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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钦差大臣

作者介绍

果戈里,(1819~1852)俄国19世纪前半叶最优秀的讽刺作家、讽刺文学流派的开拓者、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之一,他出生于乌克兰一个地主家庭,在彼得堡当过小公务员,薪俸微薄,生活拮据,这使他亲身体验了“小人物”的悲哀,也目睹了官僚们的荒淫无耻、贪赃枉法、腐败堕落。1831~1832年他的处女作《狄康卡近乡夜话》问世。1836年果戈理发表了讽刺喜剧《钦差大臣》,它改变了当时俄国剧坛上充斥着从法国移植而来的思想浅薄、手法庸俗的闹剧的局面。《钦差大臣》描写纨袴子弟赫列斯达可夫与人打赌输得精光,正一筹莫展,从彼得堡途经外省某市,被误认为“钦差大臣”,在当地官僚中引起恐慌,闹出许多笑话。果戈理用喜剧这面镜子照出了当时社会达官显贵们的丑恶原形,从而揭露了农奴制俄国社会的黑暗、腐朽和荒唐反动。

故事梗概

县长安东·安东诺维奇大清早起来心情就特别糟糕。他像一头发情的公鹅在客厅里来回乱转,肥大的睡衣被卷得呼啦作响。他之所以搞到这等地步,完全是因为昨天下午收到了一封倒霉的信,而到了夜里又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信以后再说,先说那个梦。那可真是一个吓人的梦!两只大耗子,大得像猫,除了尖尖的嘴巴是粉红色的外,浑身乌黑,从洞里探出头来到处乱嗅,两只小眼睛幽幽地发着光,钢针似的胡须碰得地面啪啪直响。这两只怪物就这样唤了好大一阵子,嗅够了,又慢慢缩回到洞里……

县长一向反对把梦同实事扯到一起去,他认为这是一种丧失理智的行为,只有那些逻辑混乱而又叽喳乱叫的女人们才热衷于干这种蠢事。所以,每当他的夫人,或者女儿,或者其他的什么女人向他说梦的时候,他就仰起脸,双目微闭,让在大软椅里蜷作一团的身体缓慢而有节奏地前后摇动,嘴角上还透露出一丝玄奥得不能再玄奥的微笑,弄得人家还以为他是在作赞许的表示因而讲得更加起劲,其实他心里正暗自嘲笑她们的愚蠢,并为自己高她们一筹而洋洋自得。大小不说,他也是一县之长嘛,怎能同妇人们一般见识呢?

可是这一回他却不得不同妇人们一般见识了,因为他无论做出怎样的努力都不能制止自己不把这个老鼠梦同那封倒霉的信联系在一起。他觉得这个梦一定是有来头的,乌黑的大老鼠,而且还是两只,从洞里出来了,又进去了,这些都意味着什么?这一切,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没有理由不看作是一种凶兆。

“莫非这都是上帝的意旨,是上帝在惩罚我之前给我的一种暗示?”县长被梦搅得睡意全无,索性睁开眼,倚在大木床的靠背上,把事情仔细地想一想。

县长翻来覆去想了一夜,终究也没想出个结果来,而且越想心里越不踏实,心里越不踏实心情就越不好。所以,当县长清早起床时,他感到头昏脑胀,口干舌燥,肝火上升,气郁不顺,真是痛苦得难以言说。照以往的经验,县长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想办法发泄发泄才好。那么,怎么发泄呢?最好是骂骂什么人,但如果跟前一时找不到什么人,摔摔什么物品也能凑合着解决问题。县长开始扫视四周,案几上的那个瓷花瓶摔起来一定很响,但是不行,太贵重了。柜子里的酒瓶比较合适,摔起来效果不会比花瓶差,但是要选一个酒少的,最好是喝光了酒的空瓶子。但是,县长已经无须再为摔什么物品而大伤脑筋了,因为这时他家的男仆米什卡正好走进来,他是照例来给县长送每早必喝的一杯茶。

“老爷,您的茶,您请用。”米什卡把茶碗放稳,抬头看到了县长那张阴云密布的脸,知道事情不妙,扭身就想退出,但已经晚了。

“站住!”县长大喝一声,“你是不是成心想谋害我,为什么在茶里泡一只死苍蝇?嗯,你说呀!”

米什卡惊愕万分地探过身定睛看看那杯茶,尽量放低了嗓门分辩道:“我怎么敢谋害老爷,那不是死苍蝇,那是一片茶梗。”

“茶梗,茶梗,说得倒轻巧。像乌龟那样伸长你的脖子,再好好看看,是茶梗,还是苍蝇!”

米什卡果然像乌龟似的伸长脖子再次去看那杯茶,这样他的一张脸就毫无遮掩地、非常完整地送到了县长的跟前。县长认为时机到了,他刻不容缓地抡起大巴掌照准米什卡的那张脸就是一下。这一巴掌好厉害,直打得米什卡一声哀叫,陀螺似的在原地转了足有三圈之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立即又双手捧脸,踉踉跄跄地夺路而逃。

“墙壁,那是墙壁,别像蠢驴一样乱撞!门在那儿,在左边,混蛋!”县长还朝着逃去的米什卡大声嚷嚷。

县长发了这一阵脾气还真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他顿时感到心情顺畅了许多,头脑也冷静了一些。他带着几分快意地端起茶来,“扑”的一声将那片他硬说成是死苍蝇的茶梗吹到一边去,然后慢慢地呷上一口。他觉得香喷喷的,好喝极了。

直到这时,县长才忽然意识到事情还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他大可不必那么惊慌失措,那样自己吓唬自己。他甚至为自己刚才的发脾气,打人家的脸而感到害臊。还是有三十年官场阅历的人呢,还是两鬓已经挂霜、头顶已经光秃了的人呢,还是一向以老谋深算、老奸巨猾著称的人呢,这会儿竟显出如此不沉稳、不老练,简直像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这怎么行?不就是个钦差大臣吗?钦差大臣是老虎吗?他能吃人吗?别自己吓唬自己了。不是已经有过成功地对付了三个省长的经验了吗?难道三个省长顶不了一个钦差大臣?

县长的身上立时生出了一股劲头,他把手臂在空中坚决而又有力地挥动了一下,一个决定已经在他心中形成:今天上午要召集一个县政府官员会议,为的是通报情况、堵塞漏洞、统一步调。至于开会的地点嘛,就干脆在家中的客厅里举行吧,这里隐蔽一些,因为会议的内容是不便公开、不宜外传的。

原定八点钟开会,但是到了将近十点的时候人还没有到齐。县长一点也不生气,他正襟危坐,耐心地等待,不时地啜口茶,闻闻鼻烟,打上一两个喷嚏。县长自打二十多年前当县长以来,就没记得哪次开会准时过。久了,大家司空见惯,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合理了,偶尔哪次会议只延迟了一个小时,而不是两个小时,大家反倒觉得有些奇怪。县长对付这种情况,也自有他的办法,就是如果想十点开会,那就通知八点开,不妨给他们留出两个小时的时间差。今天他就是这样干的,因此他也就用不着为此而气恼。

最先到来的是本地邮政局长伊凡·库兹米奇·什彼金,时间是差一刻九点。在县政府的众官员中,这位邮政局长是属于少壮派的,比较年轻,甚至还保持着儿童般的强烈的好奇心。他经常戴着有长缨子的三角帽,腰间佩着长剑,走起路来,剑鞘的下端击打着路面铿锵作响。因此,他被县长夫人誉为全城最潇洒、最优雅、最有风度的人物。他这次开会来得最早那大概完全是因为无聊,闲得难受,想找点新鲜事。所以,他一来到就死乞白赖地要求县长提前把会议内容透露给他,但是县长只是喝茶、嗅鼻烟,根本不睬,这可急坏了他。他先是抓耳挠腮,继尔捶胸顿足,末了竟扬言要是县长再不说点什么他就辞职撂挑子。正闹得不可开交,还是县长夫人来解了围,把邮政局长拉到了另一间房里去。县长夫人拉走邮政局长也不是单为了解围,还有点个人目的,就是为了向邮政局长探听督学的女儿近来给她彼得堡的表兄通过几封信;信中都讲了些什么。因为她知道邮政局长有一种癖好,就是每天花费很多精力把全城来往的信件集中起来,一一拆开,细心研读一番,然后再一一重新封口,弄得跟没有拆开过一样,然后才交付邮差发送,因此这位邮政局长几乎洞悉全城所有人的信件来往情况以及信中所讲的内容。在县长夫人的眼里,邮政局长可是有着特别重要的价值,这种重要价值,除了别的什么之外,就是他掌握着大量的别人的家私隐秘。

第二位来到的是本县督学(教育局长)鲁卡·鲁基奇·赫洛波夫。这位先生本是一位说不出什么特点的平庸的人,但因为是督学,平时就要尽力显出比别人斯文一些,他的手中永远拿着一根精致的文明棍,喜欢穿长礼服,高高的衬衣硬领上打着蝴蝶结。今天他一见到县长,就向前紧趋几步,在距县长大约六步之远的地方站定了,把文明棍挂在手臂上,一只手脱下大礼帽紧捂在胸口,躬身施了一个大礼,然后才开口说话,用极文雅的语言向县长问候,县长也欠欠身作为回报,并让督学先生别那么客气。

继督学之后来到的依次是当地法官阿莫斯·费约陀罗维奇·略普金·贾普金、警察局长先生、县医官等。这也是几个很有意思的人物,其中最有意思的是法官先生。单从长相上看,这位法官先生就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他长着一只肥硕无比的让人看一眼就会终生难忘的酒糟鼻子,他自称这只鼻子原来不是这样,而是一种希腊式的精致的鼻子,只是近几年由于在那里滋生了大量的螨虫,才使这只鼻子变得红彤彤、烂糟糟的,活像一头大个的紫皮洋葱。但是人不可貌相,法官先生可是一位有学问的人,甚至比督学先生还要有学问。据说督学先生平生只读过五本书,而法官先生竟读过八本之多。这就难怪法官先生平日在众人面前总有点恃才傲物,对任何事情都大发议论,脸上永远保持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神气。

此外,有关法官先生的情况还有一点不能不说,就是他酷爱打猎,由酷爱打猎又发展到酷爱养猎狗,他喂养了一大群纯种猎狗,把家里搞得像个养狗场,一有生人来,就会爆发出一片狗吠声。

最后一个到会的人是慈善医院院长阿尔捷米·菲里波维奇·泽姆略尼卡。对这位先生的姗姗来迟,大家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是全城最肥胖的人,肥胖到连穿袜子、扣衣扣、束腰带都必须要有别人代理才行。试想不是这样的一个人来得最迟,还能是谁呢?其实,这位先生的最大特点还不是肥胖,而是他那副天生的怪模样:小耳朵,大嘴巴,在浓密的花白眉毛和肥嘟嘟的脸部肌肉的簇拥下突出两只浑浑噩噩的眼睛。这模样,让人看了不能不想起在动物园里畜养的大河马。别看此人样子长得呆头呆脑,但心里却鬼得很,很善于卖乖弄巧,是一个老滑头兼骗子。对于这点,县长大人当然最为了解,因而平日总是对他保持着几分防范的戒心。现在这位慈善医院院长没有为他来得最晚而表示丝毫的歉意,他双手托着大肚皮,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一张专为他备好的木制大圈椅旁边,笨手笨脚地坐了下去,椅子随即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响声。

好了,人总算都到齐了。县长收起了鼻烟壶,打完了最后一个喷嚏,故意清清嗓子。大家知道就要开会了,都一律地将头转向县长,就像向日葵朝向太阳一样。

“诸位,我今天请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一个很不愉快的消息,”说到这里,县长有意把话打住,抬头扫视众人的脸,看到众人都显露出惊诧、专注、企盼的表情,感到满足了,才说出下面的一句话,“钦差大臣要上咱们这儿来了。”

县长的这句话立即引发了下面的一片惊嘘声,县长示意大家肃静,接着说:“从彼得堡来的钦差大臣,带着密令,而且还是微服私访。微服私访懂吗?就是事先任何人都不知道,装扮成老百姓的样子在民间察访,等把事情弄清楚了,就会突然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到那时候,可就……”

大家原本伸长的脖子又忽然一下子缩了进去,随即又起了一阵骚动。县长这次没有制止,而是不露声色地看着、听着,待到这阵骚动自行止息下来,他才清清嗓子又说道:

“为了证明消息的可靠性和情况的严重性,我想给你们公开一封信,这封信是一位在彼得堡做官的同乡好友写给我的,”县长掏出了那封弄得他一夜不得安宁的信,用手指弹平,“我仅披露其中有关的几个段落,啊,这里,诸位注意啦,‘兹有一事奉告:近有大员奉谕来省视察,对我县情况尤为注意。’还有这儿,‘弟知兄染有一般人之通病,偶犯小过失,在所难免,盖兄聪颖过人,过手之物,当不愿轻易放过,故敢奉劝吾兄早作戒备。’唔,这一段最重要,诸位好好听,‘该大员纵使此刻尚未到达,或隐姓埋名于某处,但随时皆可抵达也。’行了,其余的就不必念了。情况大致如此,下面大家议一议,不过要一个一个地说,不要乱糟糟的。”

好发议论的法官先生抢先发言,他认为沙皇陛下派大员下来是要调查下面的治安情况,准备跟土耳其开战。邮政局长马上随声附和,还进一步补充说大员下来还要顺便筹集点打仗的粮款什么的。但是慈善医院院长提出了异议,他的椅子又吱吱呀呀地响起来,他说道:

“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钦差大臣要到这里来,那完全是因为他喜欢到这里来,他在彼得堡待腻了,他想到这里透透新鲜空气,换换脑筋。到了这里,也许会对你——阿莫斯·费约陀罗维奇说:‘请把你最好的猎狗带上,领我到林子里打兔子吧。’当然啦,他也可能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听说你们这里的白鲟鱼特别肥,阿尔捷米·菲里波维奇先生,您肯赏光烧上一条请我尝尝吗?’”

“够了,别瞎扯了!”县长终于不耐烦了,粗暴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法官先生,你还自称是有学问的人,怎么净说些连老娘们都说不出的糊涂话。慈善医院院长先生,你多少也算个机灵人了,怎么也跟着乱起哄。你们真是些大难临头了都不知死的鬼,还讲什么打仗、吃鲟鱼。你们就尽管胡扯吧,总会有那么一刻,钦差大臣会突然降临,他会说:‘啊,朋友们,原来你们都在这儿呢!谁是这里的法官?谁是慈善医院的院长?把他们叫来,有些事情要他们交待清楚。’这一刻很快就会到来,到那时看你们怎么办。别扯淡了吧!就把平日欺负人、说谎、吹牛、自欺欺人的本事的十分之一拿出来想想办法吧!”

众人都沉默不语了,也可能都在用心想办法但又一时想不出来。只有法官先生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似乎又觉得不妥,没有说。县长见大家半天没动静,就只好先谈谈自己的意见。县长首先指出市容问题非常重要,关系到能否给钦差大臣造成好的第一印象。他责令警察局长要把全体民警召集起来清扫街道,还要把教堂外面的叫花子统统赶走,他还特别提到一定要把那个身上总发出一种恶臭、一出来就惹得一群野狗跟在后面乱咬的拄双拐的瘸子赶走,还有那个总穿破裙子、围花头巾,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老娘们的满街乱跑的疯汉,也一定要赶走,要是他们不听话,就干脆抓进牢房关起来。

“但是,县长先生,全城到处都是垃圾、污水、尘土,连纪念碑前面都堆满了垃圾,苍蝇满天飞,您让我怎么办?”警察局长为难地说着,一边在用小草棍抠鼻孔,他今天有些伤风,想打喷嚏又一直打不出来。

“这我就不管了,总得你自己想办法。不过我可以给你出个小小的主意,如果碰到太大的垃圾堆,一时处理不了,可以在上面插个木牌,木牌上就写‘此处为垃圾场’。这也就勉强可以糊弄过去了。”

大家都对县长的这个“小主意”拍手称妙,赞不绝口。但县长对大家的恭维并不领情,他继续指出存在的一些问题,他说,钦差大臣来了,还要到各处视察,这就要求每个人都要注意,要把那些明显的太不像话的地方预先遮掩一下。

……

正当县长,同一干人等商量着如何应付钦差大臣时,乡绅陀布钦斯基和鲍布钦斯基进来报告说他们在旅馆里见到了钦差大臣。于是县长和众官员略作准备便乘马车向旅馆奔去。

其实,被鲍布钦斯基和陀布钦斯基认定是钦差大臣的那个人并非真的钦差大臣,他只是彼得堡的一个仅有二十三岁的十四品文官——伊凡·亚历山大德罗维奇·赫列斯塔科夫。他原是萨拉托夫省一个乡村地主的独生子。

老赫列斯塔科夫花了多年的积蓄,走了门路,给他在彼得堡的某衙门里谋得了一份差事,实指望他将来能升官发财,光耀门庭。哪料到他竟如此不争气,于仕途上毫不用心,但在浮华享乐上却投入了全部精力。在彼得堡,什么好穿他穿什么,什么好吃他吃什么,什么好玩他玩什么。一得到钱(通常是他的薪水和他父亲寄来的零花钱),他就大把大把地挥霍,上戏院,下酒馆,赌牌,追女人,看小狗跳舞,兜风转圈子。没钱了,他就当衣服,当完了衣服,他就同仆人奥西普躺在屋里耍贫嘴,吹大牛,最后是喝凉水挨饿。就是这样,在彼得堡鬼混了三年,到头来还是个十四品的小不点儿。老赫列斯塔科夫终于探得了实情,气不过了,一封家书招他回乡,目的是想整治整治他,希望他能浪子回头,并随信寄去了足够的盘缠。谁知他得了这笔盘缠,真是如鱼得水,一路上讲排场、摆阔气,房间要住顶好的,饭菜也要吃顶好的,还同过路的客商交朋友,拉开桌子赌钱,一赌就是一宿。这样,没几天就把盘缠花了个精光,但是路才走了不到一半呢。

当赫列斯塔科夫带着仆人奥西普鬼鬼祟祟地下榻到安东·安东诺维奇管辖的这个小县城的旅馆里的时候,这位十四品文官的口袋里已经连半个戈比也掏不出来了。这下他倒是夹起尾巴来变老实了,但旅馆老板追着要房钱、要饭钱啊,又不敢再给家里写信求援了,怎么办?赊账,说好话搪塞,软缠硬磨,最后干脆耍赖,拖一天算一天,就这样不觉两个星期过去了。

这天早上,旅店老板正式通知赫列斯塔科夫,从此以后,前账未清,不再开饭!而且还让小伙计捎来话,限三天内将欠账还清,否则就报警告官,法庭上见。还威胁说,这里的县长大人要多厉害有多厉害,专治骗子和无赖,除了掌嘴还要坐班房。

赫列斯塔科夫正在床上盘算着如何渡过难关,县长率领众人到了旅馆。县长一见到赫列斯塔科夫,就恭敬地垂下双手,弯下腰,脸上似笑非笑地说:

“问候您好。”

赫列斯塔科夫见县长这么客气,急忙跳下床,也施一礼,说:“您好。”

“装得倒挺像,我比你还会装。”县长心想。于是他就问赫列斯塔科夫是哪里来的客人,在这儿过得怎么样,还说他作为一县之长是不允许来往客商受到任何委屈的。赫列斯塔科夫也毫不含糊,马上就把他在这个旅馆如何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老板如何凶恶不讲理,如何给他吃连猪狗都不吃的东西,而最后又如何连猪狗都不吃的东西也不给他吃了等情况说了一遍。起先还说得有点结巴,后来就渐渐慷慨激昂起来,唾沫星子乱飞,喷到了县长的脸上。县长心里又着了慌,连声道着对不起,请息怒,末了还试探性地问道,“要是真有什么不称心……我斗胆奉劝尊驾搬到另外一个好的地方去住。”

但赫列斯塔科夫却把县长的这句话理解成让他去坐牢,他感到可怕的事情要到了,极度的绝望反而使他勇气陡增,他用拳头使劲擂桌子,大叫道:“不,我不搬!你有什么权利让我搬到那种地方去?您怎么敢……我是……我是在彼得堡做官的,我,我,我……我要直接找部长去!我要在沙皇陛下御前控告你……”

可以想象,赫列斯塔科夫在绝望中胡乱喊出的这几句话将对县长产生怎样的影响。县长立刻头皮发麻,两腿发抖,几乎要瘫倒下去。陀布钦斯基也早已滚到房间的某个角落里缩成一团。过了一会儿,县长只得硬挺起身体苦苦哀求赫列斯塔科夫念他有老婆孩子千万开恩饶他一命,又指天发誓说自己是清白无辜的,至于下士的老婆以及其他什么人说他打过他们,那纯属造谣诬陷,想置他于死地。赫列斯塔科夫也毫不让步,他说你县长可以打下士的老婆,但不敢打彼得堡来的官员,他还说他有的是钱,只是现在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但欠的账将来一定会还。

县长听到赫列斯塔科夫提到什么钱啊账的,脑子里霍地闪动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他是在暗示我……这种时候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也不能放弃。”于是县长壮起胆子靠近赫列斯塔科夫,压低了声音说道:“您要真是需要钱,或是需要别的什么,我保证立刻就给您办到。为过路客商提供方便是我的崇高职责。”说完,退到一旁,屏住呼吸,等待赫列斯塔科夫的反应。

赫列斯塔科夫好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他终于确信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的时候,他的眼睛一下子大放光彩,急忙说道:“借给我钱?请您借给我钱!我只要200卢布就行。”县长的眼睛也一下子大放光彩了,他掏出了身上带的所有的钱,双手捧到赫列斯塔科夫面前,嘴里还说:“这足有200卢布,不够我再到家中去取。”

赫列斯塔科夫觉得像是在梦中,他抓过钱,揉揉眼睛细细地看着,是一把实实在在的票子啊!他被这意外的收获弄得欣喜若狂了,他简直不知干什么好了,他满怀感激之情地抓过县长的手请他坐到椅子上,他又把一直缩在角落里的陀布钦斯基硬扯出来请到另一张椅子上,他反复表明刚才是错怪他们啦,是有眼不识泰山,他说他还从未见过这样一位和蔼可亲而又仗义疏财的县长,将来他一定出资为县长建一座纪念碑,以供万代景仰。

县长也被事情的这种意外的进展弄得心花怒放。“他收下钱了!”他心里欢呼着。“他只要收下钱,一切就好办了!”他感到几天来一直紧缩着的心一下子松懈下来,连身上的每一块肉,每一粒细胞都松懈下来,他甚至开始幻想等待他的将来不再是什么枷锁牢房,而是被嘉奖、被提拔的洪福高运。他想当将军的心可一直没有死啊!他终于有些飘飘然了,但他即刻就制止了这种飘飘然,他认为现在就飘飘然还为时太早,他应该戒骄戒躁,乘胜追击,进一步扩大战果。于是他装模作样地环顾着房间,问道:“这屋子是不是有些潮?”赫列斯塔科夫回答说:“潮死了,潮得到处都是臭虫在爬。”“这屋子是不是太暗?”“暗着呢,暗得让人既不能读书,也不能写东西,诗的灵感全都白白跑掉了。”

“那么,”县长凑近赫列斯塔科夫的耳边说:“我就老着脸皮说吧,我家里有一间对您挺合适的房间,又敞亮,又清静,如果您肯赏光的话,那就请……”

“您是不是要我搬到您府上去住?”

“正是。”

“哎呀,那可是我求之不得的!您真是天下罕见的好人,好到让人难以置信。我回去以后,一定要向所有的人,从至高无上的沙皇陛下直至普通的老百姓,宣扬您崇高的品德。”

太阳偏西的时候,赫列斯塔科夫一行才浩浩荡荡地开到了县长家。先由几个警察打开了大门,接着大家就鱼贯而入,赫然走在最前面的当然是赫列斯塔科夫,他面红耳赤(喝酒喝的),不住地打饱嗝。紧跟其后昂首阔步的是县长,县长的后面则依次是慈善医院院长、督学、陀布钦斯基、鼻子上贴着膏药的鲍布钦斯基以及肩膀上扛着行李包的奥西普。

赫列斯塔科夫被请到客厅里刚一落座,县长夫人就带着女儿玛丽亚出来向客人请安了。她们都穿起了最漂亮的衣服,县长夫人穿的是一件打大褶子的淡黄色长裙,玛丽亚穿的是一件打小褶子的天蓝色套裙(她本来想穿带花的衣裳。但她妈妈不让穿,说是太招惹人了)。她俩就像一只大黄蝴蝶和一只小蓝蝴蝶,一前一后,翩翩飘飞而来。

“让我来介绍介绍敝眷”,县长咬文嚼字地对赫列斯塔科夫说,“此乃贱内,此乃小女。”

“太太,小姐,我有机会见到你们,真是三生有幸。”赫列斯塔科夫见是女眷,精神为之一振,慌忙起身施礼说客气话,一面又偷眼打量她们,心想:“一位是徐娘半老,一位是黄花姝丽,倒各有各的滋味,但不知性情如何,待我略施小技撩拨撩拨她们。”

“我们能见到您这样的贵宾,更是觉得愉快。”县长夫人柔声细气地回了一句。说话的时候,她尽力挺胸收腹,以便弄出点线条来,还人不知鬼不觉地向赫列斯塔科夫抛去个媚眼。

赫列斯塔科夫可谓此道上的通灵人士,见县长夫人这种举止,自然早已看在眼里,乐在心头。“很好,一个十足的风骚娘儿们,”他在心里这样下着断语。然后就装模作样地说:“太太,完全相反,感到愉快的应该是我。不过,假使您愿意挨着我的身边坐下,我将更加愉快。”县长夫人当然愿意了,于是她乐滋滋地屁股一摆在赫列斯塔科夫一边坐下了。

“又假使,”赫列斯塔科夫斜眼瞟了瞟县长女儿继续说,“贵干金肯赏光坐在我的另一边,我将更加不胜愉快。”玛丽亚羞得满脸绯红,慌忙后退,但被她父亲挡了回来,连推带搡地也坐下了。

赫列斯塔科夫的头像货郎鼓一左一右不停地摇,心里乐得想吹口哨,但马上意识到这场合不太合适,还是用语言表达吧,于是说:“有你们二位美丽贤淑的女士陪伴着,我幸福得就要晕过去了,太太,小姐,快扶我一下。”

“您太客气了,我们不敢当,我们都住在乡下……”县长夫人有些自卑地说。

“要我说呀,你们虽然住在乡下,但你们是从乡下飞出的两只金凤凰啊!况且乡下也有山有水,别有天地……当然,乡下总不能跟彼得堡比,提起彼得堡来呀……”说到这里,赫列斯塔科夫故意停住,看看众人都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待听下文,特别是县长夫人连大气都不出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而玛丽亚也张开了两片红活鲜嫩的小嘴唇,他立即意识到现在到了大力施展吹牛本领的时候了,于是他就一发而不可收地吹起来。

“彼得堡是无法言说的,我还是先说说我自己吧。你们也许以为我是给人家誊写文件的,才不是呢,我只要点出一件事,你们就会马上明白我到底是多么重要的人物:每天我走进部里,那个看门人总会拿着刷子在楼梯上追我,讨好地对我说:‘赫列斯塔科夫先生,请让我给您刷刷靴子,无论如何您也要把这份光荣给我啊。’至于处长跟我交情至深,是大炮也轰不散的铁哥们,司长隔三差五就请我吃一次饭,不吃就急得对我吹胡子瞪眼,部长在他家召开的舞会上把我奉为上宾等,这类事情我就不必再多费口舌了……”赫列斯塔科夫忽然发现县长、慈善医院院长、督学先生都一个个从座位上瑟瑟地站起来,就暂时中断吹牛,示意他们请坐,不必拘礼,然后又继续吹下去。“我这人最怕麻烦,所到之处总想不让人家注意我,但是不成呀!不管我走到哪儿,大家马上就会说:‘瞧,伊凡·亚历山德罗维奇来了!’说着就呼啦一下把我围个水泄不通。譬如我到剧院看戏,我只是看戏,又不想认识演员,谁想那些漂亮的女演员都跑来要跟我交朋友,赶也赶不走。还有,我业余时间喜欢写点诗歌、小说什么的,我不过是随便玩玩,消遣消遣,哪想到招引普希金找上门来了,非要跟我切磋切磋文艺……”

“哎呀!没想到您还是一位作家,我可最崇拜作家,您一定发表了不少作品吧?”县长夫人忍不住地插嘴道。

“不多,不多,算起来总有那么十几本吧。”接着,赫列斯塔科夫就把他所读过的和听说过的作品统统罗列到自己的名下。县长夫人忽然记起他刚读完的一本小说,就自作聪明地问:“那么,《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一定也是您的大作了?”赫列斯塔科夫立刻随口答道:“是的,是我的作品。”这时,玛丽亚在一边小声地嘟哝道:“可是,人家书上是写着札果斯基先生的作品嘛……”赫列斯塔科夫马上又改口道:“说的对,那的确是札果斯基的作品。可是还有另外一本《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那本是我写的。”赫列斯塔科夫觉得不能再谈文学作品,谈多了就要露出马脚了,还是继续谈彼得堡吧。

“在彼得堡,我住的房子是数一数二的。我经常在家里举行舞会。那边的舞会可真是要多高雅有多高雅。”赫列斯塔科夫转身向着县长夫人,仿佛只是对她一个人说的。“别的我不说了。单说桌子上放的那只西瓜就值七百卢布,喝的汤是装在锅子里一直从巴黎用轮船运来的,一揭开盖,那股热气呀……”

“唔……”大伙儿惊叹得一齐发出声来。

“我每天都打惠斯特牌,我最喜欢同外交总长在一起打牌,他跟我配合得很好。我最不喜欢同内政部长打牌,这老家伙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把最不应该打的牌打出来。我家的客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得没法照应,我只召见重要的客人,至于一般的客人,让我的秘书总管见见就算了。你们要是到了彼得堡,一定要去看看我的接待室,那真是好看啊,满屋都是伯爵啦、公爵啦,挤来挤去,像蜜蜂似的嗡嗡叫,你满耳都是嗡……嗡……嗡……”

县长他们又从椅子上站起来,脑门上冒出冷汗。

“说来真有意思,有一次部长先生非要请我当司长,我说:‘算了吧,还是让我清闲几天吧。’但是不行,部里的几百名官员联名写信,恳切盼望我出山就职,还说此职位非我莫属。我看看没办法了,一来盛情难却,二来怕事情闹到皇上那儿可不大好,就勉强答应了。不过,我马上又提出一个严正声明,我说这个司长不当便罢,当了就要当出个样子来,对那些违法乱纪的人我是绝不留情的……”

县长他们的下巴颏儿开始打战了,脊背上也冒出了冷汗,直往尾巴根子上流。赫列斯塔科夫也越说越来劲,不觉站起身,手舞足蹈起来。

“我警告了我手下所有的人,我对谁都不留情面,我耳朵尖得很,我要怎么着就怎么着,我到处吃得开,我每天都进宫,我跟皇上关系很密切,他老人家已答应提升我做元帅……”

“扑通”一声,赫列斯塔科夫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吃屎。众人忙不迭地上前把他搀扶起来,县长战战兢兢地问赫列斯塔科夫是不是需要休息一下了。赫列斯塔科夫眨巴眨巴醉意迷蒙的眼说:“休息?是要休息了,那我就休息吧。不过,我很满意……徐娘半老……黄花姝丽……山榆菜煮鳕鱼……明儿见……”

第二天清早县里的众官员们就在县长家的客厅里聚齐了。因为是进见“钦差大臣”的重大行动,所以这次没有一个人敢迟到,而且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穿上了整齐的制服,还佩上了宝剑(陀布钦斯基和鲍布钦斯基除外,因为他俩不过是乡绅,还没有资格穿制服和佩剑)。就连以往只穿灯笼裤的大胖子慈善医院院长今天也穿上了制服,不过这样一来弄得他的行动更加不便,而且只能站着不能坐,因为一坐下,裤裆就非撑裂不可。赫列斯塔科夫也早已睡醒了,但由于昨天多喝了酒,直到现在还有点头昏脑胀,因此他还要在鸭绒被里多躺一会儿,连早点都是奥西普伺候着在床上享用的。

众官员在赫列斯塔科夫房间的门外排成个半圆形,小声小气地商议着具体的行动方案。无非是给赫列斯塔科夫塞点钱。但这钱如何塞呢?如果大家一块进去塞,倒是能互相壮壮胆,少担点惊怕,但又恐怕人家碍于脸面不肯收。干这种事最好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若是大家都知,人家肯定不收,弄不好,还可能惹得人家恼怒,反过来安个贿赂政府大员的罪名。所以,大家商量到最后,认为还是单个地进去塞比较好,当然这就需要每个人鼓起更大的勇气。那么,谁第一个去塞呢?在这个问题上,大家颇费了些周折。起初大家公推慈善医院院长打头阵,理由是他昨天已经同人家有了一面之交,在个人素质方面他又最油滑、狡诈,并且他块头又最大,多少也能增添点儿声威。可是慈善医院院长却说自己读书甚少,文化水准不高,难当此重任,不如让“青年的导师”督学先生打先锋更好。但督学先生又推辞说自己生性懦弱,讷于言辞,还是让既有学问又能诡辩的法官先生出任先行官更合适。法官又立即声明敝人并不合适,敝人虽然有时也能把话说得天花乱坠,但那都是在讲到猎狗的时候,若要讲其他的事,舌头就像粘住烂泥似的一点动弹不了,所以他认为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年轻有为、前程无量的邮政局长先生。就这样推来推去,成为无限循环之小数,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没办法,最后还是通过抓阄才算决定了进见“钦差大臣”的先后次序。

然而,事情很清楚,这伙人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对赫列斯塔科夫来说,你别说塞点钱,就是搬座金山给他,也断然没有不敢收之理。所以,这次进见赫列斯塔科夫的行动,无论是先见的,还是后见的,其结果都是一样的:战战兢兢地进去,欢天喜地地出来。赫列斯塔科夫除了爽快地收下了他们的钱之外,还着实地把每个人夸奖了一番,并且许诺他们每人提一个要求。法官先生提出的要求最有意思,他说他有一只纯种的爱斯基摩猎狗不幸走失了,他一直疑心这只高贵的猎狗跑到彼得堡去了,他详细描述了这只猎狗的外貌特征,请求赫列斯塔科夫回到彼得堡能为他打听一下。赫列斯塔科夫欣然应允,还说他可以找报社的朋友在报纸上登一则寻狗广告。鲍布钦斯基提出的要求也挺有意思,他只是恳请赫列斯塔科夫日后再见到皇上的时候,别忘了对皇上提一句:陛下,在某某县城里,住着一个人,名字叫彼得·伊凡诺维奇·鲍布钦斯基。慈善医院院长除了提出个人的要求外,还凑在赫列斯塔科夫的耳边打了个小报告,历数了县长、法官等人的种种劣迹,最后还问赫列斯塔科夫要不要让他把这一切都写在纸上。总之,每个人似乎都达到了目的,都感到心满意足了。

赫列斯塔科夫在众官员离开后马上把得到的钱数了一遍。三百……六百……八百……哦呀!都超过一千了!有了这笔钱干什么都行了,又可以同客商们大赌一场了!赫列斯塔科夫又高兴得吹起口哨,一口气吹了十个曲子,当他开始吹第十一个曲子的时候,却被奥西普的话打断了。

“少爷,我觉得咱们该离开这里了。”

“为什么?”赫列斯塔科夫不解地问。

“难道您没看出,人家是把您当作另外一个人啦。刚才县长还找我七问八问的,看样子人家已经开始怀疑了。您在这里已经吃了一顿好饭,住上了这么好的房间,现在又得了这一笔钱,我看,还是见好就收吧。”

“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了?”赫列斯塔科夫略一思忖,又说,“好像真是这样。不过,我还想在这里住住,明天再说吧。”

“为什么要等明天?你当这伙人是好惹的吗,说不定另外那个人马上就会来了。咱们还是现在就走吧,现在还可以体体面面地走,还会给咱们预备好马车,再说老太爷也一定在家中等急了。”

“那就现在走吧。你马上去驿站要最好的马车,费用就让他们算在公家的账上。”

奥西普应诺一声匆匆去了。赫列斯塔科夫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又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了,太好笑了,我就写封信给彼得堡的特略皮奇金,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这家伙很会写小说剧本什么的,让他把这里的傻瓜们好好嘲笑一通。”

赫列斯塔科夫把寄往彼得堡的信写好,然后派奥西普到邮局送信。奥西普之后,赫列斯塔科夫一时感到无聊,就信步来到了客厅里。客厅里空无一人,靠南的两面落地窗都已大开,和煦的阳光透射进来,窗外的空地上长着几棵苹果树,树上结满了红艳艳的果子,闪着露珠的枝条自由地舒展着,有几枝还从敞开的窗户伸进屋里来。赫列斯塔科夫又愉快地吹起口哨,他心想,奥西普很快就要把马车赶来,他将乘着三匹马拉的马车回家去,一路唱着歌前进,到了家,全镇的人都一起跑出来看,让那些土佬儿们开开眼界吧。他又想到,本地的这位县长也是个土佬儿,比土佬儿还傻,他竟然把他当作另一个人了,当这个土佬儿终于醒悟过来时,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狼狈样啊,那样子,别说看到了,想起来就让人憋不住笑。赫列斯塔科夫正想着,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回头看去,原来是玛丽亚走进了客厅。

玛丽亚见赫列斯塔科夫在客厅,急忙转身退出,但已被赫列斯塔科夫抢先几步堵住了退路。

“您为什么这样害怕,小姐?”赫列斯塔科夫带着戏弄的口吻问道。

“我没有害怕,我以为妈妈会在这儿……”玛丽亚低声答着,脸胀得通红,“您有要紧的公事,我打搅您啦。”

“哪儿的话,小姐,您的眼睛胜过一切要紧的公事,您不会打搅我,您只能使我心旌摇荡。”

“你们大地方人真会说话。”玛丽亚的脸由通红转为粉红,似乎也打消了夺路逃开的意思。

“那完全是因为跟您这样的美人儿在一起说话。如果您肯赏脸坐在这把椅子上,我将更会说话。”

“我不能坐……我该走啦……”但实际上玛丽亚却扭扭捏捏地坐了下来。赫列斯塔科夫乘势进攻,他随手撩起玛丽亚脖子上的围巾,说:“您的围巾真漂亮,我渴望变成您的围巾,围住您那百合花一样的脖颈。”说完,他还煞有介事地吻了吻那条围巾。

“我不明白您说什么……”玛丽亚的脸又羞红了,“您看,今天的天气……”她支吾着。

“小姐,您的嘴唇比随便什么天气都好。”

“您怎么尽说这种话……”玛丽亚又顾左右而言他,指着窗外树上正在嬉戏的几只鸟说:“您看,那是一只什么鸟……”

“那是一只黄雀……”赫列斯塔科夫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玛丽亚的又白又嫩的颈窝,忍不住凑过身去吻了一下。

玛丽亚愤然立起,脸色又变成通红:“太过分了……不要脸……”她一边嚷着,一边向门口走去。

“对不起,小姐,”赫列斯塔科夫慌忙拉住了玛丽亚的裙带,“我这样做,完全是出于真正的爱情。”

“您把我当成了一个下贱的乡下女人……”玛丽亚依然挣脱着往外走。

赫列斯塔科夫赶忙转到玛丽亚的前面,挡住了她的去路,说:“小姐,请您相信我,我是出于真诚的爱,您别生气,我愿意跪在您面前请求您的宽恕。”他双腿一曲,真的跪下了。

刚巧这时县长夫人走过客厅,看到了面前的这一幕,她掩住口,惊叫了一声,赫列斯塔科夫慌忙立起身来,退避到一旁。县长夫人却不问青红皂白地呵斥起女儿来:“姑娘,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能让客人跪在你的面前!”

“我,妈妈……”玛丽亚眼泪汪汪地望着她的妈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还不快给我滚!听到没有?我再也不要见到你!”县长夫人仍旧呵斥女儿。玛丽亚只好双手掩面,哭泣着跑出去了。县长夫人又转身和颜悦色地对赫列斯塔科夫说:“实在对不起,我没有管教好女儿,让您生气了。”

一直退避一边的赫列斯塔科夫见县长夫人不仅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还对他那么客气,就立即挺直了腰板,进而又生出了一个歹念。他瞅准了四下无人,“扑通”一声又跪在了县长夫人的面前,装出很急切的样子说:“太太,您快救救我,我被爱情弄得浑身发烧。”

“先生,快别这样,吓死我了,”县长太太忙伸出双臂搀扶,“您即使想向我的女儿表白爱情也用不着这样跪下。”

“不,我爱的是您,我已经快被爱情的烈火烧死了,我的生命就在您的身上。”赫列斯塔科夫趁势抓住了县长夫人伸过来的一双白皙而丰腴的手。

“可是您知道,我是有夫之妇……这很有些不方便……”县长夫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心慌意乱,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急促而含混不清了。

“这不要紧,爱情的力量胜过法律,让我们到外面的树阴下,我要……我要……”赫列斯塔科夫纵身向前搂住了县长夫人的双肩……

正当这时,玛丽亚又闯进了客厅,竟看到了这场戏的最热闹之处。县长夫人恼羞成怒,跳过去,指着女儿的鼻子,劈头盖脸好一顿臭骂。玛丽亚被骂得又急又怕,想分辩几句又找不到回话的机会,泪水又流出了眼睛。赫列斯塔科夫见有机可乘,就抓住玛丽亚的手,把她揽到自己的身边,对县长夫人说:“夫人,请您不要反对我们幸福的结合,请您祝福我们永恒的爱情吧!”县长夫人显出了大惑不解的样子。赫列斯塔科夫又再次向县长夫人强调说:“为了我们的爱情,我将不惜生命的代价,是死是活,夫人,请你裁决吧!”说罢,赫列斯塔科夫又更紧地拥抱了玛丽亚。县长夫人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明白了过来,就对玛丽亚说:“是呀,你这个傻子,人家为了你才要死要活的,还跪在地下,而你呢。像个疯猫似的,一直闯了进来,你是不配消受这门亲事的,我应该拒绝人家才是。”玛丽亚连声说她以后再也不敢了,然后将自己的脸也紧紧地贴在赫列斯塔科夫的胸前,她以为她终于找到了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县长夫人一看这情形,知道不便在这里久留,同时她也想尽快把这个重大消息告诉丈夫,于是就寻个借口走开了。

县长夫人好容易在大门口才找到了县长。县长正在训斥把守大门的警察,说他们都是些废物,竟让告状的闯了进来,说告状的总是一拨儿一拨儿的,他估计中午还要来一拨,让他们严加防范,实在不行,就用警棍狠打,用皮鞭子猛抽。县长夫人把县长招呼了过来,贴着他的耳朵说:“客人向我们的女儿求婚了。”

“什么?什么?”县长惊得一把捂住了夫人的嘴,“这样的事情可不能随便开玩笑。”

“真的,不信你到客厅看看。”县长夫人拉着县长就往家中跑,一路上,慌得县长摔了两次跤,还差点儿扭伤了脚脖子。

县长趴在客厅外面的窗户上,看到赫列斯塔科夫正拥着他的女儿接吻呢,他使劲揉揉眼,再次看得真切了,就双手一拍,一屁股坐到了草地上,叫着:“这下可好了,我用不着担惊受怕了,全城的人都来告状也不必害怕了,我竟然要成为他的老丈人了,这下子我可抖起来了。”旁边的苹果树上的几只鸟惊得全都忽地飞走了。

赫列斯塔科夫听到县长在窗外叫,就暂停了同玛丽亚的接吻,跑出来看。他伸出手,拉起坐在地上的县长,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快来祝福我们吧,我们就要办喜事了。”

“请您不要给我说得那么突然,大人,您知道老年人的心脏是经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的。”县长气喘吁吁地说。

这时,奥西普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告诉他的主人马车已在大门外套好了,赫列斯塔科夫说他马上就到。县长问赫列斯塔科夫是不是要出门,赫列斯塔科夫顺口瞎编说他要到附近的某某地方看一个什么亲戚,只要一天的时间,回来就办喜事。说着说着,他们已来到了大门外。

一辆漂亮的邮政马车正停在大门外的石子路上,戴着圆顶大折沿呢帽的马夫高扬起马鞭,雄赳赳地立在马车的驭台上,三匹高头大马喷着响鼻,踏着蹄子,显出一派跃跃欲试的架势。赫列斯塔科夫向县长他们一一道别,还特别地在玛丽亚的双颊上亲了亲,拿出手帕替她擦了擦眼泪,然后很潇洒地跳上了马车,钻进了车篷里。马夫随即在空中打一个响鞭,吆喝一声“驾……噢……”三匹马一齐竖直了尾巴撒开蹄子窜了出去,马车也轰隆隆地开动了。县长他们紧跟了几步,眼看着追不上了,就站住了招手,赫列斯塔科夫也从车篷里探出头来招手。

“请快点回来呀,我们等着您!”

“一定,一定,不是明天,就是后天。”

马车铃丁当声渐渐远了,马车也渐渐化成一个黑点消逝在远方。远方是浮着几片白云的灰蒙蒙的地平线。

县长沉浸在女儿就要同当朝的一位“显赫人物”,一个“钦差大臣”联姻的喜悦当中,并为此举办了盛大宴会。邮政局长送来一封信,原来赫列斯塔科夫寄往彼得堡的那封信又被邮政局长打开了。县长看完信后,如坠无底深渊。正在众人慌乱之际,一个戴黑缨子的宪兵威风凛凛地来到县长面前。

您是本地的县长吗?”宪兵问。

“是的……”

“我奉命通知您,”宪兵大声宣布,“遵圣旨从彼得堡来的长官要您率本地大小官员立刻去参见。行辕就设在旅馆里。”

霎时间,人群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了,所有的女人就像从同一个胸腔里发出一声惊讶的呼喊,所有的男子都不由自主地搐动了一下身子,随后,所有的女人和男人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定死在原地,呆若木鸡了。全场顿时沉寂得像一座坟山。

四周的松明仍在劈劈啪啪地燃烧着,借助它们的摇曳不定的光亮,依稀可以看到:邮政局长头上的长缨子三角帽已滚落在地,他大幅度地弯曲着身体,好像一个巨大的问号;督学先生高高地仰着头,手中的文明棍直指天空,好像在质问天上的某一颗星星;法官一手捂着他的大酒糟鼻子,一手捂着他的脑袋,嘴唇做出一种样子,好像在吹哨,又好像在说:“这可糟啦!”慈善医院院长坐在地上,两腿叉开,两手摊开,大嘴巴充分张开,不亚于宪兵背后敞开的大门;陀布钦斯基和鲍布钦斯基头顶头地屈腿趴在地上,两手紧紧抱在脑后;县长夫人以及其他的人也都各自做出种种不可名状的姿态。只有站在最前面的县长似乎还没有做出什么特殊的姿势,他只是两手很规矩地垂下,贴并在大腿外侧,柱子似的直立着,使人想起他第一次在旅馆见到赫列斯塔科夫的模样。但是他的眼睛却有些异样,这双眼睛正死死地盯住宪兵的帽子顶上的黑缨子,还幽幽地闪动出绿光,这是惊惧之光,是死亡之光。此刻他分明已经看到:那两只巨大的黑耗子又爬出来了,向他扑过来了,将要把他的肉身撕咬成一块一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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