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一二九军军长马步銮，于8月29日由享堂逃回西宁。他按照马步芳飞逃重庆前的授意，将湟中实业公司储存的无法带走的白银和银元四十箱，派人连夜分发给尚在兰青公路西窜的一二九军直属部队以及骑八旅、骑兵第十四旅、新一师及三五七师的官兵。
这些伤兵和逃兵沿着兰青公路蜂拥逃奔，一路沿途抢掠，最后拥挤在西宁城内大街小巷，城里的居民惧怕败兵抢掠骚扰，纷纷逃出躲避，市面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高文远为了缓和局面，叫赵迪在国民党省党部发放医药费和路费，但伤兵们仍然叫骂吵闹，使维持治安的警察穷于应付。一些盲人、乞丐也赶来讨要，有些便坐地卖唱。相识的人们问兰州前线的战况如何，伤兵们都难以回答，只是说他们所属的连、排差不多都打光了。各路兵马纷纷溃退的消息，使人们对未来的结局已猜测出大概了。
在街头，一位盲眼老艺人弹着三弦在唱河州贤孝，许多人在围听，他唱的是新编的《韩起功拔兵》：“哎，民国三十四年整，中国要选个大总统。蒋介石嘛李宗仁，一朝嘛就天子一朝臣……哎，人家说嘛三十八年整，解放军解放了西安城，宁夏投诚了马鸿宾。兰州城里嘛风声紧，吓坏了临夏的马步青；马继援嘛要援兵，马步芳下令又拔兵。新兵嘛拔了个千千万，四乡的百姓们动哭声。一师嘛就八十二军，兵败嘛退到了天水城。马步芳新组骑兵军，打电话叫来了韩起功。陇东的军情嘛实话紧，没有援兵是事不成。韩起功你是撒拉人很后生，立马去河州拔新兵。两个间拔一实话好，独子后生拔门兵。韩起功嘛就奉了令，坐上大道奇一溜风。河州城见到了马步康，马步康摇头嘛说不行。河州本是嘛兰州管，没有蒋总统的公文嘛行不通。马步芳嘛就重庆行，带上嘛黄金去讨公文。蒋介石一见嘛满面笑，河州军长的礼当重的很，黄的是金嘛白的是银，送这样大礼是啥事情？……”
高文远停下来，站着听了一会儿，心中也哑然失笑。心想，这些民间唱词虽有扰乱军心之嫌，但说的却都是实情。兵败已成定局，他也无心驱赶那些听唱的百姓了。
连日来，西宁城中谣言四起，有的人说：“共产党杀回灭教，共产共妻。”有的人说：“回回要造反，要杀汉人。”因此，回汉互相猜疑，彼此骇惧。甚至西宁市市长马学融也谎报情报说：“汉人勾结共产党，密探十多人已由兰州进入东关，即将暴动！”一时满城风雨，气氛极为紧张，百姓们扶老携幼，纷纷出城到四乡避难，西宁几乎只剩下一座空城。
这日清晨，西宁官绅张昌荣、韩树淼、魏敷滋四人，到湟中实业公司求见马步銮，以西宁绅士代表的名义，请求马步銮设法防止变乱发生，以免地方混乱。
马步銮同陈秉渊对绅士们进行招待安慰。马步銮说道：“我们当初几十人发展到今天十余万人，今天又由十余万人回到了几十个人。我们的失败，已无法挽回。但是，我们的队伍为政府尽了职责，虽败犹荣。西宁是家乡，我们的祖辈衣食所给，我在一天，保护一天，请你们放宽心。”
张等人辞出后，马步銮指着他们的背影对陈秉渊说道：“这些人习惯转圜，我们要小心提防以免吃亏！”
到了中午，当时恰逢义源祥兵工厂工人试枪，聚集在湟中实业公司内的省政府官员们惊慌失措，以为共产党人在东关的暴动已经开始，高文远、冶成荣、陈秉渊、韩进禄等人不及吃午饭，急忙乘车逃往祁连山下的门源县。马忠义、马全义、马禄等人情急之下潜入东关民宅躲藏起来。
高文远等人逃到大通河畔时，碰到了逃到这里的韩起功。高文远愤恨韩起功先行逃窜，即将身上所带的马步芳的手令交给他看。韩起功看那手上写着：“将不战而退，贻误军机的韩起功枪毙。”
韩起功看后痛哭失声，连呼冤屈。韩起功说道：“骑兵军在临夏的失败，由于新兵未加训练，长官说我作战不力，不放一枪，这在我有责任，可那一军人马是临时召集起来的，我怎能负起全部责任。”
高文远又逼迫韩起功交出所勒索的军款，他说道：“骑兵军的军饷，已发黄金二百两，据我所知你未能转发，立即交出来，以免罪上加罪。”
韩起功略一思考，即回答道：“这笔款项由军需处经手，我令他们负责归还。”
高文远又勒令韩起功即日返西宁交代，韩起功颇不情愿。
这时，警察局长韩进禄已在吉普车上安置了机关枪，韩起功见情况紧急只得点头应允，带家眷跟随高文远等人遂继续乘车驰往门源。韩起功在门源时，趁机携家眷逃往祁连山八宝林场。
高文远等人到达门源后，即用电话向西宁联系，始知西宁平安无恙，那天并不是共产党人鸣枪，而是一场虚惊。于是，这伙人又匆忙折回西宁。
在高文远等人回到湟中大厦楼前时，马步銮、马禄、马全义、马忠义等人早已聚集在公司办公室，大家见马继援还未到西宁，皆慌作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马禄手执一支步枪，站在当院中，他看见冶成荣进来，大声哭嚷道：“你管飞机，军长今天尚无消息，已来不及了，你要负责！”说着他扳动机枪想要射击。
冶的随从，亦端起冲锋枪，怒目瞄准马禄，马禄恐遭不测，未敢开枪。冶成荣说道：“我即去联络飞机，已派车去互助迎接军长了。”说着即脱身离开大厦，奔赴航空站。他以重价由重庆订妥了陈纳德的两架运输飞机。
这时，马步銮、马成贤、陈秉渊等人，尚逗留在湟中实业公司，等待马继援的到来。马成贤不甘心失败，还用电话指挥循化、享堂前线继续进行抵抗，但是，当地的部队、民团的负责人员均已逃散，仅留电话员支吾应付而已。马成贤气得摔下话筒，长叹不已。
当天下午，有人发现，在实业公司电话室的玻璃窗上，用笔墨写着八个大字：“哀哉青海，往哪里逃！”
众人看罢，面面相觑，皆惊愕瞠目，不敢置一词。
这八个大字，其威力不下于一颗定时炸弹，恐惧之下，众人又相继拔腿而逃。马忠义逃往其住家韵家口，陈秉渊又想逃往河西走廊，湟中实业公司的大厦中只剩下马步銮和马成贤，他们心里也是万分焦急，等待马继援的归来。
这时，马继援一行人正在紧张的逃归途中。
29日上午十一时，马继援到了互助县，他们不敢去县政府，只在公园里休息吃饭。此时，马步銮从西宁派来的马占彪团副开来了一部卡车和一部吉普车，来接马继援等人。
马继援即命令卫士队长冶占才和副队长马存安带领卫士队一百五十人先到大通等候。由马得福带领从岔口驿选拔出来的四十名卫士，乘坐卡车在前面开路。马继援乘坐小吉普车离开互助公司去西宁。当时的互助县长吴中田闻讯后到公园门口送行，但也只是孤零零的一人，没有昔日前呼后拥的场面了。
当日下午二时，马继援一行人到了西宁东关湟中实业公司大厦。这时，马全义、冶成荣、马步銮、高文远等头目均等候在这里。这些都是马步芳集团的重要人物。马继援和他们一起吃午饭。马得福和陕成礼到另外屋子里吃饭、休息。
午饭后，马继援唤马得福到经理室，向他说道：“阿大走的时候没有带上钱，现在冶成荣给他送钱去，你和冶成荣把钱送到乐家湾，你要亲自装上飞机，点清箱子数，起飞后你再回来，我们在这里开个会，准备打游击的事情。”
马得福接受命令后，将卡车开到湟中实业银行，叫了几个搬运的人员，从地下室金库搬出二十八只箱子，箱子皆是用生牛皮包钉好的硬木箱，每箱内皆装二十斤重的黄金。这些箱子装上了卡车后，马得福和冶成荣亲自坐卡车送到了乐家湾机场，已是下午五点钟了。
这时，飞机驾驶员尚未来到机场，停机坪上停着一架航空队的运输机。机场上有一群男女在等候，马得福认出他们是丑辉瑛、丑辉瑗、丑辉瑗的丈夫罗平以及省财政厅厅长马禄等人。他的妻舅新编骑兵军孟全礼副军长也在机场等候。众人皆不言语，丑家姐妹神情似喜似悲，往日的风采已黯然消失。
孟全礼看见马得福十分高兴，连忙拉着马得福到远处背人处，告诉他岳父韩起功逃往祁连八宝的消息。
等候了十几分钟后，陈纳德航空队的美国驾驶员来了。马得福等人急忙将机内已装着白朗宁机枪及子弹的三个木箱子拉下来，将二十八箱黄金全部装入机舱，冶成荣招呼众人登上飞机，飞机随即起飞了。
马得福从机场回到湟中实业公司时，太阳已经落山，马继援仍在经理室等候运送黄金的消息，他一见马得福就忙问道：“飞机起飞了吗？”
马得福回答道：“起飞了。”
马继援说道：“今晚我们住到家里去。”
晚饭后，马得福带领卫士队，护送马继援到了周家宗馨庐。住好后，马继援带着马得福看看所有的房屋。这是一座二层的封闭式楼房，数十间砖木的楼房围成一个长方形天井，周围是朱红色栏杆的回廊，四面各设有上下木质楼梯，跟西北甘青一带的大豪富商的私宅相似。这就是赫赫有名的罄庐木楼。
木楼上下的各个房间尚保持往日的整洁，里面陈列着紫檀木和红木家具，桌上依然陈列着各种瓷瓶及古玩摆件。马继援还特意指给马得福看了他母亲和妻子住过的房间。
在走进二夫人张训芳曾住过的西式布置卧室时，马继援看见卧房墙上那幅名为《幽谷之王》的临摹油画，依然完好无损地挂在正中。画中那头毛色金黄华丽的八叉犄角雄鹿，高昂着头颅，角枝高耸，显得极为英武。那双深沉而温柔的眸子，忧郁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这是他的爱妻张训芳留给他的唯一一件物品了。也许是家人离开时走得匆忙，忘记了将它带走，也许是张训芳有意的留在这里，等候丈夫的归来。
马继援望着这幅临摹英国兰西尔爵士的油画，一时百感交集，几乎流下眼泪。马继援知道，这幅由妻子临摹的世界名画，是张训芳的珍爱，她从重庆老家带着它一直来到大西北，并与他结为夫妻，以后这幅油画就被他异常珍爱地保存在馨庐里了。
同样珍爱这幅画的马继援也知道，兰西尔是生活在苏格兰高原的天才画家，她十二岁那年，就在英国皇家协会首次举办过展览。1950年，喜爱兰西尔绘画的维多利亚女王给画家授予了爵位。《幽谷之王》是世界所公认的兰西尔最好的作品。在这幅作品中，她赋予她笔下的麋鹿以人的表情和美德，这头雄鹿的神态不仅显示出画家非凡技巧，而且寓含着维多利时代被人们推崇的英雄主义美德，使这头雄鹿成为高贵的人类英雄主义化身。据说麋鹿最早产于青藏高原，被称为“四不像”，如今在全世界几乎已经绝迹，只有在兰西尔公爵的庄园里还饲养着这种珍稀动物。马继援知道，画面中背景是无比神秘而美丽的苏格兰高原，但他仿佛又是西北青藏高原上的某处幽谷，秋日的棕黄色的草原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如此美丽，在灿烂阳光里的秋草和灌木丛也都闪闪发光……
马继援小心翼翼地将油画框从墙上取了下来，让马得福抱着离开了楼房。他要将这幅油画亲手交给张训芳，带给她一份惊喜。
馨庐内院，空无一人，一片寂寥景象。花圃里的波斯菊，依然开得很盛。外院里还有几个佣人住着，其中有给张训芳做西餐的厨师。马继援向他们询问了母亲和妻子以及他父亲马步芳飞逃重庆的情况，佣人和厨师们也不知详情。一种从未有过的惆怅与孤独袭上心头，他感到无限悲凉。
这一夜，马继援同马得福睡在外院北房。马继援睡在炕上，马得福在炕前地毯上铺了一张熊皮，和衣而卧。两人皆是心事重重，思前想后，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彻夜难眠。
马继援以忧郁的声调说道：“现在我们要走，不走不行。胜败是军队的常事，倒也没有什么，但是共产党是一定不会放过我和阿大的，所以一定要走。这里的事情我已经全部靠给谭呈祥负责办理，明天一早你派车去接来谢公仁、马步銮、高文远，我们一起走。”
马得福应答道：“好，我去接。可是军长，你们走我不能走了。”
马继援听到马得福说不走，很惊讶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走？”
马得福说道：“今天去机场时看到了孟全礼，他说我们岳父韩起功带我的妻小等人走了张掖县，我想他们会上新疆的。”
马继援知道新编骑兵军副军长孟全礼是马得福的舅父，新编骑兵军军长韩起功是马得福的岳父，他对自己的女婿很疼爱，马得福去张掖县寻找他的妻小是预料中的事。
马得福又接着说道：“今年新疆可能不要紧，到明年如果他们在新疆扎站不住时，也会进印度的，我还是要找他们去。”
马继援听了这番话后，他觉得有些道理，于是口气缓和了，他说道：“好吧！既然如此，那么，明天你先送我起飞，然后你再走。”
马得福说道：“这个请军长放心吧。”
此时，起风了，窗外一棵紫丁香树的叶子被寒冷的夜风吹得哗哗作响，远处湟水河的涛声也不绝传来，汇合成一种永不断绝的音响，令人惊心动魄。由于西伯利亚寒流的侵袭，今年的秋天仿佛来得格外早。秋风带寒，白露凝霜，林子里树梢绿叶已显出枯黄，仿佛已入初冬了。马继援心想，再刮几场寒风，这些树上的叶子恐怕就要凋落殆尽了。
马继援心想：这里就是湟水谷地，一处出土过绘有舞蹈人神秘图案的红色彩陶盆的湟水谷地，一处有着柳湾古人类无数墓地的湟水谷地，一处曾经冶炼出人类第一面青铜镜的湟水谷地，一处历经数千年民族融合，先民们播种稻谷，世代繁衍生息不止而又征战杀伐不止的湟水谷地……这个富饶美丽但又让人无尽忧伤的地方，就是养育自己的故乡啊！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了。月光将婆娑摇动的丁香枝影映照在玻璃上，仿佛是幅枝叶纷披的剪纸。马继援记得，这树紫丁香还是当年他指挥佣人们从白玉巷公馆移栽过来的，三年时光匆匆过去他戎马倥偬，几乎没有闲暇来看这“愁结百结”的丁香了。明日乘机飞渝，恐怕日后就再无目睹它芳容的机会了，谁知这宅地院内花卉草木、假山奇石今后又属何人呢？
马继援不由想起了他的恩师邵鸿恩所教过的北朝诗人庾信的《枯树赋》，他默默吟诵道：“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马继援又回想起三年前这馨庐落成，举家齐迁的情景。那时的馨庐门前，车马拥挤，宾客如云，省府党政军警的大小官员皆来贺喜，人们夸赞这宅第的风水好，前面山上有一方“印石”照壁，宅后有一眼泉溪，日后马主席父子必是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又有人称赞国民党元老林森题写的“馨庐”两字门楣，是一香承袭，寓意深远。
这一天，“悟道人”亦来道喜化缘。他拄着铁禅杖，身穿一身油污的道袍，长髯发髻，神情儒雅，俨然如神仙。马继援让随从给了他喜钱斋饭，但他还不肯离去，望着“馨庐”匾额大字，意味深长说道：“有声无耳，千二八日，日后只是可惜了这座园子。善哉善哉！”
后来，马继援才恍然大悟，这老道说得是“馨”字的拆解，自那一年的迁居之日到兰州败退之日，也恰好为整三年的时光。张一悟实非神仙，他怎能早早知晓他们家族失败的结局呢？难道冥冥之中确有命运主宰不成？
在陇东战役中，马继援曾派出骑兵分队袭击张一悟住处，但是他在共产党的营救下安全脱险了。马继援赞叹道：“共产党里有能人，这位穿道袍的共产党亦是个奇才。”
想到这里，马继援轻轻叹了口气，他心里默默祈祷真主襄助他平安出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