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一宿,原本稍稍好些的身子次日竟发起高烧来了,又恹恹地卧了几日床。白日里同住的她们都忙得不亦乐乎,唯有我不得不终日昏昏沉沉地躺着,宫中事务繁多,青鸾姑姑来催了几次,见我始终病得昏沉也不好说什么只请了医女来看,配了几服药勉强吃着。
这****自睡得昏迷,朦胧间似有若有若无的丝竹乐声隔着重重栾栾的宫殿缥缈而来,细听之下又有清丽婉约歌声相合。我强支了支身子,耳边似有众多妙龄女子清声作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心想竟是奇了,这时节已临近冬日,哪来的桃花灼灼而开?再听,又歌: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心下更加纳闷了。
忽见素日与我交好的长秋殿二等宫女贾珍儿穿着一身红色宫装打窗前走过,急忙唤住:“好珍儿,哪里去?”
贾珍儿听是我唤她,停了脚步扭身推了门进来,笑吟吟道:“唤我何事?”
我强起了身半倚在床头,一面扯了手帕掩嘴咳嗽了几声一面向榻里挪了挪身子示意她坐下,方有气无力问道:“我听着外面似有众女而歌《桃夭》不知何故?”
贾珍儿帮我掖了掖被角,笑道:“看你病着几日,竟不知长乐宫里正行着一件大喜事?”
“大喜事?”我很是不解,“并未听说啊。到底何等大事,外头听着看似甚是隆重呢。”
贾珍儿道:“你病着,元儿他们自是不便告诉你。太后懿旨着已故周吕侯幼女吕姒自长乐宫以公主之礼出嫁。”
“太后长兄的幼女吕姒?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我低声问道。初进宫时,教导嬷嬷皆告诉我们诸多皇亲国戚的姓名家世。记忆里并未提到过有叫吕姒的,因此纳闷,却又不敢确定。
那贾珍儿自走至窗边四下观望了一阵,方坐下小声翼翼道:“听宫里的老人儿说是已故周吕侯吕泽的私生女,一直养在外面,到了适嫁之龄才接回来的。”
我恍然大悟:“珍姐姐不说,妹妹我哪里知道这些?既知道了,以后就晓得该注意些什么了。只是疑惑一个身份卑微的私生女怎劳动以公主之礼出嫁?”
贾珍儿笑道:“据说一则安抚劳苦功高的吕家彰吕氏前朝之威望,二则权姑侄亲情之情谊。”
我点了点头:“如此也是了,只是如此隆重许了何等贵重人物?”
“许了样貌人品皆一流的代王。太后还专门下了诏令召代王进京迎亲呢。”贾珍儿一脸向往,想来在宫中数年的她是见过那品貌一流的人了。
大汉律例,各地藩王不得诏令不得进京否则按叛乱罪论处,各地藩王也就每年朝贡时才会得召入京。如今太后竟为了一个私生侄女的嫁礼就诏令作为藩王的代王入京亲迎,可见对这个侄女的钟爱与重视了。
“喔?这也是奇了。从古至今,但凡私生儿皆被人鄙夷嫌弃,到了吕氏反而扭转了。吕家正经嫡出的几个女子倒不曾有这样的待遇。看来吕氏真不是一般的人家啊!”我以手掩嘴轻笑道。
“漪房!”贾珍儿突然提高了声度,四下仔细看了看,疾声厉色道:“这话你也敢讲?隔墙有耳,被外人听去了,我们两个都不得好死。”
我自知失言,深深低了头小声道:“珍姐姐教训的是,想是妹妹我病糊涂了,以后万万不敢的。”
听我这样讲,贾珍儿重重吐了口气,伸手替我拢拢额前散落的乱发,安抚道:“原是我们姊妹间说话没什么忌讳,可这宫里不比别处,遇事三思而行,凡语三思而讲,免得一着不慎,被别有用心之人抓了把柄,轻则罚去掖庭皮肉受苦,重则招来杀身之祸殃及家族。你刚入宫,尤其在长乐宫当差,更得多留个心眼。”
此番言语入情入理,推心置腹,令我对贾珍儿刮目相看,心里不禁又靠近她几分,此后对她更不同往日。
我拉过她的手,连连称是,柔声说道:“姐姐的话我记着了。你与我此后自是不比别人。“说完,眼眶已红了一圈。
她见我这样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反握住我的手轻轻拍了几下,又恢复了俏皮模样:“我可不敢再和你在这耽误工夫了,怕误了看喜气的热闹。“
我复咳了几声,眯着眼瞅着她调侃道:“是怕误了看那品貌皆一流的人吧。”
贾珍儿羞红了脸,跺了跺脚,扭身跑了,只惹得我笑得又干咳了几声。
四周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窗外孤零的银杏树早已枯干了枝桠,唯剩下枝头飘零的几片黄叶在秋风里独歌,这个季节不是它想要的,可是它身不由己,任自何种挣扎最终敌不过自然季节的轮回的折磨。也许,这就是本该属于它的命运。
远处,细细袅袅的歌声满怀羞涩的喜悦穿过了无生趣的枯枝黄叶抒写属于新人的欢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随着飘渺的歌声我仿佛看到一个身着大红龙凤嫁衣的美貌女子款款迈上轿辇,大红的鸳鸯盖头下一张美若三月盛开的桃花似的娇羞面庞。
我合上眼,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复沉沉睡去,歌声渐远,几不可闻------
不知何时元儿和婉仪叽叽喳喳地争论着推门进来了。独不见妙儿,想是被那嫁礼的繁华热闹迷住身形了。
元儿一脸兴奋,粉嘟嘟的圆脸更加娇憨可爱,她嘟着嘴凑到被吵醒的我身旁:“房姐姐,你可知刚才可热闹排场呢。整个王宫张灯结彩,万丈红绫覆地,金锣开道,凤辇徐行,盛装宫女伴与车旁,千余名锦装亲兵前后护驾,代王高高坐在马上亲迎,恭谨得体,千名歌女放声高歌迎送新人------”元儿手舞足蹈沉浸在自己的描述里,眼睛里泛射着幸福的红晕,仿佛她是这场婚礼的主角。停了一刻,又陷入深深的失落:“要是有朝一日我也能这样出嫁我做梦都能乐出花来,可叹命运不济怎得我就没生在这等人家里。”她抬脚坐在榻上闷闷生着气。
我和婉仪看她这样又好气又好笑,不知怎样安慰她只说着:“下辈子你投个好人家就是了。”话一出口,我们二人竟相视而笑,再停不下来。
元儿白了我们一眼,又欢欢喜喜地凑到我跟前,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我看,促狭道:“房姐姐,刚我遇见个人。”
我不禁感叹她小孩子心性,刚还闷闷不乐转眼就欢喜的要紧,脱口道:“你每天都会遇见人,这有什么稀奇?说来就是了。难不成遇见什么贵人?”
“呵呵,却是贵人,是房姐姐的贵人。”元儿拿手指在面前比了比,俏皮道。
婉仪轻推了她一把,笑道:“别卖关子了,遇见谁了?快讲!”
元儿却不急,理了理衣裙在榻边坐好清了清嗓子方道:“刚我在看热闹时碰到了执勤的现任汉宫内值守守卫长刘二公子,他问我怎不见和你同住的窦漪房呀,我答房姐姐已病了好几日了卧床躺着呢,他问什么病,我答风寒,他问可瞧过了?我答医女开了几服药吃着也不见好,他喔了一声转身走了。”元儿絮絮叨叨说着,不时还抬高音量学着男声说话,生怕我们不知哪句是人家问的哪句是她答的。
我苦笑道:“那又如何?”一面向里拽了拽被子。
“证明你和二公子关系匪浅呀。”元儿瞪大了双眼激辩道,“他听到你病了一脸关切询问呢。”元儿不死心。
我暗暗哭笑不得,平静道:“我和他素昧平生,他怎么会和我有关系?也可能是作为守卫长的他格外留意无踪迹的宫人,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当不得真。”
正说着,一个太医模样打扮的男子叩门问道:“可是窦姑娘住处?老夫奉命来给姑娘看诊,请姑娘开门。”
婉仪急忙开了门请太医进来,那太医也不多说,只自称姓王说是受人所托为我看诊。即刻给我把了脉,开了药单让抓来吃就匆忙告辞了,再问亦不肯透漏是受何人所托为我诊治。也因此我心里更加对请太医的那人感激不已。
作为宫女按照汉宫规律是无资格劳烦太医亲诊的,最多只能请一些下等医女抓几服药,可偏偏那些医女大多医术不济,但凡遇见稍微病重者皆难医好。这也注定了宫中体质弱差的宫人大多病死的下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