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有朋友对我说非常佩服我的胆大和勇敢。就我自己而言，胆大从来就不是我的强项，细细回忆起来，其实我小时候还挺胆小的。别人敢爬的墙我不敢，别的男孩子敢用手抓蛇我害怕。记得有一阵子大院里的孩子们都时兴用自来水管子自制火药枪，唯独我虽然做了一把枪却始终“一弹不发”，总担心火药和子弹从枪管后面冒出来打死了自己。
知道害怕是聪明
后来有了孩子，太太非常惊喜地告诉我说我们的孩子非常聪明，我问何以见得，太太有鼻子有眼地告诉我科学研究如何如何证明知道害怕的孩子更聪明，而她观察到我们不满一岁的儿子已经知道害怕。比如说他看到煤炉上烧的水开了总是躲得远远的；太太把他抱到窗台上坐着看风景，他死活不肯非得回到妈妈怀里才放心（曾经读过几篇关于幼童因爬上阳台或窗户而从高楼坠地丧命的报道，除了家长的粗心，看来和孩子的勇敢和胆大亦不无关系）；更有意思的是我们住宅楼门口的一个化粪池的盖子丢失了好长一阵子，时不时就有小鸡、小狗什么的不慎落入，我们那时正在教他学走路，只要一走近粪池边你就能感到他的小手在拉着你往回走。不过我真正地开始相信太太的理论是在儿子两三岁时，我们教他学游泳，同样大的孩子有不少连想也不想就敢从池岸上往水里跳，而我们的宝贝儿子却是千呼万唤不下去，弄得我常常在水里自嘲：“像我，真像我，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不管这种胆小是不是与聪明有关，至少做家长的我们更关心他的安全，所以倒是从来没有把孩子的“胆小”看做是缺点。
暴虎冯河不为勇
中国人自古以来就知道勇敢和勇气对于成功的重要性，所以有语云“两军相遇勇者胜”，成语里更是有勇往直前和勇冠三军等说法，无一不是褒义词。其实人们对勇敢的理解有很大的偏见和误会，依我的观察，最大的偏见和误会就是误以为勇敢就是不知道害怕，所以有“大无畏”的说法。
依我之见，不知道害怕的勇为暴虎冯河之勇。
何谓暴虎？暴虎就是以空手赤拳去和老虎拼搏。虽然自古以来就有武松赤手空拳打虎的故事，且家喻户晓，其实武松不是不害怕老虎，而是不信景阳冈真的有虎，而且他是带着一根哨棒上山的，无奈一棒打在树枝上断成两截，否则纵凭他一身武艺大概也不会蠢到赤手空拳去打老虎。后来的打虎英雄当数《林海雪原》里的杨子荣，不过那是用的二十响的驳壳枪。不过读过《水浒传》和《林海雪原》的人都知道，古今两位英雄有个共同点，都知道害怕老虎。
何谓冯河？冯河就是没有船而冒莽渡河。中国人民解放军当年大破蒋介石的国民党军队解放全中国时，蒋介石曾叫嚣要以长江天堑把“旱鸭子”解放军阻挡在长江以北。岂知解放军虽然都是旱鸭子，却没有依仗冯河之勇，而是有从旱鸭子的不知水和恐惧水到征船、造船、修船，最后以“百万雄师过大江”的破竹之势粉碎了蒋介石的美梦。所以说真正的勇敢不是胆大无畏的暴虎冯河之勇，而是克服恐惧，知己知彼，战胜恐惧的勇气和胆略。
辞职的恐惧
除了幼时对毒蛇的恐惧外，我的童年和少年生活总的来说还是不知道什么叫恐惧，因而也谈不上勇气和胆略。成年后的恐惧几乎无不与工作有关，这其实可以说是现代人的通病。
20世纪80年代初，我当时任教的中学得知我要报考研究生的打算后对我百般阻挠，当时一直非常欣赏和支持我的转业军官出身的刘校长直言不讳地对我说：“小朱，培养高级人才是国家的事，作为一名中学教师你的责任还有我们学校的责任就是好好培养中学生。你要报考研究生学校不支持，希望你能服从组织上的安排，安下心来，为党的教育事业作出贡献，做一个任劳任怨的园丁。”刘校长的话冠冕堂皇，无懈可击，而且一派军人命令的口吻，话里行间充满了毋庸置疑的权威，彻底粉碎了我的考研梦。
那时刚刚开禁容许自费出国留学，我开始考虑走自费留学的道路。但是要留学第一关就是考“托福”，虽然当时我是英文教师，实在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考托福估计连400分也勉强，根本达不到美国大学要求的最低分数线，所以要想在短时间内提高英语，除了辞职专心学习外几乎别无出路。
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很难理解“辞职”在当时对我们这代拿铁饭碗吃大锅饭的人意味着什么。从开始有了这个想法起，恐惧的念头接踵而至：如果努力了，但托福成绩就是考不上怎么办？即使托福考得好，美国大学不予录取怎么办？即使录取了，美国领事馆不发签证怎么办？父母亲如果不支持我的做法怎么办（当时我们刚刚有了孩子，光靠太太一个人的工资根本不能养家糊口）？以当时的社会环境，出国不成我就成了地地道道的无业游民。所有这些想法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魔网，把我罩得严严实实，令人窒息。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
我吃不下，睡不好，思想反复斗争了几个月，终于从如果这样、如果那样的恐惧心理中解脱出来。人说：“头掉了碗大的疤”，出国留学真的失败，我至少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我勤奋，我健康，我好学，我会木工手艺，我能教英语，我还能做鸡贩子（当时入不敷出，捉襟见肘，我曾利用周日到农村去买过几次老母鸡回城贩卖，名副其实地干过“投机倒把”）。我到底怕什么？突破了心里的恐惧，说服了家人，我毅然决然地辞去了当时众人羡慕的在南京金陵造船厂的高薪铁饭碗（月薪四十三元六角七分）。二十六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回头看，这个月薪四十三元六角七分的铁饭碗曾经给我带来那么厚重的恐惧，好似《天方夜谭》的一个故事，那么遥远，那么有趣，同时又那么不可思议。
现代人生活中每时每刻都在和形形色色的“老虎”、“长江”打交道，恐惧、害怕和担心原本是人类求生的本能，或者用我太太的说法是“聪明”的特征，不足为耻。关键在能否克服这种恐惧、害怕和担心，战胜自己，超越自己，取得成功。
“恐惧是我们在为根本就不存在的债务付出利息！”
说起来有意思，有一次我在公司部门的员工培训会上回忆二十多年前辞职时的那种恐惧时，虽然在场的美国人都对四十三元六角七分月薪感到不可思议，但是那种辞职前的恐惧心理和种种顾虑居然引起了大家的共鸣。一位部门经理站起来说：“在美国我们都知道没有铁饭碗这种东西，丢了饭碗可以再找，但是不管是被解雇还是自己辞职，不可避免地都会让我们产生恐惧感，害怕被解雇，害怕辞职后的新工作不尽如人意，总之就是害怕，其实恐惧本身才是最值得我们害怕的东西。恐惧是我们在为根本就不存在的债务付出利息！”为根本就不存在的债务付出利息，这句话实在是说得太好了！正是：
暴虎冯河不为勇，谁说胆小属狗熊？柳暗花明人生路，胜败皆在一念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