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夜淅淅沥沥的雨落,宫檐墙角均密密冒出了些斑斑青苔,苍绿的颜色在灰暗的宫墙檐角映衬下却是泛着诡异的闷绿。空气中虽到处飘散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气味,可是却萦绕在满目疮痍的落花周侧,一下子由芬芳变成腐败的糜烂之味。
太液池里,大片大片经过风雨摧残过的落花随波逐流,飘零远去,凄凄惨惨戚戚,令人无限唏嘘嗟叹。
太液池边,好事的宫人围成一堵人墙,叽叽喳喳,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围得密不透风。
我挤过人群,一眼便望见珍儿静静躺在湿漉漉的泥泞青草地上,全身覆盖着一层白布,只余一角红色的宫裳衣襟在微风中微微发颤。
我抬眼看了一眼日光,只灼得我目内生疼,头脑发晕,不由得向后栽落,幸好被一旁的妙儿及时搀住,关切道:“漪房,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站稳,慢慢走近静躺的珍儿,蹲下身子跪伏在地,欲掀开那层白布瞧个究竟。
“别动,太医刚刚验过尸身,等候皇上发落呢。”妙儿亦半跪在侧,伸手阻止。
“皇上呢?”我强忍着泪水,半咬住下唇,盯着妙儿问道。
珍儿如今是皇上钦封的良人,是御妻皇家人,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最为亲密的枕边人又在何处?人人道皇家男子最为薄情,难不成是真的?
婉仪挤过人群,亦跪坐下来,脸色黯然道:“皇上在来的途中被太后截住了------”婉仪欲言又止。
“呵呵。”我凄冷轻笑一声,转首望着婉仪,问道:“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太后说,太后说不过是死了个身份卑贱的良人,何必大惊小怪?命内务司好生安葬就是了。”婉仪一边说着,眼眸已低垂下来,两颗豆大的泪珠即可滚落下来,又加了一句:“太后已将身旁的玉儿赐予皇上,以抚慰皇上突丧贾良人之悲痛。”
“怎能如此?!”我呼地站立起来,大声叫道:“珍儿尸骨未寒,皇上怎可再纳新宠?太后与皇上怎能如此无情?难不成他们的心是铁做的?”
妙儿冲过来紧紧抱住我,小声道:“你何苦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嚷嚷,若让太后知晓迁怒与你,后果不堪设想啊!”
我冷笑一声,双手紧紧抓住妙儿的袖口,只道:“如今,人都没了,还谈什么‘迁怒’还怕什么后果?”无视周围人群里的议论纷纷,泪再也止不住,顺颊而下。
“漪房,你要冷静。“婉仪抱住我,已是泪流满面。
珍儿在几个姊妹中与我感情最为要好,朝夕相处,无话不谈。先前因她欺骗对她的冷淡皆是太在乎她的缘故,如今,活生生的一个人突然去了,从此阴阳永隔,则能让我冷静?又如何冷静?
望着太液池里飘零远去的落花,我突然想起昨晚雨夜之约,抬起泪眼问道:“太医验过,珍儿是如何死的?”
“据说是昨晚雨势过大,太液池边又湿滑,珍儿不慎跌入水中淹死的。”妙儿叹了口气,执起帕子为我拭去腮边的泪珠。
我蓦然睁大双眼,痛哭道:“都怨我,都怨我,是我害死了珍儿,是我!”哭跪在地。
珍儿啊珍儿,如若不是我昨晚失约,你就不会独自等在太液池旁而致落水,就不会冷冰冰地躺在这里与我们阴阳永隔,珍儿啊珍儿,是因为我的爽约才害死了你,在此之前,我还与你心生嫌隙使性子怄气,如今你去了,这让我怎么原谅自己?让我此后如何心安?
“漪房,你冷静下好吗?”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刘章,眉头紧蹙望着我,将我轻轻揽入怀中,拭去我腮边的泪水。
“珍儿,死了。”泪水朦胧间,我望着刘章的重影无力道。
他轻抚了抚我的面庞,似是无限痛惜道:“我知道。”
“是我害死她的。”我痛哭起来,将头深深埋在他的怀里。
他轻叹一声,低不可闻,笼紧了坏在我身上的臂膀,沉声道:“别瞎说!太医都验过了,是她不慎跌入太液池溺亡的,一切都是意外,你莫要自责!”
我闻言心里更是难过自责,哭声愈大:“如若不是我失约,珍儿兴许就不会落水,兴许就不会死。”
刘章抬起我满是泪痕的脸庞,安慰道:“你也说了是‘兴许’,谁会预料到如此?谁能左右谁的命途?一切都是天注定的,你也改变不了。”顿了顿,眉头紧皱,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爱怜道:“不要再自责,也不要再伤心了,好吗?你这样,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无力地摇了摇头,两串晶莹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吧嗒吧嗒落在他的青衫箭袖上,立即洇湿了斑斑一片,抬头问道:“我昨晚让你捎话,你可有再见过她?”
刘章轻理了理我鬓边的乱发,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她还好好的吗?”我追问道。
他轻嗯了一声,道:“那晚我正带侍卫巡视时见她独自站在太液池边,转述了你的话后就离去了,不想------”他沉吟半刻,叹了口气,道:“红颜薄命,可惜了。”将眼神投向静静躺在一旁的珍儿,满是痛惜的神情。
“守卫长。”一个侍卫装扮模样的年轻男子走至刘章身边,轻轻耳语了一番。
刘章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吩咐身后的两个侍卫道:“抬走吧。”
那两个侍卫得令将珍儿小心安放在一张黑漆白边的木板上,抬脚就走。
“珍儿?!”我疑惑不解地望了一眼,就要奔过去拦阻。
“斯人已逝,你得让她入土为安啊!”刘章扶住我。
“就这样吗?就这样草草安葬吗?珍儿是良人啊,是皇上钦封的贾良人啊。“我死死抓住刘章的袖子失声问道。无有谕令,无有谥号,无有葬礼,连个送葬的宫婢都无有。
我猛然惊醒忆起先前有个自称珍儿贴身宫婢的留儿找过我传话,不仅抬头问道:”那个留儿呢?“
”留儿已以身殉主,在无缘殿上吊自杀了。“妙儿在一旁解释道。
”她倒是个忠心的好奴婢。“我感伤之余,不由暗暗惋惜唏嘘,转首巡视周围,发现围在周围的宫人不知何时已了无踪迹,惟剩下婉仪与妙儿在一旁陪着默默抹泪,还有远处因害怕躲在花草角落里偷偷哭泣的元儿。
”漪房,这已是最好的结局。“刘章面无表情伸手拦住我阻拦的双臂,似是感慨道:”皇命不可违,你亦是知道太后的行事风格的。“转首向身后使了个眼色,厉声呵斥道:”还不赶紧抬走!“
几个侍卫得令,加快步伐。
眼见珍儿一点一点离开我的视线,再也抑制不住,挣脱刘章的怀抱,奔向即将抬走的珍儿身边,伏在她冰冷的身上,哭道:”珍儿,我的好珍儿。“泪水如泉涌。
缓缓揭开覆盖在她身上的白布,一张熟悉的面颊显露出来,眉目紧闭,面色红润,安详如初,仿若生前睡着了一般。
我握住她的手,冰凉入骨,喃喃道:”珍儿,你还记得我们是怎样相识的吗?“往事历历在目,浮上心头:初入宫时入教导司学习宫规礼仪,每日必头顶陶罐练习走姿,一次不慎将头顶的陶罐掉落下来,刚好砸在路过的珍儿脚上,惊慌失措间连连认错,原本以为她会像那些老宫人般倚老卖老训斥我这个新人一番,不想她竟是莞尔一笑,反而安慰我道:“吓到你了吧?以后小心些就是了。”从此与她日益走近交好,无话不谈。
而现在她却不再回应。
我苦笑一声,继续道:“珍儿,还记得你为我们做的各色各异的吃食吗?”
珍儿先前总说她别无所长,惟爱在吃食上用心下功夫,总自嘲上辈子定是只好吃的母猪。
念及此,已是泣不成声,不能自已,抽泣道:“你说过要为我们姐妹做一辈子好吃的,怎能说话不作数?”
亦无回应。
我摇了摇她的身子,痛哭道:“你说过我们情同亲姊妹,永不分离,却又为何说话不作数?难道你一直在骗我们?难道这姐妹情深全是谎言?难道这过往结下的姐妹情谊全是作假的吗?”
话音甫落,一阵冷风起,大片大片的红花自天际悠悠飘浮过来,纷落漫天,烈红似火,美丽凄幻。
众人都惊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眼前的奇异景象,眼见着红花愈来愈多,将珍儿覆个严严实实,惟露出半只手。
我低下头蓦然看见珍儿手心里攥着一小片黑色布片儿,布片儿边侧密密着绣一列金丝线月牙图案,心下顿时生疑,趁着大家都在惊异于漫天的红花时,悄然收入袖中。
落红渐息,太液池中,青草地上均密密覆盖了一层,凄美冷异。
刘章一个手势,珍儿终于被抬走,惟留我呆呆坐在如血如荼的大红落花铺就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