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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才诗童

泰尔戈的诗才除了家庭文化的熏陶,幼年时的一位仆人在一定程度上也给了他一些文学启蒙。

他的名字叫艾思瓦。他做过乡村教师,是一个正经、规矩、稳重、庄严的人。对于他,大地仿佛泥土气味太重了,水也太少了,不能使土地称得上干净,因此他必须同这长期的肮脏环境作持久战。他以闪电般快捷的动作把水桶按进水里,为的是要从不被玷污的水的深处取水。他就是那个在水塘里洗澡的时候,不住地把水面上的脏东西拨开,直到仿佛出其不意似的猛然钻进水里去的人。在走路的时候,他的胳膊撑出老远,让大家觉得似乎他连自己衣服的干净程度也不肯相信。他的全部举止动作都显示出一种努力,要扫除一切土地、水、空气和人身上的秽物。他的严肃是深不见底的。他把头略偏着,用浑厚低沉的嗓音咀嚼着精选的语言。他的文学辞令给大人们以背后说笑的资料,有些夸张的词句在整个家族的妙语节目上占有永远的地位。但令人疑惑的是他所用的语法在今天似乎还是那样好听。文言和口语从前有天地之别,然而在今天的印度语中却已经接近了。

这位前教师发明了一种使孩子们晚上安静的方法。每天晚上他把罗宾和孩子们召集在一盏破的蓖麻油灯的周围,对孩子们读《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印度的两部史诗),别的小仆人也来听。油灯把巨大的影子投射到屋梁上,小壁虎在墙上捉着虫子,蝙蝠在外面凉台上飞来飞去地跳着舞,孩子们安静地张着嘴巴倾听着。

罗宾一直清晰地记得听到俱舍和罗婆的故事的那一天晚上,那两个英勇的孩子……紧张的沉默使得这间灯光昏暗的屋子里洋溢着热烈的对结局的渴望。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孩子们规定的睡觉时间早已经过了,而结局还远得很。

在这个紧要的关头,罗宾父亲的随仆基肖里就来帮忙,用达第拉亚(1806—1857,用孟加拉语写作的印度诗人)的铿锵快步的诗句飞速地替孩子们结束了这个插曲。克里犹瓦斯的14字的柔缓歌调的印象,一扫而空,罗宾被韵律和头韵的洪流卷走了。

有时候读着故事会引起关于经典的讨论,最后总是按照艾思瓦的智慧深奥的宣言来断定。他虽是看管孩子的仆人之一,他的地位在整个泰戈尔家庭中是在许多人之下的,但是他就像《摩诃婆罗多》里的华斯玛老爷爷一样,他的威信是会把他从下面的地位提升上来的。

这位庄严的、受人尊敬的仆人在有意或无意中对童年的泰戈尔进行了古印度文学的启蒙。

泰戈尔很早就开始上学。为了教他做最初的读写练习,家里聘请了一位家庭教师,但这种安排突然中断了。当小罗宾看到他的兄长和外甥(大姐的儿子)坐着车子去上学,他也吵吵嚷嚷地要去。教师愣了一下,打了他一记耳光,说:“今天你哭闹着要去上学,将来你会为摆脱学校而哭得更凶。”孩子终于实现了自己固执的要求,但是他不久就发现,任何人都没有比那位老师说出更为真实的预言。

罗宾最早进的是“东方学校”。在那里,他学习了些什么,已无从说起。但那所学校的老师为了把知识硬塞进孩子们的脑瓜里,想出五花八门的惩罚办法,却深深地镂刻在罗宾的心上。

于是,在东方学校的时候,罗宾发明了一个办法来提高他的作为学生的地位。在他们凉台的犄角上,他成立了一个班。木头栏杆是他的学生,罗宾做老师,拿着一根棍子坐在栏杆面前。当然是罗宾自己决定哪一个是好学生、哪一个是坏学生——不但如此,他还能分辨出哪个安静、哪个淘气,哪个聪明、哪个笨。那几根坏栏杆假若有生命的话,一定被罗宾抽打得连鬼都不愿当了。至于罗宾到底是怎样专横野蛮地虐待他那一班可怜的哑巴“学生”,现在已经没有证据可寻了,可能小罗宾把“他们”打怕了,“他们”一直在生罗宾的气。或许木栏杆早已被铸铁的栏杆所代替,因此新的一代没有受过这种教育——他们永远也不会有同样的印象。后来,当泰戈尔回忆起这段往事时说:“现在,我懂得,与内容相比,风格的掌握是容易的。我毫不费力地学到了教师的全部粗暴脾气、愤怒情感、偏袒和不公正的态度,而把其他教育内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好在我不是那么有力量的人,能对有生命的人发泄自己的残暴。”

但是,眼前一些课余时间还是属于罗宾自己的。晌午,当看管他的仆人去吃饭和休息时,小罗宾便躲进一顶陈旧的、被抛弃的轿子里。这顶轿子是泰戈尔祖母时代的东西,又长又宽,是伊斯兰教王公所通用的式样。两根杆子各要8个轿夫才抬得起。那些轿夫手带金镯,身穿半截袖的红色制服。他们如同落日时的彩霞一般,跟随着旧时的财富一同消逝了。轿身上有着一些彩色条纹和雕饰,其中有一些已被摩擦损坏了,许多地方都现出了斑点。而轿里面的衬垫上有许多本来填在中间的椰子须跑了出来。这顶轿子现在已经类似无主的行李,丢在库房的廊子的一角。那时的罗宾年纪只有七八岁,对于这世间所有必需的工作都还没有份,而这顶旧轿子也从开始必需的工作中被撤了职,因此它对幼小的罗宾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它简直就像大海中间一个小小的孤岛,而小罗宾也正是放假的日子中的鲁滨孙,常常不让人知道地漂流到这四面关闭着的地方来坐着。

那时大家庭里满是人,有多少是家里人、有多少是外来人,谁也说不上来。在家中各个角落的男女佣人一天到晚不停地发出嘈杂的声响。

前面的院子里,女仆比亚利挎着篮子买了蔬菜回来了。又一个男仆杜肯肩上挑着水桶把恒河的水取来了。织布女工带着有新式花边的衣服,也到家里做买卖来了。包月的金匠荻奴常坐在甬道旁边的房子里呼噜呼噜拉风箱,按着家里的订单打造金器。他现在来到库房里,向耳朵上夹着羽毛笔的穆克基算账来了。院子里还坐着弹棉花的工人,正在铮铮地弹着旧棉被里的棉絮。外面看门人穆工德拉尔正在和独眼的摔跤家一起用尽方法练他的摔跤技术。一阵“呼呼啪啪”的声音传来,便是他在不住地敲打两腿。他又常做俯卧撑,一连做二十几次。一群乞丐也闲坐在那儿。

时间渐渐过去,阳光越来越强了,大门口的钟敲了起来。但是轿子里的日子是不听外面钟声计算的,那儿的“12点”还是古代的时辰,正是朝廷午门前敲锣报告早朝方散,王爷起身去用檀香水沐浴的时候。当假日的中午,照看罗宾的仆人去睡午觉后,罗宾便一个人坐在那儿,那不能行动的轿子便在他心中行走了。那一群轿夫是空气做成的,他们都是幻想喂大成人的,经过的路程也是想象,顺着这条路,轿子似乎便载着罗宾到许多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那些地方的名字都是由小罗宾依照书上得来的知识给它们取的。在罗宾的想象中,有时候他的路一直引他进入繁密的森林,那里有老虎的眼睛在一闪一闪地放光,于是罗宾不由得身上发抖,同行的名叫维刷那特的猎人便放了一枪,终于一切又归于平静了。

以后,有一回轿子的样子在罗宾的想象的王国里忽然改变了:它变成了一只孔雀舟,在大海里航行,一眼望不到陆地,只听到桨落在水中的“喳喳”声,浪也汹涌澎湃地响个不停。水手高声喊——当心啊!当心啊!风暴来了。船舵旁坐着舵手阿布杜拉,下颌留着尖尖的胡须,脸上剃得很光,剃了光头。这个形象是小罗宾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一个人。他常从帕德马河里捕鱼给泰戈尔家送来,有时又会送鳖的卵来。他曾给小罗宾讲过一个故事:在3、4月间,他乘着小筏子去打鱼,忽然遇上了可怕的风暴。极可怕的大风暴来了,船眼看着要往水里沉下去了。阿布杜拉便用牙咬着绳子跳下水去,游泳到了岸边沙滩上,拉了绳子把小筏子拖上岸来。

故事这样快地结束,很不合小罗宾的口味。船没有沉下水去,这样容易地上岸来,对小罗宾来说,简直就不是故事。于是小罗宾忍不住追问:“以后怎样呢?”阿布杜拉接着说:“以后可了不得啦。啊!我看见一只饿虎,当风暴来时它爬上了对岸的一棵大树。一阵狂风吹过,所有的树都要倒在河里去了,老虎也在急流里面漂着。它挣扎着爬上了岸。我一看见它,便把绳子打了一个活结,那畜生瞪着那么大的眼睛站在我的面前。它游了水之后自然很饿,一看见我,通红的舌头上便流出了馋涎。这儿里里外外的许多人它都尝过味道了,可是它却不认识我阿布杜拉。我便向它挑战:来呀!过来呀!它刚一用两只脚站起来,我便立刻把绳结套住它的脖颈。它越想挣脱绳子,绳结就越来越紧。到最后,它的舌头伸出来了。”小罗宾听到这儿便着急地问道:“阿布杜拉,它死了吗?”阿布杜拉说:“怎么死得了?它爸爸都死不了的!现在河水涨了起来,我把老虎系在船头,把它拉了至少20公里。它不住地发着吼声,我也用桨戳它的肚皮。10到15个钟头的路程一个半钟头才到了。以后的事你就不用问了,问了我也不会回答的。”小罗宾说:“很好,现在老虎讲完了,你再讲一个鳄鱼吧。”阿布杜拉说:“我有好些回看见鳄鱼在水面上露出鼻尖来。它有时在倾斜的岸边拉长身子躺着晒太阳。那时我总觉得它好像是在作丑恶的狞笑,它笑得真是难看。如果我有枪,我就要跟它比试一下,不过我的枪的执照已经过期了。”

“可是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呢。有一天加齐这流浪的女孩子正坐在岸边用刀削竹子。她的小羊在她身旁。不知什么时候一条鳄鱼从河里出来,捉住小羊的腿就把它拖到水里去了。她立刻跳了起来,跳到鳄鱼背上去,用刀在这壁虎似的大怪物的颈上拼命地砍。这家伙连忙把小羊丢下沉到水里去了。”小罗宾急问:“以后又怎样呢?”阿布杜拉说:“以后的故事也沉到水里去了,捞出来要费些时间,下一回见你时再告诉你。我要派一个人去查访她。”可是他以后就没有再回来。

以上便是小罗宾在轿子里,在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周游。至于在轿外面,就是小罗宾面对东方学校枯燥的教育和体罚他的“栏杆学生”。

虽然从那时起罗宾就体会到了学方法比学内容要容易的道理,而且毫不费力地就从老师们的表现上学到了一切暴躁、性急、褊狭和不公正,他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这种野蛮行为没有施于其他生物之上,而且,还值得庆幸的是他在东方学校待的时间并不长。

过了一些日子,当罗宾7岁时,他被送往一所师范学校,这是一所被认为按英国教育制度建立起来的模范学校。后来,罗宾对这所学校的回忆仅限于两件事:一件是,每天上课前,规定集体唱一首英国歌曲;另一件是,一个老师满口脏话及其对他那颗幼小的心灵的伤害。

在师范学校上课之前,所有的孩子都在廊上坐成一排,吟唱一些诗句——显然是想在乏味的课程里加进一些快活的成分。

不幸的是这些字都是英国字,调子也是英国味儿的,所以学生们一点都不知道他们是在念着什么咒语,而这无意义的单调的表演也不能使孩子们快活。但是这并没有妨碍学校当局对自己“恩赐”的措施的自满,无论如何他们很满足于应用那些他们找到的歌,连歌带曲都是从那本提供理论的英文书上来的。

那段英文到了孩子们嘴里所变成的语言,只能请语言学家去揣摩了。

当小罗宾对于师范学校的回忆从模糊到渐渐清晰的时候,这些回忆却一点都不甜蜜。罗宾如果能和大一点的孩子接近的话,学习的苦痛也许不至于那样的难以忍受。但那终于是不可能的——大多数孩子在举止习惯上是那样讨厌,因此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罗宾就跑到二层楼上,整段时间坐在窗口看着外面的街道。他心里数着:一年、两年、三年,不知有多少个年头要这样度过。

罗宾记得有一位老师,他的语言是那么肮脏,因为看不起他,罗宾坚决拒绝回答他的任何问题。就这样,小罗宾终年沉默地坐在他班里的最末一个座位上,在别人都在忙着的时候,他就被丢在一边,去努力解决许多疑难问题。

那时,小罗宾曾深深地考虑过如何才能不用武器而战胜敌人。在同学们哼哼地背诵功课的声音中,他就在这个问题上出神。小罗宾想:“如果我能训练出一些狗、老虎和其他凶猛的动物,在战场上摆几行,这样或许可以作为激励士气的前奏。”这个奇妙而简单的战略图画,在罗宾的想象中越来越鲜明生动的时候,胜利似乎变得不容置疑了。

在工作没有来到生活中之前,人们总是很容易找到成功的捷径。但工作以后,却发现冷酷还是真的冷酷,困难也是真的困难。这个,当然不那么愉快,但是还不像努力去寻找捷径的不快那样糟糕。在这班中的一年终于过去了,学生们接受了瓦查斯帕蒂老师用孟加拉语进行的考试。在所有的学生中罗宾得到了最高的分数。可那位老师却向学校当局控诉说,罗宾在考试中作弊。因此罗宾又第二次接受了考试,校长同考官都坐在一边。但这一次,罗宾还是考了第一。

8岁时,罗宾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首诗。那时候,罗宾的实际年龄还不满8岁,他的堂兄乔提比他大6岁。他刚开始读英国文学,很有兴味地背诵哈姆雷特(英国伟大戏剧家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中的主人公)的独白。他为什么想起让一个不满8岁的孩子写诗,谁也说不出。有一天下午,他把小罗宾叫到他的房间里,让他试写一首诗,并且又给他讲十四字诗帕耶尔韵的句法。

到那时为止小罗宾只看到过印在书本上的诗——没有错字,看上去没有疑问,没有麻烦或是任何人类的弱点。小罗宾甚至不敢想象他作出什么样的努力才能够创作出这样的诗歌。

有一天泰戈尔家里捉住一个小偷。被好奇心所驱使,罗宾虽然恐惧得发抖,也冒着危险去偷看他。罗宾发现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当他受到人们虐待的时候,罗宾心中感到深深的怜悯。对于诗,他或许也有同样的经验。

当罗宾凭着自己温柔的意志,把几个字穿在一起的时候,发现它们变成一首帕耶尔诗。这时他感到对于作诗的光荣的幻象已经没有了。所以到后来,当可怜的“诗”受到虐待的时候,泰戈尔觉得就像想到那个小偷一样不快乐。

第一次的敬畏情感克服了之后,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把罗宾拉回来了。他想办法求一个地产管理员送给他一个蓝色的纸本。他亲手用铅笔画上不太均匀的道道,在上面孩子式地画写着诗句。

他用十四音节形式所写的这首诗歌犹如莲花一般盛开了,甚至吸引了黄蜂的光顾。不管怎样,孩子的一个梦幻因此破灭了。难道这充满玩笑的练习,就是诗?

像刚刚长出触角的牝鹿,

到处用头去碰撞一样,

我总是用自己刚写出的诗,

去为难大家。

那个比他大一点的哥哥以吟诵罗宾的诗为荣,便在家里到处吟诗。

有一天,罗宾和他的小哥哥两个人从楼下地产办公室里出来,在胜利地征服了管理员之后,碰到了《国家报》的编辑拿巴勾帕·密特先生,他刚走进门来。他的小哥哥赶紧拉住他说:“你看,拿巴勾帕先生,您可不可以听听罗宾新写的诗?”于是罗宾立刻高吟起来。

小罗宾那时的作品当然还不能编成诗集,这个诗人能把数量有限的诗都揣在口袋里。罗宾身兼作者、印刷者和发行者;而他的六哥,作为一个宣传者,是他唯一的同事。罗宾写了几首关于莲花的诗,就在楼梯口用和他的热情一样高亢的声音朗诵给拿巴勾帕先生听。“写得好!”他微笑着说,“但是,dwirepha(已不用的古印地语字,即蜜蜂)是一件什么东西呢?”

罗宾已不记得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么一个字,普通的名词也会同样地合韵,但是整首诗里他对这一个字寄予最多的希望,这个字毫无疑问相当地感动了许多管理员。但奇怪的是拿巴勾帕先生对此并不屈服——相反的,他微笑起来了!罗宾确信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从此便再也没有吟诗给他听。罗宾那时已长大了许多,但在什么能、什么不能在听众中取得了解的试验中仍无法进步。无论拿巴勾帕先生怎样微笑,dwirepha这个字,像一只饮蜜而醉的蜜蜂,粘在原地不动了。

那时一位师范学校的老师也在泰戈尔家里教书。他身体瘦弱,形容枯槁,声音尖锐,就像是一根棍子变的。他教课的时间是从早晨6点到9点半。孩子们跟他念的课本,从孟加拉文的普通文学到《云音夜叉被戮》的叙事诗都有。

罗宾的三哥海明德拉纳特对于他们学的各种学问非常热心,因此他们在家里学的比学校的必修课还多。他们在黎明前起身,围上腰布跟一位盲拳师打一两套拳,立刻又在粘着尘土的身上披上外褂,开始读文学、算术、地理和历史。孩子们从学校回来时,图画和体操教师已经在家里等着了。晚上,阿哥尔先生还来到家里教英语,到9点以后才放学。

星期天早上孩子们通常上唱歌课。那时差不多每个星期天,悉达那德·杜塔来给他们做物理实验。罗宾对后面这门课显示出极大的兴趣。他清楚地看见老师把一点锯末放在水里装进大口的瓶子里,在变轻了的热水往上走、冷水往下沉,最后又开始沸腾的时候,罗宾心中充满了好奇。在课上罗宾知道了以下知识:水是牛奶的一部分,牛奶煮了以后变浓了,因为水变成水汽飞走了。这一天他感到非常得意。悉达那德先生若是不来的话,星期日简直就不像一个星期日。

此外还有一个钟头,由一位康贝尔医学校的学生来给他们讲人体骨骼,因此教室里挂着一架用铁丝连接起来的人体骨骼。最后,还有一段时间是由塔瓦拉拿先生来教他们死记梵文文法。对于罗宾来说,不知是骨头的名字还是文法家的“经文”更能磨烂人的下巴骨。

当罗宾的孟加拉文有了相当进步之后,就开始读英文。阿哥尔先生、他的英文教师,白天在医学院上课,晚上就来教英文。

书本告诉罗宾,火的发现是人类的最大发现之一。他虽然不想反驳这个,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想到小鸟是多么幸福,因为它们的父母不能在晚上点灯,所以在清早上语言课,朗诵的时候是多么高兴,而且它们不用读英文。

那位医学院的学生,即罗宾的英文教师,健康好到这种程度:连他的3个学生合在一起的愿望和热诚,也不能使他有一天的缺席。只有一次他为打破了头而躺了一天,那是因为医学院里的印度学生和欧亚混血的学生打架,一张椅子朝他扔了过来,他的头被打破了。这是一个令人遗憾的事件,但是孩子们总不把它看做是个人的痛苦,而他健康的恢复,在孩子们看来仿佛不必要那样迅速。

夜深了,大雨像矛头似的下着。巷子里水深过膝。水塘里的水都涨到花园里来了,贝尔树的灌木似的树梢露出水面。孩子们整个身心在令人愉快的雨中狂欢,就像醉花发射出它的香穗一般。阿哥尔先生该来的时间只过了几分钟,但是还不一定……孩子们坐在凉台上望着巷子,可怜地注视着。忽然间,心就像昏倒了似的扑扑地狂跳起来,那把熟悉的黑伞,在这样的天气之中,还不屈不挠地转过街角来了!不是别人吧?一定不会的。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也许可以找到和他一样顽强的人,但是在这个小巷里是永远找不到的。

通看阿哥尔先生整个教学的时期,不能说他是一个冷酷的人。他没有用鞭子来管教他的学生,甚至连他的申斥也不到责骂的程度。但是无论他有什么个人的优点,就因为他教课的时间是在晚上,是在孩子们一天的苦闷学校生活后,而且他所教的科目是英文,对于任何一个孟加拉的孩子,就是一位天使也像是阎王派来的使者一样。

有一次阿哥尔先生希望使孩子们得到英国语言可爱的印象,他极其热烈地为他们朗诵了从英文书里选出来的几行——孩子们说不出是诗还是散文,效果竟大出意外。孩子们是那样无礼地哄笑了起来,弄得那天晚上他只好给学生们放了假。

阿哥尔先生有时还把外面知识的清风带到枯燥无味的课堂里。有一天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来,说:“今天我要给你们看一件造物者所创造的奇妙的东西。”说着就打开纸包取出人体发音器官的一部分,一面解释它的结构的奇妙处。

他那时给孩子们的是一个震惊。罗宾从前总觉得是整个人在说话——从来没有想象到说话的动作可以这样割裂来看。无论部分的结构是多么奇妙,它总不像整个人那样美好。罗宾当时没有想到那么多,这是他惊愕的原因。也许阿哥尔先生看不到这个道理,他用这种方法来讲这个题目,学生们是不会有热烈反应的。

还有一次他带孩子们到医学院的解剖室里去。一具老妇人的尸首直挺挺地躺在桌子上。这个并没有吓着罗宾,但是在地上的一只切断了的人腿却使他感到极不舒服。支离割裂地来看一个人,对他似乎是那么可怕、那么荒唐,有好几天的工夫他都不能赶走那黑暗的无意义的腿的印象。

读完了帕瑞·萨卡的第一、二册英文课本,罗宾开始读麦克库拉克的课本。在一天结束后,身体疲倦了,心里渴望到内院里去。那本又黑又厚、充满了难字的书,内容也极不引人注意,孩子们的书也还不像现在的这样充满了图画。而且在每一篇课文的门口,都排列着一队由生字组成的“哨兵”,字母都分立着,禁止通行的重音符号就像瞄准的子弹,挡住了幼小心灵的前进道路。小罗宾曾经不断向这密集的队伍发起进攻,但一点也打不进去。

老师却常常提到别的聪明学生的成绩,来使泰戈尔家里的孩子们相形见绌。孩子们感到相当羞愧,对那些好学生也无法产生好感,但这些并没有驱散那本厚重的英文书带给他们的阴影。

老天爷可能真会怜悯世界上一切可怜的人,在一切沉闷的东西上都滴下了催眠剂。小罗宾一开始在读着英文,不久就开始打盹。往眼睛里滴水或是在走廊上跑步,这样可以好些,但也不能持久。如果这一天泰戈尔的大哥恰巧从这里经过,瞥见孩子们这种瞌睡的苦状,孩子们晚上就会被释放了,瞌睡也就治好了。

从早到晚读书的磨盘就那么不停地旋转着,这个“推磨”工作是在罗宾的三哥海明德拉纳特的掌握之中的。他是一位很严厉的统治者。琴弦过分用力地拉就会断,他在孩子们的心上打算装运那么多的货物,竟使装载过多货物的小船翻了,不知道沉到多深的水底去了。罗宾的三哥一心要把他的大女儿造就成一个学者,于是就在适当的时候把她送进了加尔各答最著名的贵族女校。其实在入校以前她在孟加拉文方面已经有很好的基础了。她是由她父亲指定学习西洋音乐的,可是这并不妨碍她走上学习本国音乐的道路。那时候上等人家里很少有人像她那样精于印度的歌曲。

西洋音乐的优点便在于它的调子的运用异常准确,使耳朵容易听准音调,而且有钢琴伴奏的限制,也不会使节拍随意拖长。

因为海明德拉纳特的女儿从小就在毗湿纽老师那儿学印度音乐,于是罗宾也曾被送到那所学校去学习唱歌。毗湿纽开始时教孩子们唱的歌是现在无论有名或无名的教师都不愿意碰的。那些歌都是在乡村中流行的粗俗无聊的民歌。可那时却没有人注意到这个。

今日印度的习惯是先在手风琴上学会“Sa.Re.Ka.Ma”,但是从前那些负责教育儿童的人却都以为儿童时代有儿童自己的事,而且孟加拉儿童学孟加拉文当然比学印地语容易得多。此外,这种歌的本地调使左手打鼓的节奏都用不着,它可以直接跳进人的心里。从母亲嘴里听来的儿歌倒是孩子们最初学到的文学,在他们的心上最有吸引和盘踞的力量,因此凡是引起儿童兴趣的歌曲就应该随着儿歌在开始时教给他们。这种情形可以在小罗宾身上得到验证。

那时手风琴还没有在印度流行开来摧毁印地音乐,孩子们还是肩上倚着四弦琴学唱歌,还没有做那从机器上挤出来的调子的奴隶。罗宾的毛病是,在学习的正路上任何东西也不能使他继续学习许多天以上。他只是依照自己的意思,随便收集收集,把碰上手的东西放在自己口袋里就算了。如果用心勤学是他的本性的话,音乐教师那时就不会藐视他了,因为他实在有充分的机会来学习。在三哥负责教育罗宾的那些日子,他总是在毗湿纽那儿心不在焉地哼着那些“颂诗”。三哥在反复地练习着“啊!你摆着像王的缓步”的晚调,罗宾便把那印象牢牢记在心中,晚上到妈妈身边把这一唱,很容易使她大吃一惊。

泰戈尔家里有一位朋友希里干特先生日夜沉溺在歌唱之中。他常常坐在凉台上用花露香油擦身洗浴,拿着烟袋,芬芳的烟气往天空中四散。他一面哼着歌曲,小孩子们一面从四周把他环绕起来。他的歌不是教的,是给的,孩子们什么时候学会的,连他们自己也不晓得。当他不能忍住自己的兴致的时候,他就站起来,一面跳舞,一面弹起琴来,笑得两只大眼睛闪闪发光,开始唱:

“我吹起铁仙笛……”

如果小罗宾不同他一齐唱起来,他是再也不肯停止的。

从前招待客人的大门是永远敞开的,客人完全用不着寻找相识的人。客人来了以后,自然要供他卧房,还得按时送上饭菜。有一天,一位陌生人腋下挟着用布包裹的琴来到泰戈尔家里。他把行李打开后,便在客厅的一角躺下,管拿烟的仆人立刻照例把烟袋送上。那时待客,烟和槟榔叶包一样是必需品。家中的妇女们清晨的工作便是料理许多许多的槟榔叶包,这是为那些外面来的客人预备的。她们灵巧地在槟榔叶上放石灰,用一个小木棒涂上红色,加上适量的香料,包起来用一根丁香针扣紧,装满一铜盘,然后用一块满是红香料污点的湿布盖好。外面楼梯下的房子里正忙着预备烟,在一个小瓦钵中放上炭火,再盖上灰,烟袋的皮管像蛇一样摇摆,烟袋里再装上香水,家里只要来了客人,一上楼,便得以享受主人拿烟的招待。

那位不速之客在家里随意住了好些天,谁也没有问过他。每天早上,罗宾便去把他从蚊帐中拉出来,拉到外面去听他唱歌。不喜欢规规矩矩求学的人却总是喜欢上自由的课。清晨的调子开始了:

“啊,我的笛子……”

此后,家里又请了一位著名乐师都帕来特教罗宾。他的大错便是他一定要教会罗宾唱歌,非得学会才肯罢手。那时起罗宾简直就不学唱歌了,只是暗地里偶尔自己搜集一些歌曲,他很喜欢一首叫《雨调》的歌曲:

“从云里滴滴答答落下雨来……”

后来家里又一声不响地来了一位客人,听说他是位打虎的好汉。孟加拉人也能打虎,这在当时真是惊人的新闻,因此罗宾的大部分时间便消磨在他的房里了。好汉说的他落在虎口的故事使罗宾心跳不止,实际上他并没有在虎口中受伤,这被虎咬的故事只不过是从博物馆里那大张着嘴的死老虎身上捏造出来的罢了,当时小罗宾并没有想到。对那位“英雄”,罗宾总是不断地忙着拿烟拿槟榔叶包招待他,因此音乐的练习离他渐远了。

当登革热症在加尔各答流行的时候,泰戈尔大家庭里的一部人就逃到奢都先生的河边别墅去。去的人里面也有罗宾。

这是罗宾的第一次旅行。恒河两侧的沙岸就像前生的朋友一样把罗宾接待到它的怀里。在下房的前面,是一片番石榴树林;坐在树荫下的凉台上,凝望着从树隙中流过的水,一天就过去了。罗宾清晨醒来,总觉得每天的日子都像是一封新来的画着金边的信件,有些从未听过的消息在等待着他开启。而且,罗宾匆匆梳洗好了就跑到外面的椅子上去,唯恐丢掉任何一点。恒河的潮水每天涨落,许多不同的船只有不同的行驶方向,树影从西边移到东边,在对岸树影碎隙的边缘上,金色的生命涌进穿透了夜晚天空的胸怀。有几天从清早就阴了天,对岸的树林变黑了,然后“哗哗”的大雨忽然来到,把地平线遮掉,对岸的树影含泪告别,河水带着抑郁的喘息涨了起来,湿风在头上树叶中间任意乱吹着。

罗宾感到他钻出了墙壁、栋梁和楼梯,诞生到外面来了。在和万物开始交往的时候,那琐屑的习惯和破污的外套都从世界上掉下去了。他确信他早餐用来蘸油炸薄饼的甘蔗糖浆和因陀罗(印度神话中掌管雷雨之神)在天上痛饮的长生仙酒,没有什么区别。因为长生不在酒里,而在品酒人的身上,因此那些寻求长生的人没有办法找到。

房子后面有一块围起的地面,有一个水塘,几层台阶从浴台通到水边。台边有一棵大南海蒲桃树,四周是长得很茂密的各种果树,这水塘就在浓荫的隐蔽中舒服地静息着。这个幽静的小花园那种蒙着面纱的美,对罗宾有极其奇妙的魅力,和前面河岸的阔大广漠是那样的不同。它像这家里的新娘,在她午睡的幽静之中,躺卧在自己绣成的花褥之上,低声地说出她心中的秘密。罗宾用许多中午的时间,独自在南海蒲桃树下,梦想着水塘深处可怕的冥王之国。

这时他非常好奇地想看到孟加拉的农村。它的一簇一簇的茅舍、它的草顶的凉亭、它的窄仓和浴场、它的娱乐和集会、它的田野和市集,以及在他的想象中所能看到的它的全部生活。像这样的一个农村就在院墙外面,却不准孩子们出去。孩子们出来了,但并没有自由,本来是在笼子里,现在到树枝上了,却带着链子。

有一天早晨,家里的两位长辈到村子里去走走。罗宾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热望了,趁着没有人看见,就溜了出来,远远地跟着他们。当他走在浓萌的小巷里,两旁是密密的、有刺的塞奥拉树篱,旁边有个浮满青绿水草的池塘,有个赤裸的人在水塘里洗着已经太晚的澡,用一根嚼烂的树枝在刷牙。长辈们回头忽然发现罗宾跟在后面,骂道:“走,走,赶快回去!”他们觉得很丢丑,因为罗宾光着脚,也没穿上衣。可这并不是罗宾的错,因为他没有出门穿的衣服。罗宾从来没有过袜子和太多服饰,所以不但那一天失望地回去了,而且任何一天也无法填补他的欠缺而得到出门的允许。虽然“外界”是从后面关住了,而前面的恒河却把他从一切束缚中解放了出来。他的心灵随时可以登上船儿快乐地驶出,急切地跑到地图上没有名字的地方去。

此后,罗宾便回到城里乔拉桑戈的房子里去了。日子就像许多饭,让师范学校张开的大口吞咽了下去。

罗宾那个写诗的蓝纸的稿本,不久就写满了像虫窝一样有种种网形的斜线和笔迹浓淡不同的字。这个小诗人的热情很快地就把它的书页揉皱了,后来页边也磨坏了,爪子似的蜷着,似乎要把里面的作品抓住,直到最后,流到不知哪一条“忘河”里去,它的书页被健忘卷走了。无论如何,它逃避了走过印刷所甬道的那一段痛苦,也不必害怕再去诞生在这个悲哀的山谷里。

在学校里萨特卡里虽然不是罗宾的班主任,但他却非常喜欢罗宾。有一天他把罗宾叫去问道:“听说你写诗,是吗?”“是。”罗宾没有隐瞒这个事实。从那时起,他常叫罗宾去续成一首诗——把罗宾写的添在老师给他的两句后面。

校长哥文特先生是一位很黑的矮胖子。他经常穿一套黑衣服,守着账簿,坐在二楼的办公室里。同学们都怕他,说他是举着棍子的法官。有一次罗宾为了逃避几个同学的欺负,而跑到他房间里去。欺侮他的五六个大孩子被校长训斥了一顿。从那时起哥文特先生的心里,为罗宾留下了温柔的一角。

一天,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校长叫罗宾到他办公室去,于是罗宾战战兢兢地去了。一见到他,哥文特先生立刻探问道:“你不是写诗吗?”罗宾毫不迟疑地承认了。于是,他便让罗宾写一首有关道德教训的诗。他发出这样的请求意味着谦虚和蔼,使做他学生的人只有感激。当第二天罗宾把写好的诗交给他时,他把罗宾带到高年级的班上去,让他站在同学们面前大声朗诵出来。

那首有关道德教训的诗不久就遗失了。那时,写诗是光荣的事,少数写诗的妇女被看做是上天奇迹的创造,当然小罗宾的诗才便也被哥文特先生注意到了。

在学校里,罗宾所在的班是最高班的下一班;在家里,他的孟加拉文课比学校里学的深得多。罗宾读完了阿克谢·达塔的普通物理学,也读完了《云音夜叉被戮》叙事诗。读那首《云音夜叉被戮》叙事诗对于罗宾也不是一件快乐的事,用一首叙事诗来教授语言,就像用一把剑来刮胡子一样——委屈了剑也难为了下巴。一首诗应该从感情的观点来教,用它来做“语法兼字典”,无疑是不合适的。

罗宾的师范学校生涯突然宣告终结,这里面当然是有原因的。学校的一位教师想从泰戈尔家借一本密特拉写的有关罗宾祖父的传记。罗宾的侄子兼同学——萨提亚,勉强鼓起勇气,自告奋勇向“大仙”提。他觉得很难以普通的孟加拉文字去打动“大仙”,于是精心编了一套结构准确的仿古文句。“大仙”一定感到他们孟加拉文的学习走得太远了,有了过大的危险。因此第二天早晨,和平常一样,孩子们的书桌放在南边的凉台上,黑板挂在墙上,在等尼尔卡玛先生来上课的时候,孩子们被召唤到楼上“大仙”的房间里去。他说:“你们不必再读孟加拉文了。”罗宾的心几乎因为这个决定而快乐地舞蹈起来了。

尼尔卡玛先生在楼下等着,孩子们的书本都放在桌上摊开着,他心里一定是想让他们把《云音夜叉被戮》再读一遍。但是他们不知怎样以相应的礼节把这一消息告诉尼尔卡玛先生。最后孩子们吞吞吐吐地把这话说了。这时黑板上几何式的图样诧异地瞪着眼睛,《云音夜叉被戮》的无韵诗在旁边呆呆地看着。

老师的临别赠言是:“因为责任所在,我对你们有时也许严厉一些,不要把这个记在心上。以后你们会知道我教给你们的东西的价值。”

罗宾以后当然知道了这个价值。因为用自己的语言来学习,心灵就活泼起来了。学习应该尽量遵循饮食的规程,当第一口饭开始吃的时候,胃口就激起了它的功能,胃液得到了充分的利用。孟加拉的孩子用英文来学习的时候,就不是这个样子。第一口咬下去就有可能把两行牙齿拧松——像嘴里的真正的地震!等到他发现这食物不是石头做的,而是可以消化的糖果的时候,他注定的半生已经过了。一个人在拼音和文法上干噎着,唾沫飞溅地嘟哝着的时候,肚子里却仍旧是饥饿的,等到最后吃出味来,胃口已经没有了。如果整个心灵不是从开始就运用了起来,它的全部力量就是到了终点也不会发展的。当周围都在发出学习英文的呼声的时候,罗宾的三哥勇敢地坚持孩子们孟加拉文课的学习。对于他的三哥,罗宾总是心存感激和崇敬。

罗宾离开师范学校后就进入了孟加拉中学,这是一所欧亚混合的学校。罗宾觉得他已经长大了,多了些尊严——至少上到了自由的第一层楼。事实上,他在这所中学的唯一进步就是自由。他在那里学的他一点也不懂,也不是很努力地学习,他不学习也没有任何人来关心。那里的学生是讨厌的,但还不使人憎恶——这是一件大可安慰的事。他们在掌心里写上一个“驴”字,嘴里说着“好啊”,一面把这个字拍在罗宾的背上;他们从后面捅一下罗宾的肋骨,然后没事儿似的把脸望着别处;他们把烂香蕉轻轻抹在罗宾的头上,悄悄地溜走。这一切让罗宾觉得害怕但没有被玷污。

这是一所很小的学校,经费也不足,因此在学校当局眼里,学生们有一个最大的好处——按时交费。这里也没有人抱着微小的希望,认为孩子们能够在学习上进步,这就使拉丁文法不能成为障碍物,连最严重的错误,也不会使学生们的脊背受损。教室里冷酷的沉闷,四面的墙壁像警察似的看守着学生们,房子像鸽子笼一样狭小,没有装饰,没有图画,没有一点颜色,没有一点吸引孩子心灵的企图。罗宾从踏进校门走入那狭小的四方院子,整个人都变得沮丧消沉——逃学便成为长期的游戏了。

在这件事上,他找到了一个“同谋者”。罗宾的六哥有一位波斯文教师,孩子们称他为“门希”(孟加拉语“书记”的意思),他是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中年人,就像有一张黑羊皮纸蒙在他的骨架上,里面不装一点血肉似的。他的波斯文不坏,英文也过得去,但是他的抱负却不在这上面。他相信他棍术的精湛,只有他歌唱的技术可以与之相比。他总在阳光下站在院子当中,用一根棍子耍出一套奇妙的滑稽戏——他自己的影子就做了他的敌手。最后他总是大叫一声,含着胜利的微笑,猛敲这影子的脑袋。影子便屈服地昏倒在他的脚下。他的歌唱,鼻音很重又不合调,听上去就像从阴间传来的呻吟和呜咽。有时歌唱教师毗湿纽就嘲弄他说:“你看,门希这样的唱法会让我们把嘴里的面包都呕了出来!”对于这种嘲弄,门希唯一的回答就是一个轻蔑的微笑。这就看出门希是爱听好话的。平时只要孩子们愿意,无论何时他们都可以撺掇门希给他们写信到学校请假,学校从来也不仔细看这些信。从教育的效果上看,门希认为学生们上不上学都是一样的。

罗宾自己设立了一所“学校”,在这里孩子们做出各种各样的淘气的事,因为孩子们总是淘气的——而老师们也总是不饶的。

学校里有一间餐室,是为适应孟加拉孩子种姓的需要而设立的。罗宾在那里同一个比他年长的同学成了朋友。他的专长是魔术,他甚至出版了一本关于魔术的小书,在封面印上他的名字加上教授的头衔。在此之前,罗宾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学生的名字见于印刷品,因此对他——作为魔术教授——有着很深的尊敬。罗宾怎敢相信在印刷品里会有可疑事件呢?能够把自己的话用擦不掉的油墨记录下来,这是一件小事吗?无遮蔽而不羞愧,自认不讳地站在世界面前——怎能怀疑这种高超的自信呢?直到后来,当罗宾从一个印刷所里拿到他名字的字模,当他刷上墨把它印在纸上,发现他的名字印出来的时候,才感到这同样是一件值得纪念的事。

罗宾常请这位同学兼作家搭他的马车,这样他们有了更多的交往。他在演戏上也很在行,在他的帮助下,罗宾在练拳的场地上搭起一个台子,在竹架上撑起涂了颜色的纸。由于家长们的坚决反对,才阻止了孩子们在这台上表演的可能。

但是后来没有戏台也演出了一出喜剧。剧作者是罗宾的侄子萨提亚。他的“魔术师”朋友讲到过许多东西的奇怪特点,罗宾便好奇地想亲眼看到那些特点。但是他所提到的材料都是非常稀罕而且来自远方,除了求远航海员帮助之外,绝没有希望得到。有一次“魔术师”朋友偶然失口说出一件容易得到的东西。谁会相信一粒种子,在一种仙人掌的汁液里浸透又晒干了21次之后,就会在1小时内萌芽、开花、结果呢?可罗宾决心要试验一番。

他让园丁给他预备下大量乳白色的汁液,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在屋顶凉台的角落,开始用芒果核来做试验。他聚精会神地把果核浸了又晒、晒了又浸的同时,并不知道侄子萨提亚在另一个角落里,已经将他自己创造出来的神秘花木,在一小时之内生根发芽了。

从做试验那天以后,罗宾渐渐觉得“魔术师”朋友有点躲着他,不肯同他坐在马车的同一边,而且仿佛总在和他的腼腆作斗争。

有一天,“魔术师”朋友忽然提议大家轮流地从教室的凳子上跳下去,他说他要观察不同的跳跃形式。这种科学的好奇对于一位魔术家并不是怪事,个个都跳了,罗宾也跳了。他摇着头低低地哼了一声,无论大家如何追问,他也不肯说出一点什么来。

又一天,“魔术师”朋友告诉同学们,说他有几个好朋友想同大家交往,请同学们到他家里去玩。那间屋子里的一群人仿佛非常喜欢问问题,他们还表示迫切希望听罗宾唱歌。罗宾唱了一两支歌,因为他那时还是孩子,不会像牛一样吼叫,于是大家一致认为:“这声音真是甜美。”当点心端到大家面前的时候,周围人都环坐在罗宾身边看他吃。罗宾本来就很腼腆,和生人在一起很不自然。而且在仆人艾思瓦的看管下养成的习惯,使他永远是一副食欲不旺、胃口娇弱的形象。

喜剧演到这里也该落幕了。原来在罗宾用芒果种子试验魔术的时候,侄子萨提亚却告诉“魔术师”朋友说罗宾是一个女孩,之所以女扮男装是为了让他出去多受教育。在那次跳跃的试验中,据说女孩子在跳跃的时候,左脚总是先往前去的。在试验中,罗宾就是这样跳的,那时他并没体会到这是多么错误的一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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