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年的前几天,我带着一种近乎好奇的心理回到故乡。故乡变成边区以后,我这回还是头次回家;而不在家里过年,到现在已整十年了。
虽是腊月的末尾,因为今年逢闰,季节却已过了立春,我牵着那匹因竟日的奔驰而疲惫了的白马,行近我们的村子时,似乎愈来愈觉得初春的阳光更加温暖。那些黄秃秃的土山,和散布在山洼里的赤条条的白杨树,甚至零落在路旁的碎石块,都给我以一种熟识和亲切的感觉。我一边走着,一边张望着四周,心想发现眼前的故乡同记忆里的故乡有些什么差别。昏鸦哇哇地叫着,从这壁山崖上唰唰地飞到那壁山崖上去。牧人们领着一群一群的归羊,在村道上簇拥而过,咩咩的叫声淹没了村子里的一切动静,这村子,一片节节排排的农家住宅,静穆地摆在晚来的炊烟底下……
“还是那样,”我走着,还暗自想道,“故乡还是那样一个寂静的山村!”
村子里除了东头那个石灰庙壁上写着“施政纲领”,和庙门口用粉笔歪歪斜斜地涂画了一些选举和公粮的标语之外,同我前次回来时也没什么更异。我这回探家一则是省亲,再则还想看看故乡究竟变做什么样子。显然,我的理想未免掺杂些孩子似的天真和空幻!想象中的现在的故乡竟是什么都另换了一种模样的。
到家的那天晚间,父兄们和伯叔们同我在一盏黯淡的麻油灯周围闲谈。他们说我整天上路疲劳了,几次催促着早点休息;我却因为精神格外兴奋,一丝也不觉得困倦。况且,我这些年不曾回家,村子里的本家和亲戚当晚便陆续有些来看望我的;我若睡去,也难免有人要说我架子大了起来。来的人多了,窑里就充溢着旱烟的浓烟;因为多数人秉性沉默,一劲儿噙着烟锅听别人讲,到散走时也就默默地走掉了。谈话的常常是几个人。他们照例探询一些外间的情形,譬如什么时候才能够打走日本人等。但终于我们把闲话拉到故乡的事上来了。我当然急于要知道一些故乡现在的情形,“一满不象个世事,”满腮胡须的伯父轻淡地笑笑,说,“比起早先大变卦了,一样一样都颠倒过来……”
于是众人你一言他一语地开始讲了起来,声气里充分地显露着对于眼前的故乡很是不满。比方常常要开会,今天听讲话,明天又议事,都是双手画不成八字的一些百姓,什么事也不济,尽是耽搁山里的事务。再比方:那些十来岁的儿子,正好拣柴拔草,每人供给一个炉灶和一个驴槽,公家却硬要去上学。更悖逆的是男子汉竟不能打婆姨,打了不是要离婚,便是成了官司……
“这些,哼,”我的父亲捋着胡子冷笑了一声,截断众人的话头,“这些话全是白白给我们的老四说,他而今站在革命这边,同人家还不是一路子的人?”
众人微笑着,却不再讲下去。
“日子总算都好过了吧?”停了一停,我问。
“自然,”伯父说,“穷鬼而今是没多少了,都有地种了还……早先的揽工汉而今都成了顶结实的庄稼户,回回赶集,驮出去的是粮食,驮回来的是棉花和炭。明后天,你到村子里去转一回,看一下家家窑顶上堆的干草,高粱秆子,豆秸,你就明白了。”
“这就好,”我说,“没有过不了日子的人就好。”
“嘿,”噙着烟锅坐在灯影里的三叔父忽然笑了一声,仿佛想起什么可笑的事情。他说:“咱村里就是七老汉还过不了,还是你早先见他的那副可怜样子……”
这时,一个老人,翘着几根稀疏的黄胡子,肮脏的破毡帽底下露出经久未剃的头发,穿一身虽是重重叠叠的补钉也还象布条一般破绽的衣服,蹒跚而来的形状,突然一闪,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四先生回来了。”这样子象乞丐的老人向我招呼着,因为牙齿很脱落了几个,说话已有点突舌,“这”说成“的”,“高”说成“刀”了。“出门的来年,该是很刀升了吧?嘿嘿……”这样,接着便是二阵连续不断的咳嗽和吐痰,并且扯住露棉絮的袖口擦擦因咳嗽震出来的眼泪,嘴里嘟咕着“老了,老了……”然后慢慢地那样亲切地坐在我的身旁,同我拉些闲话,一直到吃过我家的一顿饭后,才心满意足地告辞而去了。
这便是七老汉,前次我从省城回来时,因为时间没有这回天晚,他当日便这样来看望我,直至晚饭后才走。人是好人气,只是一穷,便顾不得什么体面了。他的简历,说来也太琐细。记得我幼年时,祖母在世。每当她老人家教训起父亲、母亲和哥嫂们只顾眼前享受,不管往后受困来,便悦:“不看姓陈的榜样。陈登宝那时候是骑骡压马的财主,婆姨看见饭碗里有个蝇子,就倒给黑狗吃了,嫌脏哩,看而今七老汉爬成一片子。活成什么人了。”从陈登宝到他的儿子七老汉,自然有一段曲折的变迁,只是我幼小时候在家贪玩,不理会这种事情,待到年纪大了,便出外读书,现在提起七老汉,也只有些断续的隐约的记忆而已。
据说,村当中那所富丽的砖瓦宅子原是陈登宝的家舍,祖母说七老汉还是在那里边生长大的。但现在,那里边住了好几户我们的本家。而七老汉呢,自我能够记忆以来,他便住在村北头紧靠边的那个破土窑子里,窗户极小,烟熏得顶黑,过路人也许以为那是烧砖的地方,至于“七老汉”这个称呼,是因为我们村子里的几家姓陈的里边,他在同辈中行七;现在还有三户本家,人家厌恶他不成器,同他象是仇人,常常见面,却不谈话。他兄弟二个,哥哥万年,早已死掉了;我出生便没见过。自我记得,七老汉就是一个孤独的老人,一生不曾娶过婆姨,关于这点,传说颇不一致。有的说当年曾有多少人争着把女儿给他订亲,但陈登宝都嫌不合婚,还说:“愁我的小子没婆姨?”后来家道败落,人死财散,婆姨也没有人给他了。另一说,订是订了一个,只是陈财主死后,看见七老汉不争气,人家说给他好比拿女儿去投黄河,退亲了。无论如何,七老汉一辈子光棍汉倒是真的。他幼年说是财主家娃娃,从小不曾受苦,便养成一种惰性,又不愿辱没家门去做叫化子;因此,除七老汉之外,他有许许多多绰号,而其中为人所共知的,便推“串通”和“闲人”两个了。在我的记忆里七老汉的影子总是弓着腰,蹒跚着在村子里游来游去,这家门里出来,那家门里进去。夏天,天气炎热,他在树荫里打盹,或在墙影下靠壁蹲着,把裤管卷在膝盖以上,懒懒地用手驱逐着那些不屈不挠地侵犯他的肌肤的苍蝇。在严寒的冬季,他那土窑子虽好些,也因为缺乏些火,还是不如“串门子”好,谁家的窑暖待在谁家窑里,将他的满肚子的故事不厌烦地倾吐出来。他常常不回那破土窑里做饭吃,总是张家一碗李家一碗地混着,虽然不能常饱却也不至饿死。七老汉有一种机巧的混饭本领。暖季,他在饭时以后到别人家里,说:“你们有剩饭给我凉凉吃它一碗。”天气冷了,他可以走进门打着寒战。“好冷呀,我活老了也没见这么冷的天气!”慨叹着,然后才说:“把你们的饭给我热热地吃一碗。”有时,他竟变些奇妙的花样。当别人依照礼节让他吃饭时,他会对众人笑道:“你们猜我吃不吃”回答老是否定,他一边笑你没有真情,一边便动手拿起碗筷来了。“吃的,”你说,“七老汉一定会吃的。”他虽在吞咽着饭食,还连连的夸奖你善于预言。这种奇妙的花样虽则听起来近乎无耻,但在当场,都也只惹得笑笑罢了。七老汉的旱烟瘾相当大,我清楚他从来不种植烟草和置买烟锅,但在我脑子里,他的形象常是这样:大声的讲话和使劲的吸烟反复交替着,以致他总是在一团浓密的烟雾里面。在故乡,人们将吸烟人分做三等:头等吸烟,样样俱全;二等吸烟带一把火链;三等吸烟,赤手空拳。七老汉可以说是一位永久的三等吸烟人。你带着烟锅碰见他时,他会要求尝尝你的烟草,吸着并且假装被烟呛得咳嗽起来,连声赞美着:“好烟!好烟!”而你同他分手的时候,你便只好带着你的空烟包走了。虽然这样,七老汉在故乡没有更坏的名声。他不赌博,更不曾犯过盗案,除了吃旁人的饭和吸旁人的烟草之外,一无嗜好。而且,在故乡,无论何时何地,谁家有了争吵和斗殴的事件,七老汉便急急忙忙地蹒跚去了。这种和事的好好先生的职务,不仅使他能在解决事件期间理直气壮地吃几顿好饭,并且也是使他毫不劳动而能够在故乡生活到现在的原因……
现在三叔父在闲谈中偶然提起,我这些关于他的记忆立刻一一显现了出来。本来,我竟遗忘了这个老人。回到家里,我像孩子似地问过许多人的近况,独没有想起他来。而这时,我倒有些记挂起他了,我随即问道:
“他没分得土地?”
“分得了嘛,”三叔父说,“分地的那时,说他是无产阶级。给他的还是三垧顶上地哩。”
“好倒运人!”我的父亲愤愤的插嘴说,”就是有地,他要种进去,锄务好,才能收割得吃哩!七老汉,哼,不怕饿死的话,懒得连嘴也不愿张么,还有好日子过?”
父亲是个直性子人,在故乡,谁人不晓得他常以言语伤人,而对于七老汉这类懒惰的二流子,更是铁面无情。但七老汉也委实不象样子,故乡的一个受苦人可以种十几垧地,养活着婆姨娃娃几口子人。七老汉虽然年岁老了,种三垧地总还能凑合。而这三垧地里的收获,便会使他一个人过起有吃有穿有烧的日子来了。然而他们说我们这位七老汉却把分得的地通统租给旁人,自己连瓜菜也不种一棵。因此,村子里有些喜欢闹笑的人,便讥讽他,叫他做“可怜地主”,说他又学他老子的样子往出租地了。
“今年秋天,”我二哥说,“我在咱那跑牛坡地里掏山芋的时候,可怜地主提只砍柴笼子来了。嘴里说:‘好山芋,好山芋!’就要帮我们拣。我盘算他准是想要些山芋,不要他帮,我给他些他去吧。可是他不听,只管他拣。等到拣满了笼子,才说:‘这几颗给我老汉吃了吧?’‘好大的手脚!’我说,‘那是几颗?几百颗也够!’不管怎样,他说着就提着走了。恰巧爹往家里送山芋转来,看见他正上坡,‘七老汉提些什么,怎那么重?’说着就喊叫:‘七老汉,等一等!’七老汉听见头也没敢回,连忙赶上坡,翻过山梁去了。后来我还给爹说:‘叫老汉吃去……’。”
“对,”我听得笑了笑,赞同说,“叫老汉吃去。”
“吃去!”父亲瞅了我们一眼。”为什么?给咱的大黄狗吃了,它还看门,黑夜里贼偷起还不方便。给七老汉吃了?吃了就是吃了,完了。”
众人都哗然笑了一阵。这笑声惊醒了睡在三叔怀里的孩子。他哇哇地哭起来了。
这时候,灯盏里的麻油已经点干,灯光更加黯淡下去,以至将要熄灭的样子。我请二哥立刻起去添了油,继续我们这夜谈。但很有些人打起呵欠,都说要各自回去休息了。我便只好将客人们送出大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