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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看丁玲和舒群

丁玲的故事

没有哪个作家像丁玲这样,一生中在荣辱毁誉间,经历过如此巨大的落差。我曾目睹过当年她在人群中、在作家协会机关院内,被前后簇拥着,被爱戴的目光包围着的盛况。曾几何时,天地似乎转了个儿,到1957年夏季,在王府大街文联大楼的会议室内,作家协会连续召开了十几次扩大会议,批判以丁玲为首的右派反党集团。文艺界的头面人物全参加了。会上那些发言,会议主持者为会议所营造的气氛,真够得上一场“文革”的预演,虽然还没有像红卫兵那样,对肉体施予各种残暴;但是那种对人的灵魂的肆意羞辱,对丁玲这样人,承受起来恐怕比皮鞭更惨烈吧,那真是千夫所指啊!丁玲坐在一张小桌子的后面,旁边是陈明,我毫不怀疑她的心在颤傈,但脸面上还能平静地承受各种指责,真难为她的修炼功夫。

丁玲生前,和她有两次见面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

第一次是1952年。我十分向往到中央文学研究所学习,因为它的所长是丁玲。冰心、卢隐、丁玲,这是我中学时代热烈崇拜的作家。只是那时感到她们距离我十分遥远。现在革命胜利了,丁玲是从延安来的大作家,是老革命,在我眼中她身上的光彩就更加灿烂夺目。能到她作所长的地方去学习,成为我梦寐以求的愿望。可能因为我的申请太热切,感动了领导。我工作所在的东北文联,同意我去学习。舒群并为我写了一封推荐信给丁玲。丁玲正在大连养病。于是我带着这封信登上去大连的火车。即将见到丁玲了,只感到又兴奋,又忐忑不安,甚至有些胆怯了。

在此之前,我曾见过丁玲一次,那是1949年10月,她作为团长率领一个代表团去苏联,在沈阳作短暂停留,我作为工作人员也随同到车站去迎接。1949年,几乎是节日连着节日,迎接这个代表团,对我也是个节日。代表团里还有诗人肖三、鲁迅夫人许广平、剧作家曹禺、电影演员白杨等。列车停稳后,丁玲先下来,东北文联的领导们都拥上前去握手、问候。丁玲似乎身体有什么不适,立刻由舒群陪同去医院了。她留给我们的只是惊鸣一瞥。在我的印象中,最突出的是她那张微黑的圆脸上,有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我是在一个落雪的清晨从大连车站下火车的。漫天飞舞的雪花,把城市装扮成一片素白,空气中有一种凛冽的清新。我顾不上观赏市容雪景,直奔丁玲休养的疗养院。当我被让进屋内时,感到这里和窗外的冰雪严寒相比,真是温暖如春啊!丁玲、陈明,还有电影界著名导演袁牧之,他们正在用早餐。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面对丁玲,只见她身着一件室内穿的长袍,神态雍容,一看就感到这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大作家,很有气魄。那时她刚刚获得斯大林文学奖不久,声望正如日中天。但我没感到她摆名人的架子,对一个前来求见的年轻人,她的一些随意的问讯,很快消除了我内心的紧张,倒有些亲切的感觉了。

再一次印象深刻的会面,则是斗转星移廿多年之后的1979年。世事几经翻转,丁玲终于穿过炼狱般的折磨又回到北京。对她来说,此时也仅是曙光在望,强加到她身上的条条锁链并没有松开。

我和徐光耀听到丁玲回来的消息后,立刻相约去看她。一路上,我也是心里忐忑不安。暌别廿多年了,她走过很长一段风霜雨雪的崎岖路程,如今已过古稀之年,她会是一种什么面目?白发萧疏,老态龙钟,很可能是伤痕累累吧。出乎意外,当我站到她面前时,我不胜惊讶了!她完全不是我想象的样子。她当然老多了,岁月和苦难是不会不留痕迹的。但是她的精气神儿却让人宽慰,还有那双眼睛,虽然不再波光闪烁,却仍有神采。她没有佝肩驼背之像,腿脚利索,说话也还是那样爽朗,笑容依旧,而且那笑声,使我为自己因重逢而流露的凄伤感到惭愧。

我们极想了解她这些年的经历,但是她不诉说自己,却关心文坛,一再讯问我们所熟悉的人和事。她勉励徐光耀,认为这一批从战争中走出来的作家,是文学上宝贵的力量,应该起脊梁作用。她仍然是那样循循善诱,恍然间我们好像又回到50年代的文学研究所。我和徐光耀都很感动,也觉得不可思议。经过这么多年的磨难,有时承受的几乎是非人的遭遇以后,她何以还能保持住这样的豪情和勇气?对生活还是充满热爱!我感到面对的几乎还是50年代的那个热情爽朗的丁玲。我不胜惊奇,却没有很深理解。

后来在逐渐地接触当中,了解一些20多年中她所遭遇的各种磨难。她讲述这些遭遇时的语气,她对这些遭遇所持的态度,使我多了一些感受。她真不容易啊!在面对苦难时的坚忍毅力,即使身处绝境,仍不放弃希望的乐观精神,在这方面老太太是无与伦比的。

丁玲回到北京初期,没有秘书。但人们已知她又回北京,重新出现在文坛,因此有很多读者来信,她无力都来亲自作答,有时把我找去帮忙处理一下,这一阶段和丁玲接触多些。老太太是个喜欢聊天的人,也善于聊天。记得在50年代,我就听她说过:和几个谈得来的朋友在一起聊天,是一种享受,往往比一些娱乐更使人愉快。许多娱乐时间长了,不免令人生厌,而和朋友聊天,却可以永远有新鲜话题。

现在我又有机会听老太太聊天了,那确实是一种享受,不仅有趣,而且能启迪你从不同角度去认识人生。

记得有一天晚间,我去她那里,她的一位老战友也去看她。当时她还住在友谊宾馆。食堂不在楼里,老战友注意到她的走路,就劝她:“你走路太快了,这不好。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要紧妨摔跤。走那么快做什么?还有什么可赶的?”

丁玲笑说:“我不是赶什么,是习惯。可能是当年在西战团每天行军练出来的。更主要的是‘文化大革命’时,为了躲避挨打,更得急行军。那时每天去劳动,路上小孩子们,追着喊着:打大右派,砖头、瓦块、土疙瘩,什么都往身上丢。逼得我只能健步如飞……”说着她竟哈哈大笑起来。没有感伤,仿佛倒像在讲一件挺有趣味的事。

那位老战友看着她,默默地摇了摇了头。

另一次听她聊天,是在她家里。这时她已经搬到木樨地一幢高层公寓楼里。她曾很兴奋地在一次大会上讲话时说:“我现在是住在九重天上了!”实际这个家不如她当初住在多福巷的那个四合院。四合院没有了,它的上面竖起了壮丽的华侨大厦。

那一晚,吃过饭后,她在室内来回散步。话题讲到她在秦城监狱的生活。她讲到为了保住活力,把报纸和旧衣服团成一团,当作球来扔;为了不丧失说话的能力,她吟诗、唱歌、朗读。当说到在牢里后来允许读马克思、恩格斯文集了,她的面容、声音都有了变化。似在回忆最亲密的人,最神往的事情。她说:我读过的所有小说中描写的人物,都没有马克思、恩格斯那么好,有那么高尚的情操。他们之间的友谊是神圣的,几乎前无古人。马克思最心爱的儿子死了,十分伤心,马克思说:他只是因为恩格斯才活下去。马克思著作中有许多数学演算,恩格斯都要为他复核一遍。恩格斯自己手头也正有著作,但当马克思写《资本论》时,恩格斯立刻停止自己的著作,去帮助马克思。恩格斯整整花了十年时间,为马克思整理遗稿。在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人,这么伟大的友谊吗?

她沉默下来,在座的只有陈明和我。我被她的叙述感染了,只是无言地望着她。今晚她的脸颊好像很丰满,她每当沉思时,眼睛总是微眯着,心神似已飞驰到她所向往的遥远的时空里。她的眉宇间蕴含着太丰厚的人生内涵。

忽然地她又粲然一笑,略带自嘲地说:我看马克思、恩格斯的书真看得入迷了、竟希望最好能等我看完以后再放出去。

这位非常的老太太啊!

那一晚她兴致好,谈锋很健。后来又谈到安徒生的创作。她深深赞叹艺术大师的造诣。说着、说着她自己好像也沉醉在无边无际、翻动着波涛的大海的奇异景象之中了。她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灯火,动情地说:“每当我读这些用诗的语言,去歌颂那些不惜牺牲自己生命,去追求高尚理想的伟大作品时,我就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受到一次清洗。我虽然不能和这样大师相比,但是我内心里在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东西,要表达。我今年75岁,如果只给我五年时间,那就太少了,无论如何我还得写十年。”

我说:你的经历本身,已经构成一部绝好作品。

她立刻说:一个写文章的人,只需要写文章,不要总存着要表白自己的念头。你可以写多种多样的人,多种多样的事,心灵、感情、尘世的纠纷,人间的情意,历史的变革,社会的兴衰,无论写壮烈的,还是哀婉的,只要能动人心弦,使人哭,使人笑,使人奋起,令人叹息,安慰人或鼓舞人的各种文章都可以写,只是不可絮絮叨叨在读者面前表白自己,这是很乏味的。尤其不要哭哭啼啼用眼泪去赚取读者的同情。

我想这就是她一贯坚持的文学观吧。她写的《牛棚小品》,虽然很受读者欢迎,但她认为她还是应该写《杜晚香》这样的作品。她说:建设四个现代化需要有更多杜晚香这样人物。

我不是理论家,也不是研究丁玲的人,无法评论她这种坚持妥当与否。记得她刚刚写完《牛棚小品》后拿给我看,我一边看,一边心里又惊异又赞叹:丁玲又写这样作品了,就像过去她写的《不算情书》,人世间能有这样真挚的情感,是多么感动人啊!丁玲和陈明之间的亲昵我看过很多,我曾说,他们的爱情是书本上才有的古典爱情。现在《牛棚小品》里把这种爱情细腻的、棉棉如絮地描绘出来了,这就是丁玲。这就是写出《莎菲女士日记》的丁玲,才能在过了古稀之年,仍保有青春少女的情怀,实在可圈可点。

我看过后,丁玲问我如何?我不敢提这篇东西是属于《不算情书》、《莎菲女士日记》等,这一传统的。只对她笑笑,就把稿子还给她。后来我看她发表的日记里记着:张凤珠看过《牛棚小品》后,一言未发。

丁玲在北大荒生活十二年。用她的话说,她是脸上刺着金印去北大荒的。那一年她53岁,还不能从零作起,而是要从负数作起。在北大荒她受尽了冷遇和屈辱,当然也有暗中的同情,纯朴友好的帮助。不幸的是漏屋又逢连夜雨,由于王震的关照,她的处境本已经有了改善,并给她创造写作条件。想不到“文化大革命”来了,那样的革命,在丁玲这样人的身上,会实行什么样的专政,是可想而知的。她把这十二年的经历写了一部书,叫《风雪人间》,对照另一本,写国民党软禁她的那个《魍魉世界》,北大荒经受再大苦难,她认为这里还是人间。就是离开以后,对北大荒她仍然充满感情,有时谈起养鸡场的饲养经,她总是津津有味,谈收获季节的壮观场面,常兴奋起来,说话节奏都成跳跃式。

1979年末,第四次文代会期间,高莽为她画一幅像,约我一起送去给她看,她很高兴,认为画得像。高莽请她题词,她不假思索写了“依然故我”四个大字。我想她这是在宣告:这就是丁玲,她的心,她的感情,她的灵魂是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改变的!

后来美术学院教授侯玉民要为她画像,她接受了,提出希望:以北大荒原野为背景,在春天的早晨,她在出工的路上看见日出,风吹拂在脸上还带有寒意,树枝上还残留积雪,但土地在苏醒。

离开北大荒八年多了,苦难被筛选掉,留在记忆里的:是充满希望的劳动欢快的北大荒。

有一次旅美华裔作家於梨华来拜访丁玲,丁玲那时还住在友谊宾馆。丁玲谈起她在北大荒的生活,讲述她在那里养了八年鸡,几乎成为饲养能手。她有很多饲养方面的趣事,讲的很有兴头。但是於梨华听的难过,甚至流了眼泪。於梨华说:“丁玲是世界知名的大作家,怎么竟会让你去养鸡呢?这不是对天才的糟蹋吗?你怎么忍受得了呢?”

对于梨华这一连串地问,丁玲沉默有顷才回答:“我爱我的文学事业,但我首先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可以在任何处境下,去做任何事情。在延安时我们参加过大生产运动,劳动对我不是负担,也不是耻辱。我是作家,下到基层去,更接近了人民。这对作家,从另一个角度看,还是难得的收益。”

对丁玲这些话,有一段时间我总在心里琢磨,犯疑惑。在蒙受廿多年沉冤,吃尽千辛万苦,忍受了非人的折磨以后,她怎么竟会是这样心理状态?矫情吗?故作姿态?又不像。这类话,她不仅对外说,写文章说,私下朋友间谈话,也是这个态度。有一次七·一纪念党的生日,在党员座谈会上,她十分动情地说:“党和马克思主义是我青年时代的追求,是经过多少挫折和徘徊,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在任何处境下,我都不会有丝毫动摇。我何必诉苦,也不必去埋怨,我受难,党不也在受难吗?共产党员对党只能一往情深,不能和党算账,更不能讲等价交换。”

我听了她这个发言很感动,她讲的真诚。我年轻时就在她身边工作过,不敢狂妄地说对她了解,但她绝不是个虚伪的人,不是好作戏的人。这些话我相信是从她心底发出的。我曾和人说过,湖南人性格大约是这样的,认定的东西就执著到底,至死不渝。由丁玲我也想到冯雪峰。冯雪峰在病榻上已别无所想,别无所求,惟一的希望就是在他一息尚存时,能回到党内。对这样一个生命垂危的人的愿望,我们能忍心提出任何质疑吗?

关于丁玲“左”还是不“左”的话题,议论很多,从80年代说到90年代,各有说法。要把这些说法弄个清楚明白,似乎不是容易事。因为在表面文章的背后,有文坛太多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现实总会有历史的沉淀。看丁玲也只能从她整个儿一生去看。她的一生太传奇。她的经历、所承受的苦难,在作家中找不出第二人。20年代的丁玲,用今天的语言描述,她应该算最前卫的女性。所以她才能写出《莎菲女士的日记》那样的作品。她也曾不无得意地说过:“我一出台就是挂头牌。”事实如此。在文学创作上她出手不凡。她寄给叶圣陶主编的《小说月报》第一篇小说《梦珂》,就很得叶圣陶赞赏,亲笔写信给她,让她继续寄稿。她又寄去《莎菲女士的日记》、《小说月报》以头条刊出,丁玲名声大震,文坛争相讯问:丁玲是何许人?至此,她在文学上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位置。

50年代在她身边工作时,曾听她谈起在北平时想做电影演员的故事。她去找戏剧家洪深,洪深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姑娘,一身朴素,以为她想当演员是为了寻求生路,便劝她不要轻易去干这一行,要想找份工作可以另想办法。丁玲对洪深说:我想演电影是为了实现对艺术的追求,我把它看作一种事业。洪深被她语气的热切打动了,介绍她到上海去找田汉。丁玲还真的在明星公司的水银灯下试过一些镜头。但她不能适应电影圈里那种生活方式,男男女女整天演戏似地打情骂俏,搂搂抱抱,这种行为令她厌恶,无法接受。她谢绝田汉的再三挽留,逃离似的又回到北平。明星梦破产了。讲完这些经历后,她哈哈大笑说:当初若是留下演电影,今天很可能就是吴茵了。

丁玲在文坛出现以后,连续发表作品,盛名一直不衰,这是她人生的第一个高峰吧。孙犁曾这样形容过她:“在30年代,丁玲的名望,她的影响,她的吸引力,对当时文学青年来说,是能使万人空巷的。不只因为她写小说,还因为她献身革命。”

几乎每一次都是,在她人生得意之后,噩运也就在不远处等待她了。

1931年胡也频被捕牺牲。她是在胡也频牺牲后,白色恐怖最严重的情况下参加党的。她说过:人们都以为我是受了胡也频的影响才革命的,实际不是。我18岁就到陈独秀、李达等共产党人创办的平民女校读书,接触过像瞿秋白这样共产党领导人。在北平时,胡也频对革命没有什么接触。那时他和沈从文相好,他写的东西,沈从文给拿去在京报的副刊上发表。我从来没在北平的报纸上发表过东西,我恨透了京派文人。在这种心境下,写了《莎菲女士的日记》,宣自己的孤寂和愤世嫉俗。胡也频是受了我的影响,接触左翼文学,参加革命的。胡也频是一旦接受了,参加了,就奋不顾身,在这点上我不如胡也频。胡也频的牺牲激励了我,我不能再让自己在党的外边徘徊,当我决定参加了,我也就再不会回头。

1933年丁玲被国民党逮捕,在南京被禁3年。这3年的经历,构成她一生心灵上沉重的阴影。

丁玲1936年到保安。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人都热烈欢迎她的到来。丁玲说她去见毛主席,毛主席第一句话就是:“你是杨开慧的同学噢!”丁玲到保安后住外交部招待所,她说毛主席常在晚饭后,到她的窑洞里聊天,这最是丁玲的所好。毛主席一条腿支在炕沿上,背靠墙壁,海阔天空什么都谈。周小舟是毛主席的秘书,也常随着一起来聊天。丁玲一心想当红军,要求到前方去,毛主席很赞成她这种愿望。总之,丁玲来到陕北,是位很受欢迎的人。这从毛泽东赠丁玲的那首词《临江仙》可以得到印证。当时丁玲已到前方,刚刚发生了“西安事变”,她在前方正准备迎接新年。忽然聂荣臻司令员交给她一封电报,打开一看,是毛主席发来的一首词:

《临江仙·给丁玲同志》

壁上红旗飘落照,

西风漫卷孤城。

保安人物一时新,

洞中开宴会,

欢迎出牢人。

纤笔一支谁与似

三千毛瑟精兵。

阵图开向胧山东。

昨天文小姐,

今日武将军。

读过电报后,丁玲又惊又喜的心情是可以想像的。一首词竟用电报发到前方,可以看出毛泽东对丁玲到来的高兴程度。

丁玲回到延安后,去见毛主席,向毛主席道谢,并表示遗憾,没有手迹。毛主席立刻找张纸,把原词抄了下来送她。丁玲非常珍贵这一不寻常的礼物。抗战开始后,她担心战乱的环境,怕不保险会丢失,便把这幅字仔细包好寄到重庆,请胡风代为保存。胡风知道这份托付和信任的分量。四十年间,他自己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几经迁徙、流放,这幅字仍妥为保存,在1981年完璧归赵。这种对朋友的信义,是十分难得了。

丁玲对胡风一直是心存感激的。当年丁玲在延安,凡有作品寄胡风,胡风怠是想方设法把稿费寄给丁玲在湖南的母亲。丁玲把这份情谊看得很重。但在后来批判,声讨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时,丁玲不管她内心如何想,她都只能一个调子去批判了。这在她心里会有一份歉意吧。那个年代,这类违心的表态太多。巴金晚年在他的《随想录》里,把一笔笔心债都逐一清算了。可惜时间没留给老太太做这件事。

还有一段小插曲,我想就插在这里吧。当我在丁玲家看到梅志送还的,毛泽东手书《临江仙给丁玲同志》的条幅以后,立刻就感到这是《新观察》杂志应登的文章。我抄下这首词,加了几句按语,在《新观察》上发表了。刊物出来后,《解放军报》立刻就转载。想不到时过不久副主编杨犁告诉我:作家协会一位领导,对《新观察》登这篇文章不大满意,并问:这篇东西是不是张凤珠拿来的?杨犁和我说:“我只能如实相告。”

这就奇怪了!文章《解放军报》已经转载了,可见没有政治问题。毛主席的诗词嘛!有什么可不高兴的?难道就因为这首词是写给丁玲的?这和谁拿来的又有什么关系?文艺界真是内幕重重,而丁老太太的处境微妙得很哪!

丁玲到陕北最初几年,可以算做她人生旅程上第二个高峰,是她生命最昂扬的时期。当红军,到前方去,结识了许多领袖人物,开国后的元帅,像彭德怀、贺龙、聂荣臻等。她那篇《彭德怀速写》直到今天仍是脍炙人口的好文章。

抗战起后,丁玲组成“西北战地服务团”任团长,开赴晋察冀,1939年又回延安。逐渐地,生活似乎不再像初到陕北时那样单纯了。丁玲常说她处事太天真,因为考虑不周全,常搞不好人际关系。有两件事她得罪了江青。江青和毛主席结婚时,丁玲收到请柬,那是周末。恰好延安保育院捎来信,女儿蒋祖慧病了,让她去接。她已和党校借好马,如退掉再去借,很麻烦。她没有出席这个宴请,不料被认为是对婚事的态度。另外一件事,便是她那篇获罪文章,到1957年还要拿出来“再批判”的“奇文”《三八节有感》里面有一句:“而有着保姆的女同志,每一星期可以有一天最卫生的交际舞。”被认为这是讽刺江青的。

我想那时的丁玲确实没“改造”好,一片天真,有所感便有所发,全不懂世故和利害,她哪里会想到,为一篇小文章,要背几十年的沉重包袱。

《三八节有感》虽然在延安引起轩然大波,但在整风中毛主席保了丁玲,毛主席说:《三八节有感》和《野百会花》不同,丁玲的文章有批评也有建议,而王实味是“托派”。有此话,两人的处境当然有极大不同。丁玲是十分感念毛主席的。50年代她常说:毛主席是真正懂文艺的。也说毛主席了解她。当她从山西回北京后,我曾问过她:知不知道1957年“再批判”的编者按,是毛主席修改的?她说:当然知道。对毛主席的文笔我们是熟悉的,一看就明白了。她没有说她明白以后,是什么样的心态。

《三八节有感》对丁玲的打击虽不是致命的,但造成心理上的影响却很深远。几十年后在她的日记中还记有:“文章要写得深刻点,生活化些,就将得罪一批人,中国实在还未能有此自由。《三八节有感》使我受几十年的苦楚。旧的伤痕还在,岂能又自找麻烦,遗祸后代。”

这是沉痛的自白。几十年的苦楚,如不是身受者,如何能有这份切肤的体味呢!读过她这样自白,对解读她晚年的心境,可能多一点了解。

新中国成立后,丁玲有几年短暂的辉煌。《太阳照在桑乾河上》1952年荣获斯大林文艺奖,更使丁玲如子夜高悬的灿烂明星,我想这是她人生的顶峰了。正如老子所说:“福兮祸之所伏”,从1955年开始,她就逐步走向深渊,而且几乎是灭顶之灾。

丁玲一生的遭遇都是死去活来的。两度坐牢,所以有人讽刺说她:30年代坐牢,因为文章是红色的;70年代坐牢,文章成为白色的了。

按理说,丁玲不应该对别人构成威胁。她没有当官的欲望。只有创作的雄心,名作家意识。抗美援朝时,她送巴金等一批作家去朝鲜前线,自己因为职务在身走不开,难过得流眼泪。50年代,我看过她写绘胡乔木的一封信,也是希望能卸掉职务,让她搞创作去。我记得她信里有一句话说:50岁对女同志是一个痛苦的年龄。我那时年轻,不懂得为什么50岁对女同志痛苦,因此印象深刻,记住了。

1955年,她本来一身轻松躲到无锡写长篇去了,却仍然没有躲过灾难。我曾想过,这是否和她性格有关呢?解放初期她主编《文艺报》,处于当时的大环境,《文艺报》在开展文艺批评上,气势凶猛,得罪了一些人。直到90年代还有人在说:一篇文章“消灭”了肖也牧。康濯晚年在丁玲面前也提过肖也牧这件事,老太太很气愤,认为她写那篇文章,是善意帮助,有分析,不是打棍子。可能是这个意图。但以《文艺报》的地位,又不止一篇文章,在当时的气氛下,等于给一个人定了性。肖也牧后来再没有作品,而且遭遇凄惨。我又想过,她在《文艺报》的合作者,如果不是陈企霞,又会怎样?我不熟悉陈企霞,只感到他太锋芒毕露,使不很尖锐的矛盾,也尖锐起来了。

对党内斗争,丁玲心里有清醒意识。一开始批判胡风,她就敏感到可能对她也要下手了。1955年春,有一天我遇到马烽,马烽和我说:你给丁玲写封信,告诉她,如果作协通知她回来,立刻就回,不要推脱。我不大明白马烽的意思。后来才清楚原来马烽已看出批判的潮头推向丁玲去了。

1955年末,中宣部向文艺界传达中央关于“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批示。在此之前虽然风闻作协正开会批判丁玲,但没想到竟达到反党高度。而所加给她的罪名,却不免使我犯疑惑。说她提倡“一本书主义”,这是新词儿。只听丁玲常鼓励文讲所的学员,要拿出好作品,写出好书,不只一本。现在加上个“主义”怎么就把原义全变了呢!还有制造个人崇拜,具体例子就是文讲所挂像的事。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清楚。文讲所在1953年接待德国作家,在会议室里挂了鲁迅、郭沫若、茅盾、丁玲几个作家的照片。丁玲并不知道此事。文讲所的掾斐有一天来看丁玲,谈起此事,丁玲立刻把我叫了过去,问我是否看见了这些挂像,我说看见了。她一边批评我不向她报告此事,一边让我立刻给田间打电话,把她的照片拿掉。我不明白她的用意,先去把电话打了。第二天她又嘱咐我,去文讲所看看照片是否已拿下来。这一回她才说了理由:怎么能这样挂像呢?还有几个副主席嘛,为什么不挂巴金、老舍的?他们这样作事太欠考虑。

挂像的事与丁玲无关,而且她纠正了这种作法,这怎能算她的错误呢?那时我太没有政治经验,正如有人批判我不知天高地厚。在党的小组会上,我把挂像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意在澄清一下事实。小组会上没人反驳我。但这件事一到作协领导那里,我就成为大逆不道了!在开作协会体党员会时,此位领导在讲话中,忽然把手指向我,声色俱厉地训斥,说我斗胆妄为,在听过中央文件传达后,还敢替丁玲辩护,要查查这样人是怎么入的党。我想如果没有党章管着,他会立刻开除我的党籍。

我没经历过这种阵势,完全吓傻了,低着头,不敢抬眼看他,但可以想像得出,他那张本就白皙的脸,加上一幅蔑视的神情,是多么令人发憷了!一位诗人形容过他:哪怕摔个跟头,也要摆个姿势。

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误,我说的是我亲自经历的事实。丁玲不管犯了多大错误,但这件事责任不在她身上。为什么如此凶恶地不许人说出事实真相呢?当时我云里雾里,内幕是多少年后才有所闻。已经有多少人付出青春的代价。从此我懂得了有人可以用组织的名义颠倒黑白。

文件传达后,周扬在讲话中,讲到丁玲在上海被捕问题,说组织上将进行审查。

被国民党在南京软禁三年这件事,一直是丁玲心灵上的阴影。50年代她在同别人谈论周扬时,曾说:那是个幸运的人,历史上没经过什么,从上海就到延安了。对她这样含义不清的话,我当时没什么联想。现在看来丁玲也不了解周扬,他们是各有心腹事。前两年读龚育之文章,谈到周扬在作肺癌手术前,曾和人说:他有两个癌,一个是肺,一个就是30年代。那已是“文革”前夕了。假如当年他们之间,能坦诚沟通一下,又会如何呢?

南京这段历史缠绕丁玲半个世纪。一个人这样长期地处于要为自己辩白的心态,这是一个沉重的压力。1984年,中央组织部下发了为她彻底恢复名誉的文件,称赞她是一个忠诚的共产党员。看到文件后,丁玲和陈明说:我可以死而瞑目了。

实际仍有异议。无非两个问题:冯达的事;还有就是写过一个小纸条;表示出去后,回家养母,不参与社会活动。

丁玲说,在延安时,她曾和周恩来总理说过冯达这件事。周总理说:你们原来就是夫妻,在当时那种具体困难处境下,可以理解。

李之琏50年代是中宣部党委书记,是丁玲历史审查小组成员,组长是张际春。李之琏在一篇回忆文章里写到:他们听取丁玲“陈述她被捕后怎样应付国民党当局对她的折磨,和三年多陷于无可奈何,既抱有希望,又难料后果,处在悲愤痛苦的日子的时候,她禁不住时断时续地泪流不止。”“谈话结束,丁玲走后,张际春对同志们说:‘看来确实不容易呀!一个女人,那时还不到三十岁……’表现了无限的感慨。”

不是说看人不要看一时一事吗?看丁玲一生的历史,难道还不能证明她对革命的态度?她是在丈夫牺牲后,白色恐怖最严重的时候参加党的,这个行动可以称得上悲壮。国民党逮捕她后,迫于国际、国内舆论的压力,不敢公开审讯关押她,改用软禁政策。她始终没暴露自己是共产党员,拒绝敌人一切威胁利诱,不给敌人作一点事,国民党宣传方面的头子张道藩亲自邀请她也不答应。只一心地千方百计找党的关系。一旦接上关系,就一心奔陕北苏区去。她到西安了,潘汉年还找到她,希望她用自己的影响到法国去工作。她仍不为所动,一心只想去陕北。谁都知道那时革命很艰苦。

1979年,她又回到北京,虽然已是“右派”改正高潮,但她的问题还没有解决,纠缠的仍是这段“历史问题”。这压在心上的沉重石块,不能不影响到她晚年的心境和处事。

1979年7月份《人民日报》发表了丁玲《太阳照在桑乾河上》的《重印前言》,当时她还住在友谊宾馆。我去看她时,她问我读到这篇文章没有?听我回答读到了以后,她又问:有什么反响吗?我说:这是你亮相文章,怎么会没有反响?都很注意。她问:都有些什么议论?我迟疑一下,回答她:有两种看法,一是不相信,她立刻问:不相信什么?我说:不相信你说的是真话。还有一种就是不理解。她问:你是哪一种啊?我说:第二种。我不能理解你经过廿多年致命的打击以后,怎么还能像苏联小说中,红军战士喊着为斯大林去冲锋那样,说自己是为毛主席而写作。她说:我写《太阳照在桑乾河上》时就是这种感情。我说:可是你这篇文章是现在写的啊!她沉默有顷,笑笑说:看来这廿多年,你政治上进步不大。

我倒是认可这种说法。但是老太太说的政治的具体含义,我并不清楚。

在1979年,那时老太太很想让我再到她身边工作,但我力不从心了。我和她说:我现在不是20年前,单身一个人。如今携家带口,负担很重。你最好找个年轻些的。你要个秘书还不容易吗,想来的人多着呢。老太太回了我一句:我能随便请个坐探到身边来吗?这话当时让我吃了一惊,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

我比较迟钝。我不大体会丁玲回京后,所承受的如她所说的,文艺界宗派势力的压力。另一方面,我对周扬在文艺和政治思想方面所进行的反思,他的忏悔,得到一些中青年作家的谅解和拥戴,却感受突出。我认为丁玲常在讲话中,敲打周扬几句,不明智,效果适得其反。丁玲有次在鲁迅文学院讲话,用挖苦语气影射周扬。就有学员在下边议论,怎么只反大臣,不敢碰皇上呀!我自以为比老太太懂行情,便经常在她面前讲:周扬如何反思,如何检讨自己,如何受到欢迎等事。我的用意无非想提醒丁玲不要再在讲话时讽刺周扬,弄不好,反而损坏自己形象。老太太不爱听我这些话。有一次在一个人面前说:张凤珠什么意思?总在我面前给周扬唱赞歌。这个人劝告我:别说了,没有用。

后来我又听说丁玲写了一篇《也频与革命》,是指责沈从文的。丁玲认为在30年代,沈从文写的《记丁玲》是对革命者的污蔑,据说有一百多条不实之处。说沈从文以为她死了,就任意编造。

我没读过《记丁玲》,是非曲直无法判断。但是有一点感觉很明确,何必去批沈从文。我不敢向丁玲表达此意,便和陈明说:沈从文自解放后,被迫停笔,终止文学创作,十年前在故宫当讲解员。人们都非常同情他,对他过去在文学上的成就,也重新评价。在这样时候去批评他,会引起人们反感。

陈明说:他的书里失实之处太多。丁玲也不能让这种以好友自居的胡说,任其谬种流传啊!

我无话可说。

丁玲可能从来就不喜欢沈从文,包括他的作品。有一次古华来她家作客,古华的《芙蓉镇》刚刚得了茅盾文学奖。谈话间,老太太忽然说:古华,你们不要学沈从文那一套。

听到这样一些话,我只能感到老太太对这一代人的所喜所恶,不够了解。

丁玲曾说:作家的生命在于作品。后世人会记得那些古往今来的大作家在他们书中所写的人物,却不一定去研究作家的生平。

非常可惜,丁玲的晚年,却因为太多的干扰,影响了她有更多种作品问世。

丁玲真是“极左”吗?

凡是听过丁玲谈文学、谈艺术的人,都认为那绝对是一个作家的见解和体验。去年苗得雨把当年丁玲在文学讲习所谈读书的笔记,整理出来发表。邓友梅又补充一些谈话背景。邓友梅说:“这些观点和主张,在那个时代是‘另唱一个调子’,用现在的话说,有点新潮、前卫,我们这些年轻人听了又震惊、又喜悦。”“在她晚年,不止一人说她保守,叫她‘老左’,我们同学中就没有人对此表示守同感,就因为我们了解她。”

最近又读朱健国文章,讲到丁玲在短篇小说评奖中主张“首先要保证艺术性,没有艺术性怎么有思想性。”朱健国说:“曾经流传丁玲晚年‘完全极左’的传说,并不尽然。”丁玲始终保留了一个一流小说家应有的基本追求。

50年代,有一件事我至今印象深刻。那时我住在丁玲家里。有一天我在院子里,忽然听见上房传来哭声,当时陈明不在家。我非常惊异,忙跑到窗前往里一望,见丁玲坐在一个凳子上,掩面大哭。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忙推门进屋,丁玲止住哭声,把手拿开,看见是我,擦了擦眼泪才说:我正看胡弞的一本小说。这个胡弞真会写东西,写得好,看着看着我不由地就哭起来了!

听到有这样的书,能把丁玲感动的大哭,我恨不立刻就抓到手看。后来我看了,写新四军行军途中一人。由于引起联想不同,我没像丁玲那样大哭。

后来这部作品传给作协一些领导看。完全是另一种声音:怎么写行军竟写一些瓶瓶罐罐、婆婆妈妈的事,看不见一点英雄行为。

丁玲还能说什么呢?

大约是在1980年,刘宾雁写了一篇小说,题目好像叫《警告》。丁玲不喜欢这篇小说,说:他怎么把环境和色彩都写的那样阴森呢?

我向老太太说:你可别去写文章批他。老太太说:我怎么会去批他,他现在写得很艰苦,又总被点名,我不会去批他。不过我也想写个类似的故事,题目叫《公墓》。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在北大荒,有一个老场长,是个老红军,艾青当年就在他的场里。这个老场长在军垦战线上,是功勋卓著的人。他是第一批带人到完达山脉进行勘察的人,建立起农场。“文化大革命”中挨斗,被专政。后来死去了,造反派说: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不能葬在公墓里边。看公墓的老头心里说:好吧,不让葬在公墓里边,就不葬在里边。他另寻一块风水好的地方,把老场长安葬了。不久,又一个老军垦战士死去了,死前遗言,不进公墓就埋在老场长的旁边。陆续好几个故去的人,都留下这样嘱咐。于是在老场长的坟墓周围,一圈新坟起来了,形成一个新的公墓。

丁玲讲的比我所记的生动多了。她确实满腹文章,只可惜没来得及变成作品。

可庆幸的是她留下了《魍魉世界》和《风雪人间》两部作品,这是向历史作的交代。丁玲的经历,反映出中国半个世纪的曲折和苦难。她是历史人物。

以丁玲这样经历丰富,对人生体验宽广,加上她所具备的艺术素质,如果天假以年,或者没有别的干扰,她一定能写出更为传世的作品。这是文学的遗憾啊!这里有时代的悲剧,是否也有个人的悲剧呢?

丁玲本来是把人,把社会,把历史都看得透的人,但是她没超脱。这也是时代的烙印吧。我常深深为之惋惜。我感到当代文学评论对她不够公正,但是丁玲的作品会存在下去,而一切非文学的恩怨纷争,将会退隐到历史深处。后世人只能以丁玲的作品来论述丁玲的成与不足吧!

舒群的故事

在少年时代我就知道舒群的名字。不记得是什么机缘,我居然读到一本当时是“非法”的书,书名叫《没有祖国的孩子》。

实际上那时我还不能深刻理解这本书的蕴涵,首先是那书名震撼了我,因为在沦陷的东北,我也是个失去祖国的孩子!

多少年以后,我竟真正见到舒群了,而且就在他领导下工作,他是我的“首长”。那种惊喜,也只有青少年时才会拥有的感情。

舒群没有我想象中作家的仪表。他过于严肃。黧黑的方脸,五官像用刀刻似的有棱有角,缺少柔软线条。鼻子笔挺,眼睛很大很亮,只有当他笑时,一下子满脸挥洒着灿烂的阳光。这很矛盾,就像他的性格。

1949年,虽然他已是“首长”了,如果用现在衡量年岁的标准,他还很年轻,36岁。

四十多年过去了,“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是在外地听到舒群的死讯的。手里捏着报纸,我无法说出内心的感受,有很深的痛苦,太多的遗憾!但回想到他生前的种种,又不免为他的解脱而轻嘘一口气。对于一个太疲倦的生命,死也是一种休息,现在他获得最后安息了。

人们说“盖棺论定”。舒群可算一生坎坷。他在自己文集的序言里有这样一段话:“当今之世,大致如此:在生时,作品多以作家的命运为命运,而死后的若干年,作家却以作品的命运为命运,或各有各的命运。后人铁面,历史无私。”在舒群这一生里,尽管有过多少难言的苦难、折磨、愤懑,一旦“盖棺”之后,这些全都成为“俱往矣!”在他生命旅程的最后一段,萦绕在他心怀的,大约只有他的创作。他给我们留下二百五十万字作品,他遗憾的是留的太少了!

还会有“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的慨叹吗?1舒群说过:“是历史给我的幸运,工作使我和毛主席等老一辈革命家有过一段密切的交往。”

因此要把毛泽东这位当代伟人艺术地再现出来,已变成他梦寐难忘的夙愿,他认为这是他的“历史使命”。为完成这一夙愿,他酝酿了近半个世纪。

记得还是50年代初,我曾在他家里见过他保存的一些毛主席写给他的信。那些信都是用铅笔写的(这个印象非常深刻,因为我在看到信时心里想过:啊,毛主席竟用铅笔!)字迹龙飞凤舞,我记忆犹新,内容却模糊了。当时他也没让我们仔细去看,只记得舒群抚弄那些信的神情,就像捧着一些稀世珍宝,无比尊贵。在青年时代毛主席是我心目中的神,而舒群和毛主席有过交往,毛主席给他写过这样多封信,我很惊叹,舒群在我心目中也高大起来了!

后来我们都在1957年那场惊涛骇浪中没了顶。有二十年的时间我不再关心文艺界的事,关于舒群更是音讯渺渺了。偶尔想到他,不禁思量着:这样倔强的人,他将怎样去度过这劫后余生呢?

1978年,中国的地平线初露霞光,我们在北京又见面了。他住在和平宾馆一个小房间里。他当然老了,脸上的皱纹记录着多年的风霜。但是那眼光,那方方正正的下颌上的倔强神情还没有变。他淡淡地叙述了二十年间的遭遇,包括谈到“文化大革命”中几乎要了他父子三条命的噩运时,他的声调都是平静的。只有讲到那些抄家,抄去了他无比宝贵的一些信函,还有近百万字的手稿:一部写抗美援朝的长篇《第三战役》,还有就是《毛泽东故事》,已写就三十万字了!这时他才痛心疾首了。皮肉之苦无所谓,经济上的损失更是身外之物,而他的作品,却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我惊问:“连毛主席的信也找不回了吗?”他摇摇头。“找不回了!”那种绝望的悲哀,使听者无法不为之动容。他说:那些信件如果毁掉了,是历史的损失。

也是50年代初,我曾看过他的一个笔记本,上面记了很多毛主席的谈话,一些零散的句子,有些是很幽默很风趣的。舒群说这都是他搜集来的。他说:这些谈话有伟大哲学思想的光辉。

他一直在为写《毛泽东故事》而做准备。

《毛泽东故事》出版后,舒群抚摸书的光滑封面,轻轻说:“这样一本小小的书,耗去了我半生心血。”

实际上,写《毛泽东故事》舒群是给自己出难题。这不是一般题材,如何去表现毛主席这样一位当代伟人,正确地反映历史,难。在半个世纪的历史进程中,有很多事件还是禁区,不好碰,也鲜有人敢碰。舒群的遭遇,已经有过沉痛的教训,付出了生命四分之一的代价,他还去闯这份风险干什么?

我想这是因为爱。否则就不会有这份执著,这份勇气,这样呕心沥血非把这本书写出不可!

八十年代中期,在和他一次闲谈中,我偶然问及:“在你经历过这样多不幸遭遇以后,你对毛主席的感情有没有变化?”

他愕然。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那眼神有些诧异,可能还有对自己感情的掂量。他明确回答我:“没有。你们没接触过毛主席,不理解。他对中国革命真是挽狂澜于既倒,功不可没啊!毛主席的魅力,他的领袖风度、才情、幽默感,凡接触过他的人,无法不为他倾倒。在晚年他犯有错误,但那时我距离他远了,感受不同。而且谁能不犯错误呢!”

我想他的这种感情、体会已经写进《枣园之宴》里去了。

在《毛泽东故事》里,我比较喜欢《胜似春光》一篇。因为对这里的人物和故事我稍有接触。

1949年在沈阳,东北文联招待全国文代会代表赴东北参观,召开欢迎会。舒群陪着一个人来到会上为大家介绍:“这是朱光同志。”朱光是去广州赴任,途经沈阳。我很惊奇地观察朱光。我读过威尔斯的《续西行漫记》,她说:红军中有两个才子,一个是廖承志,另一个就是朱光。在我眼前的朱光确有才子风度,不愧是南国社一员。会上的人欢迎朱光讲话,我只记得朱光为大家朗诵一首他自己的诗。不知那诗是他即席吟成的呢,还是早有腹稿。他用铿锵有致的声调慢吟:“四载风云塞北行,肩巨跋涉愧才成。如今身是南归客,回首山川觉有情。”

到80年代,我见到舒群家中墙上挂着一幅朱光写的条幅,就是这首诗。字写得极好,画轴经过离乱岁月,有些残旧了,但是能够保存下来,已经多么不容易了。这个条幅朱光是在毛主席家中写成,毛主席还给改过下款:“朱光一九四九年秋于南下之日”。

这就是《胜似春光》的部分背景材料。

朱光的夫人和女儿很赞赏这篇作品。朱光的女儿朱嫩苹和舒群说:“看了《胜似春光》我们一家人都很激动,很感激。爸爸的老战友写过一些回忆文章,没有一篇能像《胜似春光》这样生动传神。”

舒群说:“朱光的女儿是从国外回来的,很有气魄,我想这就是新一代的女强人吧。她一定要请我们一家人去长城饭店吃饭,我不习惯,又情不可却。她用的是国际信用卡,我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么一个小铜牌牌。和朱光女儿的接触,我深刻地感受到两代人生活经历的差距。”

朱光夫人对我说:“你别不安,就让她请,她喜欢你写朱光的文章,心里高兴。”

得到这样理解和称赞,舒群当然是高兴的。

也许有些人宁愿读毛泽东同志的正史而不愿读作家的这种创作。但我觉得像《毛泽东故事》这样的作品,至少可以使后来的人获得一种宝贵的心灵资料。那就是在这一代人中,虽因领袖人物的失误而饱经苦难,但仍不改初衷,虽九死而不悔,努力去向伟人认同,这种魅力的来处不值得人深思吗?它积淀着多少历史的、社会的,个人性格气质等多方面的复杂因素呢!

2

舒群是有些怪脾气的。尤其到了晚年更容易激动。自己也叹息:“年纪大了,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心理上本没有任何准备,只要什么事触发一下,一连串激烈的话就会冲口而出。”为这脾气我想他不仅伤了别人,更伤了他自己。这脾气和他一生坎坷遭遇也有关联吧。

其实舒群是一个很善良很重感情的人。50年代初期我在他领导下工作时,听说北京有个中央文学研究所,不禁心向往之。我向领导要求去学习,获得同意。当时文学研究所所长丁玲正在大连养病。舒群同志为我写封推荐信并派我去大连面见丁玲。

这是我第一次很近的见到丁玲。在我心目中,丁玲这样作家太大了,我很拘束。但是丁玲当时给我的印象却十分爽朗。当然她很有气派,是个见过世面的大作家。她看了舒群的信后,简单地问了我的情况。在座的除了陈明以外,还有电影界名人袁牧之。他们谈起舒群,从这些谈话中,我感到丁玲和舒群有很好的友谊。

舒群后来曾谈起过他和丁玲的一段轶事。抗战初期,舒群做战地记者在敌后采访。有一次天色晚了,他恰好赶到丁玲带领的“西战团”驻地,舒群留宿在“西战团”。但是男团员宿舍已无空位,无奈,丁玲笑说:“今晚你只好住女生宿舍了。”

舒群说:“女生宿舍是一铺大炕,我看到女团员们已经挨盘地睡了一炕。我只好在丁玲铺盖旁囫囵着睡了一夜。那是战争年代,在那个年代里,生活和人们的关系是多么单纯啊!丁玲待我如兄弟,她大我九岁。”

可能就因为推荐人和所长的友谊,我终于到文讲所学习去了。当年我为这一机遇十分兴奋,感到幸运极了!怎能料到几年后的噩运呢?“株连”这个词,我只在历史书上读过,历史,那是遥远的过去,而五十年代,我们头上是万里晴空,对生活所出现的曲折,我完全没有精神上和心理上的准备。

命运的安排。不知是它找上了我,还是我找的它,反正到了1957年,因为丁玲,因为文学讲习所,我被卷进了风浪。听说舒群也未能幸免。我听当时和舒群同一个支部的李纳说过:舒群已身处逆境,站在悬崖边上,但他还要为别人说话,这是很难得的。

1978年,我在北京再见到舒群时,他竟对我说出这样一篇话:“后来我辗转听到别人说你结婚了,才算放下心来。我怕你受不了政治和生活两方面的打击。我一直感到对你的遭遇我有些责任,如果不送你去文学讲习所……”

如果,唉,世界上的事怎么能这样如果呢!舒群同志,你以长者之心爱护青年,却又过分为别人着想,连对与你毫不相干的事,你都要这样自责,这种品格和那种文过饰非的人相比不是相差太悬殊了吗?

舒群一生历尽忧患,但是他很少自哀自怨。他说:“痛苦使人思索,思索使人明智。”

他参加过抗日义勇军,在黑龙江当过第三国际的交通站长,和肖军、肖红、罗烽、塞克这些人从事左翼抗日文艺活动。舒群讲过他和肖军、肖红的一段故事:当他在洮南县担任第三国际代表时,大约有八个月时间,每天发给一元钱津贴,实际四角钱就可以过得去了。因此,节余下了一笔钱,曾上交,组织不收,让自己留用。1928年哈尔滨发大水,他听说母亲在讨饭,正准备把钱给母亲带去,恰好肖军、肖红出版《跋涉》急需钱,舒群就把这笔钱给了肖军。

听这段故事已几十年了,那种艰难时刻的革命友谊永远让人感动,所以一直记在心里。

80年代初,肖红在沉寂了四十年以后,忽然重新在文坛上煊赫起来,这是历史在给予补偿吗?我曾问过舒群为什么不写有关肖红的文章?舒群说:现在是争相研究肖红,我不必赶浪潮吧。但他谈论起肖红,却满怀感情:“肖红实在是多才的人,太多才了!她写文章、做饭、缝衣服,干活,都是巧手。而且无论她做什么,都是哼着,唱着,像玩儿似的做的,手脚麻利又灵巧。肖红是很含蓄、有内秀的人,很活泼但绝不张狂,她太单纯了,在那样社会,这是致命伤!

“肖红可算是红颜薄命,她一生不断上当,受欺骗,而且总也逃不脱感情上的纠缠。

“肖红曾把她的《生死场》原稿交我保存,可惜都丢失了。这部原稿有很珍贵的文学史料价值。我看过肖红那份原稿后,十分真切地感受到鲁迅对青年的爱护。那情谊太深厚,那份耐心也是少见的。《生死场》几乎每页都有鲁迅的亲笔修改,蝇头小楷,用砂圈点,空当处写不下时,就划一道引到额上去添加,就是那一道,都画得笔直,字迹更是工整有体。当时我想过,就凭鲁迅为青年改稿的细致耐心,他就是不朽的伟人。”

“鲁迅在《生死场》这部书里,替肖红抹去一百多个‘了’字,当时我数过。我很奇怪,曾问过肖军:肖红怎么会在书里写那么多无用的‘了’字呢?肖军说:每当她写不下去时,不管该不该,她就写个‘了’字,先做一结束。”

舒群笑说:“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肖红性格上的天真。”

舒群心里装有很多文坛轶事,很可惜他全带走了。他曾和丰子恺有过亲密交往,保存许多丰子恺写给他的信,哪怕在战乱中都没舍得丢掉。这些最宝贵的东西全在“文化大革命”中毁于一旦。他无数次叹息:“丰子恺的每封信都是书法珍品,一篇优美的散文。可以说是艺术瑰宝。”

我曾建议他把这些写下来,他的经历这样丰富传奇,只要记录下来就很有价值了。

他摇摇头说:“我还是要写小说,我还没到写回忆录的时候,写回忆录不是创作。”

不必在这里评判这种见解是否妥当,但这就是舒群。在创作上他有自己的追求。他写小说,十分注意结构的完整,讲究文体,用字用词都精雕细刻,有时不免过于雕饰了,但他要有自己的风格,不愿落入别人巢臼。他的手稿也反映了他的创作态度,每篇都是极小的隶书,干干净净,工工整整,一丝不苟。甚至改过的地方都要涂抹成一个个小黑方块。我曾感叹:这过于认真,也消耗了他所余无多的精力。

他做事从不取巧,不去追求一鸣惊人。赴时髦也是一种庸俗。

1988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了,他常硬撑着走出家门,蹲在虎坊桥展览馆那高高的石阶上,望着街上车水马龙在他眼前浪涛般涌过,生活是喧闹而有生命力的,一切都充满了生机,而他自己却在走向衰亡。在这样时刻他会感到苍凉和寂寞吧,他心里都想些什么呢?回顾自己的一生?在他历尽沧桑的生活里,文学创作始终是他心灵上一块浓密的绿荫。他还有许多东西想写,只是命运不给他时间了!

他有什么追悔吗?谁也不知道。我想他一定已经超越了自得或懊悔的境界。在中国二十世纪的人文年轮中,他属于其中无法抹掉或移动的一环。对这一环,后人是应该超越出感情用事的水平线,给予尊重与珍惜的。

舒群同志已去。他留给我们的,将不仅仅是追怀与思念,对以他为例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应该作为一个科学课题,予以研究。

胡健简历

胡健女,满族(正蓝旗),生于北京。祖籍山东青州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工人日报》文艺部主任。此前做过军队卫生员、工人、记者。从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写作,出版过长篇小说《恋神》及中篇小说集《心里有事》。其中《恋神》获全国满族文学创作三等奖,中篇小说《后顾之忧》获“十月”文学奖,北京市建国四十五周年优秀作品奖。多部作品被改编为电视剧。

1986年,参与中央电视台节目制作;1993年至1996年,出任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节目特邀主持人。曾先后主持过“东方之子”和“实话实说”节目。主持风格稳健成熟,具有冲击力。先后采访过我国政界、文化界、科技界、教育界、艺术界及工、农、兵、少数民族代表人物百多人,其中包括对吴仪、萧克、李沛瑶、程思远、李政道、丁肇中、陈章良、王洛宾、张贤亮、陈香梅、靳羽西、姜文、巩俐等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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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域,一个剑道旁落,刀道为尊的世界,一位绝脉少年凭着自己的努力绝天绝地,重整剑道声威!闯出洪域,横扫八域,一柄灭绝剑,杀得八域万古枯,驰骋寰宇,傲视苍穹!热血,阴谋,无敌的信念在这里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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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无心劫之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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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年前沧澜与忘尘于天界大战,天池损毁,池中净水坠落人间。二人两败俱伤后,沧澜得若水医治,二人因此结缘日久生情。天池修复好,天界开始寻找若水……“若水!天池已经修复好了,你可以回去了!”。“若水动了情,回不去了!”。“为了你我放弃上仙之位,冒险分心于你。为了护你周全更是不顾天界损失与沧澜大战,可你…………你竟爱上了他,可笑,真是可笑,太可笑了…………”。“仙魔相恋……你可知道后果?”。“无论有什么样的后果都有我沧澜替她担着,就算天塌下来也由我来顶着!”。“你真以为……你们能永远相守在一起吗?”。“曾经我以为我要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和生杀予夺的快感,可成为魔界帝君之后我却承受了百年的孤寂……如今我心唯一所求,便是与若水长相厮守!…………”。“若水,天池已修复,还不速速归位!”。“你们谁都别想带走若水!”。“你说过不会怪我的!”。“不要离开我!”。“情深缘浅,这样的结果怨不得任何人,沧澜,不要有恨!”。“不要离开我!”。“是我的错,我不该贪恋你不该分心于你!”。“没有心,也就不会再痛了!”。千年后,妖魔鬼怪横行的鬼山。她全身烂疮,被丢弃在乱葬岗。想要逃离,却惨遭世人的驱逐。就在她绝望等死之际,一个称她为姐姐的玉面少年忽然出现……“你又是什么妖魔鬼怪?是想吃了我?还是想撕了我?……啊!我这副样子,就连饥饿的野兽见了也会绕道离开,你应该是吃不下的!那就撕了我吧,现在对我来说,死是一种解脱”。“姐姐在说什么?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怎么可以求死?”。“谁是你姐姐?你认错人了!”。“无论过多少年,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一眼认出你,这是你曾经给我的承诺,而姐姐你没有骗我,我真的就一眼认出来了!”。“不觉的我脏吗?”。“怎么会,姐姐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骗人!”。“姐姐!就算全天下的人都骗你,白羽也不会对你说一句假话!”。“他知道我在这里,却只让你过来接我?”。再一次回京都,再一次见到那个人,一切却已经变的不一样了……“宁不凡永远都不会变!对你的也心始终如一!”。“即使过了千年,你选择的人依旧是他吗?”。“只有她化身成魔,你们才能永远相守在一起!”。“我会永远注视着你,即使你的眼里没有我!”。“明明是我先找到你的,待在你身边的人应该是我!”“谁都不能逼你,不要顾及任何人的感受,也不要顾及我的感受,选择你心所想的,一切的后果我来承担!”。
  • 孽气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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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真之士,最忌心有魔障,修真天才秦仁,成天想着占美女便宜,魔障重重,一边艰苦卓绝地修练,一边俘获美女的芳心,等待他的到底是无底深渊,还是大好前程?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秦仁以他的准则,在实力为尊的中州大陆,演绎着酣畅淋漓的精彩人生……
  • 元叟行端禅师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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