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翠竹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20年前,川东北农村。
青山、绿树、村庄、翠竹、犬吠、鸡鸣、瓦屋组成了村庄元素,家乡青瓦房被青青翠竹合围,炊烟、篱笆、果树、自留地、屋檐下那一串串金黄的干玉米、一串串绯红的干辣椒装点得村庄生气盎然,长期生活在村庄的乡亲们,除了庄稼地里的粮食维持生活的必需外,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就只得依靠竹业这种半年粮支撑。
山有多高,竹就有多高。
正是因了村庄的山清水秀,家乡才会长出那丛丛青青的翠竹。站在山坡上,远远望去,一家家农舍掩映其间,微风掠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声音,竹林深处的青瓦房便显露了出来,仿若一幅生动的水墨画。阳光从山坳升起,红彤彤的,给山村涂抹上一层生命的亮色。早晨,炊烟袅袅,在翠竹枝叶间弥漫缭绕,有如仙境;中午,阳光直直地砸向地面,竹下绿荫匝地,一堆堆驱蚊的湿草燃起浓烟;傍晚,竹林中聚集着归家的鸡鸭,晒了一天的笋壳卷筒离竹,下落有声。翠竹丛中,鸡犬之声相闻,间或传来几声母亲唤儿回家的声音,乡村的宁静让人窒息,一天之中竹林的景致因日照而不停转换。
山村属于浅丘地带,推门见山,出门见溪。半山腰上,绿树掩映,少见平地,山高沟深,不通公路,土地贫瘠,靠天吃饭,一座山头稀落散布着几家农户,构成村庄原始的底色,寂静的村庄,散淡的村庄,远离了都市的繁华,独自享受着乡村山野里那份特有的宁静,这是一种让人想来就会心动的宁静,这是一种让人想来就会心痛的宁静,这是一种只有质朴的父老乡亲们才能忍受的宁静。
(二)篾活
初中毕业,我没有能考上高一级学校,那时内心的彷徨、现实的矛盾与极度的压抑让我无法面对未来的生活。
“学篾匠吧。”母亲略显无奈地摇着头说,“村里世世代代不是都靠篾活过了一辈子吗?”说罢背起背篼转身上坡去了。
看着母亲年迈的身子,我后悔当初的不认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经过数日的思想挣扎,我离开了整日酣睡的床,起身绕着竹林转了一圈,提起弯刀,把屋子周围的竹子筏倒一片,“学什么学?这么简单的活,谁做不来?”处于篾匠打堆的村庄,我看也看会了。“不就是编蚕簸、斗筐、晒席吗?”一口气,破竹、起篾、拉丝、捶节,编了十多个蚕簸,母亲看了,非常欣慰,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学,没有做不了的事。”我沉默了,脸上露着坚毅。
母亲把蚕簸扛着到场镇去卖了,换回了几元微薄的油盐钱,这就是我第一次做篾活,也是我第一次挣钱,我的最初作品就是那一摞摞码放整齐的蚕簸,看着这些劳动成果,我的内心是激动和无奈的,难道我的一生就全部耗费在这乡村山野之中,耗费在这寂静无聊的刀耕火种之中吗?我的童年理想在哪里?我的奋斗目标在哪里?我的轰轰烈烈的整个人生就这样归于无声了吗?此时,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我的手,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呀,昔日光滑柔嫩如棉花条般的一双手,现在却满是倒欠,满是伤口,粗糙得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但是成功的收获与喜悦还是让我懂得了一份耕耘会有一份回报的道理。
那一年,我终于从做篾活中悟到了人生的道理,昂首走出村庄,向着我的理想发出了最后的冲刺,一个月后,我回到学校复习,后来考上师范学校,当上了梦寐以求的教师。
(三)卖竹
父亲去世时,我才十岁,考上师范学校之后,家中就靠母亲一个人来承担家庭重任。
缺少主要劳动力,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可是越来越窘迫了。一方面我与妹妹读书需要用钱,另一方面家庭日常开支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我读书远在他乡,不仅无法为家里出力,每月还要花费不少钱,母亲柔弱的肩膀要扛起这个四口之家,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我要感谢房前屋后的竹子,我要感谢质朴的乡村,是这些年年都不断生长的青青翠竹让我一家熬过最艰苦的岁月,是竹子让我一家摆脱了暂时的困难。竹子不仅可以用来编制各种篾活,而且还可以用来打纸浆,如我家般没有人编制篾活的,就只有靠卖竹子的原生料而求取一点家庭的开支,可以这样说,那几年我们家的主要开支都靠卖竹子来支撑的。
村庄是篾匠之乡,竹子的需求量非常大,篾货不仅销往邻近村庄,还要远销其它的地方。我们村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几篷茂盛的翠竹林,年年砍年年伐,翠竹的生命力极强,越是砍伐,越是生长得快。每遇到来买竹子的,母亲就像看到了希望,乐颠颠地招呼,端水,让座。来人歇好气后,就来到竹林察看,选择最好的竹子砍伐,剃枝,去尖,捆绑,过称,算价,母亲揣着卖竹的钱,笑容满面地热情送走客人。
这是我们家唯一比较大笔的收入,我家就靠着这笔收入维持着家里的开支,当然也包括我们几姊妹的读书费用。
感谢青青翠竹,感谢母亲,感谢乡人,感谢乡村的一切。
望着这房前屋后的青青翠竹,我不禁为之肃然起敬。
(四)篾匠
我熟悉篾活,做过篾活,但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篾匠。
篾匠活既是粗活,体力活,同时也是细致活,尽管我的村庄是篾匠之乡,但是在一个村里,出名的篾匠却没有几个。
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农村生活水平的突飞猛进,农村变化的日新月异,原来晾晒粮食的晒席现在农家也很少再用了,老乡们不是把地坝砌成水泥地板,就是铺成了青一色石板了,就是家中盛装粮食的用具也很少用篾货了,家家修起了粮仓,农家厨房也现代化起来,篾货的用量大大地减少了,因此篾匠们赖以生存的空间也少了,篾匠活越做越窄了,农村的篾匠也越来越少了。
春节回了趟老家,见到了村里远近最为有名的篾匠,看着老眼昏花的老篾匠,他那因长期弯腰编制篾器的腰比以前更加驼了,我忙上前,拉着老篾匠问:“老哥子,你好呀,还认得我吗?”“认得!认得!好多年没回家,你娃长胖了,长胖了。”“现在还编篾货卖吗?”“没编了,卖不脱了。”顿了顿,老篾匠抺了一把眼角堆起的眼屎又说:“我原先最得意的几个徒弟也出去打工去了,挣的钱多,都不愿回来编篾货了,唉,后继无人呀。”“那他们的手艺在外面打工有用武之地么?”“怎么没有?几个徒弟在外省的竹编加工厂打工,搞到不少钱哩!”
有手艺在哪里都能派上用场。昔日的乡村需要篾匠,现代的生活里也是缺少不了篾匠,当生活不再需要那些篾活的初级阶段时,篾活便成为艺术,一样地发挥其作用。是呀,篾匠活不仅是生存的本领,也是致富的手段呀,尽管农村不再需要大量的篾匠,但是他们肯定会在其它的环境找到他们的发展天地。我估摸,他也许就是村里最后的篾匠了,他那满脸被岁月雕刻的痕迹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村里还有几户留守人家,再多的粮食也有地方可以晒了,谁还去添置那些晒粮存粮的篾货哩!
望着那满眼的葱绿,望着那些婷婷玉立的翠竹,望着村里新修的砖房,家乡的变化太大了,童年记忆里的质朴村庄的模样再也找不到了。
要想在乡间寻找20年前的编制篾活的热闹场景,肯定是不可能了,回望阳光照耀下的村庄,农舍翠绿,远坡近山都披上一层金黄的色彩,这就是村庄的未来。
我恋恋不舍地踏上回城的路,那些挂在墙上的陈旧篾具,给寂静村庄带来了一丝遗憾。
(五)风骨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扬州八怪郑板桥最喜欢竹了。
只要心中有竹,才能画出竹子的风骨来。郑板桥自谓画竹主要于纸窗粉壁见日光月影的影射而得,“吾之竹清俗雅脱。”“书法有浓淡,竹更要有浓淡,书法有疏密,竹更要有疏密。”他擅写竹,更将款题于竹石间,以竹之“介於否,坚多节”来表达自我孤高的情操。“画竹插天盖地来,翻风覆雨笔头载;我今不肯从人法,写出龙须凤尾来。”前二句写画竹的气势,后二句则又写人与竹的“择善固执”及不从俗流、不为俗物的个性。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点上一盏油灯,翻开一页书籍,窗外竹叶婆娑,沙沙有声,特别是静夜的轻声细雨,竹叶上积下的雨水滴落地面的声音,更是清脆沥沥,望着印在窗户油纸上的隐隐竹影,竹子那傲骨风貌让人肃然起敬。
青青翠竹历来都是作为一种风骨在山村挺立着,就如我们的乡亲一样,平凡得没有脾气,只有性格。
以前,竹子只作为乡亲们赖以生存的资本,随着生活的改善,竹子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竹子了,他不仅见证了家乡的变化,同时在新的时期承担了为家乡致富的一把金钥匙。
农家的竹器,讲究的是实用性,而竹编加工就是一种艺术了。在老家的一个竹编加工厂,我见到了儿时的伙伴,他是村里老篾匠的关门徒弟,曾在一个竹编加工厂工作过,他曾经为工厂负责销售,深谙销售之道,虽然在外打工多年,但是总觉得有一种青春无处安放的感觉,他时时记挂着家乡的青青翠竹,那篷篷生长的翠竹让他魂牵梦萦。后来,他决定回家创业,创办了一个竹编艺术加工厂,如今加工厂已经发展成为了一个不小的企业,外出打工的师兄弟们纷纷回家成了厂里的业务骨干,工厂产品远销海外,效益不错。看着满屋的小巧篾篮、玲珑的针线盘、精致的化妆盒……我陶醉了,篾匠,这乡村最后的守望者,也走出了一片新的天地。
“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才了,产品如果没有更新,工厂是很难生存下去的。”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知道,他正在心中绘制工厂的发展蓝图,但愿他的加工厂能够更加的繁荣兴旺。
我在老家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窗外天空明亮如洗,翠竹泛着绿光,鸟儿在竹间啁啾,翠竹在微风的吹拂下“唦唦”作响,再也找不回儿时在翠竹顶端掏鸟蛋,捉幼鸟,诱捕大鸟的幼稚感觉了。
乡村,我曾经生活了十多年的乡村,已经在我记忆的长河中深深地扎下了根。
(原载《南充日报》2008年8月13日城市版“川北观潮”栏目,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