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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砂糖或毒药

陈抒鸥是在地铁里认识本杰明的。

据说上海的地铁是世界顶级干净,陈抒鸥喜欢地铁,是因为这里没有白天黑夜,即便地面上再是狂风阴雨严寒酷暑,这里始终不分昼夜地保持着通明的光亮和二十度的恒温。如果可以,她愿意永远生活在地底下,象一只老鼠,游弋于纵横交错不见天日的地下通道。没有阳光的生活充满神秘,有一种被紧紧包裹的安全感。当太阳直射在她身上时,她发现自己常常处于莫名的惶恐不安中。她不喜欢阳光。

本杰明最初看见陈抒鸥时,就是在上海火车站的地铁通道里。那时,他刚来上海,还不会听上海话。

陈抒鸥在一个无聊的周末午后周游这个城市的地下世界,那时刻,她又象一只懒散泰然的猫,在拥挤的鼠群中对她的猎物熟视无睹。就在她随着人流走得意兴阑珊时,一个高个子瘦男人阻挡了她的去路。

男人面带谦逊的微笑问路:对不起小姐,请问,浦东人才市场怎么走?

小心翼翼的询问,声音却朗亮。

地下通道里的空气带着隔宿的汗水和霉变气味,男人的说话声,在嘈杂的人群中显得沉着而突兀。他身上的白色棉质T恤居然没有染上一点汗渍和污迹,他看着陈抒鸥的那双眼睛亦是清澈见底。

陈抒鸥的心脏猛跳几下,几近遗忘的面容跳跃而出。她看着他,一个陌生的路人,说普通话,她从不认识他。

接下来,陈抒鸥的身边,就紧紧跟随了一个说普通话的高个子瘦男人。他们果真象两只老鼠一样在上海的地底下不知疲倦地穿梭,她带着他乘遍了所有的地铁线路,走了好几个人才市场,他们反复在地下与地面之间上升和下降,最后他们从百盛购物中心出口上来,看见巨大的玻璃门外璀璨的霓虹,他们才发现,地面上的世界已迫近黑夜。

从地铁里出来后,本杰明请陈抒鸥在百盛对面的咖啡馆里喝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摩卡。他向服务员小姐多要了一包砂糖,手法熟练地拆开包装,把砂糖倒进杯里,然后用一把金属小勺轻轻搅动着陶瓷杯子里浓稠的液体。他眯起那双清澈的眼睛说:我喜欢加糖的咖啡。

奔波了一天,男人依然衣冠整洁,举措干练优雅,笑容亦是未有被炎热晒却,从容沉着。她想,他必定具备了与身俱来的洁身自好。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他本就是一个十恶不赦、坏到及至的男人,周遭所有的污秽无法侵染他。

陈抒鸥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Benjamin。”是英文,发音纯正。

“我不懂鸟语,你给我说中文吧,这几个字怎么写?”

“本-杰-明,就是这个发音,无所谓怎么写。”

“那好吧,我就叫你本。本,你好!”

他笑起来:你好,那么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陈抒鸥”。

他点燃一支烟,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给你起一个英文名字吧?”

陈抒鸥点头:叫什么都可以,我们只是相遇的路人,今天过去后,我们依然陌生。

他笑,吐出一口烟雾,笑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喝完咖啡,陈抒鸥丢下本去了那家叫“边缘女人”的酒吧。每天晚上九点以后,她在酒吧里开始她入夜以后的营生。十点以后,有一个叫锐的男人会来这里弹钢琴,零落散碎的音符从他那双纤长的手间飘然而出,黑色和白色的琴键跳跃起伏,“边缘女人”的每一个角落里,端着酒杯窃窃私语的人们在音乐声中完成着他们百无聊赖或者有备而来的夜生活。

本还是问陈抒鸥要了她的电话,他说:等我找到工作,请你吃饭,感谢你帮助了我。

她没有反对,十一位数的电话号码从她口中报出,象吐出一串与她无关的泡泡,大小各异,形状却相似,稍纵即碎。他快速地记住了那十一个数字。

她想,也许那是他的礼貌,他依然是一个陌生人。

本找到了工作,他的英文口语很好,被假日酒店招聘去担任涉外销售部主任。“那是一家全球连锁大酒店。”本在电话里告诉陈抒欧:“SUE,我终于在上海落脚下来了,今天请你吃饭。”

陈抒鸥说:晚上去衡山路上的“边缘女人”,那里有一种好喝的酒,我请你吧。

本穿着白色棉质T恤走进酒吧的时候,陈抒鸥正捧着一杯矿泉水坐在那架漆黑的钢琴边。酒吧里清冷异常,还没到午夜,黄金时段的醉生梦死还未开始。

“边缘女人”象中世纪欧洲小镇某一户人家的厨房,没有燃火的壁炉台上挂着一副并不知名的油画,半裸的女人在月光下晾晒一件亚麻色袍子,圆润的身体在月亮的照射下丰润饱满;橡木柜子里陈放着灼灼发光的银制餐具和酒杯;藤条篮子里的核桃和苹果凌乱摆放着,却散发出上好干果和水果的光泽。本看见了角落里的陈抒鸥,黑色无袖尊领短衫,长发披肩,额角别着一个银色的发卡。她看见了他,身着白T恤的男人,昏暗的灯火下,眼睛闪亮异常。她向他招了招手,他咧嘴笑,向她走去。

“酒吧为什么叫边缘女人?”本坐在橡木椅子里,手持一杯琥珀色鸡尾酒。

陈抒鸥指了指他手里的酒:它叫边缘女人,波旁威士忌加柠檬,还要加一滴辛辣苦艾酒,你没有喝出它特殊的味道吗?

本笑笑说:我不是很懂这个,不过,我会仔细品尝的,就象品尝你。

她抬头仔细看他,说:你长得象一个人。

他耸了耸肩膀,十分洋气的摇摇头说:WHO?

“十年前,他死于一场非命,一个至亲的人让他走上了末路。”她没有回答他那个人是谁。

他亦不追问。她说下去:你和他最大的不同是你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他笑:幸好我有一双和他不同的眼睛,否则我会怀疑,是不是我也将死于非命。

锐夹着一本乐谱走进酒吧时,看到陈抒鸥在和一个男人说话,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正笑得眼生桃花。锐径直走到钢琴边,掀开琴盖,寂静的空间便有流泉“丁冬”而出。陈抒鸥站起来:听听他的音乐吧,这里的钢琴师,你可以叫他锐,我要工作了。

那夜,本在锐散乱的钢琴声中呆到凌晨四点,锐始终坐在那里微闭着眼睛弹琴。在本眼里,黑漆钢琴就象一口棺材,散发着沉重暗哑的光泽。

锐是一个英俊之极的男人,白净帅气,长相近乎完美,却亦如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一般苍白而毫无活力,身姿僵硬,只有手指灵活地跳跃滑动。那双手不象男人的手,细白柔软。这双手里流出的音乐,象送葬的乐曲,缓慢、零碎,如掩饰了悲伤的哀悼。

凌晨四点,女人走到钢琴边,抱着修长白皙的手臂站在锐身后,锐的手指停留在最后一个音符的琴键上,睁开眼睛,对她轻轻微笑,疲倦的眼神里居然有崇拜和敬畏。

“收工了,锐。”

“不是还有客人吗?”锐看了一眼本。

“那是我的朋友,你可以回家了。”

锐收起乐谱,合上琴盖站了起来。他没有说话,出门时,他看了一眼斜靠在椅子里的本,扭头推门走了。

本笑着对陈抒鸥说:他吃醋了。

“谁?”女人假装糊涂。

“你的钢琴师。”

“他是我的雇员。”

“他是一个男人。”

“你也是。”

那夜,是陈抒鸥认识本的第二个星期,也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凌晨时分依然炎热,七月午夜,空气潮闷不堪,没有星月,路灯光在梧桐茂密的枝桠间漏下斑驳的树影。本很高,他走在她身边,影子在重叠与分散间交替。

“SUE,以后就这么叫你,不反对吧?”

“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名字很重要吗?”

“很重要,因为你是我到上海后认识的第一个女人,没有人可以取代SUE。”

“你还不认识我。”

“让我慢慢认识你,给我时间。”

“时间在你自己手里,比如此刻,完全由你掌控。”

本“呵呵”笑起来:那么,是允许我送你回家了?

成年男女常常会玩一些矫揉造作的语言游戏,目的是为了在游戏中探测对方的意愿,表达欲望的方式隐晦,却直指目的。彼此的信号十分明确,本和陈抒鸥完全相互接收到了。接纳,便是在心照不宣中。无法言说其中的因果,人总是会寂寞,寂寞是所有超乎常规的举动的理由。

本把陈抒鸥送到了她的单身公寓。夏季的凌晨,太阳已露出油彩般浓重的殷红,薄纱窗帘遮挡不住白昼的到来。本没有走,他留了下来。陈抒鸥洗过澡,躺在床上,身姿坦直,玻璃纱睡衣无法遮挡她裸露的脖子和肩膀,长发湿漉漉,凌乱中稍显缺乏秩序的性感。性感当然不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美丽,此刻的陈抒鸥就是一个在不修边幅中张扬着活力的居家女人,因懒散而充满诱惑。

男人躺在她身边,用一条筋骨突出的手臂揽着她潮湿的脖子。他们象一对熟识已久的恋人,躺在一张床上,居然平静。他闭着眼睛轻声说话:把我留下不会后悔吗?SUE。

她微笑,伸手轻抚枕边人的脸,坚硬的下巴上有刺手的胡茬,茁壮的生命用须发的萌生昭示着,这是一个健康的男人。

他轻而自然地把她身上的睡衣脱下,她并不拒绝。然后,她就赤身裸体躺在了他瘦骨嶙峋的怀里。他的肩胛骨硌得她的脖子生疼,她躺在他扁薄的胸怀里用食指数他胸膛上一根根突出的肋骨。有一只蚂蚁爬过她的手背,褐色,几近透明。她任由它爬行而过,跌落到他的胸膛上。他感觉到了,并没有看,只伸出手指轻捻,细小的昆虫便在他的指间粉身碎骨。没有血迹。

她打了一个冷战,额角有细微的汗珠冒出。天气依然炎热,冷气机开到十八度。她突兀提问:你叫什么名字?

本说:我已告诉过你,为什么还要问?

陈抒鸥说:人是需要反复认识自己的,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未必认识得够彻底。

本想起在酒吧里,她说他象一个人,一个死于他至亲的手的人。一场非命。

他便陷入了沉默。

她亦无声,片刻,她摸索着他的肩膀说:想什么呢?

“想你说的那个和我长得象的人,是不是很帅?”他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本的脸部轮廓清削,下巴平直,中间有一道竖型凹槽,和那个十年前死于非命的男人一样。但他的眼睛清澈,没有酒精浸泡过后的混沌散乱。

陈抒鸥在火车站地铁第一眼看到他时,心脏惊悚一跳。一个于白天寂寞不堪的女人,无意间成了狩猎人。守株待兔的猎人,有时候,会撞到好运气。

女人看着男人,他清澈的眼睛正注视着她,眼角有一缕悄悄绽放的桃花纹。他开口说话,有轻微的烟草气息:SUE。我们是不是在过家家?

陈抒鸥并不了解他的来历,甚至他的姓名。仅仅“本杰明”这个名字,囊括了她对他浅薄的认识。她并不甘心,被诱惑,缺乏信任感,却依然在沉迷中不自拔。

她问他“本,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他笑了:SUE,你终于提问了,我以为你并不关心这些。

“我只是留时间和机会给你,你可以选择说或者不说。”

“如果我选择不说呢?”男人似笑非笑。

“那是你的权利,我也有放弃或者坚持的权利。”她的回答有威逼的意思。

他并不介意,继续笑:让我们来做一个游戏,每次在一起,我们相互告诉对方一段关于自己的真实故事。我们来看看,究竟需要多少时间,我们才能彼此真正认识。

本似乎十分酷爱做游戏,态度却真诚。这个游戏颇有神秘感和挑战性,陈抒鸥点头:好,你先说。

本开始说他的第一段真实故事。

三十二年前,南京市下关区一个脏乱的平民小区里,一个男婴呱呱坠地。他父母从长江那一边的苏北移居南京,父亲在一家医院食堂里当伙夫,母亲是医院的勤杂工。七岁,他开始上一年级。父母望子成龙,他们找关系、托人,送他到玄武区的一个重点小学读书。南京人老少皆知,玄武区驻扎着南京军区、空军司令部、海军学院、军区总医院、空军后勤部。鼓楼区是南京的政府机关驻扎地盘,上流社会的大本营。高尚地区的人们看不起居住着平民和外来户的下关区人。尽管父母尽力把他打扮得簇新干净,但他还是被玄武区那些部队大院里出来的同学叫做“小苏北”,他们说他身上有下关区人的味道。他因此常常与部队大院里的孩子打架,身上经常有伤痕和尘土。十六岁,他考进南京市一个重点中学,开始住宿。同学们依然叫他“小苏北”,那时候,他开始养成每天洗澡的习惯。浴室拥挤不堪,他就在宿舍的盥洗室里洗冷水澡。他想让自己洁净到别人闻不出他身上下关区人的味道。因为常年用冷水洗澡,他从不感冒。十九岁,他考进南京大学外语系,大学里的学生来自全国各地,没有人再叫他“小苏北”,他开始扬眉吐气地生活和学习,但他很快发现,他口袋里的钱再次证明着他低贱的出身。二十二岁,他退学,因为某些原因,离开南京。

说到这里,本长久停顿。陈抒鸥看着他不作声,她在等待着他继续。

他却说:“好了,今天的故事说到这里,且听下回再叙。”

“好故事总是在最精彩的地方留待下回分解。你是一个优秀的说书人。”陈抒鸥的口吻有戏谑成分。

“SUE,该你说了。”

陈抒鸥沉默,她的眼前有一个倔强男孩的身影,从出生到二十二岁的经历如此简单地陈述而过,生活却并不是简单的几句话。他在回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有痛楚,但似乎还不至于不堪回首。桀骜不驯的男孩变成了面前这个温和的男子,他洁净,有着清澈的眼光,与那个孩子似不是同一个人。事实上,她的确还不认识这个男子,但此刻,他们却睡在同一张床上。用什么样的理由去解释今天的行径?陈抒鸥需要用自己的一些故事去填补,得以解答。他们在相互补充各自生活的欠缺。

她开始讲述她的第一段故事:“她早已遗忘了二十五年前出生时的故事,她的父母亦没有告诉她那段过往历史,她只记得她的父亲嗜酒如命,常常夜不归宿,即便回家,也是带着一身酒气。她承袭了她父亲的某些特异才能,她对酒有着敏锐的感知力和创造力,所以长大后的她以酒为生。她开了一家酒吧,酒吧的名字叫‘边缘女人’。后来,她在地铁里遇到了一个身世扑簌的男子,他有着酷似她父亲的脸部轮廓,在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她便吃惊。她既是怨愤又迷恋的一种人,如她的父亲。只是,她父亲已去世多年。她认识他两个星期就把他带回了家,她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可是她想说的是,与他在一起,她有安定的感觉,以前从未体验过。”说到这里,陈抒鸥停止了讲述。

“就这些?”本问。

“今天就只能说这些,因为今天把最想说的话说了。”

“哪一句?”男人似笑非笑地问。

“本,躺下来,这里。”女人往床里挪了挪身子,空出半个枕头给本。

男人弯腰俯身看着女人。一对成年男女的游戏延伸至此,目光的对峙下,彼此感觉到有些不知所措。一种奇异的、无以名状的激情缠绕着他们。窗外的太阳已热辣不堪,冷气机嘶嘶鸣叫,吹出一些干燥的冷风。

他躺在她身边,扳过她的肩膀,开始激烈亲吻她。女人潮湿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黏在他的脸上,有几丝缠进了他的嘴里,沙宣洗发水的香味弥漫在他的口唇间。他依然没有放开她,女人软润的嘴唇在他的亲吻下几近疼痛,但她,却也在他近乎霸道的亲吻中丢了魂魄。

本暂时住在陈抒鸥的公寓里,他说等他工作一段时间,安定下来,他会买个大房子,和他遇到的第一个上海女人过男耕女织的生活。他对凡俗生活的向往在无意间诱惑了她,俗男俗女才会有最普通的日子,和煦的生活,不激烈,温情有加。不管她是否会接纳这种生活,他只是表达他的意愿,带着孩子气的自我,却吸引人。

居家生活开始得温暖平和,他们象一对在一起过了很久时日的饮食男女,相互熟识到不拘小结。事实上,他们才认识没多久。

本开始过起了朝九晚五的上下班生活,每天早晨西装革履打扮利索后去假日酒店上班。傍晚,带着从超市买的菜回陈抒鸥的家。他会做饭,比如通心粉煮熟后拌上番茄酱再回锅煎,金黄喷香的意大利面做好了。或者在下班回家途中买半只新鲜的草鸡,加葱姜火腿,炖出清鸡汤。那是陈抒鸥极喜欢的晚餐。

偶尔,他会在九点过后跟随她到“边缘女人”小坐,喝那种用波旁威士忌加柠檬和苦艾酒的鸡尾酒,只一小杯,可以喝整个晚上。他也听那个长得周正到完美的叫锐的小男人弹琴,本和锐从未对过话,仅有两次在酒吧里相遇,他也只是用眼睛向锐表示他的问候,平静,略有温厚的眼神。锐却是犀利地直视他,似要用眼光当作武器,与另一个男人作无声的较量。

居高临下者的眼光总是更显友好,因为他把握优势。

本决意走进了陈抒鸥的生活。锐也是她生活中的重要角色,她与锐究竟有什么过往故事?他无从了解,亦不去刻意求知。未来总是无测,何必要知道过去?

本是明智的。他现在占据着锐无法抵达的领域,他很明白。

这一周,锐请假,没有说原因。“边缘女人”里暂时没有钢琴师。钢琴没有人弹,就是一堆木头和钢材组成的死物,没有音乐流出,更象一俱停放在角落里的黑色棺材,安静落寞。

陈抒鸥依然睡到下午起床,偶尔去地铁漫无目的地游荡。她迷恋这种不识白天黑夜的生活,她惧怕太阳的怪癖由来已久。

十年前的那个夏日午后,她在一枚灿烂到惨烈的太阳下,听着一个男人从陡峭的楼梯上坠落而下,巨大的声响发自一个坚硬的头颅和更为坚硬的水泥地面的碰撞。她没有去看那个头颅与地面发出碰撞后的场面,她提着一只空的食油桶,前倾着身体一路疾走,离开了楼梯。身后一片寂静,只有微弱的风撕开热烈的空气发出暗重的自然之声,偶有一两声蝉鸣,如旁观者促狭的起哄,没有跟随者。

她用了半个小时走回家,推开家门,她看到母亲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她正用一把老旧的剪刀铰着一副扑克牌。母亲脸颊消瘦,身材却肥硕,有尖锐的下巴和深奥的大眼睛,看人的时候,常常有逼视的冷静。陈抒鸥的五官酷似母亲,但她没有母亲硕壮的肚子,年轻如她,自然不会有任何一处肉体呈现丝毫衰老的痕迹。她很年轻,年轻到仅仅十五岁。

她对母亲说:爸爸出差去了,今天不回家。

母亲抬头看她,不置可否,眼里有失望。她低头继续铰扑克牌,她每天坐在槐树下剪碎一副扑克牌,她酷爱那把有些生锈的老式剪刀。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那把剪刀成了她随身携带的物品,一如某一种职业的工具,比如医生手里的听诊器,或者记者手里的录音笔。事实上她没有职业,她只是一个家庭妇女。现在,她已经把所有的老K和J都铰成了花花绿绿的碎片,她还在继续挑选,嘴里喃喃自语:还有一个呢?藏到哪里去了?躲不过去的,出来吧。

母亲不似普通的老女人那样留易整理的短发,她的长发枯黄稀疏,贴着头皮垂挂而下。皱纹已隐藏在她紧绷的皮肤内里,没有大张旗鼓地展现,却似孕育已久即将破土而出。她低头在牌堆里挑拣,神情专注。结果还是没有找到她要搜寻的那张牌,她失神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跟前的陈抒鸥。如从一场恶梦里忽然醒回了神志,她茫然无措地说:你爸爸出差去了?那今天是不会回来了,他总是出差、出差。

陈抒鸥说:这一回他出长差,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母亲欲转身,顿了一顿,回头问:你买的油呢?怎么是空桶?

十五岁女孩冷冷地回答:钱在路上丢了,没买成。

母亲没有说话,她并无任何置疑,便进屋做饭去了。

晚上,父亲果然没有回来。第二天,她们接到一个电话,三十分钟后,陈抒鸥搀扶着母亲赶到了医院。警察带着她们走进医院西北角的太平间。那间庞大的屋子有着高耸的穹顶,空气阴寒。走进去,陈抒鸥手臂上的皮肤即刻突起粒粒毛囊。屋子沿墙有一排冰柜,一个身型近似侏儒的工人拉开厚重的冰柜门,里面是一隔隔抽屉。倒数第二个抽屉被拉开,黑色塑料袋套着一具修长硬冷的躯体。工人解开袋口,一张惨白的脸呈现而出。下巴上有一道凹槽,是父亲。陈抒鸥开始失声痛哭,哭泣时,她依然睁大着眼睛。她看得很清楚,她确认抽屉里的亡人正是她的父亲,蓝白条纹短袖衬衣,裸露的体肤上有跌撞的淤青,头发里黏着殷红血迹,已凝结成血痂,象掉在理发店地板上的红豆沙冰糕,碎裂肮脏,却坚硬。

他死了,医生说,死于酒醉后的不慎失足,后脑严重损伤,中枢神经完全失去指挥功能,送到医院时已停止呼吸。

警察说,他摔在小酒馆后门的楼梯下,路人打电话到警局时,他已摔下多时。现在还不能确定是有人推他下去的,还是他自己喝醉了摔下去的。

母亲始终保持着呆滞的表情,没有发出一声哭泣。陈抒鸥已哭得声嘶力竭。所有人都认为,母亲是被眼前忽然飞来的横祸惊傻了。警察等待了三天,等到死者的妻子和女儿已能控制情绪,才做下了例行公事的笔录。笔录中,母女俩相互证明那天午后,她们呆在家里谁也没有出过门。

尸检报告说,死者血液里有大量乙醇,判断与检查无二致,他在摔下楼梯前喝过很多酒。

一周以后,锐回到“边缘女人”上班,白净细腻的脸部皮肤上有两处破溃的青春豆,无规则的损伤,犹如完整的墙壁上黏着两只被拍死的蚊子,有血迹,浅表的污染,可以用湿抹布擦掉,只是不去擦。

锐走进酒吧就坐到了钢琴前,似只有那一平方的空间是他的领地。那一晚本没有来酒吧小坐,锐的表情带着披荆斩棘有备而来的痕迹,发现预想中的对手不在,便松懈了盔甲。他闭着眼睛弹琴,一些音符跳跃或者散漫地流溢而出。整个夜晚他没有和陈抒鸥说话,只用眼角的余光窥视女人在昏暗空间走动的身影。

凌晨收工时,陈抒鸥主动与他说话,语气里有求和的退让:锐,你若不来,钢琴就死了。

锐撇撇嘴角:钢琴是没有生命的。

美好的男人,倔强如孩童,却不堪一击,表情里有明显的缓和。

“锐,有了你,钢琴就有生命了。”陈抒鸥伸手轻轻捏去锐肩头的一根断发,手势柔和。她象他的姐姐,温情关爱,自如随意。

“我有那么重要吗?”他象一个委屈的孩子,接受长者的抚慰时表面依然不妥协,实质,呼吸里都有着扬眉吐气的快感。他需要被关切和重视。陈抒鸥十分清楚。

“对边缘女人来说,你很重要。”她的回答无懈可击。

走出酒吧时,外面有淅沥的雨。锐打了一把伞,经典的芭芭拉格子大伞面,米黄色。陈抒鸥在伞下走,脚步的节奏与锐一致。锐说:那个男人,是谁?你还没有向我介绍过。

“我的朋友,你不认识他。”陈抒鸥回答得轻描淡写。

“你向来没有这样的朋友,他是做什么工作的?”锐有着世俗男人的脾性,关心一个女人的方式很实际。

“他是南京人,在假日酒店工作,我认识他也是最近,这有什么关系吗?”陈抒鸥听到锐的语气里有责难,她的回答亦直白。

锐举着伞,用很快的语速说:我在他身上看到邪恶,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陈抒鸥笑起来:凭什么这么说?

“直觉。有些事情,不需要理由。”锐回答。

锐年轻,有着健全的家庭和纯净的生活环境,从小学琴,并不是极其聪慧的孩子,所以只停留在演奏者的程度,不能成为名家。但因为家境殷实,父母恩爱,所以心境亦是无杂质。他的敏锐恰是他的不涉纷杂,一如无菌世界里成长的草木,即便是微弱的病菌,也易受感染。

也许锐是对的,锐有未经污蚀的感知力,但他说不出理由,仅凭直觉。

陈抒鸥并不接纳锐的建议,她不想远离本,她至少已经知道了他是南京人,出生在贫穷的下关区。她接近他,甚至主动进入他。一种难以启齿的吸引力,近乎为救赎灵魂里的某种缺憾,她觉得她欠他的,上天让本出现在她生活中,让她去完成某一夙愿。

回到公寓时,本已睡过一觉醒来,正捧了一杯咖啡在喝。看到陈抒鸥进门,他扬起眉毛笑:给你煮了咖啡等你回来,咖啡凉了。

他站起来热咖啡,端回来给陈抒鸥,拿干毛巾擦她头发上的雨水。现在,她习惯了在凌晨回家时喝一杯本煮的咖啡。她低头喝,滚烫,甜到发腻。他看到她微微撮眉,说:对不起SUE,我加了太多糖,我喜欢糖,我以为你也喜欢。

“我可以随你,慢慢喜欢起来。”女人在努力迎合男人。

“谢谢你,SUE。在这里,我享受到的总是被尊重,你是一个懂得体恤人心的女孩。”他们在相互迁就,营造一种恩爱的表象,事实上他们不知道是否真的能恩爱着生活。这生活,亦不能预测它的长或者短。大部分游戏是有输赢的,并且结果明朗,他们的游戏却有些扑簌迷离。

他们恪守游戏规则,继续着他们的故事讲述。

邦是他初中时的同桌,空军总后勤部某大官员的小儿子。他如别人一样叫他“小苏北”,在他面前,邦的优越感长久存在。起初他们如仇敌一般相互对持,为一些称谓或者卑微的占有而争执。直到后来他们打了一场不可开交的架,他赢了,以他不顾后果的胆略和野蛮的力量。邦因此成了他的至交。男人在少年时代已显露出“不打不相识”的江湖结交方式,两个男孩因此而行影相随。

邦带他去他总后勤部大院里的家,他第一次品尝到了从未吃过的鲜奶蛋糕和一种甜与苦交织的褐色液体。邦说那叫咖啡。喝第一口时,他把它吐了出来,他说那是中药。邦大笑,说他土得掉渣,那笑里带着明显的轻视。为了证明他并不土,他把那杯叫咖啡的中药一口全部喝了下去,邦笑得更加厉害。他说咖啡不是这样喝的,咖啡是要一口一口品尝的。邦说这不是大碗茶,这一杯咖啡你知道卖多少钱吗?邦不无炫耀地告诉他,他招待他的饮料来自遥远的哥伦比亚,在外面的咖啡馆里,这样一小杯卖四十五元。他迅速计算出四十五元的价值,在他们家,四十五元可以维持全家几天的温饱,在邦的家里,却是这么一小杯苦苦的水。他甚至不知道哥伦比亚在地球的哪个角落,但他知道那里必定遥远。

那次从邦家出来时,他发现自己的情绪亢奋异常,脑袋里有千万种想法跳跃而出,他猜想那是咖啡的作用,那种苦似中药的液体独具功效,令他思维活跃。他甚至感觉到口腔里开始升起些许甜的回味,竟是满口生香。咖啡毕竟是咖啡,那的确不是中药。

后来他常常随着邦一起去他们家,保姆操持着邦的起居生活,保姆的穿着比他在医院里做杂务工的母亲好得多,并且整洁清爽。

他开始有了一份向往,远大而充满奢侈的企望。

陈抒鸥的讲述并不似本那般有逻辑条理,她的叙述更加跳跃。女人的思维混乱,是因为她重视某些细节胜过故事的整个因果。并且在时间上,她总是不分前后,她挑她认为至关重要或者无足轻重的去说,本同样在渐渐了解她。

父亲热爱酒精,常常喝得烂醉,但这并未影响他成为一个优秀的品酒师。他是一家葡萄酒公司的技术科科长,他的特长是用他舌头上的味蕾判断葡萄酒酿造过程中的发酵程度和糖份适度。他一直扬言要替自己的舌头买一份巨额保险,因为他靠他的舌头维以生计。

他喜欢用各种不同的酒形容他遇到过的女人,比如他的妻子,陈抒鸥的母亲,他说她是一种药酒,浸泡了诸如赤练蛇或者五加皮等等药材的烈性酒。比如他的女儿陈抒鸥,他说她是还未酝酿成熟的甜酒酿,而这甜酒酿生就是要成为酒的,她不会就此停留在甜酒酿的程度不再发酵。他也说过别的女人,比如他们公司公关科主任杨扬,他说她是葡萄新酒,随着年份的增长逐渐演变成有身价的佳酿。当然,他没有在她妻子和女儿面前发表过这些评论,他只是在杨扬面前说过,他认为,和不懂酒的人谈论酒,等于在一头牛面前弹奏高雅的乐曲。他的妻子是蠢笨的牛,杨扬是懂酒的,所以他愿意在她面前展示他对酒和女人的独特理解。

在没有喝醉的时候,他是一个颇具风度的男人。脸部轮廓清晰,时而炯然、时而迷茫的眼睛,有明显的男性特征,极具魅力。他注重衣着和谈吐,尤其是他出任一些评酒会的时候,深色西装包裹着恰倒好处的身材,黑色皮鞋里的袜子必定是深色的,绝不会让人看到脚踝处露出一抹灿白。他在万众瞩目中手捏高脚酒杯轻轻晃动,观察着那些宝石红或者玫瑰红的酒液挂壁是粘稠亦或淡薄,然后他把高挺的鼻子探入杯口深深嗅吸酒的气味,接着,再把杯子送到唇边,轻抿一口,微闭双眼,十秒之久,然后睁开眼睛。皱眉,或者舒展的笑意在他脸上露出,表情沉着,却丰富。这种时候,他的确很象一个时尚而有底气的老派绅士。

但他贪杯,彼时品酒,换一个时空,便是贪恋醉到神志混沌的感觉。那是喝酒,不是品,是以此换醉。醉了,回到家便可以躺下沉睡,不需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他与他的妻子,早已是名存实亡的夫妻,起初只是偶尔不回家,后来,是偶尔回家,再后来,不再回家。因为有一天,他失去了男性至关重要的某种功能。在这一天之前,他却把他与身俱来的男性功能使用得物其所值。这就好比某一种家用电器的按纽,使用极限是十万次的开与关,若在短暂的时日里竭尽利用,它的寿命自然会提早到期。

以此解释,他应该没有遗憾。离家后那段时间,他越发以醉来拒绝清醒,清醒的时候,他便是逃避着被他喻为烈性药酒的妻子。或者,他惧怕的,是他妻子捏在手里的那把老式剪刀。最终,他逃到了穷途末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他死了,是一场非命。

她向来与父亲疏离,却恋父。那段时间,她几乎与母亲相依为命,父亲连续几个月没有回家。她去公司找他,问他要一个月的生活费,她看到父亲身边跟随着一个女人,黝黑浓密的长发,肤色白净,比她母亲年轻漂亮得多的女人,站在父亲身边竟与父亲般配之极。她的心里泛滥起几许酸楚,为她整日守侯父亲的母亲。母亲的皮肤已显黄褐色,头发也已斑白,尽管也留长发,却长至枯燥开叉,又脱发,紧贴头皮,白色的头皮裸露而出。一个想维持年轻的女人,衰老却不可阻挡地呈现。

父亲身边的女人笑盈盈看着她说:小鸥,长得好看的女孩子,象你爸爸啊!

事实上她的五官象母亲,只是母亲的美丽消逝已久。自从父亲越来越少回家开始,她似只有一个母亲的孩子,缺少男性支撑的家庭,沉闷,异常寂静。母亲亦知道父亲是因为那个叫杨扬的女人而变故,她试图挽救,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既然无力挽救,那就只能执意破坏。母亲的逻辑向来如此,破坏他人,甚或破坏自己。

有一天晚上,父亲偶尔回家,在他的女儿去厂里苦苦哀求之后。那个叫杨扬的女人十分通情达理地劝他:回家吧,今天是小鸥的生日,应该回去的。

她甚至想当场感谢杨扬,尽管是她让父亲回家的愿望全然失去,但她依然表现得明事理。父亲果然回家了,那夜,他象征性地吃了她母亲做的面条,却货真价实地喝酒,直至醉卧于床。半夜被一阵巨痛弄醒,发现跨下跪着他的妻子,稀疏的头发纷乱不堪,她埋头于他的双腿间,手里竟捏着一把老旧的剪刀,正一点点铰着他的男性之根。

他狂叫着跳起来,却并不反击,只是怒吼着“你疯了,疯子!”。他踉跄着奔出门去,走路的姿势明显趔趄,并且有着难隐的痛楚。她被他的吼声惊醒,走出房间,她看见的是他夺门而去的背影,身上只穿着歪斜褶皱的汗衫,一贯潇洒的风度不知去向。母亲捏着剪刀坐在床沿边,口里念叨着:祸根,那是祸根。神经质的女人,已难以控制情绪。

幸好那是一把旧剪刀,锈钝,没有快口,只铰破了他的表皮,未有伤及根本。但他却再也不回家,从此以后。母亲的剪刀不再离手,她找到了下手的出口,扑克牌里的八张男性人头,是她首选极刑的对象。她是在发泄,几近疯狂。

本搂着陈抒鸥,躺在凌晨的黑暗中,他们相拥着睡去,在各自的故事延伸中,梦入全然不同的世界。她在他的怀里卷缩着,象一只猫,他紧拽双手抱住她,两个人的身体紧恰相依,如胶似漆的姿势。

温暖着彼此的两个灵魂,并不需透彻。陈抒鸥试图认同这种想法。

初秋到来的时候,本在假日酒店的工作纳入正轨,他开始繁忙起来,凌晨时分亦有电话打进来。他用英文说话,陈抒鸥听不懂。有时一个电话来了,他便从床上起身,泡一杯加了许多糖的咖啡喝掉,然后出门。假日酒店的营销做得极其顺手,几个月下来,他的奖金就十分可观。他也给陈抒鸥买礼物,却并不是昂贵的名品,有时是一合克莉丝汀现烤的栗子蛋糕,有时是一条没有牌子的漂亮丝巾。

陈抒鸥常常在本接电话的时候用她赤裸的手臂搂住他瘦削的肩膀,男人也用瘦长的手臂把女人揽在胸前。她在男人的下巴底下看着他蠕动的嘴型,连串的英文从他口中快速流出,发音磁性而性感,下巴上的凹槽显现无疑,让她反复想起死去多年的父亲。

电话里有遥远的声音与本交谈着,她听懂了经常出现在他对话中的一个单词——“SUGAR”。他在说话,手指划着陈抒鸥白皙的胸脯,指甲修剪得很干净,露出饱满圆润的肉色指尖,一个干净的男人,连指甲里也不藏污垢。男人用手指在她皮肤上划过,留下轻微豁口的白色轨道。有隐约疼痛,却快感如潮。

陈抒鸥问:本,除了假日酒店的工作,你还在做糖的生意吗?

“SUE,你听出来了。”本平静地回答:“这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砂糖生意让我走出贫穷,让我有自尊的资本。”

这亦是他的另一段真实故事:初中毕业,他考进南京外国语学校读高中,开始住宿。父母劳累到昼夜不分,同时打几份工,攒的钱依然无法支付他昂贵的学业开支。大部分学生的父母是高官,或者是有钱的生意人。邦依然和他同校,但不再同班,他们是原来初中仅有考上外国语学校的两个学生。很多次,他口袋里的钱连一张饭票也买不起了,邦就请他吃饭。周末回家,必定是邦替他出车钱。邦已不再把他“下关人”的出身作为蔑视他的理由,他对他的帮助没有同情和施舍的成份。但他却越发感觉缺陷,接受着恩赐,同时自卑,且积淀着某些欲望。

高中三年级的寒假,他们骑车去栖霞山。自行车停在栖霞寺外的松林里,他们开始爬山,有积雪的山坡,在太阳底下依然寒冷干燥,气温在零度以下。他穿单跑鞋,脚趾冻得麻木,因为攀爬,血液开始活跃起来。脚上的冻疮在化解,有些伤口,遇到温度,便溃烂。邦的运动鞋是耐克的,高帮,白和红的镶拼色。对这种悬殊的差别他已熟视无睹,亦没有在邦面前有近乎自毁的趋炎附势。他尽力把持着自己的独立人格,但他依然吃邦替他买的饭,或者手持邦买的车票坐车回家,他并不乞求,但他接纳给予。

爬上山顶后,看到覆盖着白雪的树冠如盛开着片片棉花,栖霞寺红色的飞檐在暗绿和皓白的树影间突兀鲜艳。久远的钟声不断传来,静谧中带着几许空旷。有人在为祈求来生的富足平安敲响庙里的古钟。他想的,却是寒假过后的学费。现实要比来生紧迫沉重,来生只是无测,因此而无畏,而现实,却是历历在目的压力。所以,栖霞寺里的佛教信徒过得比他无知和幸福,他这么认为。

邦掏出一包软装中华烟,他从家里偷偷拿出来,是他父亲的部下送的。邦递一支给他,他学他的样子含在嘴唇上,点燃,有呛口的爽辣逼进胸腔,紧接着,肺里充满窒息感,开始剧烈咳嗽,有眼泪呛出,亦有大团恶气喷溅而出,停下后,眩晕的感觉袭来,居然有快感。

邦替他捶背,对他说:有没有兴趣和我联手做一桩买卖?

他疑惑,以初出少年的资历,不知道邦可以和他一起做什么买卖。邦接着说:我父亲的一个部下,在云南,有很广的关系。那一带盛产甘蔗,有无数家制糖的小作坊,绝对正品蔗糖。我们可以拉一些过来卖,你跟我一起做吧。

他依然心存怀疑:你父亲知道吗?

“他不需要知道,我直接和他云南的部下联络。”邦十分自信,他有足够的条件介入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贸易活动。

他开始蠢蠢欲动,但他不知道他可以做些什么。邦说云南的一切我会搞定,对外,你是我的代言人,只需一单买卖,你一个学期的学费就有了。我想做大生意,只有你能帮我,也帮你自己,好不好?

他开始看到改变生活的希望,山顶上有凛冽的风吹过,他打了一个寒噤,内心却有零星的火焰被点燃,并且迅速蔓延。

那个寒假,他们做了第一单生意。他甚至没有看到货物,只按照邦的吩咐打了几次电话,见了几个人,一个月后,邦就把两叠钱交给了他。他果真和邦一起做起了糖的买卖,看起来异常简单,当然他知道一切尽是因有邦的父亲部下在打点。

他并没有心安理得地享受第一单生意赚来的钱,赚钱太过容易,让他有担忧。但是那笔钱,让他在高中三年级第二学期里已不需为学费和饭票,或者车票发愁。因为高考,邦没有再找他一起做生意。念书是并不困难的事情,多年来的勤苦学习,让他顺利考进南京大学外语系。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衰老的父亲买了一瓶叫“金分亭”的抵挡白酒。父亲已有十九年没喝酒了,自他出生以后。母亲买了半只金陵盐水鸭回来,一家人安静而幸福地啃鸭子。因为喝酒,父亲的鼻子通红,他穿着有破洞的背心,坐在十五烛光的灯泡下,反复摸着自己光秃的脑袋,发出一些如咳嗽般的笑声。他笑咪咪地盯着儿子看,看看他,喝一口酒,再看一眼,再喝一口酒,目光里尽是温暖和满足。他就那样喝着酒,沉默,但愉快,一直喝到身子摇摇欲坠,一头载在铺着旧草席的床上沉入睡眠。

那天,父亲喝掉了整瓶白酒,因为有希望和寄托,便可以有十九年的隐忍,希望实现了,抑制和忍耐,便在一次醉中被宣泄。但是进入大学的费用又成了问题,父亲和母亲再度陷入一筹莫展的困境。于是,他去找邦,糖的生意中断半年后又开始了。

本说到这里,安静聆听着的陈抒鸥竟已唏嘘。他停止讲述,抱住身边的女人:SUE,我知道你心眼好,乖,不哭。

陈抒鸥并非为本曾经的苦难流下同情的眼泪,不是的。她只是想起自己,她亦记得她与父母最后一次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的日子,她十五岁生日的那夜,父亲半夜夺门而走的情景依然清晰,那以后,父亲不再回家。

陈抒鸥擦去眼泪,露出笑脸,她问本:你和邦做糖的生意?就是你电话里常常说的SUGAR?

本端起桌上的咖啡说:对,就是我喜欢的糖,加入咖啡,就不苦了。

“你现在依然在做糖的生意吗?可是你已经在假日酒店有了工作。”陈抒鸥对本的生意并不了解,亦是对他个体之外的一切无兴趣去了解。

本摇了摇头说:你无法改变一种趋势,就象在轨道上旋转的星球,有一天出轨,便是毁灭。一如我和你,sue,认识你了,就无法离开,哪怕你是任何一种女人,我已不在意,只想与你在一起,每一天,过平凡至极的生活。

“那么你是哪种男人?”陈抒鸥反问。

“SUE,不可以这么着急,我们的游戏还没结束,故事还在继续,不是吗?该轮到你说了。”

“是,我在想,接下去该给你讲哪一段。”陈抒鸥说。

“暂时别讲,先让我要你。”说完,男人一把抱起女人,把她扔到床上。那一刻,他礼让谦逊的品性消失殆尽,他力大无穷,她在他的搂抱下如一捆细瘦的柴草,骨节间发出砰然碎裂的脆响。

本有着很强的语言接受力,上海话很快能轻松驾驭。他依然在假日酒店工作,半夜时分常常被某些电话招之即去。他没有让陈抒鸥介入他的生意,一如他也并不过问陈抒鸥的“边缘女人”。

陈抒鸥只知道本在假日酒店工作,偶有糖的生意继续缠绕他,似乎脱身不出。每次半夜外出谈生意,本总是会打电话到酒吧,他在电话里说:SUE,我去见客户,回家后不必为我不在家睡觉而担忧。

陈抒鸥便用倦怠的声音说:要为你煮一杯咖啡吗?本。

男人回答:sue,我已经闻到咖啡香了,要加糖,我喜欢加糖的咖啡。等着我,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犹如每一次的夜出都会有不归的可能,他总是强调他会回来,他需要她等着他,这个城市里有一个女人在午夜时分等待他,他便有了可以回来的理由。等待一个男人归家,并不是陈抒鸥喜欢的感觉,她曾经体味过其中的苦涩,期待终是遥遥无期,那个男人,是她已不在人世的父亲。她过了几年没有可等之人的日子,放逐了期待,便没有失落。只是现在她又开始等待,那个下巴上也有一条竖型凹槽的男人,是否会在天亮时分回来,她并无把握,但她愿意去等待,似是为过去未曾等回来的父亲延续她无以补偿的孝心。

本在清晨时分回家,陈抒鸥听到门铃声。打开房门,她总是能看见他顶天立地地卡在门框里对她说:SUE,好姑娘,瞌睡了吧?

她笑着说:咖啡煮好了,加过糖的。

他拉她,一把抱过她:SUE,你是我的糖,我为你堕落。

他们在初升的阳光下作爱,薄纱窗帘遮挡住太阳的具体形状,面东的窗户里酝酿着散乱无秩的光线,白色线条勾勒出的工艺花纹投落在女人的躯体上,有纯净且诡异的线条网罗住男人和女人的交叠。

他用手指掐她的肩膀、手臂,他亲吻她的时候可以把她的皮肤吸出紫色的淤血,他象一个跌落于水中的人,不会游泳,便抓住她,挣扎,亦把她拖入水,一起挣扎。女人感觉到了肌肤的疼痛,钝重碎裂,她想那是因为爱,因切肤之爱而残忍。她并不抗挣,她在他身下睁眼看他,轮廓鲜明的脸部骨骼,有凹槽的下巴,眼睛里有邪恶,但依然洁净,纯真得近乎原始。

她闭上眼睛,丢弃所有的羞涩腼腆,展开身体。她不去看他的脸,她想泯灭一些记忆,她试图让自己相信,并不是因为他长得象她父亲,所以她才走近他,她只是突然爱了。爱是本能,不需理由,而这牵动了整个躯体和灵魂的本能,竟成了维系她举足轻重的快乐的原动力。

这是一个奇怪的有着很强的感染力的男人,她在他的影子下忽然找到一种从未涉及过的男人和女人的交往方式。这种方式让她成为一个特殊的女人,而男人向往的,却是最为凡俗的生活。一个走在崎岖道路上的男人,或者他正攀缘着某一个至高点,他因此而劳累疲惫。他需要一个女人维系他常人的生活,包括情感的表达。她努力不去介意他在床上流露的邪恶,即便他掐她,他咬她,或者他扛起她把她重重摔下,她依然不介意。

那夜在“边缘女人”里,锐看到陈抒鸥脖子里的淤青,带着痛惜的表情说:你是愿意吃这样的苦头,我早就说过,他不是一个好男人。

陈抒鸥冷笑:你不知情我不怪罪你,但请你不要多嘴,因为你说得不对。说错没有关系,只是请你不要做错。

锐的脸色铁青,闭嘴不再说话,钢琴里飘出的音符越发象哀悼。锐不是一个会掩饰自己的男人,快乐与忧伤尽在表面,因为他顺利的成长过程,他显得并无城府。这是陈抒鸥对他的认识,她喜欢他,因为他缺少磨砺,所以棱角清晰,但仅是喜欢,并不爱。

本却是圆润、平静,只在床上表现出近乎扭曲的个性。这是诱惑,亦是逃避不掉的宿命,她注定要过不平静的生活。一如十年前那个日光灿烂的午后,她把醉酒后的男人引向了死亡。

父亲已有半年不回家,他发来信函,是一纸离婚协议。收到信后,母亲暂时把剪刀收藏了起来。在这之前,陈抒鸥去找过父亲多次,他总是不见。她又去找杨扬,年轻漂亮的女人礼貌地接待她,把她当作一个成人,向她倾诉她父亲的不断堕落。自从那次从家里落荒而逃后,他便决意要离婚,但他和杨扬在一起的时候,居然也无法实现他男性的本能倾泄。他患了某种疾病,在女人面前,他的男性功能遭遇重重障碍,即便这个女人不是她手握剪刀的妻子,这个女人是温柔醇美如佳酿的杨扬,他依然不能释怀某种恐惧。

他完蛋了,评酒会上的表现也一塌糊涂,现在他只剩下喝得烂醉的本事,别无所长。杨扬说。

杨扬已不会与父亲有什么结果,十五岁的孩子已懂得一切。没有事业追求男人,亦失去男性本能,聪明的女人定然会远离他。只有母亲这样的傻女人才会要他,当然,还有他至亲的女儿,她也要他。

好几次,她等候在父亲公司的门口,她想告诉他,她想念他,她亦是同情他,内心里,默默站在他的立场谴责着母亲。她常常想起很久以前被他骑在脖子里去看外滩的彩灯和焰火的日子,那时候,他还年轻,有着挺直的腰板和炯烁的眼神。他是一个俊气的男人,她清晰地记得。她并不在意母亲是否需要一个丈夫,但她知道,她需要一个父亲。即便他背叛家庭,她依然希望体验拥有父亲的温暖感觉。

那一日正午,天气炎热之至,母亲让她去找父亲,因为这天是父亲的生日。她让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去告诉她的丈夫她不会再和他吵架甚至伤害他,只要他回家。母亲递给她一个空塑料桶,叫她去买炒菜的油,晚上要做一桌象样的菜,给父亲过生日。母亲刚洗完头,她尽力把自己打扮得干净利索,以迎接她久未归家的丈夫。但她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头颅,脑袋尖小,象一只腌制过的橄榄,身材因此而更加臃肿肥硕。

母亲梳着滴水的长发说:买完油再去叫一声你爸爸,叫他回家,今天是他生日。

她面无表情地说:他不会回家的,我叫不动他。

母亲几乎哀求她:你再去叫一回,最后一回,如果再不肯回来,那就只能等他老到瘫痪在床,再把他接回来照顾他了。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母亲爱他,即便他瘫痪在床,她亦是愿意陪伴照顾他的残生。她开始同情母亲,愚蠢的女人不懂如何抓住男人的心,可她一样有爱。

买完油,她去了父亲的公司。刚过正午,阳光剧烈,照射在眼睛里,有片刻的盲,然后,她居然看见父亲正低头步出大门。她已好久没有见他,过去相貌堂堂气宇轩昂的男人,此刻在烈日下,竟是神情猥琐脚步拖沓。她上前叫他,父亲看了她一眼,竟不理她。他知道她找他必定是受母亲之托,所以不理她,径直走向公司旁边一家小酒馆。他预备在那里消磨掉漫长的午休时间。她跟在他身后,烈日晒在他多皱的蓝白条纹衬衣上,后背有汗水的痕迹。这个男人已经落拓如斯,过去,哪怕是皮鞋上的一丝尘土,他也要擦拭干净了才穿上脚。

她始终跟着他,站在那家小酒馆门口盯着他,他无动于衷地喝酒,直到他的鼻子开始发红,他终于说话了:小鸥,不要再叫我回去,我这辈子不会回去了,你们只当我死了。

她看着他,眼眶潮湿:妈妈说,她不会再和你吵架,今天是你生日,她叫我请你回去,给你过生日。

他站起来冲她怒吼,脸型已变异:别提她,别提生日,她让我生不如死!

烈酒的气味从他口中喷溅而出,他身型摇晃,已近醉态。

她绝望,亦是为父亲沉沦到完全失去了当年的干练洒脱而伤心。她转身走出小酒馆,后门口的楼梯陡峭,很少有人走,她不想在人前展示她几近哭泣的表情,因此她从那部安静的旋转楼梯口拾级而下。转身时,与一扇木门重重相撞,手里的油桶盖子滚落,金黄色的油滴洒而出。父亲不回家过生日,那还要炒什么菜,洒了就洒了。她干脆提起油桶开始倾倒,犹如倾倒着所受的委屈,不事痛惜。有时候,放弃是一种痛楚,也是一种痛快。痛意的感觉,一如此刻的抛洒。她边走边洒,脚下一滑,打了一个踉跄,她迅速抓住栏杆,没有滑倒。这时候,她听到身后传来父亲叫喊她的声音,带着醉意:小鸥,回来,这个月的生活费,你拿回家。

喝醉的男人依然记得要给予抚养孩子的家用。她继续下楼梯,并不回头。油已洒尽,她想起母亲在她出门时说的那句话:如果再不肯回来,那就只能等他老到瘫痪在床,再把他接回来照顾他了。

也许,只能这样了。

继续下楼,父亲的呼喊渐近,她想象着一个体态摇晃的醉汉正追赶而来。金黄的油洒在楼梯上,如潮湿的水迹,已失金黄。

她听到了一声巨响,是坚硬的头颅与水泥地面的激烈碰撞。她依然不回头,阳光剧烈,寂静异常,只有微弱的风撕开热烈的空气发出暗重的自然之声,偶有一两声蝉鸣,如旁观者促狭的起哄,没有跟随者。

半个小时后,她回到了家。她告诉母亲,父亲出差去了,今天不会回家。

说到这里,陈抒鸥停了下来,开始失声痛哭。

“所以,你害怕日光,你会在白天出没在地铁里,于是,你碰到了我。”本轻抚陈抒鸥因流淌着眼泪而潮湿的脸庞轻声念叨。

“我只是想让他受伤,受伤后,他就可以回家。”

“我知道,我知道。”男人紧拥住女人,似怕她失逃。

十一

深秋过去后,本已在西区买下了一个很大的房子,大到身在其中有寒冷的感觉。本说:SUE,我知道,在上海生存下去的首要条件,就是要有一所房子,现在有了。

陈抒鸥似乎并不因此兴奋,只淡然提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过去住?

“等装修好,你和我一起搬过去,好不好,SUE?”他已把她当作未来的生活伙伴,也许是终身的。

陈抒鸥并未答应,亦不反对。

冬天姗姗来迟,“边缘女人”于午夜以后的来客已寥落稀少。锐辞了酒吧的工作,他不能容忍陈抒鸥忽略他轻视他,她从未表达过对他的看重,但他认定她是看重他的。现在他知道,她的眼里从没有他,他看懂了,便决定离开。

那架角落里的黑色钢琴,没有人再会掀开它的盖子,弹奏出一些哀悼般的音符。

锐走后就不再有消息,似已把这里遗忘。经历简单的人,容易记得,亦是容易遗忘,因为单纯,或者年轻,所以有很强的更新能力。陈抒鸥想起自从经营“边缘女人”,锐就始终在她身边。很多次和锐一起面对着酒吧里的纷繁琐事,他们象一家人,共同抵挡,会因月底结算时多赚了钱而一起高兴,开一瓶有年份的葡萄酒庆祝。陈抒鸥会在给锐的薪水里加上奖励,他接受,但总是绯红着脸,接受得歉疚不安。有时生意不好,酒吧里整夜只有他们两人,一个弹琴,一个聆听,直到午夜。她煮咖啡,端给他喝,锐会喝得面露感激,喏喏地发誓:我会记得你对我的好。

陈抒鸥笑得坦然,只说:我没想要你回报什么,我们之间没有亏欠。

锐并不懂得女人话中的意思,只一意孤行地把自己带入某一种情感领地,然后独自揣摩、独自分析、独自欢喜,和独自忧伤。直到本出现,他才发现,陈抒鸥并不是那个正与他同甘共苦的女人。她的世界里,没有锐。

遗忘很简单,时间和空间,是遗忘的催化剂。锐走了,没有回来,亦不再有消息,似已遗忘,很彻底。

最近几个月,因为忙于装修,陈抒鸥与本的故事无法正常讲述下去。周末,男人总是有很多工作要做,比如去建材市场挑选地板、瓷砖,客厅里的吊灯,卫生间里的浴缸,或者在易家订购整套的家具。生活让男人变得世俗,但他十分热衷于去建设一个新家,一有空闲就与女人讨论卧室的墙壁涂成粉红还是淡黄,客厅里摆一株盆栽滴水观音还是橡皮树。他说,这是他第一次亲手建造一个家,因为有了陈抒鸥,他决意不再过漂泊的生活。他有了停靠的岸,他想休息。

新家装修好了,陈抒鸥一次也没有去看过。本向她描述:那是一个大房子,有明亮的客厅和温暖的卧室,白色基调的墙壁,褐色柚木家具,没有多余的装饰,简洁,但舒适。你会喜欢,SUE。等油漆味散尽,我们就搬过去。

男人说得淡然,但内心的情绪有膨胀,她感觉到了,似是对新生活无限的向往。陈抒鸥伸手抚摩他因为繁忙而稍稍有些凌乱的头发,那张清瘦的脸上有未来得及刮的胡子,黑色,坚硬刺手。她说:本,让我听完你的故事再决定是否搬过去,好吗?

女人再是没有顾忌地付出,依然有着自我保护,信任需要时间,亦需要更多的了解。本呵呵笑起来:鬼精灵,其实你早已把我网罗住,还需要知道那些过去吗?

“很需要,本,因为,我们已经不是在做游戏。”

“那好,今夜给你讲最后一段,我把自己更清晰地呈现给你,不求你绝对信任我,但希望你是真的愿意接纳我。”

女人点头,真诚坦然的话,令她动容。

十二

邦没有和他一样考进南京大学,邦进了南京工程学院,一所二流大学。但他继续与邦一起做生意,且有着越做越大的趋势。他开始有钱为辛劳的父母买补品,医院里的伙夫和杂务工并不知道儿子的钱从哪里来。他告诉他们,那是勤工俭学挣来的。父母因此欣慰,愁苦的脸有所舒展。大学的学习不如高中紧张,但因为忙于生意,没有足够的时间应对课本,开始出现不及格,需要补考。即便补考,他依然有能力应付过关,只是感觉有遗憾。每次面对苍老的父母,心里就生出内疚。父母依然不肯放弃那份伙夫和杂务工的活计,他亦不敢把他的生意告诉他们,他不想让老人为他的学业担忧。直到大学二年级的最后一个月,临近考试,邦邀他一起去云南。

这一单生意大到他们必须亲自去云南。强大的诱惑,如果生意谈成,也许整个大学期间的学费和生活费都不成问题了。他带着课本和复习资料上路,两个星期内可以回南京,他以为自己不可能错过期末考试。79次列车从上海发出,下午经过南京,他和邦坐的是软卧。他一路看书,偶尔抬头看停靠的站点,经过杭州、江西向塘、桂林、柳州、贵阳、六盘水,然后是昆明。夜行至桂林是在十一点钟,站台上通明的灯火让他忽略了这里有着美甲天下的风景,千篇一律的拥挤和破陋,与他临近南京西站下关区的家一样。他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带父母去桂林旅游,他那一辈子都在逼仄的住房里栖息的父母,自苏北迁徙到南京后,再也没有步出过这个城市。南京这个城市,有着超乎别的城市的气温落差,严寒和酷暑明晰到令人难以承受。父母的忍耐能力极强,一只旧电扇,可以熬过闷热难当的夏季,冬天就抱一个汤婆子,早早进被窝,免去了长久的入夜时光里所有的娱乐,只在对儿子的希冀中维持着最低微的生活。

一想起这些,他便会有疼痛感,不忍重温的往事,他想丢弃,但他的父母,却依然在往事的延续中过着清苦的日子。他想改变,包括父母的生活。他暗定主意,这一单生意做成,他就停歇下来,把学业圆满完成,然后重新生活,以一个崭新的姿态。比如,做一个外企公司的翻译,或者外经贸局年轻有为的销售代表,城市的中产阶层,白领,有固定收入,没有过多的波折,安定,衣食无忧。那是父母的意愿,亦是他向往的生活。

邦却有些忐忑,一路无心与他说话,只闷头大睡。到达昆明后,乘长途汽车辗转一日,到了边境小城。果然如邦所说,那里有着满目的甘蔗丛林。邦父亲的部下终于出现,一个黝黑健壮的中年男子,并非如他想象中热情周到。生意谈得有些困难,处处充满尔愚我诈与勾心斗角。邦说,生意场上即是如此,你死我活,一切皆正常。谈判终于完成,回程时他已焦急万分,考试的日期迫近,再不回去,旷课达到数量,他就没有机会继续读书了。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朝不知夕,偶然途径的岔路,却成了此身必走的轨迹。火车到达南京,刚出站,他们就被警察带走。然后便是昼夜不分的审讯,还是因为有邦的父亲打点,他们才仅仅被拘留了半个月。因为他们的生意有走私嫌疑,邦知情,他却一直未有多虑。出拘留所时,已是暑假,考试当然错过,并且,学校已把他开除。

说到这里,本的脸色有明显的沮丧和不安。不是悔恨,而是无可奈何,一任事态趋于绝望。事实上,故事早已过去,可他依然心有余悸。他握着陈抒鸥的手说:SUE,你不会介意我的过去是不是?在我决定把这些故事告诉你的时候,我是有着一搏幸福的决心的。

陈抒鸥点头,她不是不在意,甚至她愿意本有一些隐晦的过去,那样,她才感觉稍有平衡,她才会更乐于与他平淡相处,不离不弃,为她曾经亲手制造过的一次生命事故赎罪。炎夏认识的男人,在她面前越发清晰地展露,她渐渐明白一个平静如此的人,是因为经历了风雨。她确信是上天把他带给了她,她愿意在混沌中与他厮守,每天看到一个洁净的男人在她身边安妥地起居生存,淡定而少有奢求。

窗外的天色已发白,本有些烦躁,他起身拉开窗帘:SUE,我已在你面前一览无余。你愿意和我一起搬到新家去住吗?

灰白色的天空里正飘着细碎的雪,如繁星般的白梅花一朵朵凋落到潮湿的泥土里。下雪了,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正以它轻漫的舞姿飘逸而下。

陈抒鸥伸出被子里的手:本,抱我,我想睡觉。

男人抱过一条白底红梅花被子盖在女人身上,细细地掖好被角。她闻到他身上烟草型的香水气味,这气味把一条普通的被子渲染得充满了男性诱惑。她躺在被子里说:本,明天我来缝一床新被子,然后,我们搬过去住,好吗?

本连被子带人地抱起陈抒鸥,呵呵地笑出声音来:傻瓜,我不要你缝被子,我只要你做一个女人,忘记了一切社会身份的女人,我们可以没有名字,没有称谓,没有地位的高下,我们相互为男人和女人,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他总是如此纯粹,喜欢真空般的生活,他有着最为具体的需求,却在精神上抽空杂质,期求没有余地的浪漫。

那个凌晨,他们在一条白底红梅花被子里纠缠得格外疯狂,男人的个子高,脚丫子老要露出被子,他一边把被子往身上拉一边叫着:该死的被子,sue,暖和着我,包围着我,sue,我无能为力,我爱你,sue……

十三

冬天即将过去,陈抒鸥终于搬到了西区的新房子里。除了一床白底红梅花的被子,她什么也没带去。

本说:SUE,你什么都不用准备,新家里一切都有,只要你去了,家就成了真正的家。

她因此而笑得灿烂,眼角有幸福的花纹散开。

那个周末的早晨,他们象一对生活贫瘠的新婚男女,穿着整洁簇新,端端正正地并肩走路,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没有打出租车,只是坐地铁,一路辗转去新家。陈抒鸥说:就坐地铁,以后我从酒吧回去,就知道怎么走了。

“其实,我们可以买一个车,你就不用挤地铁了。”

“不,我喜欢地铁,在人群中走,不知白天黑夜,也没有寂寞。”

男人笑:“好,听你的。”

他想起认识她的那一日,就是在地铁里,她在匆忙的人群中散漫地走路,神情庸懒,却自我。他逮住她问路,她抬头看他的一瞬,眼神惊惧,如一只迷路的梅花鹿,忽然遭遇危情,由迷惘变为警惕。那一刻,他便迅速地喜欢上了她,一个需要关爱的女孩,美丽、易碎如琉璃。

半年过去了,现在,他正带着这只梅花鹿回家,去过最平凡的生活,远离喧哗纷争,亦是他渴望的生活。想起这些,他和颜悦色的脸上便露出灿烂的笑。

经过地铁商城边的花店,陈抒鸥说:今天要买花,哪怕是一朵康乃馨,乔迁的祝福。

花店刚开门,没有新鲜的花,只有几丛隔宿的深红色玫瑰和散乱簇拥在水桶中的满天星,缺乏盎然的生机,截断了生命滋长的植物,安静而低调地开放。

水桶里的玫瑰大多颓败,本挑了一朵,已盛放至尽,接近凋落,但依然保留着最后的娇艳。他把花交给陈抒鸥:只有这一朵是好的,只一朵就够了。

在南方商城站下车,上升至地面,再步行二十分钟。陈抒鸥看到一群灰色高层建筑耸立着的小区,门口有林立的罗马柱和白色的人体雕塑,人造瀑布从石阶间泄腾而下,有喧哗的水流声,闭目倾听,似走进了乡村的水渠田埂边。他喜欢自然乡野,即便是刻意营造而出,亦是他内心向往的生活场景。

进入尾声的冬天,风依然凛冽。她跟着他走进一幢大楼,电梯升到十一层,打开灰色防盗门,本转身,对着身后的女人说:SUE,到家了。

男人牵住女人,把她拉进了屋子。宽敞的客厅呈现于眼前,乳白色布艺沙发,轮廓简练的直线形状,柚木地板上铺一块羊毛地毯,亦是白色。然后是卧室,厨房,卫生间,都是白色,褐色家具在其中仅是点缀,洁净明亮,窗台边有一株绿叶苁蓉的巴西木,还有几盆艳红的圣诞花,这空间,便不再是白到死寂。

男人在女人身后揽住她的腰,低声说:SUE,喜欢新家吗?

未等女人回答,他就转过她的身子,吻她的的额头、眼睛、鼻子、和嘴巴。女人的头发被他揉得满脸纷飞,遮挡住她带着微笑的脸庞。这微笑里,居然有焦灼,是幸福忽然真实降临时无助的忧虑,无法确信面前的一切是真是假,因此而犹豫。

女人被男人压迫于雪白的墙上,她伸展着手,轻叫:本,花,丢了。

男人低头,看到女人手里的那支玫瑰只剩下一个花梗和残破的黄色花蕊,玫瑰花瓣已经全部脱落。

女人开始流泪,轻微的啜泣,声音低哑:本,你不问我为什么愿意和你在一起吗?

“因为我长得象你死去的父亲,我们开始第一段故事那夜,我就知道了,我不介意。”他早已确知,但他始终情绪平和,一如既往。

“可是我父亲是因为我而死。”一份全新的生活即将来临,女人却有了更多的不信任与怀疑。她需要确认这份生活的真实性,即便平静而毫无波折,即便心里早已有准备,但涉入的当刻,依然令她措手不及。

“你说过的,他喝醉了,滑倒,伤及后脑,导致脑死亡。”男人依然平静地回答。

“我听到他追喊我的声音,我完全可以阻止他,可是我没有,他死了,是因为我。”女人开始号啕,为自己曾经导致的生命事故,亦为自己潜在的残酷内质。

“不,SUE,你不是故意的,即便你有预感,也毫无挽救余地,那是他的命。一如我,漂泊至此地,遇到你,那也是我的命。我比他运气好多了。”

“还有我的母亲,父亲去世两年后,她就完全失控,现在她还在精神康复中心,整日用一把塑料玩具剪刀铰一副扑克牌。她已无伤痛,她的伤痛,都要由我承担。”

“我和你一起承担,SUE。”

女人抬头看他,他眼含笑意,笑里尽是宁静安然。她怯怯地问:“你会和我一起,过庸懒的生活,让我把你当作依赖,或者相互依赖着生活?”

“SUE,我想过安定的生活,不需为那些要命的生意奔波,远离下关区,那个令我生厌的地方。因为有了你,我找到了停靠的理由,我们前世修来了缘,不容错过。”男人回答得坚定自信,令她有勇气在审视时确认她把握了幸福。

她破涕而笑,面对一个未知真实姓名的男人,却无芥蒂,她确信这种相爱的可靠,女人的直觉,即便有破绽,亦没有让她担忧退缩。

男人顿了顿神,说:SUE,我还要回一次南京,与邦再做最后一单生意,然后隐退江湖,和你一起,过最平凡的日子。这个城市于我,是陌生的,除了你,没有一个熟悉的人。我喜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自由,不受控制,没有烦扰。只是我的父母,还住在南京,我想替他们买一套玄武区的房子,他们只以为我来上海念硕士。谢谢你一直不追问我的姓名,现在告诉你,我叫彭杰明。SUE,记住我的名字,那是真实的。

“本,这不重要,什么时候去南京?”

“周一,去酒店请出疗休假,然后动身。等我回来。”

十四

陈抒鸥在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里认识了本,她带着他乘遍了这个城市的所有地铁,她替他找人才市场,然后,她给他留下了电话号码。两个星期后,她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公寓。这个看上去很干净的男人,有着明澈的眼睛,脸部轮廓明晰,下巴上有一条竖型凹槽,酷似她逝去的父亲。她决定走进他的生活,与他玩一场无知亦是无畏的爱情游戏。结局是,她脱离了游戏的轨道,走向了真实。因为她意欲救赎灵魂中的某种罪错,她想偿还,那个被她推至死亡的生命已去天堂,而她,却为救赎而爱,爱一个陌生的男人。

当陈抒鸥再次重审这个过程时,她无法找到证明本爱上她的充分理由。但她确信,他并不是不爱。

然而,那个冬天过去后,本却消失了,本从陈抒鸥的生活中完全消失,只留给她一个崭新而空寂的家。

陈抒鸥不知道本去了哪里,对他的失踪,她略有预感,那天他说他要去南京,他十分郑重地告诉她,他将做最后一单生意,然后隐退江湖。他让她等他回来,刻意的强调,好似他随时有可能一去不返,可她并不认为这是一个预兆。

本真的没有回来,未给她留下一个因果原委。

那个凌晨,陈抒鸥还在酒吧,本打电话给她:sue,我出去见一个客户,然后回一趟家,马上要走,坐早上两点半的火车去南京。你快回家吧,给我煮一杯咖啡,等着我,好吗?

半小时后,本回家,陈抒鸥已煮好咖啡等着他。男人并未象以往那样衣冠楚楚地卡在门框里微笑着看她,他用钥匙开门,直奔而入。他穿着一件米色毛衣,没有套外衣,袖口有扯破的裂口,似是刚撕坏。脸色居然苍白,下巴上有黑色的胡子冒然而生,眉眼间亦是少了平和,多了焦灼,犹如一夜间忽然生出了几许忧虑。

陈抒鸥问;本,你怎么了?我为你煮了咖啡,加过糖,快喝吧!

本惨淡一笑:不要提糖,现在我想要你,sue,让我要你!

陈抒鸥还未来得及关上房门,男人就把她一把抱起来扔到了床上。然后,女人便在他几近慌乱的喘息中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节奏,急功近利的作爱。这不是他的风格,这不是他向来留给陈抒鸥的身体语言,他喜欢长时间的缠绵撕纠,然后逐渐进入忘乎所以,进入酣畅淋漓。女人没有空闲问他,她的嘴巴一直被男人充满烟草味道的嘴巴堵着,她只剩下呼吸和呻吟的能力,直到男人在狂风暴雨的冲击下嘎然停止奔驰,她才得以说出一句话:本,为什么那么着急?

男人把脑袋埋在枕头里:SUE,生活很精彩,也很无奈。我想躺在你身边,永远不走开。

陈抒鸥摇头,她不懂他的意思。

本抬起头说:SUE,你能明白我有多爱你吗?我有多好?我又有多坏?你知道吗?

男人看着女人,目光晶亮,纯洁得几乎接近邪恶。多么奇怪的感觉,一双真诚无比的眼睛,同时透露出及至的邪恶,她不明白她的感觉自何而来,她有些害怕,更是为向来沉着的男人此刻的慌蛮担忧。她收回她注视着男人的目光,低下了头。

本伸手捏住陈抒鸥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到面前,恶狠狠地说:sue,还记得我的真实姓名吗?

“记得,彭杰明。本,我记得的。”女人的回答几乎语无伦次。

本笑了,然后忽然翻身把陈抒鸥再次掀倒。她在他的压迫下感觉到他癫狂的悸动,杂乱的呼吸,不成章理的喊叫。他竟用手卡住她的脖子,手指逐渐用力,她不能呼吸了,她开始感觉眩晕,她张开嘴巴想呼叫,他却用他的嘴堵住了她,她感觉自己正一点点失去知觉,她竭力挣扎,想看清楚男人的面孔,看到的,却是一片漆黑。然后,女人跌入昏眩。

陈抒鸥醒来的时候,发现本正抱着自己。他趴在她面前抚摩着她的脸,看见她醒来,眼里露出笑意:sue,你醒了,SUE,我没有办法,我爱你,我想毁灭你,在我自己毁灭以前,先把你毁灭。

担忧升级至恐惧,她似乎清醒,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的危险,但她无能为力,她只是默不做声地看着他。男人的眼睛此刻深邃异常,象无底的深渊,却纯净得几乎如未经污染的宇宙空洞,充满了物质,又什么也没有。

本没有再碰陈抒鸥一个指头,他穿上撕破了袖口的米色毛衣,决然而走,甚至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她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看着男人关上房门离开,有些单薄的身形,此刻显得骄狂决绝。

本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陈抒鸥试图打通他的手机,可是这个电话号码成了空号。她去本工作的假日酒店,酒店人事部说,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在这里上班。陈抒鸥并不知道本的真实身份,除了他叫彭杰明,南京人,他的父母住在南京市下关区,除此以外她一无所知。可他却留给她一所大房子。

她在新家的每个角落翻箱倒柜寻找线索,她并不放弃,她想知道,她究竟遇到了谁。是一个叫本杰明的男人,还是十年前那个炎热的午后死于非命的男人的魂灵,到这个世界作一次赎罪的游历,留给他的女儿一所房子,然后销声匿迹?

在储藏室的壁橱里,陈抒鸥找到了这所屋子的房产证,还有一张便条。房产证上写着陈抒鸥的名字,便条上,是本的笔迹,只几行字:SUE,如果我不回来,你自己要好好过,千万不要找我。如果我没料错,三年以后这所房子会升值一半,请你把升值部分的钱想办法交给我父母,他们活到今天,一直清苦。谢谢你,SUE,记住,我爱你!

他知道自己会长久离开,抑或再无回来的希望。他作好了准备,他亦信任陈抒欧会设法找到他的父母,把那笔升值的钱给他们颐养天年。可是她无法得知他究竟去了哪里,一切似乎如梦,忽然醒来,发现什么都没有,马车不知去向,王子不知去向,只有梦中人留给她一个真实的南瓜。

她等待了一个月,本没有回来,她便在无望中放弃了期盼。她想她终究是会忘记本的,一个于身体和灵魂占据了她半年之久的男人,她曾经认为可以真实地把她的爱付注于他的男人。仅是半年,于一生来说,何其短暂。只当一场梦,亦无不可。

她去查询了房产市场行情,本留给她坐落在上海西区的三室两厅居所,价值一百二十万元。也就是说,按照本的预测,三年以后,这所房子的价值就是一百八十万。其中的六十万,她要设法给他的父母。

她需要着手去寻找一个叫彭杰明的男人的父母,住在南京市下关区平民住宅中的一对老人。他真有钱,她想,过去,她怎么从未注意过这些?

十五

锐去北方流浪半年后回了上海,春天的某个午夜,他踏进了“边缘女人”。寥落空寂的酒吧,女人坐在吧台里,手捧一杯咖啡浅饮轻酌,高耸的毛衣领子包裹着她修长的脖子,清矍的脸庞比半年前更消瘦。

锐的肤色已无过去那般白净,面容因漂泊而稍带沧桑,英俊的男人有了经历而显成熟。他走到陈抒鸥面前,弯下腰轻声说:请问这里需要钢琴师吗?

她看着锐,男人有变化,脸部骨骼变得粗犷,身体亦壮实几许,头发留长,卷曲,随意扎一把辫子垂在脑后,象一个流浪归来的艺术家。她看到他眼里闪过一缕狡黠调皮的光芒,她开始笑,笑着说:钢琴师的薪水不高,你能接受吗?

锐也笑,然后,他走到那架久未开启的钢琴前,掀开盖子,散淡零落的音符飘逸而出。

生活又回到了过去,如未曾经历过这半年的波澜。波澜已过,海面平静,海底的啸动永久沉谧,人事沧桑,竟可以在如此短暂的半年中起伏归复,犹如一出戏,开场与收场,即在帷幕的拉开与关闭间。

现在,在“边缘女人”客人稀少的某些午夜,陈抒鸥喜欢捧着咖啡坐在吧台里,看角落里的电视机播放的午夜英语新闻。她的英文并不好,内容大部分听不懂,但她喜欢听播音员用快速的语调播讲的感觉,就象她曾经听过本在电话里用英文谈生意一样,那些陌生的发音在陈抒鸥耳边席卷而过,干练、性感。

那夜,陈抒鸥照例捧着咖啡看英语新闻,她听到一个过去在本打电话谈生意的时候经常出现的单词——sugar,糖?

电视画面上有中文字幕:南京破获一起重大贩毒团伙案,犯罪嫌疑人已捉拿归案。

陈抒鸥没有看清楚被捉拿归案的犯罪嫌疑人的镜头,她问坐在钢琴前闭目弹奏的男人:锐,知道sugar是什么意思吗?

锐闭着眼睛回答:糖,sugar的一种解释是砂糖,另一种解释,是“毒品”。

钢琴声在继续,是平缓的曲调,如哀悼。

陈抒鸥轻嘬一口咖啡,两行眼泪滑落而下,面颊有潮湿的感觉,异常灼痛。她已爱上喝这种加糖的咖啡,苦涩依然,却甜腻。那曾经是本的所爱。

本杰明是谁?真实抑或虚幻?也许,这已并不重要。陈抒鸥只笃信,那确是爱,毫无疑问。

她决定放弃现在去寻找一个叫彭杰明的男人住在南京市下关区贫民住宅中的父母,这件事情,等三年以后再做。一个夙愿的完成,需要三年。还有另一些夙愿,也许一辈子都无以实现。

她放下咖啡,走出吧台,站在锐的身后。锐停下弹奏,面带疑惑。

“明天,陪我去精神疗养中心,探望我母亲,我已好久没去看她。”

“好,我陪你去。”锐点头,面色温良,有希冀。

她看到锐纤白的手指上有一只蚂蚁,褐色的昆虫在跳跃的指间挣扎爬行,跌倒,翻身,再跌倒,再翻身,坚持着它长久的攀缘。也许,它并不知它何时才能爬出某一个手掌,或者,它亦是有目标,只是目标太远,遥遥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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