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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亮就走人

余静书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到大连出差的机会,大连离上海很远,在余静书的印象中,大连是一个与上海相差无几的大城市,在北方,这个城市的地位十分显赫,它代表着一个地区的发达程度,大连的特殊就在于,它在中国北方引领着城市现代化潮流。事实的确如此,余静书到大连去,就是为参加国家教育委员会为期一周的培训。

出差总是有许多好处和坏处,好处是可以顺带着观光休养,坏处是出一趟差,要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妥帖,儿子的衣食住行,老公的烟酒穿戴。余静书的老公陈彬是一家外企的白领,算是事业有成,家务事少管,每次赚了额外收入,便往余静书面前一扔:老婆,今天又有红包了,收起来,去买漂亮衣服穿。

陈彬把一沓人民币扔给余静书的时候,与大多数在外面赚了钱回家交给老婆的男人一样,带着一脸献媚的表情,好似给老婆一沓钱,便希望能换来余静书十二万分的记恩,于是便会对他更加支持更加拥戴。事实上,余静书通常并不领情,她多半会说:你拿着自己用吧,我有钱。

这句话说出来,表示着这一对夫妻的日子过得是十分相敬如宾的,但内里的意思却有些生分。尤其是最后三个字:我有钱。

这就表明,这对夫妻之间的财务没有合并,你用你的,我用我的,互不干涉,即便是一个给另一个钱,也是要客气一番的。金钱的给予并不显得理所当然,那是当作礼物一样用来交涉、用来搞好和平团结的媒介。陈彬对余静书的客套已成习惯,他的老婆向来如此,不依赖男人,他也做不了她的港湾或者靠一靠的肩膀之类的东西。仅仅是这样一种状况:陈彬是余静书的家人,余静书是陈彬的家人,仅此而已。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十岁的儿子,另一个,是女儿,四岁。

大凡人们认为这种情形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夫妇俩是海归,在外国生了两个孩子又回国了。另一种可能,就是这两人以前分别结过婚,有了孩子,现在,他们俩是重组家庭,在上海长年生活的男女,只有再婚,才会拥有这样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事实的确如此,三年前,余静书与她的前任丈夫杨益离婚,原因很简单,杨益有外遇了。婚离得十分迅速快捷,也没有张扬宣布,更没有哭闹吵架,犹如余静书向来的个性,干练,直接。直到离婚半年后,有几位亲戚朋友见到余静书还会问:杨益最近好吗?好久没见他了,代我向他问好哦。

余静书多半会笑笑答应,懒得解释,等到亲戚朋友从别处了解到他们已经离婚后,亲戚们才尴尬得不知怎么好了。下次遇到余静书,便会躲着她,就怕照面时想起上次冒昧的问候,怕余静书责怪他们的无礼,也怕自己十分多余地进入一起无事生非的纠缠。遇到这样的情况,余静书便会主动上前招呼,笑脸对着人家,热情地与人家聊几句十分乏味的家长里短,以表示自己的不介意,同时,她也想以自己爽朗活泼的举动告诉人家:我过得很好,不必同情我,尽管是杨益出了状况,但离婚是我提出的。

余静书有些掩耳盗铃,人们并不关心究竟是谁提出了离婚,人们只关心离婚本身以及离婚的原因,他们根本没有能力甚至没有兴趣去真的关心一下余静书的生活。那一年,余静书就用一辆自行车载着小学一年级的儿子去上学,然后自己去上班。下班时间一到,便奔跑到自行车库,飞驰到小学门口接儿子,然后,买菜做饭吃饭督促儿子的功课,夜深人静时,儿子睡下了,三室一厅的家里便寂静到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劳累一天,疲乏侵袭而来,但却没有睡意,只脚瘫手软地窝在沙发里,看着这个与过去没有任何变化的家,只是家里少了一个男主人。余静书没有象别的女人那样为了抹掉前夫的影子、忘记痛苦的回忆而丢弃男人用过的所有家什,包括男人的照片。余静书很理智、很冷静,一切对她有用的东西,她一概不丢,哪怕是杨益穿过的一件汗衫,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余静书想,这汗衫还很新,可以当睡衣穿。穿着杨益的汗衫在家里活动,衣衫上似乎还留有他的体味,人却走了,不再回来。这感觉多少是有点辛酸的,但余静书偏偏要逼着自己接受这种感觉,好似越能承受男人在家里无处不在的影子,越能表示她对男人的忽视与不在意。好在这个男人还算没有完全丢掉良心,他把房子留给了余静书,毕竟她要带着儿子生活。至于他,只身离家,寻求他的爱情去了。

余静书心里就是这么默默地想的,只是在人前,她总是平静地分析:杨益很幼稚,至少他诚实,当他有外遇的时候,他做不到象别的男人那样“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他无法承受两个女人占有他的生活,这说明他还纯洁,所以,我决定,成全他。

余静书的分析显得十分理性,也似乎是在表示,她是理解杨益的。当陈彬听说余静书已经离婚并询问关心她的现状时,余静书就是这么向陈彬陈述她的离婚过程的。说这些话的时候,陈彬正坐在她面前玩弄着一支咖啡匙。陈彬是她的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到荷兰留学,学成回国后在一家外资企业当高层管理,属于高级白领,为鬼子干活,每月领着鬼子发给他的不菲的薪水,小日子过得既滋润又紧张。他有一个女儿,刚出生不久,那时候,他正当着一名幸福的新爸爸。新爸爸陈彬到余静书所在的小城,是因为一家企业邀请他开发一种节能产品。这次偶然的会面,让陈彬这个新当上爸爸的男人走上了偏离原来生活的轨道。那时候,余静书刚离婚半年。

他们坐在蓝山咖啡里,幽暗的空间,清悦微弱的小提琴旋律隐约可闻,桌上的瓷花瓶里插着一支新鲜的郁金香。这环境,让余静书忽然产生一些浪漫的怀想,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用甚少的生活费去咖啡馆奢侈地泡上一夜,心里有些内疚,却充满了幸福感,然后吃一个月幸福的咸菜。

她想起二十四岁的那个冬天,杨益第一次请她到红房子西餐厅吃饭。那一年,他们刚开始工作,他们从来没有到高档饭店消费过,更不要说西餐。热恋中的年轻男女决定要到红房子去吃西餐,仿佛是一个成人仪式,自己有了到饭馆吃饭的决定权,并且也有消费的能力,他们便是成年人了。结果,这一成人仪式花掉了他们半个月的工资,吃了一些很硬的面包,酸酸甜甜的菜,口味奇怪的奶酪和一尝就泛腻的奶油白脱。最后的结论是,西餐不好吃,还不如以前大学校门口的排挡,酱爆螺丝、排骨年糕、奢侈一些的,买一只烧鸡,那是过节的时候吃的,或者父母给生活费的第一天,往后的一个月日子将会过得越来越惨淡。然而,红房子西餐厅的这一餐尽管价格昂贵,但高雅的环境和人们压低了嗓子说话的情形,还有吃饭时用的刀叉餐具闪烁着冰冷而清丽的银色光芒,这些都让余静书有恍若隔世的感觉。那时刻,她相信,她已经是一个成年女人了,她有权利谈恋爱、结婚、乃至做一切成年女人可以做的事情。成人仪式终于起了作用,就在这个星期的礼拜天,余静书让杨益提着水果补品去家里见了自己的父母,做了多时地下工作的新姑爷终于见了丈母娘。

上海女孩子的父母大多没有重男轻女的封建观念,余静书的婚事办得甚至比她弟弟还要讲究。结婚前,女孩子的父母多半会挑剔一番,再感慨一番、幸福一番,然后开出种种条件,比如房子、车子,比如电器、存折。然后,便委委屈屈地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书上经常说的“那个幸运的臭小子”。

不知道杨益是否感觉到了自己的幸运,总之,日子过得也算平静,没有什么吵闹,发生矛盾的机会不多。余静书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杨益常常想,别的男人要忍受女人的唠叨,他不用。有一次坐出租车上班,杨益听到车里的电台正播放男性专题节目,主持人插播一个笑话,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诉苦:我太太要跟我离婚,她已经三个月没有和我说话了。另一个男人惊叹道:天啊,你太幸福了,到哪里去找这么安静的太太啊!

杨益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样的幸福,他正好拥有。当然不至于象电台里的男人那么可怜,他和余静书不是一句话也不说,但多半说的是这样的话:

“今天吃什么?”

“清炒苦瓜,冬笋虾米汤。”

“哦,今天单位里有事儿吗?”

“老样子,上课下课,开会。”

“儿子呢?”

“看电视呢,蜡笔小新。”

“以后少让他看蜡笔小新,这是一个日本坏孩子,会学坏的。”

“每个孩子都在看,你不让他看不行啊。”

“吃饭了”

“好,吃饭。”

生活就是这么过的,连饭菜都显得寡淡,很少有红烧肉辣子鱼之类的浓味菜肴,因为余静书做饭,多半以素菜为主。出租车司机笑着和杨益搭话:做男人作孽,现在这个社会,还是做女人好。女人不愿意干家务,做饭洗衣服会加速她们的衰老;女人不愿意出去赚钱,赚钱是男人的事情;还有很多女人现在已经不愿意生孩子了,这女人不生孩子还能干什么?难道还要让男人生孩子?所以说,做男人苦啊!

出租车司机叹苦经,杨益便笑得更加厉害了。笑完停下,杨益开始回忆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对照出租车司机的话,他发现,他还算是个男人,因为他不用干家务,回家就有现成的饭吃。可是他又感觉不到男人被尊捧的优越地位,在家里,他并不受宠。

平和而宁静的生活,这样挺好的,杨益总是这么告诉自己。直到出现了林卫卫。

余静书到达大连,飞机停下,打开手机,便有两个短信迅速跃出屏幕。其中一个是陈彬卡好了时间发来的,余静书一落地,陈彬的关照和问候就到了:“亲爱的老婆,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身体,吃好点,玩得开心点,家里的一切你放心,儿子我会带好的。”

陈彬真是个好男人,自己的女儿归前妻抚养,他全心全意地把自己“嫁”给了余静书和她的儿子,从无怨言。当然,他也住进了过去属于余静书和杨益的房子,他自己的房子留给了他的前妻和女儿。余静书并未介意这些,相反,她总是想,陈彬实在是一个适合做生活伴侣的男人。

较之多年前,上海女人衡量男人的标准已有所改变。过去,女人都爱找这样的男人:在厨房里玩弄锅碗瓢盆、进卫生间操作洗衣机,单位里别人有的他要有,别人没有的他也经常可以额外地有。如今,这已不是好男人应该具备的品质了。城市新好男人要事业有成、要会赚钱,更要有情趣、要浪漫、要会哄女人,做饭洗衣服算什么?不会做饭可以去饭馆吃,不会洗衣服可以送洗衣店。他要是想得到你,那他先要学会周末带你去金茂君悦八十八层旋转餐厅吃饭,还要在年假里带你去欧洲旅游,香港或者新马泰是不去的,那是农民去的地方,当然是发家致富了的农民。要是你过生日,或者你过三八妇女节、情人节、圣诞节,他都应该在送得起钻石项链的基础上再加送你一支玫瑰花。钻石是物质、是实力,玫瑰花是精神、是情调,两者缺一不可。这就是现在的女孩对未来生活伴侣的要求。

也许,陈彬应该可以算得上一个现代城市新好男人,这个城市新好男人除了结过一次婚、拥有一个女儿以外,几乎完美。但余静书也离过婚,他们算扯平,不相上下。甚至在婚姻历史上,陈彬还比余静书略胜一筹。就因为咖啡馆的一次坦诚交谈,陈彬发现这位中学时代的女同学竟已出落得如此成熟迷人。而余静书表现出的沉静和理性,正是陈彬向来欣赏的气质,他说:我顶讨厌女人作死作活的,象你这么自立同时又这么温柔的女人,是我寻找了整个年轻时代都没有找到的,现在终于找到了,请允许我和你生活在一起吧。

陈彬的求婚显然不符合法律规定,于是,一年以后,他也离婚了,他是为了余静书离婚的。他们合情合理地重组家庭,只是余静书终究还是猜不透为什么陈彬会对她如此衷心耿耿。对,用忠心耿耿这个词汇绝不过份。如果说余静书与陈彬结婚是因为他实在是一个过于优异的生活伴侣,那么反过来,他图她什么?每次想起这个问题,余静书总是对自己说:也许世界上果真会有一种让你舍弃身家奔赴而去的爱,比如杨益爱上了林卫卫,比如陈彬爱上了余静书。可是自己是否也如此爱陈彬?每次余静书想到这一环节,便会把思绪嘎然斩断。这些问题,其实不必细想,余静书之所以能平静地面对离婚,就是缘于自己并不过多地思索关于情啊爱啊之类的问题,这就好比一个不贪嘴的孩子,除了一日三餐,很少吃别的食物,她也就不会得一些乱七八糟的病。不得病总是好的,哪怕她品尝到的美食比别人少之又少。这是余静书的思维方式。

余静书没有给陈彬回复信息,她翻到未阅读的第二条信息,这条信息在她乘坐飞机的途中就已到,只是她在飞机降落后打开手机才看到。很巧合,信息来自杨益:静书,这个星期我去烟台出差,没时间去看儿子了,下周回来后再去。

余静书迅速从大脑里翻找出一张中国地图,烟台与大连隔渤海相望,虽属于不同省份的两个城市,但地理位置却接近。大凡从胶东到辽宁,走的就是烟台搭海轮到大连的这条路。这是一条游客众多的旅游线。

余静书简单回复:我也出差,在大连,一个星期后回去。等我回家后再看儿子吧。

回复很快又到了:你在大连?我们离得很近。何时返回?房间电话告诉我,我会联系你。

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在陌生的异乡忽然收到前夫的短信,并且他与她之间只隔着一个渤海湾,内心便有一些兴奋激越的情绪产生。这种稍带激动的感觉已许久未有,杨益的短信却给了余静书一些想头。尤其是他要她把房间电话告诉他,他会和她联系,这话里隐约有些别样的意思,且是带着命令的语气。自从离婚后,他们相互之间再也没有用这种语气说话,这是一种温柔的命令,是具有从属性的。一个可以命令另一个,另一个便可以被这个所拥有。命令与被命令的对象之间,必定关系特殊,尤其是这种带有暧昧色彩的命令。可是现在,杨益究竟与自己是什么关系?夫妻?当然不是,朋友?似是而非。想到这里,余静书再一次嘎然停止思索,这是毫无意义的,她告诉自己。

刚离婚那会儿,杨益基本上两个月才去看一回儿子。并不是他不想念儿子,只是新近离婚,他怕他的频繁出现会触了余静书伤心的神经,毕竟,离婚是因为他这方面出了问题才导致的,所以,杨益总是象在逃避什么,前妻的责难?孤儿寡母的惨境?这些想象让他越发不敢过多地去探望儿子,直到分手将近一年时,他才发现,余静书的表现是如此自然。每次他去看儿子,她从不刁难拒绝;他把儿子的生活费交给余静书,她总是客气地说:我有钱,不用这么着急;他看完儿子和他们告别,她总是会叮咛:注意身体,不要熬夜,儿子我带着,你放心好了。

也许,余静书果真是把他当作了一个旧朋友。只不过,这个女人有时候冷静得可怕,你根本就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或者,她根本就没想什么。可是这个女人与他生活了整整七年,并且创造了一个眉目周正颇具聪明相的儿子。直到平静地离婚,杨益依然不知道余静书为什么能够坚持到最后而从不表现失态。可是她越安静、越理解他,他倒越发感觉不离开这个女人是不行了。如若她吵闹,她哭着宣布要自杀,她向他的家人告状,搬救兵,甚至她找来她的爹妈弟妹来揍他一顿,如果那样,也许他就真的不再离婚了。因为他感觉,在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人面前,他是被需索的,他很重要,一旦离开他,她便真的会活不下去。而余静书,似乎并不需要他,她独自担当生活的能力很强,那么就离开吧,尽管林卫卫并不是他最理想的那种女孩,但似乎离开余静书,是他最迫切最需要的,林卫卫的出现,成了他离开余静书的理由,这理由更多的是用来说服他自己。也正是这个理由,让向来在亲朋好友中有着良好口碑的杨益忽然之间成了负心的陈世美。“陈世美”这个古老的招牌终于冠于现代城市男人杨益的头上。只是,杨益很给余静书面子,他把种种红杏出墙的迹象流露出来,直等到余静书终于按耐不住,主动对他说:我们离婚吧。

这样就很好,他把决定生杀大权的机会给了余静书,他因此而稍稍减少了一些内疚。可是内疚却依然存在,无法抹却。

这会儿,余静书一手提着行李下飞机,一面想,自己居然没有给陈彬回信息,陈彬可是在家里又当爹又当妈地照顾着儿子啊。可是一见到杨益的短信,她很快就回了。其实杨益只是通知她这个周末无法来家里看儿子,没有别的意思,但她从他的短信里知道他在烟台,她便很想告诉他,她正在大连,离烟台很近的地方,仅仅是想告诉他而已。

余静书出了机场,大连方面的会务接待人员正举着巨大的牌子等候。半小时后,到达临近棒槌岛景区的海神宾馆,住的是单人大床房,阳光明媚的晌午,虽不是海景房,但还是闻到了海水的湿润气息。推开窗户,远处有连绵的黛色山丘,海就在山的那一边,棒槌岛的影子隐约可见。

余静书把一套正装从行李里拿出来,挂在客房的衣厨里。平时始终以职业套装着身的中年女人,外出时带了一套带花边的低领口羊毛连衣裙,纯黑色,长至脚踝的裙摆,走路时随着步伐翻飞飘逸,犹如游弋着的鱼儿摆动尾巴,而上半身,则露出肩膀和胸口的大片雪白皮肤,如果穿这条接近夜礼服样式的裙子在晚会上出现,完全会毫不犹豫地吸引所有人的眼球,尤其是男人。

这件连衣裙是陈彬从美国带回来的,去年他被公司派到美国总公司出差,回来时就给余静书带来了这件连衣裙。陈彬一回家,就从行李箱里拿出裙子,笑咪咪地对余静书说:赶快试试,看我给你买的裙子是不是合身。

换衣的时候,余静书看到裙子靠脖子边内侧的商标上写着“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陈彬从美国带回了一件中国制造的裙子送给余静书,这让余静书有些哭笑不得。但她没有说穿,不可否认的是,这裙子因为是中国制造后出口美国的,所以样式和质地都显洋气时髦。当余静书穿上裙子站在陈彬面前时,这个不久前才第二次结婚的男人张着嘴巴看着他的第二任妻子,几乎呆住了。接下来,等他明白站在他面前的女人正是他的妻子余静书后,他便惊叹起来:天啊,你简直象条美人鱼!

余静书十分礼貌地回答:谢谢老公,送给我这么好的礼物。

除了一句感谢,别无他话。这多少让陈彬有些失望,他希望听到余静书的评价,哪怕觉得不好,也要说出哪里不好。她偏偏不说,只是感谢,什么也不说。这让陈彬感到,余静书并不重视他送给她的礼物。赞美也好,批评也好,都表示有人重视,而没有评价的接受,即表示了她的漠视,继而漠视他这个人。为此,陈彬有些意兴阑珊,情绪低落。

事实上,余静书在房里换衣服时,已经在心里惊叹了一番,裙子的确是好的,余静书向来对自己的身材十分自信,被这裙子一衬托,更显婀娜妖娆。但在心理上,她却是排斥的,她并不是一个招蜂引蝶的女人,她向来这么认为,穿得少无非就是想引人注目,她觉得她是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引人注目的。可她十分清楚,她穿这件连衣裙绝对是美的,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从陈彬目瞪口呆和傻傻地站着不动的样子,都能知道。然而,除了第一次在陈彬面前试穿过这件连衣裙以后,余静书从未在公共场合穿过它。但这次出差大连,余静书却鬼使神差地带了这件连衣裙出来,这件从未穿过的裙子。

吊好裙子,余静书给陈彬打了一个电话报了平安。自然是例行公事,粗略地说了说一路的情况,然后就是叮咛一下家里的事情或者在外注意身体等等。打完电话,余静书从房间服务册上找出电话号码,拿出手机,给杨益发了一个短信。她完全按照他的要求,把房间电话告诉了杨益,以短信的方式。发出信息后,余静书便打开电视机,躺在床上,身体需要休息一下,头脑里却有许多杂乱的思绪纷纷涌动。

半个小时过去了,杨益没有回复短信。

杨益与余静书离婚半年后,又一次结婚了,妻子当然是林卫卫。林卫卫长得不能叫难看,但实在也不能算漂亮。林卫卫个子挺高,脸盘挺大,嘴唇挺厚,眼睛挺小,组合在一起,面相有些凶。那是林卫卫闭着嘴巴不说话时给人的印象,一旦张嘴说话,林卫卫的神色顿时变得活跃生动起来,并且说话时的表情,不得不让听者感觉到你是受到了她格外的重视。只有如此重视你,她才会这么专注地用她那双小眼睛看着你,一般人总是这么认为的。林卫卫眼睛虽小,但聚焦明确专一,目光里还总是带着一些渴望和期盼,并且一边说话,一边点着她那个稍稍显得过于庞大的脑袋,微黑的脸上长久保留着因为与你对话而产生的灿烂微笑抑或撮眉深思的表情,你就不得不感觉,在她面前,你是享受到了绝对的尊重和重视的。

杨益就是在一次青年干部培训班中认识了林卫卫。林卫卫在课堂里的表现很主动,很积极。比如培训课程的某位老师提出一个问题,一般的学员都会低头沉默,心里哪怕有着六成把握也不会轻易回答,就怕说错了丢面子。而林卫卫却有些没心没肺,不管有没有把握,张嘴就回答。而答案也是有对有错,事实上,杨益发现,当林卫卫回答错误的时候,其他人并未取笑她,相反,她这种接近幼稚的孩童式的表现让所有的异性对她颇生好感,而女人们却因为她长得并不漂亮,所以也没有认为她积极的上课表现会威胁到她们的利益和地位。林卫卫处世并不世故,长得也并不漂亮,但她因此而显得很可爱,女孩是因为可爱而美丽的。杨益开始注意这个叫林卫卫的女孩,有好几次,林卫卫与杨益分在一个小组完成课题项目。两人相互配合十分默契,杨益有着聪明好使的脑袋,林卫卫象个傻大姐似的,但具有比较强的公关表演能力。通常由杨益完成中心内容,林卫卫上台推介课题。他们的课题做得很不错,他们的交流,也越发深入。杨益开始由起初的注意到后来慢慢地喜欢这个叫林卫卫的女孩了。尤其是林卫卫与他对话的样子让他心生愉悦,那是和余静书对话时从未感受过的,余静书一般都是耷拉着眼皮干着手里的活,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他的问话。恋爱时,余静书的这一习惯还被杨益认为是青年女性矜持羞涩的表示,这有多好,对自己并不热情,却愿意嫁给他,这代表了什么?显然,这代表了她具备文静内向的个性,而不是因为不喜欢他而对他冷淡。杨益觉得,取一个不张扬、不矫情也不缠人的老婆,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之一。她比别人的优点在于,她不会在别的男人面前惹是生非,因为她的性格。这种性格带来的坏处是,她绝不会在杨益面前一改本来个性而变得浪漫、激情,甚至疯狂。总之她是不会因为杨益而改变什么的,她一方面静若处子,但她决不脆弱,她甚至是坚不可摧的,她持之以恒地保持着她的冷静,或者叫冷漠。这冷漠曾经吸引了杨益,可是见识了林卫卫的热情后,余静书的冷漠显然让杨益感觉淡而无味。犹如一个吃寡淡粥菜太过长久的男人,一旦来了一大碗色味俱浓的红烧肉,便不管这红烧肉是从哪头猪身上割下来的,也不管这红烧肉是否样子好看、味道是否正宗,拿来便往自己碗里拨,一边吃一边叫嚷着:美味啊!

也许他知道,之所以觉得美味,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肉了,可他依然发现自己舍弃不掉面前的这碗肉。尽管他更清楚,他的饮食爱好也许更倾向于清淡口味,难得一吃红烧肉,他就一时以为红烧肉是他的最爱了。这没办法,少见了,就变得美好了。杨益对余静书,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美好想象,一些浪漫的想象在杨益结婚后七年里的每一夜梦境中出现,对象却并不是枕边的这个人,醒过来之后的生活日日如一,简直乏味之透。于是,林卫卫的适时出现,给了杨益巨大的鼓舞,他觉得,他必须鼓起勇气,让余静书知道他杨益对生活的态度有些变化,这变化的第一招,就从改变生活习惯开始。

杨益并没有向余静书宣布什么,他只是在刻意打破原本默守陈规的习惯,比如原来是早出晚归,现在是更早出更晚归。比如原来余静书给杨益买什么衣服,他就穿什么衣服,可是那段时间,他居然前所未有地给自己买了一件瓦仑天奴衬衣和同样牌子的一套灰色西服,还有一双正宗的意大利皮鞋。这个男人正在慢慢摆脱自己的妻子,不动声色地让自己主宰自己的生活。他的行动十分有效,慢慢地,他的工资不再上交,他晚上再也不必回家吃饭,他的手机短信里塞满了林卫卫给他的暧昧缠绵的信息,这些,余静书一概没有向他提出过异议。直到有一次,杨益终于彻夜未归了。

杨益在林卫卫的床上呆到了天亮,在这之前,他只是经常和她一起在外面吃晚饭,因为各自有老婆和老公,所以不能太晚回家,偶尔回去晚了,还得编造一些理由搪塞家里人,弄得每次约会总是有些意犹未尽,也正是这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让杨益越发希望有更多的机会和林卫卫多说说话。这一夜,也许是因为两人分喝了一瓶葡萄酒,杨益有些兴奋,他对人高马大的林卫卫说:今天晚点回家吧,我们再去喝杯咖啡。

林卫卫欣然答应,她说:今天晚点回家没关系,家里的人出差去了。

她没有直接说“老公出差去了”,她只说“家里的人出差去了”,这说法让杨益感觉到了她对他的用心、她对他的爱护,或者说,她对他真心实意的喜欢。杨益便伸出自己的胳膊,一把揽住了林卫卫的肩膀,一瞬间,杨益发现自己的感觉并不是十分舒服,因为林卫卫的肩膀有些过于高大,她的身高也十分可观,所以他站在她身边用自己的手臂去揽她的样子就象去揽住一个和自己各方面都相当的哥们儿。事实上,他们是一对关系暧昧的男女,他就觉得自己必须要比她高大许多,才能把她一把揽在自己的臂弯里,犹如小鸟依人一般,他才会对她产生一些怜香惜玉之情,那样,才显得更有情调更有意思。可是现在杨益揽着林卫卫的肩头,却并未感觉她有一丝小鸟依人的样子,他便也无法对她产生些许怜香惜玉之情。他似乎并不甘心,于是,他把手往下移动了十厘米左右,这样,他的手掌就握住了林卫卫穿着短袖衬衣的手臂了,林卫卫的手臂是冰凉的,摸上去挺舒服,但他发现刚才那种微微不适的感觉没有任何好转,林卫卫的手臂显然也有些过于粗壮,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杨益没有让自己的手沿着林卫卫的手臂再向下而去,再下去就是手掌了,一个男人用手掌握住一个女人的手掌,这又有什么希奇呢?如果希望有所发展,那么光搂搂肩膀、摸摸手臂,握握手掌,那是完全不够的。于是,接下来,杨益的手便十分不听使唤、或者说十分听使唤地移向了林卫卫鼓胀的前胸。

那一瞬间,杨益想通了一个问题:男人会被一个女人的美色所诱惑,男人同样会被一个缺乏美色的女人诱惑,所以,对于男人来说,女人的诱惑力与美色是没有关系的,比如此刻,他便是因为林卫卫的不够娇美而把手伸向了她的胸前,他希望他进一步的探索,会让他发现她身上真正诱惑他的地方。

那时刻,上海正是华灯初上的黄金时段。杨益和林卫卫刚从一家不知名但十分优雅的西餐馆里出来,他们正走向淮海路与茂名路口的地铁站。他们并不是为了在一起享受浪漫的饭后散步才走这条路的,这只是一条程式之路,是他们碰面或者回家的集散点,方便快速见面或者快速回家。这里也是上海最热闹的路段之一,路边开着许多酒吧和高档酒店,新锦江顶层的旋转餐厅闪烁着璀璨的霓虹灯火,茂名路上有不少小店,卖各种调鸡尾酒的基础酒和利口酒,从玻璃门看进去,大多数商品没有中文字的商标。

杨益伸手摸向林卫卫的胸脯时,他们就是站在一家卖酒的小店玻璃橱窗外,他们背向大街,面孔对着橱窗,他们似乎正在看橱窗里五颜六色的酒。而英语专业大学毕业的林卫卫的确面对着橱窗念着一些诸如“薄荷酒”、“咖啡利口酒”或者“墨西哥烈性酒”之类的名称,她似乎在为杨益充当翻译,杨益也好象对那种外国人喜欢、中国人大多觉得十分难喝的鸡尾酒的制作原料十分有兴趣去了解。总之,林卫卫对那些酒瓶子上的商标煞有介事的翻译显得有些买弄她的英文,而杨益神色专注地盯着某一个玻璃瓶子的眼神明显带着酒色和假惺惺。走在街上的人多半行色匆匆,玻璃橱窗里有一个年轻的女店员,她似乎并未看见有一对男女正对着她的橱窗指指点点,因为她在屋里的亮处,而这对男女却在橱窗外的暗处。霓虹灯在很高的天空里闪耀,路灯只照亮了方寸之地,杨益与林卫卫,正是在霓虹灯与路灯的空挡之间,在行人与小店营业员的视线之外,这样的时间和空间,每一个角落的景致,夜空里咖啡或者咖喱的香味,无一例外地让这一对男女产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冲动。夜色、鸡尾酒、橱窗,背后的大街,橱窗里目光茫然的女店员,这一切,似乎全部成了合适的理由,他有什么理由不去抚摩身边这个丰腴的女人同样丰腴的乳房呢?

于是,这个男人用自己的一只手,一路从女人的肩膀开始,移到了胸前,然后,长久地、举重若轻地覆盖在了女人的某一只带着胸罩的硕壮的乳房上。肩膀的感觉并不好,手臂的感觉也差强人意,直到那只手掌里终于充满了火烫的肉体,那一团饱满实在的肉体,他才找到了一种感觉。这感觉是奇异的,不能说美好,但这是出乎常规的,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有些肮脏,居然在大街上抚摩一个女人的乳房,这是在过去的任何日子里未曾尝试过的。可正是这略显肮脏的感觉,却令他格外兴奋而欲罢不能。

林卫卫并未有拒绝的意思,似乎是怕在大街上有挣扎的动作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便小心翼翼地站着,一动不动。这自然不能叫配合,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她能做什么动作呢?不动作就是一种配合了。喝了半瓶红葡萄酒的杨益在彼时就是这么想的,于是,他的胆子更大了,他干脆把另一只手也从她的外套里伸进去,他的手一接触到她的皮肤,她的浑身肌肉便紧绷起来,使这个本就高大的女人显得身姿分外僵硬。但他却并未放弃,一路摸索,热乎乎的手掌在她的后背上摩挲着,这是让她放松的信号,她的身体便稍稍地松弛下来。于是,他们就这样,站在大街上一家小商店的玻璃橱窗前,他隐蔽在她上衣里的手正紧张而悄无声息地运作着,他摸到了她胸罩的后衣扣,他想起了余静书的胸罩是腋窝边的扣子,属于那种很早年代的老样式,而且是棉布质地的。现在,他的手触摸到的决不是棉布,而是某一种叫做莱卡或者别的什么名字的新式衣料,有弹性,有衬托提升作用,而且,后背的扣子给了他很大的方便,甚至这又成了一种暗示,这是放任着他去打开这个细细的带子连接处,很容易,只用两个手指轻轻一捏,扣子就松开了,林卫卫的胸脯便象两座崩塌的山头,哗啦一下喷涌出原本被这山头阻挡的滔滔洪水。这简直是一种侵犯,当然不是杨益对林卫卫的侵犯,而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侵犯。尽管胸罩的扣子是杨益未经她的同意自行打开的,但她没有反对,因此,他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被袭击的感觉,他被那种自己无法掌控的性感和丰腴击倒了,他感觉到了来自她的身体的诱惑,只要她轻轻动弹,他便似乎看见了两个肥硕的肉球在他面前翻滚波动,这些站在街头通过触摸而想象的情景,严重地刺激了他,这感觉几乎让杨益不能自持了。

他终于想起了刚才林卫卫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今天晚点回家没关系,家里的人出差去了。

晚点回家没关系,原因是家里的人出差去了,那么多一个人回去也没关系,原因还是家里的人出差去了。于是,杨益把自己的手从林卫卫的衣服里抽出来,拉起她的手,转过身子。他们终于又把脸面向着大街了,卖洋酒的小店的玻璃橱窗在他们的身后灯火明亮却生意冷清,现在他们要离开了,小店便连这两个仅有的观看者都失去了。他们果然走了,没有用一句语言,他们似乎是一对配合十分默契的夫妻,心照不宣地把卖酒小店抛掷脑后,把脚步迈向了同一个方向。他们回了林卫卫的家,因为她家里的人出差去了。

杨益终于和自己的妻子之外的第二个女人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当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没有躺在熟悉的大床上,因为床头柜上摆满了相框,相框里是一个色彩颇为丰富的女人,这个女人叫林卫卫;他的鼻子里也没有闻到大米粥的香味,余静书每天早上必定会煮一小锅大米白粥,稠稠的,粘粘的,清香暖胃,这是杨益结婚以来吃过的十年如一日的早餐,虽然单一而传统,但也似乎已经习惯。现在,他闻到了煎鸡蛋和火腿肠的香味,带着现代城市人生活典型特征的气味。

林卫卫把煎鸡蛋和火腿夹面包放在盘子里端到床前,笑盈盈地说:饿了吧,吃早饭。

林卫卫穿着拖鞋和睡衣,因为睡衣比较大,身材便显得宽阔雄伟。这个女人刚刷过牙,她凑到杨益跟前说话,嘴巴几乎要吻到他的嘴唇上来了,杨益因此而闻到她嘴里散发出的牙膏清香。这令杨益有些反感,他不敢张嘴和她对话,因为他十分清楚,没有刷过牙的他此刻要是张嘴,肯定有恶臭的口气喷射而出。他别过脑袋,故意装着站起来去看窗帘外的天气,在离林卫卫超过一米以上时他才开口说:卫生间在哪里?

林卫卫把他带到卫生间,他进门,然后哗啦一声拉上了门。他对着镜子用审视的眼光看自己,他发现,镜子里完全是一张酒色过度的脸,焦黄、多皱、眼角布满眼屎,眼球浑浊,胡子拉茬。他又一次想到了余静书,他想他一夜未归,她会盘问他吗?如果不问,那他是否需要坦白告诉她?他在心里衡量,他把余静书和林卫卫反复作着比较。他想到了余静书的种种好处,可他更想到了余静书不可能允许他在还未刷牙时就吃早餐,余静书也不可能象林卫卫那样不在乎他清晨起床时的口臭而把脸凑他那么近,余静书更不可能让他在大街上抚摩她的乳房,绝对不可能,如果他真的那么做,她会把他当一个流氓恶棍的。而且,余静书的确不象林卫卫那样拥有一对丰硕而手感颇佳的乳房,这一点,杨益不得不承认。

林卫卫在卫生间外再一次催促杨益吃早饭,他才粗粗洗了一把脸,他没有刮一夜疯长弄得一脸黑糊糊的胡子,他看到了洗面池边的剔须刀,似乎上面还留有几簇昨日男主人用过后没洗干净的胡茬子。他想,她家的人什么时候出差回来呢?然后,他“哗啦”一声拉开卫生间的门,冲着林卫卫咧嘴一笑:我得回家了。

晚餐就在酒店餐厅里吃,傍晚六点,余静书按照会议日程表上的安排,到达一楼餐厅。进去才看见,有不少从全国各地赶到的与会者已经就坐。余静书找到自己的名字,这一桌有五位男士和两位女士在座,她在席卡边的位子上坐下,坐定后,左右顾盼了一下,视线转到她的邻座,她看到一张微笑着的脸,似乎正等待着她把视线转向她,然后有备而来地问候:你好!你是余老师吧,看到过教育杂志上你的论文,很有见地,久仰啊。

余静书一边礼貌地和他招呼,一边快速看了一眼这个男人面前的席卡,席卡上写着“许一阳”,一个很熟悉的名字。熟悉也是正常的,这是一次教育科研成果研讨会,与会者大多是教育界颇有成就的人物,余静书实在是不算什么,只是在最近的一次全国课堂教育教学方法竞赛中得奖了,所以才被她们当地教育局选派去参加这个会议。说到底,余静书就是一个教书匠,不当官,不发财,即便上课得奖,亦是不张扬其事,她始终维持着自己的低调作派,这是性格使然。

晚餐中,许一阳很自然地与余静书闲聊,偶尔也举起杯子和同桌的人说几句客套的祝福,然后干杯喝酒。大多时间,余静书在听许一阳滔滔不绝并且声色俱全的讲述。这个中年男人大约四十出头,肤色稍黑,穿着红蓝条纹T恤,露出的手臂上坚实的肌肉显而易见,看起来特别壮实,虽然额头上有几条浅浅的皱纹,但这并不影响他给人健康明朗的印象,他看起来更象一个游泳教练,余静书第一眼看到他便这么想。许一阳说话语速不快,但很流畅,口音接近北方人。话题说到精彩处,许一阳的额头一抬,两条浓密的眉毛便象舞蹈者的双腿,骤然跳跃几下。余静书想笑,但又不敢笑出来,只在心里想,这个男人长相老成,其实还是带着一丝天真的内质,他那两条活跃的眉毛暴露了他的个性。

正是许一阳那两条不时跳这么一两下舞蹈的眉毛,余静书与他的闲聊也变得随意起来,谈话的内容也活泼许多。席间一起吃饭的人们因为陌生而显得客套和不自然,只有许一阳和余静书看起来象一对早已熟识的老朋友。闲聊中,余静书知道,许一阳是国家教育部某司的教育研究员,当属这一领域的专家。他说:我早就知道余静书这个名字,去年的全国教育教学方法比赛,我是你的评委。

原来如此,怪不得名字看起来很熟悉,余静书想。那么看起来,许一阳也对她已有不少了解,至少他看过她上课的录象带。凡参加全国教育教学方法比赛的参赛教师必须把自己的上课录象交到比赛组委会,然后再评出各类奖项,这是规则。想到这些,余静书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表示她略显造作的谦虚:许老师,你要多多帮助我,给我提提意见。

许一阳仰身“哈哈”一笑:所以,你一进门我就认出你了。不过,出来就是放松身心的,现在不谈工作。

晚餐的气氛并不热烈,大家温文而雅地说话、吃菜、喝酒,大部分人只喝饮料,第一个夜晚的会面,总是留有余地。酒足饭饱后,会务组安排了舞会和卡拉OK。大部分人没去参加舞会,有的自己去夜市逛街,有的干脆回房休息了。许一阳问余静书:余老师,你是回房休息呢?还是去舞厅消化消化?

许一阳说话的时候,余静书有些心不在焉。其实她不想去跳舞,她想早点回房间。她似乎也并不讨厌许一阳,可为什么一心想早些回房呢?余静书吃惊地发现,她是在等杨益的电话,晚饭前她把房间电话号码发给了杨益,可是杨益没有回信息。

余静书在许一阳还未作出去舞厅的决定前抢先说道:赶了一天路,好象有点累了,我们改日吧。

许一阳点头,表情真诚坦然:好,今天就好好休息一下,你住哪个房间?

余静书表情稍有犹豫,然后又爽快地回答:1203号。

许一阳看出了余静书的犹豫,他笑着说:怎么,担心我骚扰你?

“哦不不,怎么会。”余静书也笑起来,她想,她只是不想让别人占了她房间电话的线,她的房间电话是专事为着一个人等待的。这一瞬而过的想法让余静书有些懊恼,这个她专事等待的人无疑是杨益,可是杨益又算什么东西?仅仅是她的前夫而已,现在,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她儿子的父亲,别的,一概都与她毫无关系。

“好吧,那我们明天再见,祝你睡个好觉。不过,也许,我还真的会小小地骚扰你一下呢,哈哈……”许一阳的眉毛又跳了两下:“你先回吧,我再去外面转转,看看有什么好玩的,再见。”

回到房间,服务员已经来开过夜床,雪白的被子掀开一角,露出松软的枕头和同样雪白的床单,床头柜上的一个蓝色玻璃盘子里卧着一只粉红色的水蜜桃,旁边躺着一支黄色的康乃馨,床头灯橘黄色的暖色光让这个小小的客房显得温馨浪漫。

余静书脱掉鞋子和衣躺下,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机。一部热播的韩剧正演到二十六集,冗长的故事和拖沓的节奏,几乎所有的剧情都在餐桌边和房间里度过,一大家子人话来话去,闹出许多矛盾,也滋养了一些爱与恨的故事。余静书实在无聊,便跟随着电视剧里的男人女人们在那里口舌纷争勾心斗角。直到电视剧演完,房内的电话一直没有响过,杨益没有来电话,也没有短消息。余静书开始指责自己,她为自己对杨益抱以莫名其妙的期盼而感觉强烈的羞耻。事实上,这个男人并未想着她,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把你的房间电话告诉我,我会联系你”,她便默默地等待着他的消息。她回忆着离婚后的这几年,自己是否有过如此急迫地等待杨益电话的时候。从未有过。杨益经常来看儿子,顺便也看看她。她不象别的离婚女人对待负心郎那样不允许他进家门,只带着儿子在公园或者饭店里见面,她愿意让他来家里,她觉得,只要是有利于儿子身心健康的方式,她都能接受。每次杨益来看儿子,都要与儿子玩上半天,她就在一边陪着一起玩。要是赶上吃饭的时间,她也会做上几个家常菜请杨益一起吃。和以前一样,依然是以蔬菜为主,寡淡,却清爽。杨益学会了赞美,他几乎是在对着儿子说话:凉拌黄瓜很好吃,妈妈做得不错。

这时候,余静书就想到,离婚其实挺好,离婚让一个男人懂得赞美厨娘了,过去,他是只知埋头吃饭,从不会说一句好听的话,可不知道他会不会这样赞美林卫卫做的菜。

现在回忆起来,余静书发现自己从未如今天这般上心地等着杨益的消息,没有,她向来沉着,似乎也并不在意杨益来不来,来就来,陪陪儿子,不来也无所谓,她不在意。可是此刻,在远离上海的大连,余静书却发现自己竟前所未有、且是一门心思地等着杨益的电话。这是为什么?她问自己,是因为寂寞?亦或是因为离开了熟悉的土地,心也变得浮躁而不安份?

“真贱”,她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然后摘下电话,拨通了陈彬的号码。

陈彬已经睡着,电话吵醒了他,他睡意浓郁的说话声让余静书意识到,此刻打电话的确有些不妥,已是夜里10点多,陈彬说:怎么现在才来电话,儿子都已经睡了。

余静书赶紧匆匆问了几句晚饭吃了什么、儿子功课做得好不好之类的话,然后便和电话那头的陈彬道了“再见”。在挂下电话之前,余静书听到话筒里传来一记鼾声。陈彬最大的优点就是容易入睡,刚才还在和你说话,话音一落,鼾声便起。容易入睡的人总是显得有些没心没肺,这是陈彬的缺点,当然,在某些时候,这也是优点。

陈彬在电话里把一记鼾声传递给了余静书,与陈彬通话并未削减余静书彼时的焦躁不安,那时刻,她想,要是许一阳来骚扰她一下,也许她会建议去跳舞的。有时候,参与一些喧闹的活动,是为了避免在安静的环境下体尝孤独而滋生不良情绪。而此刻,余静书在大连,一个远离上海的家与工作单位的城市。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余静书有勇气决定自己的情绪,因为没有人认识她,更没有人在乎她的情绪是否会影响他人,于是,她便更希望找到一个出口,一次宣泄的机会。

可是,许一阳的电话没有来,晚饭后回房前他对余静书说“也许,我还真的会小小地骚扰你一下呢”,现在看来,他只是开玩笑而已。

余静书终于昏然入睡,一夜竟无梦,许是幽静的环境让她的睡眠格外塌实深沉。醒来时,微弱的阳光已透过窗帘隐约闪耀。她看了一眼床头柜上那只乳白色的电话机,它正安然端卧,寂静无声。

洗漱完毕,到一楼餐厅吃早餐,因为还早,餐厅里只有很少几位客人在挑选自助早点。余静书拿了一个小汤碗找到稀饭,盛了一碗端到一张餐桌边,刚坐下,她便看到了许一阳。他穿着一身背心式运动装,满面红光地走进餐厅。他也看见了她,笑着迎面走近。她发现他的额头上有汗水的痕迹,背心无以遮掩他结实的臂膀。他微笑着朗声说:早啊余老师,昨晚休息得挺好吧,我可没有骚扰你哦。

余静书也笑:哪里,睡不着,后来我倒是想找你去跳舞,可惜没问你的房间号。

说完这句话,余静书心里暗暗吃惊,她发现,自己居然也会说出这种招惹人的话。她向来认为她不属于那种会招蜂引蝶的女人,可这句话,却分明带着接受对方骚扰的暗示。

许一阳眼睛一亮:是吗?看来是我的错,我还是应该骚扰你的,真遗憾,错过了与美女共度良宵的机会。

说完哈哈大笑。然后认真地看着余静书,眉毛跳跃了两下,语带神秘地说:那么今天晚上如何?

许一阳的话自然要比余静书的话更具显明的诱惑性。余静书没有回答,她收敛起适才稍有张扬的情绪,换了话题:许老师,你好象去早锻炼了吧,是你一向的习惯吗?

许一阳说:是,长跑去了,天没亮就去了,跑到海边准备看日出,结果云层太厚,只看见一些色彩斑斓的云彩。不过,海边的空气真新鲜,你也应该去呼吸一下早晨的空气。

余静书有些动心:海边离得远吗?

“不远,步行过去,只要十五分钟,有兴趣吗?快吃,吃完我带你去。”

余静书嘴上没有答复,却加快速度把一小碗稀饭喝尽。然后,跟着许一阳走出了餐厅。

许一阳一路向余静书介绍着:教育部的会议放在大连的棒捶岛景区,完全是因为这里气候宜人,大暑天的,上海一定热,这几天你正好避暑。

余静书笑而倾听,许一阳继续说:这里距市中心大约9公里,你看,北边是群山环绕,苍松翠柏。这一边却是海域开阔,平坦的沙滩,恬静幽雅。

说话间,海滩果然渐渐清晰地显露于视线中,金黄色的沙滩在朝阳下显得分外明亮平坦,碧蓝的海水翻卷着白色的浪花,海风把余静书的披肩长发吹得纷飞飘扬,昨夜的烦躁焦虑顿时消失,心情变得明朗舒坦起来。

许一阳指着远处隐约的岛屿,象导游一样讲解:你看,远处是三山岛,云遮雾罩,空濛迷离,如同海中仙山。这一边的海滨浴场又是碧波银花,金沙闪烁。再看这边……说到这里,许一阳一转身,指向了海滩的另一端,本是站在他身侧的余静书便几乎被他伸展着的双臂环抱住了。两人同时一怔,许一阳的解说词在稍稍停顿后犹犹豫豫地继续,他的手,依然故我地指着前方的大海,余静书的头发飞散飘舞,有几缕掠上了他的脸庞……在距海岸600米处,有一形似人参状的小岛,面积有0.3平方公里,远远望去……

臂弯下的余静书如梦中之人不识醒转,竟毫无逃避的迹象,她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影下,眼望远方,目光茫然。

许一阳的声音越发温和磁性:这小岛,又似农家捣衣服用的一根棒槌,故称棒槌岛。岛上岸崖陡峭,怪石嶙峋,山花野草遍及全岛,小鸟自由地在岛上的石洞中飞来飞去。游人来到这里可以观海听涛,或在海水浴场游泳……

余静书终于似刚从梦中醒来,发现此刻自己正与许一阳呈近距离几乎拥抱的姿势,便忽然如撒欢的孩子一般跳出他双臂横架而成的怀抱,大声呼喊着向海滩跑去,步履动作略显夸张:哎呀,这大海,真是太美了——

许一阳在她身后耸耸肩膀,笑了笑,然后放下举着的手臂,跟在她身后走向海滩。

余静书脱下凉鞋踏进海水,清晨的海有些凉,她回转身,冲着许一阳咧了咧嘴,漾起一脸灿烂的笑容。那时刻,她发现真的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在喷涌,尽管她依然在掩饰她的快乐,但她十分清楚,这快乐就要抑制不住砰然而出了。她看到许一阳远远地看着她象个孩子一样在海水里奔跑,迎着阳光的脸庞上洒着一抹金色的光晕,微黑的脸膛,宽阔的额头,几缕隐隐可见的皱纹,因为阳光的照射而眯着眼睛,宽厚的笑却无以阻挡地从细长的目光里流露而出。余静书鼻子一酸,眼里竟有一泓热潮涌动而出。可她分明是快乐的,这快乐的感觉是如此真实,直抵内心深处,触动着她敏感、脆弱而强持镇定的神经。一如被禁锢着的一头小兽,忽然被放回了山野,并不信任自己的判断,难道我真的获得了自由?内心便有快乐荡漾而出,却依然抑制着,明知这自由的确是拥有了,却依然不敢确信,便放轻了脚步,环视周遭,寻找埋伏的危机,等到发现囚禁它的人已不在,它终于相信,它已经自由了,它便因这埋藏已久的如虚如幻的快乐而顿生忧伤,嘴里发出一些类似于哀号的叫声,这叫声,是带着悲怆与激情的庆祝之声,是带着哭泣音调的欢呼之声。也许,这就叫乐极生悲吧。余静书默默地想,心潮却如海水,涨落起伏。

回宾馆的路上,两人没有说话,只一味快步走着。许一阳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似乎在欣赏沿路的风景;余静书只低头走路,如生物学家在寻找远古时代留至今天的动、植物化石,专注而一往无前。

这一路,余静书低着头,脚步机械地迈动着,同时,她开始审视自己。这是她的习惯,每做出一件超越她的行为准则的事情,她便要对自己审视一番,自问缘由,得到自圆其说的答案,才安下心来。但是今天,她想了一路,还是没有想明白方才她自认为已十分出格的举动缘自何种理由,而且,她非但没有因为与许一阳的过于接近而忐忑不安,相反她觉得这种出其不意的碰撞令她产生些许快感,明朗、随性,不受约束的自在。她想,也许骨子里,她是喜欢这种浪漫际遇的,只是平时,她把自己都蒙骗了。也或者,因为这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且是面对着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男人,她便对自己没有过多的戒律,一旦放松了,这放松便很容易越过界限,成了放纵。可放纵自己有什么不好呢?至少余静书感觉到了快乐。这是余静书既为此感到羞耻,又有些意犹未尽、想继续保持的感觉。

临近宾馆大门,许一阳说:我去房里换一身干净衣服,上午9点半就要开会了。

余静书说:我也得回房拿上资料和笔。

他们一起上了电梯,余静书按下12楼的按钮,电梯停下,许一阳跟着走出来。余静书看了他一眼,他走在她旁边一言不发,脸色毫无异样。走到1203房门口,余静书停下,拿出钥匙。她看到许一阳跟在后面,也拿出了钥匙,他超过了她,在1205房门口停下,然后扭过头冲着她调皮地煽煽眼睛说:“我就住你隔壁”,说完,眉毛舞蹈般跳了两下。

余静书“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许一阳也笑起来,发出朗朗的“哈哈”声。然后两人笑着开自己的门,各自进去,关闭了房门。

这一天的会议开得兴味索然,余静书一边埋头在本子上记着概要内容,一边不时地走神。手机揣在怀里,开在震动档,这并非她的习惯,以往开会或者上课,她都是关闭手机的,可是今天例外。还是为了等杨益的消息,余静书已能坦然承认这一点。

许一阳坐在第一排的重要嘉宾席上,整个上午,他都背对着她,从未回转头。余静书偶尔细细观察这个宽阔且挺直的背影,想起清晨海边的一幕,便有些心虚,同时又自我安慰。这是一个毫无预谋的巧合,许一阳看起来还是个正人君子。演讲台上有一个老态龙钟的白发老头正发表着颤音十足的讲话,据说这个老头是南方某大城市的教育界专家,已经八十多岁,以正直质朴的美德著称于教育工作者群体中,他说的是带着浓重的南方城市方言的普通话,很难听懂,余静书的小差便开得有些遥远。她想,如果,许一阳不是正人君子,他乘着那一瞬间几乎如拥抱一般的身体位置而得寸进尺,我该怎么办?

会议厅里一片掌声,白发老头发言完毕,被人扶着颤巍巍地从台上下来。余静书赶紧伸手跟大家一起鼓掌。下一个发言的是许一阳,他从嘉宾席上站起身,在会议主持人的介绍下走上台去,然后,余静书便看到了这个宽阔的背影转了过来,面向台下的人们。黝黑的脸膛,微笑着向台下点点头,然后开始他十分正人君子的发言。

此刻的感觉与清晨时分是如此不同,尽管余静书的座位离主席台仅有十多米,但她还是感觉到自己离演讲台上的许一阳十分遥远。他流畅的话语从麦克风里传来,千篇一律的开场白,冗长乏味的讲解分析,以及程式套路的感谢,让余静书想到,也许多年以后,许一阳会如前面发言的那位老专家一样步履艰难声音颤抖,但他是在众多的掌声中走上台去,又在众多的掌声中走下台来的,这是一种荣誉,是一种地位。也许,许一阳追求的正是这些。余静书忽然感觉到,这个在台上滔滔不绝的男人实在不如清晨时在海边的那个男人可爱。看来,正人君子并不是女人所喜欢的模式,余静书再一次发现,自己的内心其实一直有一种邪气,只是这邪气如同密封在瓶子里的撒旦,瓶盖从未被开启。现在,她感觉到有一双手正在开启这个瓶子,撒旦如一缕轻烟般正悄悄飘然而出。一逃出瓶子,撒旦就会变成执人于掌股之间的恶魔,它要人怎样,人便会怎样,人,也就成了它的奴隶,邪恶的奴隶。

午饭时,她依然和许一阳坐在一个餐桌上,这一回他们没有如同昨天晚饭时那样谈笑风生,两人客气地招呼过,然后埋头吃饭。许一阳偶尔与别人说笑几句,也是十分节制的玩笑,有些拘谨,幽默不到位,所以并未引起整个餐桌欢快的气氛。午饭吃得很沉闷,饭至一半,余静书贴身衣袋里的手机一阵颤抖,她一怔,然后心跳加速。但她并未掏出手机看,她加快吃饭的速度,很快吃完,然后和整桌人告别,先回了房间。

进房关了门,她才拿出手机。一边翻开手机盖,一边想:我怎么象在干着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情,何必这样?

果然如她所料,是杨益的短信:昨夜陪客户喝多了酒,没和你联系,抱歉!什么时候在房里?我打你电话。

余静书打了一条信息告诉杨益现在她就在房里,刚想发出,一转念又删除了。她想,为什么他的信息她要这么及时地回,而她给他的信息,他却隔了一夜才回?不想让他感觉太好。于是删除打好的信息,丢下手机,嘴角一扯,诡秘地笑笑,伸展身体,躺倒在床上。

女人总是如此虚伪,明知自己期盼的是什么,却又不及时表达。其实并不是不想表达,而是希望期盼的人或者事物更为主动地靠近她,这样,她便感觉自己的被关注、被娇宠,或者,被需要。比如此刻,余静书就是希望杨益主动找她,发她短信,表现出迫不及待的态度,并且催促的信息要反复、要急迫,然后她再懒洋洋地回一个,这样,她会心情愉快,自我感觉良好。

余静书过去从未发现或者承认过自己有这样的心态,包括与陈彬在一起时,她也同样如此。记得陈彬刚离婚,余静书还在考虑该不该嫁给他的时候,有一次陈彬到瑞士出差,他从遥远的欧洲打电话给她,问她喜欢什么牌子的手表,他想买一个瑞士表送给她。她在电话里说:我不要,你给自己买吧,我一直是用手机看时间的,戴手表麻烦,我不喜欢。

幸好陈彬没有真的以为她不喜欢手表,他还是给她买了一个浪琴表。陈彬把手表交到余静书手上时,她还说了一句:我给你钱,这么贵重的东西不好意思的。陈彬死也不肯收她的钱,他把余静书已经塞在他包里的钱又掏了出来,悄悄地塞回了余静书的包里。陈彬是聪明的,如若他果真收了她的钱,也许,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被她认可为达到可以与她结婚的标准呢。

现在,余静书手腕上那块宝蓝表面银色表链的漂亮手表就是陈彬送给她的浪琴。余静书不是不爱戴手表,余静书只是不喜欢开口索讨,即便是人家主动送上门来,她也要对人家的真诚考验一番。有人便在她的考验下败北淘汰。比如杨益,便始终如此不解风情。有时候,余静书说起单位里同事的老公给她买了钻石戒指,或者名牌时装,同事得意地在办公室里炫耀。说完后,余静书会评价一下同事的浅薄与虚伪,并表示自己对钻石戒指和名牌时装的不屑态度。这种时候,杨益基本上会赞同余静书的意见,他未曾想到女人对某一件事物的贬薄,其实是羡慕甚至是妒忌,哪个女人不喜欢钻石戒指和名牌时装?傻瓜杨益便在余静书的考验下连连失却魅力,而在他眼里,余静书的冷静和朴素也让他感觉颇为无趣。这个女人怎么会没有欲望呢?没有欲望的女人是不可爱的。岂知,这种女人的欲望实在是比那种开口索要物质或者情感的女人更为强烈,她们不仅要她们喜欢的人或物,她们还要她们喜欢的人或物主动找上门来,主动地对她们说:要我吧,让我属于你吧。那样,她们才会满足。

当男人与女人彼此觉得无趣和不解风情时,爱情也就完蛋了。于是,杨益调头选择了林卫卫,而表示要离婚的人却是余静书。她依然故我地希望在自己提出离婚时,杨益会恳求她回心转意,要是他跪在她面前求她不要离婚,她也许会认真考虑的。余静书是如此执迷不悟,事实上,杨益是绝不会恳求她的,因为他向来认为她的决定是发自内心、而不是欲擒故纵的伎俩,他的想法和余静书一样,要是她痛哭流涕地去求他,他也绝不会真的答应离婚而去和林卫卫结婚的。

他们俩完全走在了一条相似的平行之路上,永远都没有交叉点。林卫卫便幸运地让杨益睡到了她的床上。那天早晨,杨益从林卫卫家出来后,直接去单位上班了。整个白天,他一直等待着余静书的电话,哪怕劈头盖脸的责骂,他也作好了准备迎接。可是没有,余静书非但没有给他打电话,甚至直到晚上他回家后,她也只说了一句:今天只能让你吃剩菜了,昨天你没预先说不回家,菜吃不完。

杨益端着饭碗,吃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热了一下的隔夜菜,一边吃,一边观察着余静书的动静。女人居然不动声色,专心地给儿子挑着鱼刺。晚饭后,她洗碗收拾,心不在焉地看电视,却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比平时更为沉默寡言。他想,也许等儿子睡了她会和她较量一番。杨益象一个知道被判了死刑后等待着行刑的人,一直等到睡觉时间,刑刀也没有架到他的脖子上。他们依然躺在一张床上,没有人抱着被子选择睡沙发。他们的脑袋摆放在同一个枕头上,这个枕头是五件套床上用品里的一件,长型双人枕头,这两个陷在同一个枕头里的不同的头颅,各自在翻江倒海。然而这一夜的睡眠,这两个人也不能叫做同床异梦。他们做的还是一样的梦,他们的脑子里想的完全是同一件事情,可他们就是没有碰撞,他们只是平行而遥遥相望,看不清对方,谁都按兵不动。一夜过去,两个人都虚肿着眼皮起来,照样喝余静书做的几年如一日的稀饭,然后送儿子上学,各自上班。

下班前,林卫卫来电话问杨益是否出去一起吃饭。电话里的声音明显带着撒娇的活泼,尽管林卫卫长得并不娇气,也因为有着过于沉重庞大的躯体而不显活泼。杨益压抑了两天一夜的郁闷心情稍稍有些释然,他想了想,答应了林卫卫。挂下电话,他又打了个电话给余静书,他说:静书,晚上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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