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巴长痣的鬼子就是害死我姨的鬼子!爷,打死他,打死他们!”
“你没有看错?”
“剜了我的眼,我也认得是他!”
石磊重又举起了枪。那枪有些颤动。石磊喘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黑色的枪口对准了日本鬼子。
“不!不!”高个子鬼子吓得又大声嚷着:“你的饶了我们。开枪的不要!开枪的不要!”然后又爬到那两个鬼子面前,用身体挡住他们,“开枪的不要,开枪的不要!”他指着大平和田,说他的妻子和儿子都盼着他回去。他不断地叫着。
“够了!”城咆哮一声,“你们一个个心狠手毒,坏事做绝!对我们么时候手软过?!今天是你们的报应!你们哪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石磊盯着大平和田,眼睛被怒火烧得通红,浑身颤抖着,枪也在晃动着。
石磊的食指放在扳机上,没有扣。他突然想起叶子的二哥,抓了壮丁现在不知下落。他把枪一横,对那高个子鬼子大吼一声:“你跟老子过一边去。”
高个子听不懂,愣在那里。
“过去!”石磊用手指着旁边,鬼子大约明白是让他离开。他猜不透石磊要干什么。便爬到一边去了。
石磊重又举起枪,向那两个鬼子瞄准。爬到一边的鬼子突然明白了什么,又连滚带爬,挡在那两个鬼子前面,向石磊跪下:“你的饶了的他们!饶了的他们!”
石磊颇为震惊!这个面目清瘦的鬼子,倒是有点不同寻常。石磊曾常常为城圆房那天的事后怕。如果不是高个子鬼子那两巴掌,说不定那天就要搞个稀里哗啦,喜事怕要变成丧事哩!想到这里,他又把枪放下来。
高个子鬼子磕头如鸡啄米,视石磊为救命恩人。磕毕,指着大平和田,说他在中国八年,除了妻儿,还有瞎眼的老父亲等待他回去。
城吼了一声,打断了鬼子的话。
“你问他,八年他杀了多少人?做了几多的坏事?说得倒轻巧,他狗日的是回不去了!”
石磊重又把枪口对准了他们。
大平和田流露出乞怜的目光,颤巍巍地举起了双手。另两个鬼子也颤巍巍地把手举了起来。
城不明白鬼子玩的什么鬼花样:
“爷,为我姨报仇,放枪吧!”
石磊平端着枪,枪口向上抬了抬,告诉城:
“鬼子投降了!”
“举手就是投降了?”
“投降了就不能打了。”
“为什么?”
“不能虐待俘虏!”
“这是哪里的规矩?”
“新四军的规矩!”
“你怎么晓得?”
“我……我当过新四军!”
城“啊——”了一声,仿佛明白了什么。顿了顿,他又说:“现在你不是了!那规矩管不得你了!”
石磊无言以对。不错,现在自己是普通老百姓了,战场纪律与自己还有什么关系。但他立刻脸红了,又否定了自己。
他额头爆出许多蚕豆大的汗珠。他紧咬着嘴唇,陷入蚀骨裂心的痛苦之中:面对杀妻的仇人,却不能向他开枪!他不能忍受杀妻的仇人在他手下生还。他情不自禁地把枪口压下来,重又对准了大平和田。大平和田的双手哆哆嗦嗦,在他的准星上晃来晃去,晃来晃去就又把他的心晃乱了。此刻,他真想大平和田能够张牙舞爪地向自己扑过来。抖抖侵略者无法无天的淫威,同自己厮杀一番!他可以赤手空拳打他个人仰马翻,还可以用他们自己的枪把他们穿成马蜂窝。可是,大平和田双膝跪地,只是无力地举起双手,那双手像冬日枯萎的树枝。
城说:“开枪啊开枪啊爷。”
石磊紧咬着的嘴唇几乎不动了。他喘息着,像是跋涉了很久很久,显得非常疲乏。他的痛楚使眼睛射出凶狠的光芒。然而,这种光芒在迟滞的时间里渐渐暗淡,成为一种痛苦的闪光。身体内有一种他说不出来的东西抑制着他的手指。他的手指勾在扳机上,可他没有勾动。他像一座雕像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唯一摆动的,是那只空裤腿。
匆忙躲进山洞隐进竹林的人们,这时都纷纷走了出来。老槐树下呼呼啦啦围上来一大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强壮的,瘦弱的,聋哑的,跛腿的,全都没有了惧色,一齐跑了来,脸上都堆积着极端仇恨之色。他们有的拿着棒子,有的拿着铁锹,有的拿着挖锄,还有的拿着打狗棍。实在没来得及拿上什么的,手里就捏着半块砖头或石头。
人群中有人惊叫:
“噫!那不是杀死叶子姨的那个矮鬼子吗?”
“哪个哪个?”
“那个那个!”
人群一阵骚动。城这时冲了过去:“打死叶子的是哪一个?”
那人指给城看。大平和田一脸横肉,正恐惧地望着人群。他的骨头开始一根根发抖。
“打呀!”
“打呀!”
一人带头喊,其他人齐声应和,吼声如困狮,响彻山水。有的用棒子打,有的用铁锹抡,有的用石头砸。一边打还一边骂:“打死这些狗日的!打死这些狗日的!”“你们也有今天,让你们尝尝挨揍的滋味!”老槐树下,落叶纷纷,脚步踢起的尘土,扬起好高,成一团黄色的粗壮的烟柱,把老槐树隐在中间。
鬼子被打得嗷嗷直叫。他们三人抱成一团,以老槐树为掩护,不时躲避着石头和棍棒。这时,一个手臂粗如一棵小树的汉子,几步上前,拎起那个高个子鬼子的衣领,拉了出来,扔到一边。五六个人便立即围了上去,用拳头揍,用脚尖踢,用手指抠,用砖头砸,打得鬼子在地上乱扭。那双手,一时抱头,一时护屁股,发出声声惨叫,如杀猪。
“打!往死里打!”
发怒的人们正如一座酝酿很久的火山!他们把屈辱和苦难火山一般喷出来,那火焰喷向那三个鬼子。
大平和田见高个子鬼子被打得在地上乱扭,突然双膝跪地,一声大叫。拿着棒子和砖头的人一惊,便住了手。他用手击打着自己的胸脯,做出叫大家打死自己别打死高个子鬼子的动作。人们从他生硬的中国话听明白了,他说高个鬼子没有杀过中国人。最后他大叫一声:“留着他,打死我吧!”人们的手只停顿了一下,他们的眼睛已被愤怒的火焰烧得红炽炽的,谁能制止一座火山的爆发呢?!人们举起的手仍继续向鬼子们砸过去。
鬼子的声音渐渐止息了。
村民们这才住了手,一个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们看着三个以不同姿势扭在地上的鬼子,长嘘了一口气。
有两条壮如小牛的黄狗,红舌头伸出来,掉得老长,龇出白得发亮的尖牙,呼呼呼地从远处跑了过来。狗也不想把鬼子放过。它们最先发现躺在地上的那个高个子鬼子,恶狠狠地一齐向他咬去。两只狗见他不动,便松了口。围着他转了一圈,吠吠有声。两只狗转到鬼子的两腿处,一只狗咬住一只脚,将那鬼子向另两个鬼子挺着的地方拉过来。那个鬼子大约是瘦长,两只狗竟也把他拖动了。他的额头砸破了,鼻子和眼窝砸得一齐塌了下去,只剩下一个黑窟窿,已完全看不清他的面目了。他的头在地上拖着,像一个破葫芦。
村民们有的自己倒吓了一跳。没想到鬼子这么不经打,一打就打得稀里糊涂,不敢朝他们看了。他们从来没有杀过人,当他们确信自己真的杀了人时,他们的心怦怦地跳得很急,竟然有些害怕起来。他们只想出口恶气,没想到这么三下两下就把鬼子打死了。
村民们依然站着,谁也没有动弹一下。当狗咬大平和田时,他的手痉挛了一下。他的脸已被打破,血流满面。另一个鬼子趴在地上,当狗咬他的小腿时,他的脚猛地缩了一下。
原来两个鬼子没有死!
石磊拄着拐杖,一歪一歪地歪过来。也不说话,只把狗赶开。狗用尾巴垫着屁股,蹲在一旁,伸出如血的舌头,喘着气,偶尔对鬼子吠几声。
村民们都以为把日本鬼子全打死了,谁知只打死了一个。这时就有人开口了:
“我看再补几下。”
“这两个才是最坏的。”
“不打死,就便宜了狗日的。”
也有人说:
“算了吧,说不定等会儿就死了。”
没有人再说什么。
说再补几下的,也就说说而已,并无动作。大家依然站着,并不离开。
石磊紧咬的嘴唇松开了。他严峻的面孔流露出让人难以辨认的表情。他对大家说:
“算了吧,打也打了,死也死了。”
没有人吭声。
于是,他像指挥打扫战场一样,叫两个汉子把那两个没死的鬼子抬到茅棚去。有一个汉子问:
“抬进去干什么?”
“说不定等会儿能活过来。”
那汉子也不多说话,就按石磊说的去做了。
“死了的这个,挖个坑,埋了。”石磊说罢,有几个年老一点的,便动了身。离大槐树不远处,石磊指了那个洼地:“就那儿吧!”也无人说是,无人说不是,便默默地挖坑。土很松软,于是有人说:
“这里种棵番瓜才好呢,结的瓜怕要放半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