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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恒河的阳光

罗宾德拉纳特不像一个在校的学童回到了家,而俨如一个征服世界的小英雄凯旋。昔日的喜马拉雅山,不是今日新式小汽车或灵巧的飞机能够到达的山麓,它宛如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一个神话传说的仙界,只有极少的英雄和圣贤才能到达那儿。而罗宾却同遐迩闻名的“大仙”一同游历了凡人难以跋涉的山区!这次旅行使罗宾身价百倍,提高了在家庭中的地位。他的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向闺阁里的其他妇女夸耀秉性聪颖的儿子,而妇女们也总是津津有味地倾听她讲述儿子的冒险故事。小罗宾也像小孔雀一样,为炫耀自己刚刚长出的羽毛,来回走动,不以为劣。

罗宾在回家的路上,就预先尝到了受人尊敬的滋味。他这样带着仆人独自旅行,言谈举止之间洋溢着健康和愉快,再加上那顶引人注目的平舌小帽,所有他在车上遇到的英国人都很恭维他。当罗宾回到家的时候,不但是旅行归来,而且更是从下房的“流放”回到他内院的应有的地位上去。当内院的家人聚集在母亲房里的时候,罗宾也有了一个很高的座位,就连家里那位最年轻的新娘子也把感情和关心倾注在他身上。

在孩子的幼年时期,妇女们的爱护是不由自主的。孩子们就像对生活中必需的空气和水一样,只管接受,也不必回报。而在成长中的孩子,却显出急于从妇女们关切的罗网中解放出来的渴望。但是那份爱护,在理应得到的时期被剥夺掉,是很可怜的事情。罗宾的境况就是如此。因而,在“佣人统治”中长大之后,突然获得女人抚爱机会时,他是不会拒绝的。

在内院离罗宾还很遥远的日子里,它是罗宾想象中的乐土。内院,从外面看上去是片草地,对于罗宾却是一个自由之家,学校和老师都不在那里,而且似乎任何人都不必做自己所不愿做的事情。罗宾的小姐姐尤其是这样,对于她,虽然也和罗宾一起上尼尔卡玛先生的课,但无论她功课做得好坏,老师都不动声色。在10点钟的时候,罗宾必须赶紧吃过早饭准备上学,她呢,却甩着小辫得意扬扬地走进院子里去。当那位新娘子挂着金项链来到家里,内院的神秘显得更加幽深了。那位“柔软手腕上戴着金灿灿的细手镯”的媳妇,是他哥哥乔迪楞德拉纳特的妻子,名叫迦登帕莉,年龄比罗宾德拉纳特稍大一些。罗宾渴望和她相处在一起,但却一直在安全的距离外转悠,不敢靠近她。外来的这位女子已经深深地铭刻在他心里,虽然陌生,但有亲切感,而且出奇地吸引着他。当罗宾千方百计地靠近新娘子的时候,他的小姐姐就把他推开,一面说:“你们男孩们在这里做什么?——快到外面去吧。”失望加上受辱,他就赶快逃走了。从她们房子的玻璃门外面,只能看到一些新奇的玩意儿——陶瓷和玻璃做的,颜色装潢都十分鲜艳。无论如何,那些都是稀罕奇妙的东西,对于男孩子而言,它们给内院又渲染上了一层魅力。

从远处山上流下来的雨水会把旧的堤防冲倒,新的女主人也给家里带来了新的规矩。新嫂子把连接顶楼的一间房占了,整个顶楼变成了她的区域,他们结婚的喜筵就设在那里。在嫂子请客的日子里,罗宾便成了贵宾。嫂子很会做菜,而且喜欢招待客人,罗宾常常去满足她这种待宾的欲望。罗宾每天从学校回来就会看见嫂子亲手做的好吃的东西。有一天是咖喱小虾和前一天的剩饭,她拌上一点辣椒,味道便好极了。有时当她到亲戚家里去,房门前看不见她的鞋子时,罗宾便“愤怒”地藏起她屋子里的贵重东西,于是两人之间埋下了吵架的根基。罗宾孩子气地说:“你到外面去了,谁给你看房子呀?难道我是你的看门的吗?”新嫂子也生气了,说:“你不用给我看门,你只要看好自己的手就行了。”今天的女孩子们一定会笑,她们也许会说:“除了家里的小叔子,就没有别的小兄弟可以玩耍吗?”这话不错,不过那时毕竟是个单纯质朴的年代。

每天夜晚9点钟以后,上完阿哥尔先生的课,罗宾就进去睡觉。一个阴暗摇闪的灯笼,挂在通往内外院的长长的装有百叶窗的甬道里,甬道尽头的转折处,有四五层楼梯,是光线照不到的地方,一条柱子似的月光从东方天上斜照到回廊的西角,其余的地方都隐在黑暗里。在这一块光亮中,女仆们聚在一起,伸着腿紧挨着坐在地上,把废棉搓成灯芯,一面低声地谈她们乡村里的家事。晚饭之后,在躺到宽大的床上以前,孩子们必须在走廊上洗了手脚。保姆之一,亭卡里或是硼卡里,就在床头,讲着一个王子怎样在旷野荒郊里一直漫游下去的故事。故事讲完了,屋里寂静下来,罗宾面向墙壁凝望着灰墙上剥落的地方,黑一块白一块地在微光中模糊隐现,从这上面他幻拟出许多奇异的形象,慢慢就睡着了。有时在半夜,罗宾朦胧间还能听见守夜的斯瓦茹卜在巡视楼廊时的吆喝声。

新的秩序来到了。当罗宾从里面的、他所想象的陌生的梦境里,得到了久已渴望的洋溢的关怀。当那自然的、应该是每天来到的东西,忽然连积累的余款一起补偿给他的时候,他感到晕头转向。“小旅行家”充满了旅行的故事,而且由于每次复述时候的拉扯,这叙述越来越散漫了,以致和事实毫不相符。和其他一切事物一样,故事陈旧了,说书人的光荣也受了损害,因此他每次必须添上新的情节来使故事永远新鲜。

从山上归来之后,在母亲的晚间露天集会上,罗宾成了主讲人。在自己母亲眼里,儿子成为一个有名人物的诱惑,是那样的难以抗拒。他在师范学校上课的时候,在某一本书上头一次看到说太阳比地球大过几千倍,于是他立刻就把这事实告诉母亲,这是为了证明这个看来很小的人头脑里也有丰富的知识。有时罗宾也把孟加拉文法书上,在讲到作诗法或是修辞学时所用的例子的诗句背给她听,但更多的还是讲述从普罗克特书上摘抄来的零碎的天文知识。父亲“大仙”的仆人基肖里曾当过达萨拉提叙事诗弹唱团的团员。当他们一起在山上的时候,他常对罗宾说:“啊,孩子,我们若是有你来参加我们的说唱队,我们就能获得很好的演出效果。”他的一句话向罗宾展示了一幅诱人的漫游的图画,做一个小旅行乐师远比天文学有趣得多。

但罗宾德拉纳特最引起母亲注意的却是他读过大圣贤瓦尔米基的梵文韵律的原文,对于只懂孟加拉语的母亲来说无疑是一个喜悦,她要求说:“孩子,给我念几段这种梵文的《罗摩衍那》吧,念吧!”不幸得很,罗宾读的瓦尔米基的《罗摩衍那》只限于梵文读本选录的一小段,即使这样他也不能完全应付。重新温习一下,他发现他的记忆欺骗了他,许多他以为记得的,都变得模糊了。但是在热诚的母亲等待着夸耀她儿子是奇才时,罗宾没有胆量去说“不”,因此在他朗诵的诗句里,原作的意图和他的解说有很大分歧。那位善心的、圣贤的在天之灵,一定会饶恕这个为求得母亲嘉奖的孩子的胆大妄为。

母亲对于罗宾的卓绝的朗诵,压抑不住她的感情,她想让所有的人都能分享她的喜悦。她说:“你必须得把这个朗诵给都维京都拉听。”

罗宾心里想:“这一下子逃不过了!”他提出一切他能想到的逃脱的理由,但是母亲坚决不听。她把罗宾的哥哥都维京都拉叫来,他一到,母亲立刻对他说:“你听听罗宾念瓦尔米基的《罗摩衍那》吧,他念得多好!”但都维京都拉一定是在忙着写作的时候被叫来的,他并不想听罗宾把梵文译成孟加拉文的朗诵,罗宾刚念了几节,他就说“很好”,便走开了。这一下,罗宾得救了。

罗宾从喜马拉雅回来以后,更难恢复他的学生生活了,他用一切逃避手段来脱离孟加拉中学。以后家里人又勉强送他进圣谢浮尔学校,可结果也并不好。哥哥们做过短期的努力之后,对罗宾完全失望了——他们连骂也不骂他了。有一天,大姐说:“我们都希望罗宾会长大成人,他使我们大大失望了。”罗宾感到他的价值显著下降了,但是他不能下定决心去被拴在磨坊似的学校的无尽折磨上。这和一切生活永远分离的磨坊式学校,就像是一个可恨的残酷的医院和监狱的混合物。

在圣谢浮尔学校罗宾有一个珍贵的记忆——那就是学校里的老师们。他们并不都是最好的,特别是他班上的老师们,说不上尊敬与否。教师们同样逃不过“教书机器”的模式,这个教育机器无情而有力,年轻的心真正地被碾压了。但是,罗宾却有一个把他对于教师的印象提高到理想水平的回忆。

这是关于德庇尼仁达神父的回忆。他和同学们没有太多的接触,只在短期内代过罗宾班上的课。他是西班牙人,说英文时有点口吃,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学生们对他的话都不大注意,但他一天一天柔和地忍受下去。不知为什么,罗宾的心在同情中总是向着他,他的脸并不漂亮,但他的相貌对罗宾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看见他,罗宾的心灵就在祈祷,一种深沉的宁静充满了他的身心。

学生们有半个钟头的时间仿写字帖,这时就是罗宾心不在焉地、手里拿着笔、思想到处漫步的时间。有一天是德庇尼仁达神父监督这一门课。他在课桌前面踱来踱去,看见罗宾一直没有动笔,便在罗宾的课桌旁站住,俯下身来把手轻轻地放在罗宾的肩上柔和地问:“你不舒服吗,泰戈尔?”这不过是一句简单的问话,但却是一句罗宾永远忘不掉的话。罗宾不知道别的学生对他的印象如何,但是罗宾感到他有一颗伟大的灵魂。直到后来这回忆仿佛变成了他进到幽静的上帝殿堂的护照。

在泰戈尔的少年时期,孟加拉文学的数量很少,他把当时可读和不可读的书都读过了。儿童文学那时还没有发展到有自己特殊类型的地步,儿童的书应该包括一部分他们能懂和一部分他们不能懂的东西。在孩子小的时候,他们把能拿到手的两个极端的书都看了,看得懂和看不懂的都在心里积存下来,这就是世界在孩子意识中的反映。孩子懂的东西就变成孩子自己的了,在他了解以外的东西,就把他又往前推进了一步。

甘先生,是瓦当达瓦吉许先生的儿子,那时是泰戈尔的家庭教师。当他发现学校的科目不能吸引罗宾的注意力的时候,他改变了教学方向。他教罗宾读迦梨陀婆的《战神的诞生》,也读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并加以解释,然后把罗宾关在教室里,直到他把一天所读的都译成孟加拉文诗句为止。这样他使罗宾翻译了整个剧本,并提高了罗宾的孟加拉文水平。

拉姆沙尔瓦梭先生,他的责任是促进罗宾梵文的进步。他也同样地放弃了那无结果的、没有显著成效的教授学生的做法,而代之以同罗宾一起读《沙恭达罗》。有一天,他把罗宾译好的《麦克白》送给一位老先生看,并一同去了他家里。当时一位在印度著名的用孟加拉语写作的印度诗人和评论家——拉吉克里许那·穆克吉也在。罗宾面对这么著名的伟大人物,心跳得厉害,但是,这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这么有名望的听众,他心里有很强烈的表现欲望。

当代那班都·米德拉(孟加拉语的剧作家)的“讽刺文学”刚兴起时,罗宾正处于不适宜阅读的年龄。他的一个亲戚正在看这样一本书,不管罗宾怎样恳求,她都不肯借给罗宾看,并把书锁起来。越拿不到书罗宾越想看,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弄到书。有一天下午,这位亲戚正在玩纸牌,她的一串钥匙拴在纱丽的一端,搭在她的肩上。罗宾对于玩牌从来是不关心的,甚至可以说是讨厌的。但那天他却是热心的观众,最后在一边快要和了的紧张时刻,他抓住这个机会去解拴钥匙的结子。但罗宾手脚不灵,加上紧张而匆忙,就被她捉住了。于是她微笑着把纱丽拉下,把钥匙放在膝上,继续玩牌。后来罗宾又想了一条妙计。这位亲戚喜欢吃“班”(一种食品),罗宾于是赶紧去取“班”来放在她的面前。她站起来吐掉渣子的时候把钥匙掉在了地上。这次他得手了,书读到了!书的主人想责骂他,但她的努力没有成功,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在罗宾三哥的书架上有一本拉进德拉文·米德拉博士编的附图的杂文月刊。他想法拿到了这本杂志。许多个假日的中午他仰卧在床上,这本四四方方的书就放在胸前。他体味着阅读的愉快心情,读着各种有趣离奇的故事。可后来便不再出版这种杂志了。一方面有哲学和科学的文章,一方面有枯燥无味的故事和游记,却没有这种普通人可以舒服地读的质朴的杂志,就像英国的《陈伯》、《卡索尔》或者《斯特朗德》一样,能够供给一般读者以简单而使人满足的家常便饭,而且对大多数人有最大的用处。

在少年时期罗宾也看过一种叫《愚人之友》的月刊,他在大哥的书房里找到了几本,就坐在他书房的门槛上,面对着小小的南面凉台,一天一天地阅读着。就在这杂志的书页里,他第一次和微哈里拉尔、查克拉瓦蒂(都是印度诗人)的诗交上了朋友。这些诗深深地打动了他,抒情诗的那种天真活泼的笛子旋律,唤醒了罗宾心中的田野和林沼的音乐。在这些书页里,罗宾也为《保尔和薇吉妮》〔法国作家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的代表作,描写一对少年男女纯真的恋爱故事〕的译文流了许多眼泪。那美妙的大海,微风摇荡着海岸上的枣柳树林,林外的小山坡上,有山羊在活泼地跳跃嬉戏——这些都在加尔各答的屋顶凉台上,幻出一个新鲜愉快的海市蜃楼。啊!还有那在荒岛的林径里,进行着的孟加拉的小读者和头裹花巾的小薇吉妮之间的恋爱追求。

罗宾在年少所得到的一个很大的益处,就是弥漫在家庭中的文学氛围。小时候,他常可以倚在能望见那座有客厅的房子的独立建筑的凉台栏杆上。每天晚上这几间客厅都是灯火辉煌,华丽的马车一直行进到门廊底下,宾客来往不绝。说不上那是什么样的聚会,罗宾只是从黑暗中凝望着一排排亮着的窗户。隔断的空间虽然不大,但儿童世界和这些光亮之间的空隙,却是无限的。

罗宾的堂兄迦南德拉拿到塔卡拉特那先生(孟加拉著名剧作家)写的一个剧本,要在泰戈尔家里演出。堂兄迦南德拉对于文学和美术的热情是无限量的,永远有意识地努力从各方面如服装、文学、音乐、美术、戏剧上突出民族主义。他对各国历史都有认真的研究,并且用孟加拉文写了些历史研究著作,他翻译并且发表了梵文戏剧《优哩婆湿》,还有许多有名的颂歌都是他的手笔。在创作爱国诗歌上他也是领路人。当时的“印度教徒协会”(印度的一个爱国者组织)经常唱他那首《唱到印度的光荣我感到羞愧》。在罗宾还很小的时候,迦南德拉堂兄就在盛年去世了,但凡见过他的人都忘不了他英俊、庄严的相貌,他有一种不可抵抗的社会影响,他能够把人们吸引到他的周围,而且永远和他连接在一起,在任何一个有大的政治团体、社会或商业团体的国家里,这种人会自然地成为政治领袖的。如果不是他的早逝,他将会更多地影响泰戈尔。

年轻的孩子们好热闹的活力总是敲打着他们好奇的心门。有一次,罗宾的大哥写的一出讽刺剧在堂兄的客厅里排演,罗宾倚在凉台栏杆上,可以听到对面洞开的窗户里的哄堂大笑和滑稽的歌声。午饭后,堂兄总是领着罗宾来到这个房子,并给他讲印度历史上的故事。有时候,堂兄一定要知道罗宾口袋里放着什么东西,在不断的鼓励下,罗宾就把自己的手稿毫不羞愧地拿出来了。堂兄不是一个严厉的批评家,他所表示的意见甚至可以作为鼓励。在一首叫做《印度母亲》的诗里,在一行之末,罗宾能想到的唯一可押的韵是“车子”一词,可这个词却不适合用在诗中。堂兄看后狂笑起来,那狂笑的大风把这部“车子”吹得好远。

罗宾的大哥那时已忙着写他的杰作《梦游记》。他的坐垫放在南边凉台上,前面摆着一张矮桌,堂兄每天清晨都来坐一会儿,听大哥朗诵他的作品,堂兄广博的欣赏力春风般吹助着诗歌的萌芽。大哥写出来的比他用到定稿上的要多得多,他的诗的灵感是那样的丰富,像过于繁盛的芒果的小花,在春天的芒果林荫中铺下了一层毯子,为创作《梦游记》撕弃的稿纸,散掷得满屋子都是。如果有人把这些稿纸都保留起来的话,今天真可做一篮花朵,来装饰孟加拉文学。在门外偷听,在屋角偷看,罗宾曾充分利用并分享了大哥的写作时间。那时大哥正处在才华英发的高峰,从他笔下奔涌出滔滔波浪,形成一股诗的想象、韵律和词句的洪流,以喜悦横溢的胜利的欢歌,来充满泛滥它的两岸。罗宾在那时能充分了解并欣赏《梦游记》吗?也许得不到海洋深处的珍宝,但在海边狂欢戏水,在它们的冲击之下,罗宾生命的血液也同样欢乐地涌过每一根血管!

罗宾德拉纳特少年时期有一位朋友,他在文学造诣上给予罗宾的帮助是无法估价的——他就是阿克塞·乔杜李。他是罗宾五哥的同学、英国文学硕士,对英国文学不但极其爱好,也非常精通。他对于孟加拉毗湿奴派诗人也同样爱好。他读过几百首孟加拉无名诗人的诗,放声高吟,不管曲调和效果,也不顾及听众的表情,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他大声地为他的音乐打拍子,离他最近的桌子或一本书,都可以被他轻捷地敲出有力的鼓点,帮助他把听众鼓舞起来。他也是那种能以无限的才力从一切东西那里提取快乐的人。他时刻准备着从每一件事物身上吸收一丝一毫的优点,同时立即唱出他的赞歌。他有一种飞速写出很好的抒情诗和歌曲的卓越天赋,对于他用铅笔写过的到处乱掷的成堆的稿纸,也从不在意。他的才气是充溢的,但他对于自己的多产却是那样的淡漠。

对于文学的真诚爱好,比博学可贵得多,就是阿克塞·乔杜李的欣赏热情唤醒了罗宾对文学的欣赏。他对于友谊和文学评论是同样的慷慨大方,在生人中间,他就像一条失水之鱼,而在朋友中间,智力和年龄的差别是不发生影响的,和孩子在一起,他就是个孩子。当他深夜从大人们的聚谈中告辞出来的时候,罗宾就留下他,把他拉到书房里去。在那里,他坐在桌子上,毫不消减的亲切使他成了孩子们小小聚会的灵魂和中心。在许多场合里,罗宾听他兴奋地讲解着一些英国的诗歌,做着欣赏的讨论、批评的探索,或是热烈的争辩,以及对罗宾作品的慷慨称颂。

知识分子阶层的新觉悟和必然要伴随它出现的民族精神,在1867年反映在一个名叫“印度教徒集会”的每年一度的文化政治节日里。同那时期的孟加拉其他进步运动一样,泰戈尔家庭组织了这个集会。这个集会被称为印度国民大会的政治组织,20年后在“圣雄”甘地的领导下发动了为印度独立而斗争的运动,并取得了胜利。在1875年2月的年会上,少年罗宾朗读了自己创作的一首爱国诗歌,刊登在《甘露市场报》上。对于罗宾来说,他第一次获得了在人前露面的机会,第一次看到了署上自己名字的出版物。在这以前,他的名字没有随着他的长诗《心愿》的发表而亮相,他从这次成功中获得了鼓舞。

这年3月8日,他的母亲夏勒达·黛维溘然长逝,那时罗宾只有13岁零10个月。虽然他第一次目睹死亡,全家也由于这位出类拔萃的女人的亡故而沉浸在无限悲痛之中,然而这次生离死别没有在罗宾心里留下任何永恒的印记:一方面母子之间没有那种通常因母亲之死会留下任何空虚的感情;另一方面他的哥哥乔迪楞德拉纳特及其具有魅力的妻子迦登帕莉——他的新嫂子,把自己的爱倾泻于他的身上,充满天伦之乐的家庭给这位丧母的孩子以他从未有过的地位。

母亲逝世的那个晚上,罗宾在底层的孩子卧室里睡觉。不知道是几点,年迈的奶妈边哭边跑来:“天哪,我的孩子,一切都完了。”嫂子为了使孩子们免受半夜三更突如其来的打击,把奶妈支走了。清晨,当罗宾获悉母亲去世的消息时,他没有明白死的全部含义。看到母亲躺在外面院子的一张床上,脸上没有使孩子害怕的任何表情,她仿佛沉浸在深深的酣睡里。当把母亲埋葬后,他才第一次想到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于是,一阵悲哀的风暴在他心里翻滚起来。在楼上,罗宾看到三层楼前廊里父亲依然纹丝不动地在那里打禅入定,这幅恬静的画面一直印刻在他心上,有助于他在以后的生活中能经受住无数悲痛的事件。罗宾感到庆幸,终身要感激的是在他少年时遇到危机的时刻,得到了哥哥那样的朋友和导师的友情与帮助,他为罗宾奔放的天才指明了正确的方向。罗宾还得到了嫂子那样的“女神”的关爱,她不仅填补了母亲的空白,还驯顺了他那自由不羁激情澎湃的个性。

后来的日子“大仙”离开加尔各答的祖宅——乔拉桑戈的住宅,迁到城郊欧洲人住宅区后一个单独的别墅里,以便能更安静地生活。乔迪楞德拉纳特及其妻子迦登帕莉掌管“大仙”原来的宅邸。这些房间都在二层,屋前有一个颇大的阳台,迦登帕莉把它装饰得像个花园。她喜爱鸟兽花草,小罗宾喜欢摆放在阳台上的盆景花草,但他讨厌把可爱的鸟儿关在笼子里,他为此事常与嫂子发生口角。有一次,迦登帕莉想在笼子里养只松鼠,当罗宾表示反对时,她斥责罗宾说:“干你的事去吧,别来教训我!”但是,他趁嫂子不在时就放走了那个小生命。嫂子常要罗宾帮助做家务,有时要他切槟榔,有时叫他把做泡菜的芒果片晒干。她把爱倾注在他身上,同时又常使他气恼。她对他的那些真真假假的缺点责难,目的是使像罗宾那样聪颖的孩子不要因自己的成就而翘尾巴。当罗宾把新作念给她听时,她总是笑吟吟地说:“别的诗人比你写得好。”当罗宾为自己的成就得意扬扬时,她让他记住一句梵文短诗:“乞求平庸诗人荣誉的人,最终会成为嘲笑之箭的牺牲品。”

迦登帕莉本人也是文学和音乐的真正爱好者,她的理解力是十分深刻和敏锐的。她使罗宾的兴趣转向同时代的诗人比哈利拉尔·吉卡拉沃尔迪的诗歌。少年罗宾渐渐成为他作品的赞赏者,这种倾心在他自己诗歌的发展上,多少施加了一些影响。迦登帕莉·黛维为罗宾德拉纳特提供了在他那般年纪十分需要的充满激情的振奋和抚爱的清新模式,而她丈夫乔迪楞德拉纳特给他那未开垦的和不清晰的天才以最必要的组织和调度。乔迪楞德拉纳特当时也正处在创作才华横溢的黄金时期,他给小兄弟以荫护,让他做自己天才工场的学徒。他让罗宾坐在钢琴旁边,按动琴键,弹出新的曲调,勉励小兄弟按那些曲调作诗;他念自己创作的剧本初稿给罗宾听,把罗宾提出的修改意见配成歌曲写进剧本,以提高罗宾的自信心。

这种激情洋溢的健康的音乐环境,把罗宾从由于童年被压抑而产生的迟疑困惑的精神状态中解放出来。泰戈尔在《回忆录》中说:

如果我的桎梏不被砸碎,我也许会终生成为残废的无用之辈。贪婪权力的人由于存在滥用独立的可能性,在独立的赋予里往往迟疑不决。但在独立里如果没有这种滥用的可能性,那它也不配称为真正的独立。任何东西的正确运用,是从对它滥用中获得的。至于我的问题是,我至少可以真心实意地说,从我的独立中所产生的损害,总是会指明摆脱这种损害的道路。当有的事强灌进我的耳朵,硬要我铭记于心,我是恰恰不会掌握的。除了自由地学习外,那种学习只能使我痛苦。

但这种教育不局限在文学训练上。乔迪楞德拉纳特去他在孟加拉东北部希拉依德赫的地方庄园旅行时,也带着自己的小兄弟。像与父亲一起旅行桑地尼克坦一样,这次旅行使罗宾同这块土地建立了紧密的联系,后来它成为罗宾创作旺盛时期的瑰丽多彩的土壤。有一天,乔迪楞带罗宾一块儿去打猎。森林相当茂密,在那里发现老虎是件难事。他们用紧实的竹子制成一把能蹬脚的便梯,乔迪楞哥哥提着枪,顺着梯子登了上去。罗宾连拖鞋都没穿,没有任何打击或防御老虎的武器。当乔迪楞德拉纳特戴上眼镜后,经过长时间的紧张搜索,终于在林子里发现了老虎的踪迹。他手疾眼快,扣动扳机,子弹命中了老虎的脊椎。老虎已无法站立起来,使劲地咆哮着,挥动着尾巴挣扎着,不多时便死了。

还有一次,他们获悉有只猛虎藏在附近的密林里,罗宾便和哥哥骑着大象去搜捕。他们的象一面咀嚼着甘蔗,一面威风凛凛地迈着大步。那天,骑在象背上,罗宾脑子里不时浮现出自己将要被老虎吃掉的情景。由于害羞,他把那种恐惧隐藏起来,两眼东张西望,仿佛在说:发现老虎时,你们瞧我的。突然,大象像岩石一样屹立不动,赶象的人也不能赶它朝前走。老虎像云层迸发出的闪电一样,从森林里跳将出来,经过一番搏斗,老虎最终还是被俘获了。

在希拉依德赫居住期间,有一次,才华横溢的罗宾不是用普通墨水,而是用花朵的香汁写诗,但是花瓣里挤出的汁儿少得可怜,往往连笔尖都蘸不湿。他想到造一部机器,用一碾槌在连接于绳索和滑轮中间的形同大杯子的木筛里旋转,挤出花瓣里的汁液。他向哥哥谈了这个设想,乔迪楞德拉纳特感到可笑,但他没有流露出那种神情,只是说:“试试吧!”于是叫来一个木匠,让他按罗宾设计的方案造成机器,结果失败了,花儿被研磨成粉末状,汁水一滴也没有被榨出来。这时,年轻的幻想家才带着遗憾的心情感到,他不可能成为达·芬奇。但罗宾十分感激自己的兄长,他没有使罗宾丧失勇气,并提供了从失败中吸取教训的充分机会。

富有天才的兄长乔迪楞德拉纳特及其迷人的妻子迦登帕莉所赐予的爱和鼓励,打开了少年罗宾诗情的源泉。他14岁时,在《知识幼苗》上发表了第一部叙事长诗,长诗名叫《野花》,有8个篇章、1600行诗句。诗里有一位名叫卡姆拉的女孩同她父亲在喜马拉雅山的一个僻静宅所里居住。她像沙恭达罗一样,森林的花草林木、百兽鸟禽就是她的同伴;像米朗达一样,除父亲以外从未见过任何人。父亲去世后,她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一个年轻人从那儿经过,为她的绝色所倾倒,她的可怜处境又感动了他,他决定带她回家,与她成婚。但是同世俗格格不入的卡姆拉无法与社会习俗相适应,一直渴望回到群山的怀抱里,过自己喜爱的林居生活。后来,她又强烈地迷上了丈夫的朋友尼勒德。尼勒德是一位俊秀的年轻人,他虽然也偷偷地爱着她,但她那般坦率地表达爱情,使尼勒德震惊,并劝告卡姆拉要忠实于自己的丈夫。然而此时,卡姆拉的丈夫却怀疑这位朋友同妻子私通,并杀害了他。这个谋杀事件使卡姆拉心碎了,她毅然离开丈夫和家庭,流着泪水坐在尼勒德的尸体旁。待他火葬之后,为了重新得到大自然怀抱的安宁,她回到了久已熟悉的、朝思暮想的山林。但在人世间获得了爱的认识之后,她如今再也不能在孤独中安静下来。最终,她纵身跳入了喜马拉雅山谷下的湍流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浪涛像母亲的手臂一样,把女孩子拥抱在怀里。“野花”离开自己的花丛,枯萎了。

泰戈尔的第一篇散文作品也在这家杂志上发表了。这是一篇评论文章,它考察了诗歌各个方面的因素。这个考察是针对当时出版的一部诗集进行的,诗集没有署名,文学界为此掀起一阵小小的风波。因为人们说,这是一位妇女的作品,但是诗歌缺乏女性的自然美德,因而罗宾拒绝承认人们的这个结论。他在自己的文章中力图证明,那些诗歌不可能出自妇女的手笔。那时,有些年轻读者告诉罗宾,一个文学学士要撰写文章反驳他。那个时代文学学士的考试是学者的最高目标,而罗宾却连中学都没毕业。他害怕得心里直嘀咕,在终日忧心忡忡的情况下度过了好几天,幸好文学学士并没有出面向他挑战。

罗宾的兴趣范围在逐渐扩大。他参加了一个秘密社团,名叫“生气勃勃协会”。他的兄长乔迪楞德拉纳特和拉吉那拉衍扬·鲍斯建立了这个社团,目的是争取印度的政治解放。这个组织的会议经常在加尔各答一条不知名的胡同的破旧楼房里举行。他们的行动是隐蔽的,这种神秘性就是它可怕性的唯一证据。实际上他们的思想探讨或活动里没有任何使政府或人们害怕的事。家里的其他人都捉摸不透罗宾他们在哪儿度过了傍晚。他们关上前门,一片黑暗笼罩着屋子,记号是一句吠陀咒语,他们用极低的声音交谈着。乔迪楞德拉纳特是狂热的理想主义者,他丰富的想象使他埋头于那种奇特和无法实现的活动中,结果往往十分滑稽可笑。他向自己的命运挑战,没有孕育出任何积极的成果。通过这种活动,他小兄弟在多方面获得了巨大的鼓舞,而对国家独立的这种思虑,恰恰是他毕生最主要的兴趣。

1877年元旦,印度新总督拉尔德·利登在德里召开御前会议。会上大摆莫卧儿帝国式的豪华排场,竭力利用维多利亚女王身为印度女皇的淫威,对印度施加影响。那些日子,可怕的饥馑遍布全国,很多人因饥饿而死,骷髅随处可见。罗宾德拉纳特写了一首诗,揶揄那种残酷的不平,并在“印度教徒集会”上朗读了它。

就在那些日子里,他富有创造力的兄长乔迪楞德拉纳特开始创办《婆罗蒂》文学月刊,主编是哲理诗人、大哥德维琼德拉纳特。这个杂志像他们掌握的其他事业一样,也为孟加拉文学开辟了一条新路。现在,少年罗宾为自己获得了一个家庭舞台,虽然他无需从外面获得写作的鼓舞力量。溪流早已获得解放,现在任何力量也不可能阻挡它汹涌向前。此时,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女乞丐》,他的未完成的长篇小说《怜悯》,用自由韵律写的历史剧《罗德拉琼德》和长篇叙事诗《诗人的故事》,用古典风格写成的一组歌曲,以及其他一些诗歌、文章、西方文学的研究和翻译,都源源不断地从他的笔端涌流出来。

泰戈尔在自己成熟的年代里所编选的集子中,摒弃了那时期所写的大部分作品。他说:“在我脑子里除了热蒸汽外,什么也没有。发出热的气泡,卷起圆圆的,充满无目的、无意义的自我陶醉的幻想漩涡。它没有定形,只有一个方向的运动,一个显示,一个强烈的爆发。其中不少成分不是我的,而是从其他诗歌中借来的。然而,它们的忧虑、聚集在其中的紧张感则是我的。”

当他已全面掌握了词汇和形式,当那些最初努力的未定型的显现展示了他心灵的困窘时,他写下了这个严厉的自我批评。然而,其中有些作品并不失诗歌的特点。当旧的形式和新的价值将伴随着新的星辰诞生而具体化的时候,他的这些作品不仅是他天才的最初阶段的诗作,而且作为那一时期孟加拉文学的介绍者,也是颇有意义的。在大变动的混乱时期,少年罗宾埋头于找寻自己的道路。在创造自己个人的表现手段之前,他不得不徘徊于无数条模仿的道路上。

事实上,《诗人的故事》不过是这位少年诗人的精神不平衡和探索的故事而已,诗歌是从一个诗人童年时期的理想主义图画开始的。这幅图画展现了在大自然怀抱里抚育长大的诗人的情景,大自然既是他的母亲,又是他的女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懂得大自然不仅仅是一个游戏场所,它有自己的意向、自己的规律,通过客观的科学研究和学习,人们能够获得它的秘密。这样,罗宾在对自然的爱和对它活动的研究中愉快地消磨日子。

罗宾德拉纳特在《回忆录》里,回忆这早期感情的倾诉时说:“这部作品除了心灵的自我夸张外,对世界没有任何认识。因此,故事的主角很自然是诗人——是他想象和希望的面目,不是作者自己的真实面目。……在这里,有普遍之爱的巨大炫耀,它是处于发展中的诗人所喜爱的主题,因为它十分动听,叙述也容易。……读了童年时代的这些倾诉,我自己也忍俊不禁。我担心,可别在我今后的作品里有意无意地隐藏那种硬要施加影响的企图。我的大声喧哗无疑掩盖住了我将要叙述的东西。有朝一日,我会露馅的,人家会戳穿我的老底。”

无疑,对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学习,特别是对雪莱和济慈的学习,在这篇叙事长诗里留下了印记。但那时的另一部主要作品《帕努辛赫诗选》给人们一种迥然不同的印象。有3种主要文学影响着罗宾德拉纳特诗歌的创作发展,它们是梵文古典文学、中世纪毗湿奴虔诚诗歌和西方文学。这三股不同的文学潮流汇合在一起,在罗宾的诗里形成了一个神圣的汇合处。《帕努辛赫诗选》是毗湿奴虔诚诗歌在少年诗人心灵上产生影响的明证。在毗湿奴诗歌里拉塔和其他牧女对黑天(即毗湿奴大神的化身之一,以牧童的身份出现在人间)的爱情歌唱,是心灵对最高神明的迷恋的象征。在感情的抒发和抒情的赞美方面,这部诗选在印度是独一无二的,人们从中可以看到从物质到精神的一切表现形式。神秘主义和人道主义、细腻和粗犷、奢华和简朴都在里面奇妙地交织在一起。正由于这个原因,这部诗选成为大众普遍欢迎的宗教和哲学的媒介。然而,19世纪前夕,这种毗湿奴虔诚诗在印度已快要销声匿迹了,被西方文学所吸引的印度学者也蔑视它。事实上,这类诗歌的形式已经变成一种凝固不变的俗套格式,尤其在泰戈尔家族中,它只被认为是一种迷信或偶像崇拜的宗教标志。

罗宾德拉纳特12岁时,这些虔诚抒情诗在孟加拉被收集出版。他得到了它们,爱不释手,陶醉于它们的抒情音调、大胆的韵律实验和丰富的形象。虽然从童年时代起,他就鄙夷建立在膜拜神明偶像上的象征主义,然而,它里面包含的深刻人性无疑吸引了他。尽管在精通印度宗教法典的学者之间发生着无休止的争吵,但诗人只认识诗人。这种吸引与日俱增。16岁时,他心里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想把自己这个不清晰的愿望,放在这种结构里铸造。这种诗可以反映他强烈的感情,又能较好地隐蔽他的意向。雨季的一天,天空乌云密布。他独自躺在屋内,拿着石板,用中世纪诗人的词汇,写下了这部诗选的第一首抒情诗:

甜蜜的笛声抖动着浓密的花丛,抛开畏惧和羞涩,亲爱的来吧。

他像虔诚诗人一样,在抒情诗的最后一行写上自己的名字,用的是化名“帕努辛赫”。他把诗朗诵给一位朋友听,说15世纪一个名叫“帕努辛赫”的诗人写了这首诗。朋友从诗里得到了巨大的艺术感染,并对罗宾所编造的作者故事信以为真。后来,这些诗歌发表在《婆罗蒂》杂志上,罗宾写了附言:在梵社图书馆查书时,他发现了这位15世纪诗人的手稿。

许多读者受蒙骗。罗宾德拉纳特在《回忆录》里说,有位曾在爱丁堡、彼得堡和莱比锡大学学习过,当时正在德国的孟加拉学者尼希甘特·吉特尔吉从《婆罗蒂》杂志刊登的这些抒情诗中受到了深刻的影响,以至于他在德国出版的有关论述抒情诗的著作里,把15世纪这位诗人“帕努辛赫”放到十分重要的地位。罗宾在回想这个玩笑时说:“把帕努辛赫的诗放在诗歌创作的原则上检验一下,就会露出马脚,显出破绽。这些诗歌没有古印度简朴旋律的心醉神迷的音乐,里面只有现代外国乐队的叮当声。”虽然,罗宾可以因这个文学玩笑获得成功而自豪,但它不能获得它具有独创性的荣誉。因为正如他自己所说,这件事是在读了18世纪英国少年诗人汤姆斯·吉特尔登的故事之后,才进入他心里的。吉特尔登讲了15世纪一个虚构的修道士的作品之后,成功地传播自己写的汤姆斯·拉奥利的爱情故事。吉特尔登写道:“生活在亨利六世和爱德华四世执政时期的伯利斯特尔居民、修道士拉奥利所写的这个剧,也许是所获得的剧作里最古老的一出。”尽管罗宾德拉纳特开了一个天真的文学玩笑,他这一时期所写的抒情诗却唯有这些篇章,在诗人日后成熟的岁月里被收入选集。这些诗作至今仍收在罗宾的作品集里。罗宾还亲自为其中一些诗歌配调,那些歌曲迄今仍受到人们的喜爱并为人们广泛吟唱。

现在,少年罗宾大踏步前进了。尽管他没有虚度光阴,“大仙”及其他长辈仍担忧着他的前途。那个时代,文学活动本身不被认为是一种职业,这样,如何调动聪颖少年的自由无羁的天才,如何设法使他投入受尊敬的事业中去,自然而然成为家庭极操心的问题。他的哥哥萨特因德拉纳特是印度文职官员中的第一个印度官员,他向“大仙”建议:他带罗宾去英国,为他创造成才的机会,或者像他一样成为文职官员,或者至少成为法庭任何一级的律师。萨特因德拉纳特不久就要到英国度假,他的妻子和孩子早已启程。父亲同意了,罗宾随兄长去了阿赫默德巴德,萨特因德拉纳特在那里担任地区法官。父亲让罗宾同熟悉英国生活的兄长住一段日子,以便他能受到有关英国社会礼仪的必要的风俗习惯的教育。这样,罗宾开始了有生以来的第二次旅行,来到印度西部。

罗宾同兄长一起住在法官官邸,它是诃尔勒姆王子17世纪修建的一座宫殿,这个王子就是后来修建泰姬陵(印度莫卧儿王朝沙赫吉汉国王的妃子慕玛泰姬的陵墓,是印度著名的旅游胜地)的沙赫吉汉国王。萨特因德拉纳特终日待在法院里,而罗宾由于突然中断了加尔各答家里的那种热闹和欢乐,可能觉得有些孤单和冷清。一种不满足的感觉压迫着他,他感到生活比文学还宽广,他应该面向世界,应该成为人群中的一员。这种想法在他一生中经常浮现。在阿赫默达巴德所写的最初一些诗歌中的一首诗里,他呼唤生活之神,请求它驱散自己生活的贫乏,呼吁它在自己“无我、孤僻、无知”的生活里,注入新的激情和意义,以使他能用自己的工作,证明他的男子汉气概,在时间的石碑上留下永不磨灭的名字。

在他兄长的书房里藏有大量的英文和梵文书籍,孤寂的少年用英语,坚持通读了英国文学和欧洲文学著作。他那时为《婆罗蒂》杂志撰写的文章,便是他在广泛领域里学习的足够凭据。这些文章的题目分别是:《撒克逊和盎格鲁撒克逊文学》、《诺曼底和盎格鲁诺曼底文学》、《但丁和他的诗》、《歌德》等等。几年之后,他写《当代印度哲学》时,回忆道:

我少年时,曾不幸地想通过英语翻译了解但丁,但彻底失败了。我感到,放弃这种努力是恰当的。但丁对我来说是一部不可逾越的著作,我想认识德国文学,读了海涅著作的英译本。但我觉得自己所以能够获得一些美的享受,是因为幸运地遇到了一位德国女传教士,我从她那儿获得了帮助。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辛勤地攻读,然而由于我异常“聪颖”,没有坚持不懈地做下去,况且我还有敏锐地猜测意义的危险品质。我的女教师以为,我早就掌握了德语,但这是不确实的。不过,我成功地背熟了海涅的作品,正如一个人在瞌睡中容易跨过一条陌生之路一样,我获得了极大的快乐。那时,我对研究歌德的作品进行了尝试,但超出了我的能力。我凭着自己掌握的一点德语知识读了《浮士德》,满以为可以进入那座巍峨的宫殿,但身边却没有可以打开宫殿大门的钥匙。

罗宾自由地翻译这些欧洲诗人的作品,而且在有关的文章里也引用了这些译作,作为佐证。除了反映他的旺盛求知欲和在广泛的学习领域内对文学进行探讨的文章之外,他还撰写了许多内容不同、十分幽默而热情的文章。他的那些早期著文,可惜由于他诗人的盛名而被人忽略了,然而那些作品正是他已经娴熟地掌握了这类体裁创作的明证。

与他许多著名的没有充分发展的诗歌作品相比,他的这些初期作品提供了他对周围世界更为具体的看法,很少有词汇的堆砌和繁琐冗长的弊病。罗宾在写这样的作品时常带有淘气的味道,他注意到冗长散乱是遭受讥讽的症结。他曾经援引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的话作为例子。帕斯卡尔写过一封长信,他在信的最后为了其不同寻常的冗长表示歉意:他说是在匆忙中才把信写得长了,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写简短的信。

虽然罗宾德拉纳特在阿赫默德巴德只住了4个月,然而,这段时间使他的思想发展达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在这里他第一次为自己的抒情诗配了曲。他曾在加尔各答看到乔迪楞德拉纳特哥哥边弹钢琴边作曲的情景,而且他曾为这些曲调填词。现在他自己作曲填词了,这种创作既是文学的又是音乐的。有时,他先作好词,后配曲;有时先作好曲,后写词;而经常是曲和词一气呵成。这种创作方法给他带来了创作的欢愉,一直维持到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泰戈尔一生创作了2000多首歌曲。在孟加拉地区,今天几乎在各种场合都唱着这些歌曲,它们受欢迎的程度大大超过了他的诗歌。他本人几次说过,不管他的诗歌如何被人遗忘,他的歌曲将会永存,永远铭刻在人们的心上。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他的歌曲是永不会被忘记的,不过,只要孟加拉语还有生命力,他的诗歌就会永存。

在阿赫默德巴德,他获得了创作自己最优秀短篇小说《饥饿的石头》情节的启迪,他的丰富想象在石彻宫殿里自由翱翔。小说描绘了那个时代的图画:“在阿赫默德巴德,我第一次感到,好像历史停滞了似的,它凝视着光荣的往昔。当年的情景不知过去了多少世纪,鼓乐房里昼夜24小时响起音乐钟声;马蹄声一直在石道上回响着,一队队行进的土耳其骑兵的梭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阴谋诡计在皇宫里悄悄地进行着;佩带利剑的黑人宦官守卫着内宫;皇后的浴室里喷溅着玫瑰香水,她手腕上的镯环叮当响个不停。然而今天皇宫御苑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个奇异荒诞的故事一样,它的色彩早已退去,它的各种各样的响声早已匿迹。白日的威风早已低落,夜晚的情趣早已匮乏。”

在阿赫墨德巴德住了几个月之后,他兄长萨特因德拉纳特思忖:倘若罗宾居住在能够使他更多进行英语口语练习的家庭环境里,并能在熟悉西方生活方式的妇女圈里学会社交,那将是十分有益的,这样,就能够为他去英国旅行做好准备。所以,他把罗宾送到住在孟买的一位马拉提朋友阿特玛拉姆·彭德楞格·特尔克特博士那儿。他是著名的物理学家,持进步观点的社会改革家。照料罗宾的重任落在这个家庭的一位少女身上。她从英国回来,长得十分标致,并有文化修养。她的全名是恩纳布尔娜,人们都称呼她爱娜,比罗宾稍大些。“女教师”从这个重任中获得了快乐,学生也迷上了这位俏丽绝伦的女教师。罗宾在两个月的居住期里究竟学到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在女教师和学生中间,一种如此温柔和真挚的亲密感却获得了发展,它在罗宾德拉纳特的记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在八十高龄缅怀这段往事时,泰戈尔说:

我的收获是平淡无奇的。她如果轻视我,是不能责怪她的,然而她没有这样做。由于我没有任何书本知识的宝库可以赠给她,所以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告诉她,我会写诗。当我告诉她自己有诗歌创作天才时,她没有表示丝毫的怀疑和讥讽,而是轻易地置信了。她要求我给她起个独特的名字,我为她选择了一个,她十分喜欢。我想把这个名字编织在自己诗歌的音乐里,所以我为她写了一首诗,把她的名字放在其中。当我激动地朗诵那首诗时,她说:“诗人,我想,假如我躺在临终的床榻上,你的歌声也能使我起死回生。”女人知道用什么样的夸张手法来歌功颂德,博得别人的欢心,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她为了使我高兴,才这样做的。我依稀记得,我最早是从她那儿听到对我的相貌的赞扬,她用十分温存的方式,表达了那赞美。比如有一次她严肃地叮嘱我,叫我绝不要留胡须,说不要让别的东西遮蔽住脸庞。众所周知,我没有听从这个劝告。但是,她没有能活到亲眼目睹我脸庞违背了她指令的日子。

罗宾为她取名纳莉妮,是诗人长篇叙事诗《诗人的故事》里虚构的情人的名字。他经常朗诵这首长诗给她听,还为她译成了英语。后来这首长诗以单行本出版,诗人寄给了她一本,她写信表示谢意,说:“这首诗罗宾为我朗诵了许多遍,翻译了许多次,以致我能背熟它。”她对罗宾德拉纳特创作的诗歌都给予鼓励,而她最喜欢的是纳莉妮这个人物。

虽然,这段短暂的爱情插曲,没有超出纯朴的亲密关系,然而它在罗宾心中镂刻了永恒的印迹。

无论在个人交谈或私人书札里,罗宾德拉纳特在暮年生活时期,一直以深情和十分尊敬的心情提到她。在《我的童年》中,泰戈尔这样写道:

有些年头,在加尔各答,一些奇异的鸟儿飞来,在我们那棵榕树上筑巢。我还没有很好地学会它们展翅的舞姿,它们就飞回去了,但它们是带着遥远森林里的异常奇特和迷人的音乐飞来的。同样,在我们的生活旅程中,不知从什么陌生的方向飘然而至的女神,向我们倾诉自己心灵的语言,开拓我们心灵力量的界域。她不经召唤而来,最后当我们开始召唤她时,她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是,她走时,已在我枯燥的经纬线上,绣上了瑰丽的花边,使我们日夜充满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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