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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乡村蒙太奇——一九九二

镜头一

凤芝要进城接男人了。

吃早饭的时候,凤芝就跟人说男人要回来了。村人们就打趣说,你看凤芝急哩。你看凤芝急哩。一说说得凤芝脸红了。

凤芝扭捏说,他啥主贵,老稀罕?可说归说,凤芝还是要去接男人。男人不容易,男人在部队上也不容易。可自己容易么?男人在队伍上干了那么多年,自己一个人在家,送老的养小的,还要用肩膀扛住男人往上爬……也是苦辣酸甜哪!人多少年不回来一回,光香油提走多少桶?一桶都是几十斤哪!一点点地,那芝麻是好种的么?这话自然没法说,凤芝对谁都不说。可是后来、后来的时候,男人就有点那个了。男人嫌她手不光,脸上没有颜色……唉,整日在地里,风刮日晒的,人能不老吗?凤芝心里很屈。

走在村街上的时候,村人们见了凤芝都说:“不赖,不赖。可熬出来了!”凤芝听了,却只想哭。可凤芝不能哭,凤芝笑着说:

“不就一个户口,熬上个户口咋着?”

镜头二

村长想去河申的饭铺里吃碗烩面。村长嘴苦,想去饭铺里弄碗烩面辣辣,就一踅一踅地踅到饭铺里去的。村长进了饭铺,就对河申女人说:“申家,村里的账有几个月没清了吧?”申家女人说:“可不,好几个月了,一堆白条儿,都在那儿压着哩。”村长郑重其事地说:“你算算。你算算看有多少,一事给你清了。”河申女人拿出单子看了看,说:“两千三百七十四块。”村长愣愣的,吓了一跳。村长黑愁着脸说:“咋恁些?恁些?错了吧?不对劲吧?没吃几回呀,你再算算……”申家女人气了,埋怨说:“看看,我说不赊账吧,你回回往这儿领人,吃了拍拍屁股就走,弄一堆白条儿临了还不认账。这生意没法做了……”村长很尴尬地笑着说:“你看,有账不怕算么。该咋是咋,该咋是咋……”申家女人把记账的小本本拿了出来,举到村长的脸上,一笔一笔地指着说:“你看看,县上精神文明大检查,一桌八个,是你领来的不是?啥子治安工作大检查,两桌十四个,是你领来的不是?县水利上的老吴在这儿吃了五顿;计划生育小分队在这儿住了八天,是你吩咐哩,顿顿四个菜:烟叶大检查来了二十六个,开了三桌;啥子小康村建设来了一群,开四桌;包队的乡干部随来随吃,这也是你交待过的。啥子达标大检查,来了……”村长苦着脸说:

“两干多就两千多吧。上头老来人,我啥法哩?日他娘,真是管不起呀……”河申女人说:“你行行好,把帐给俺清了吧。小本生意,赊不起呀。这些日子肉都割不回来……”村长忙说:“清,清,立马叫会计给你清。”河申女人紧追着问:“啥时清,你说个时候?”村长一边往后退,一边说:“村里一时没钱,缓缓,缓缓……”

河申家女人追着屁股说:“啥时给,总有个日子吧?都这样这生意一天也不能做了……”

村长嘴苦,村长想吃碗烩面。村长回头看看那热腾腾的羊肉锅,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镜头三

广臣家的拖拉机从镇上开回来了。

那拖拉机原是三家合伙买的。买了三年,撞坏了三回,没挣啥钱,反而赔了不少。于是那两家不干了,就一块堆作价给了广臣。广臣一时没钱,说好三年还债,广臣也认下了。广臣当然高兴。三家凑的,现在全归一家,他当然高兴。不管怎么说,车是自家的了。广臣狠狠心,再紧紧裤腰带凑些钱,就又修修上路了。然而没跑几天,接连被查了几次,只好开回来了。这年月,路也不好上啊。一是查得厉害,路路有卡,动不动就罚。二是路上不平静,赖人老多。广臣在村里也算是体面人,一出门上路就成了孙子了。广臣的车修好后仅仅运了两趟煤,就被查了八次。

一辆破拖拉机,光上路的证就十几样。不是少这了就是没那了,查一回罚一回,少的几十,多的上百,拉一趟才挣多少钱?广臣没办法,狠狠心,又请客又送礼的,一下把所有的证都办齐了。

谁料,一上路,刚上许禹路口,小旗一摆,又查上了。那交通上人戴着大盖帽,耀武扬威地说:“把驾驶执照拿出来。”广臣赔着笑,赶忙把执照拿出来,那人翻了翻,又说:“准运证呢?”广臣又赶忙把准运证递上去。那人又接过来翻了翻,再问:“行车证呢?”广臣又把行车证送上去。那人接过来看得很细,看了,挠挠头,还问:养路费呢?养路费交了没有?广臣又把交养路费的证递上去。往下,那人仍不甘心,一样儿一样儿地挨着查……待查到第十四项的时候,那人抬起头来,目光定定地打量着广臣,广臣满身是汗,一脸煤灰,仍赔着小心说:“同志,你看,我都齐了,叫我走吧?”那人立时大怒:“你慌什么?!你慌什么?!看你脸上脏哩。去,去站上洗洗脸!洗脸费五块!”广臣的脸的确很脏。运煤的,脸能不脏吗?洗洗也没啥。再说,罚了五块,也不算多。

可广臣哭了,广臣去洗脸的时候哭了……路上,广臣走一路哭了一路,广臣心说:我不拉了。日他娘,我不拉了。回到村里,女人迎上来说:“天早着呢,你咋可回来了?”广臣破口大骂:“日他娘!我日他娘……”

镜头四

天半响的时候,狗旦蹲在墙根晒太阳。狗旦很烦,天晴得很好,很好也烦,烦得牙一咬一咬的,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狗在地上卧着,懒懒地晒暖,狗眼里有他,他眼里有狗,狗眼里的他很残忍,狗仿佛也怕那残忍,猫样的温柔,讨好地望着他。狗旦先是捏了捏狗的耳朵,而后朝狗身上踢了一脚,狗尖叫一声,夹着尾巴跑了。于是就觉得十分无聊。狗旦站起身,伸一伸懒腰,漫无目的地朝四处看了看,心说:“上哪儿去弄点钱呢?”

镜头五

妞妞在河边洗衣裳。河水很清,人影儿在水面上映着,动动的,画儿一样。小红手甩甩的,随衣裳在水面上漂,有白色的泡沫从手边溢出来,水面上浮着圆圆的晶亮的小泡,小泡随着流水荡去了,妞妞的心也随着流水漂去了。妞妞心里像猫抓一样,可还是咬牙挺着。挺一日说一日,挺一时说一时,脸上还能叫人看不出来。妞妞心说,你真是长了天胆了……妞妞望着远去的泡沫,心里很愁,怅怅的,仿佛日子也流去了似的。就说:“狗都不来——”

镜头六

石磙卧在场边上,很久很久了,没人想起要用它,石磙很受冷落。石磙很渴望去亲吻麦粒,在碾轧中获得快感。在夏日里跟在老牛屁股后的滚动很让它怀恋,那温热中的跳跃能激起它青春的回忆。然而,却不再用它了。它被扔在了场边上。原来四季中还两季能用到它,现在一季也不用了。它闲在那儿,被阳光照着,显得很无聊。有时候,人也在它身上蹲一蹲,蹲一蹲它心里好受些,就觉得人还记着它呢,也许有一天还会用到它。然而,人在它身上掐灭了一个烟头,就又去侍弄那喝油的铁家伙去了……石磙想:人怎么这样无情呢?

镜头七

洪昌的女人去代销点买酱油。手里掂着一个空瓶,浪浪地走着。那笑里带着日子的滋润。男人的体面和力量都写在她的脸上,叫人觉得那夜晚也是很好的。她穿一件米黄色的洋衫(自然是从大城市里买来的),大城市的衣裳不知怎的穿身上就是好看;裤子也是城里人做的,屁股兜得很紧;高跟鞋在脚下拧着,拧出一串韵儿。脸自然白,也抹了“永芳”,就浪浪地走。见了人说:“成天歇着也累……”

镜头八

满仓家的门半掩着。满仓把手插在女人的裤兜里,女人竭力往外挣着,满仓的脸猫一会儿狗一会儿,一时笑着:“一回,就一回。”女人恨恨地说:“一回也不中!一回一回多少一回了?”满仓的脸一时又黑下来:“你想找死哩?”女人说:“就是想找死哩,你打死我算了!”两人在屋里陀螺一样转着,你撕着我我揪着你,打得难解难分,呼哧呼哧直喘气……满仓打不过女人,女人是下力人,劲比他大,两人就僵持在那里,对着骂……骂着骂着,满仓的声音小下来了,满仓小声说:“娘在院里坐着呢,娘在院里坐着呢……”女人说:“坐着就坐着,就是叫她听哩……”

镜头九

国正家一窝六口在窑上忙活。刚出了窑,一个个像刚从锅灶里钻出来一样,黑花脸,浑身上下的衣裳都烂着,看上去像叫花子一样。然而村里人谁都知道国正家有钱……国正爹靠砖堆坐着,乏得像抽了筋似的,手抖抖地拧烟油。国正在地上躺着,头枕着一块砖,伸筋似的躺出一个大字。国正的女人本是有些样子的,好脸被砖灰蒙着,头发被汗水溻得一缕一缕的,却硬着腰鸭行着去点数。国正的妞七岁了,污着一张小花脸,也在地上坐着。只有国正的娃儿穿得周正些,远远地丫站在窑场边上望风。一时,国正娘提着茶瓶慌慌走来,黄着脸说:“税上来人了……”于是就眼紧,互相望了,心悬悬的。良久,国正爹把烟掐灭,低着头说:“还是国正家去吧……”国正娘也底着头说:“去吧……”国正爹又说:“跟人好好说……”国正娘低声低气地说:“洗洗脸儿,衣裳换换……”国正的女人就望着国正。国正不吭,始终不吭……

镜头十

临着公路的地边上站了一群人。领头的是乡长,一行明晃晃的自行车。省里要来人检查工作;乡长慌得领人四下串。乡长对村长说:“会说的叫来了吗?”村长头点得像尿不净:“叫来了,叫来了……”于是就喊:“狗日的,过来过来,乡长叫你呢……狗日的”小跑着上前来,赔着笑说:“乡里领导都来了?上家吧,上家……”乡长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他:“会说话么……”

“狗日的”忙说:“会,会……”乡秘书在一旁严厉地说:“可好好说!”说砸了可饶不了你……“狗日的”说:“赌放心了,咱啥时也没往领导脸上抹过黑……”乡长客气地笑着说:“不要这样么,不要这样……”这时,乡秘书手里的传呼机响了,乡秘书忙说:“来了来了……”于是一行人骑上车就走。车骑出很远,乡长又勾回头来嘱咐:“好好说,好好说……”不一会儿,明亮耀眼的车队就过来了。车队开到麦地边上停下来,有戴眼镜的男男女女从车上跳下来,围住丫站在地边上锄麦的村人嘁嘁喳喳说话……村人个个脸儿灰白,结结巴巴,不知如何才好。独有“狗日的”不卑不亢,从容应对。一个很有些身份的人问:“对乡里领导有没有啥意见哪?”“狗日的”说:“有。还不少哩……”就有人忙掏出本来鼓励他:“说吧,大胆讲,不要怕。”“狗日的”说:“我不怕,有领导撑腰,我怕啥?!我怕个锤!”众人笑说:“你讲你讲……狗日的”说:“过去那干部,人家,就不咋来。现在那干部,哼,成天在村里串……”众人催道:“往下说,往下说。”“狗日的”说:“见人就问,化肥够不够啊?柴油够不够啊?农药有没有啊?还有啥困难没有……”说得众人点头……一时,众人上车,车队日日开走了。又一时,躲在小树林里的乡干部们又骑车日回来。乡长拍着“狗日的”肩膀说:“中,说哩中!叫啥名呀?”“狗日的”点着头说:“保国,王保国……”乡长又拍拍他的肩膀说:“中,保国,我记着呢……”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塞进保国的兜里,而后,又急急地追赶来检查的车队去了……王保国喜滋滋地扬着乡长给的那包烟说:“这回我可给乡里露脸了……”村长走过来一把夺过那包烟说:“烧球哩,散散……”王保国急白脸说:“球,一包烟,说了一嘴粘沫子,乡长给包烟,还散……”说着又把烟抢了回来。村长照他屁股上踢一脚:“散散……”王保国无奈:“散散就散散……”

镜头十一

午后,日光晃晃的,村里的汉子们三三两两往老德家走去。

老德家是个牌场。这是个明场。谁都来。来的都是些没成色货。玩也是小玩。一分二分的,高说,一毛两毛。来的人多是看家,看得心痒了,补个小场,也就一泡尿的工夫。也有屁股刚亲住凳子,又被女人拧住耳朵拽回去的。很大众化。有时也赢烟卷,都是赖烟。老德是个光棍,五十多了,没女人,日子熬煎,是老庄,常坐。其余自然流水席。老德上地干活的时候,一门也大敞,反正屋里没什么值钱东西,来了人就坐……老德回来接着坐。这会儿,老德正在庄上坐着,赢了,数那一分一分的钢镚儿。

坐在一旁的二娃输躁了,说:“来野的,咱来野的!一分二分没意思……”坐在对面老吹说:“干啥呢?干啥呢娃子?都是急辣辣的……”老德说:“野的就野的,五分?!”老吹急白脸说:“不叫干算了,不干算了……”又小声求告:“一分吧,一分吧,小玩,咱小玩……”围看的众人起哄说:“起,起,怕老婆货,没钱起……”

这时,满仓刚踩进门,便抢上来说:“我上,我上……”人们哄地笑了:“又一个怕老婆货,又一个怕老婆货!”满仓举着从老婆兜里抢来的两毛钱说:“有钱,有钱……”

镜头十二

夜静的时候,就能听到一些轻微的哗哗啦啦的响动。那响声是洪昌家发出来的。洪昌家也是个牌场,暗场。村里知道的人很少,来的也都是些有头脸的人。洪昌家盖的是两层小楼,院墙很高,院里还拴着一条狼狗,夜深时,听见狗咬,就是又有一拨人来了。乡干部是常来的(在乡干部眼里,这是个明场)。乡里干部靠工资吃饭,日子很寡,洪昌是大户,不吃白不吃,来他这里玩玩,也是该的。县上也有人来,工商的,税务的,公安的……都是熟人,来了就坐。也有生意上的人来,都是关系户。洪昌的场面大,开着纸厂,窑厂,花销自然也大。洪昌的女人就每日里在家候着。来了人,就打扮出好脸,香香迎出去,倒茶递水,做些酒菜,而后扭扭地一盘一盘送上,偶尔有男人假借酒醉在她屁股上拧一把,捏就捏了,都是有头脸的人,她不吭。酒后自然玩玩,牌桌摆在内室,玩的也大,一般“硬一”(十元),也玩“硬五加翻”。

洪昌是个能人。一般在牌桌上就把生意做了;出了什么事,打个招呼,就有了照应。纵是体面人,自然也分轻重。一般的,玩输了,走就走了,洪昌不拦;有赖着不走的,厚着脸问洪昌借,洪昌就甩出三十五十,让他捞,再输就不管了。很有权力的,赢了自然归自己,若是输了,不管输多少,都是洪昌会帐。特别有用的,一是要他玩得高兴,二是要他赢得痛快,这就要动用很多智慧,洪昌有智慧,就不动声色地让他赢,一晚上说送多少就是多少。

这就不用涎着脸去巴结,很体面不是?对方自然心知……于是,每到夜半,听见狗咬,洪昌的女人就慌慌迎出去,说:“来了来了……”

镜头十三

太阳一竿高的时候,在邻近的乡村里,会晃出一个骑破自行车的人。车很旧,车带不知已补了多少回了;人也很旧,叫花子似的,头上常戴一顶吓老鸹草帽。车后架上绑着两只很大的土筐。没有人不认得他,他叫老蚰,是收破烂的。老蚰只要往村口一蹲,人们就会说,收破烂的来了。收破烂的老蚰满脸皱纹也满脸喜悦,那喜悦深镶在皱折里,像半卷的旗帜一样掩着内心那稍稍有了一点高贵的滋润。每当有卖破烂的到他跟前来的时候,老蚰自然也客客气气,也讨价还价,生意做得很死,却没有贱气,骨子里仿佛有什么撑着似的。上点岁数的人,总爱问些家常,人家问了,他也应,脸上淡淡的,应着应着就应出了很多高贵。于是那卖破烂的也就不敢小看这收破烂的脏老头了。于是那问话就一遍一遍在乡野里重复:

“日子咋样?”

“差不多……”

“娃们都大了?”

“大了。”

“都站住步了吧?”

“没有哩。老大在北京上大学呢……老二在省里读大学……老三是个没材料货,读个中专……”

“呀嗨,呀嗨嗨,你咋恁有福哩……”

“啥福呀,将将就就吧……”

纵是收破烂的,脸上也写着尊贵。那尊贵像纸一样,很薄。

只有跟前没人的时候,老蚰才偷偷地从兜里摸出一块干馍,慢慢塞进嘴里,像老牛反刍一样一点一点吞咽,喉咙老了,咽也很吃力,噎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心里说:有口水就好了……

镜头十四

半晌午的时候,援朝家来了两个城里人。城里人很横,进门来径直往椅子上一坐,问:“王经理呢,王老板呢,王骗子呢……”

援朝家女人看了看城里人,又看了看盘腿坐在床上的娘,勾着头说:“援朝没回来,谁知道他死哪儿去了。”

城里人说:“不说是不是?不说是不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寺,我叫恁一家人都绳儿起来!”

援朝家女人说:“绳儿起吧,这种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了……”

城里人互相看了看,就掏烟来吸,再不说狠话了……

屋里很静,也很闷。援朝的娘依然盘腿坐着,嘴里嚼着一块干馍,嘴很老了,牙也不剩几颗了,就那么一点一点磨着,把时光都磨碎了。她不看人,她谁也不看,就那么无休无止地磨……

城里人软下来了,说话的声音也小了,愁着脸说:“嫂子,你别嫌我说话不好听。我也是被逼到这一步的……”说着,那城里人哭了,两手捂着脸,吸泣着鼻子,而后,他从兜里掏出手绢擦了擦脸,又求告说:“嫂子,你给我说说他在哪儿,你给我说说地方,我去找他……你看这一趟一趟往这儿跑,鞋底都磨烂了,这人咋是个这呢……”

援朝家女人什么话也没有说,也捂着脸哭了……

援朝娘仍旧盘腿坐着,木然地坐着,坐出木鱼样。那苍凉遍布木鱼样的脸上,皱折随嘴角的牵动一扯一扯仿佛要扯起一张网来,没有门牙的老嘴像是那盘在网里的蜘蛛,蜘蛛迟缓而又忙碌地动着,动出一片陈旧的地图一般的温热……

镜头十五

凤芝要随军了。

广臣家的拖拉机在门口停着,该装的东西都已装上。听说要走,邻里们都来了,说些热话,搭手帮着装车。保根在队伍上千了十三年,喂了七年猪,一年连部文书,二年排长,一年半司务长,一年连长,干着干着就混上了少校营长。部队上的事情村人们不晓得,只知道保根混上大干部了。大干部可以带家小,这很好,很叫人羡慕。然而,却没人知道,那一台儿一台儿爬的是多么艰难……庄稼人,家里破烂东西太多,该卖的卖了,该送人的都送人了,还有些东西是舍不得扔的,是拿也不好,扔也不好的,送人又显薄气,都在屋里地上放着,看了让人心里难受。

十三年,换一个随军,凤芝心里本该是高兴的,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为了什么呢,那又是说不清的。有多少日子,她盼男人盼得都快疯了,这回就要跟男人去了,跟男人永久在一起了,可她却像掉了魂儿似的,心里很空。该搬的东西都已搬净了,她还屋里屋外地来回跑着,不知道要拿什么……

保根在门外的拖拉机旁站着,一圈一圈地给人散烟,顺便说些感谢的话。体面话是不经说的,说着说着就有些口干,词儿好像不够用了,也不想再啰嗦了,还是笑着散烟,那笑容已被风刮干了,蔫头窝瓜似的,很皱。他看见女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屋里屋外来回跑,一股火就窜到了脑门上,他厉声喝道:“干啥都磨磨蹭蹭的,你瞎跑个啥……”

凤芝一怔,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得昏天黑地……

保根愣了,跑上去说:“这是干啥呢?你这是干啥呢?也不怕人家笑话……”

凤芝哭着说:“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说着站起身来,一扭一扭地去车上搬东西……

众人忙拦住说:凤芝,凤芝,这是多好的事,大喜事!保根给你挣个户口容易吗?多少人争还争不来呢,别傻了……

保根也气了,保根说:“别理她!不去也成,娘那个卵子,不去咱离婚!娘那个卵子……”

凤芝一听,哭得更厉害了,呜咽着说:“离婚就离婚……”

众人忙拉住说:干啥呢,这是干啥呢……众人把两人拽到屋里,屋里的东西已搬空了,看上去很凄凉。凤芝往地上一坐,保根脸黑着,无话……一把老锄在墙上挂着,旧日的襻绳也在墙上挂着,还有一包一包的陈年旧报纸包着的菜籽,发不出芽芽儿了的菜籽……

众人都不晓得说什么好,劝两句,就知趣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心里骂着:日他娘,日他娘耶……

镜头十六

来喜又拎着提包上路了。

来喜的提包里装的是药丸。来喜不种庄稼了,农民不种庄稼就去卖药。来喜卖的不是药,是一张嘴。可来喜却说不好话,他是个结巴,一说话就打结,结结巴巴的说不成句。说不成句的人显得很诚恳,来喜靠的就是这结巴出来的诚恳。提包里装的药丸名叫“金不换”,六代祖传,主治腰疼腿疼跌打损伤……药是很好的。也有证明,证明是大机关里开出来的,盖着红霞霞的公章。包装也很好,很讲究的。村里人都知道这是假家伙:药丸是红薯面掺高粱面豆面拌蜂蜜团成的,证明也是假的,公章也是假的,包装更是假的,来喜不瞒村里人。然而却没人知道来喜制造这种假家伙究竟用了多少心思。来喜是精明人,按说不管干什么精明人都是可以发财的,可来喜偏偏喜欢造假药。那公章那大机关的证明是怎样造出来的呢?这很让人纳闷。来喜自然不说。这也是一门艺术,造假的艺术。来喜终日钻研这门艺术。

村里人好奇,常问:城里人就那么好哄吗?来喜说:好好好……好哄。人们不信,却又不得不信。是呀,要是日哄不住人,他吃什么呢?来喜大部分日子是在路上度过的,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很散漫也很惊险……回来的时候,来喜就躲在屋里开始新的制造。似乎也有日哄不出去的时候,来喜把剩下的药丸送给邻居喂猪。邻居笑说:这可是金不换呢!来喜郑重的说:药药药……霉霉了。偶尔,来喜会突然领回来一个女人。女人穿飘裙,一晃一晃地跟来喜进村了,过不两日,又突然不见了,就像根本没来过一样。村里人问:来喜,这是你拐来的女人吧?来喜很生气地说:哪哪哪哪哪……跟哪哪呀!人人人家是是来学学技技术哩。来喜有自己的宣言,来喜常对村里人说:这这人干干啥都行,就就就是不不能坏坏良良……心,咱不不不坏坏良良心,咱这这药药药吃吃不死人人……

来喜又拎着提包上路了,路是很漫长的,来喜走得很有信心……

村里人看见来喜,就说:“这一趟又上哪儿日哄去?”

来喜就说:北北北……北京。

村里人很高兴,就说:对,上大地方,坑死鳖儿们!不知怎的,村人们越来越恨城里人了……

镜头十七

月琴家盖房今天扎根脚。

为盖这所新房,月琴家跟广臣家先后打了一年六个月零七天的官司。官司打得很艰难也很执著。月琴家先后扎过七次根脚,都被广臣家扒掉了。争执原本是很小的,也就一尺来宽,但广臣家就是不让。广臣家住的是老宅。月琴家是村里规划的新宅,村里把房子划到广臣家的老宅上,也就占了一尺,按说这责任在村里,可村里面对广臣的时候,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广臣家有拖拉机,村里干部们办事没少用广臣家的拖拉机,当然广臣也算是场面上的人。这样,月琴家盖房的事就很不好办。月琴爹是个死鳖货,月琴娘是个病秧子,月琴的弟弟还小,月琴呢,又是个闺女家,正上高中。这样,月琴家盖房根脚扎了七次,广臣娘就去扒了七次。乡下人盖房不容易,人召集得来了,钱也花了,房却盖不成,广臣娘就躺在工地上,匠人们谁也不敢上前垒。事就这样耽误下来了,一天一天的,耽误的都是血汗钱呢!开初的时候,月琴娘曾去求过广臣,广臣很体面很大度地说:盖吧,知道恁难,盖了,老太太糊涂了,别理她……于是月琴家就重新请匠人,买烟买酒割肉备菜……又是人召集来了,广臣娘又是往工地上一躺,要死要活的,匠人们又是只好蹲在一旁吸烟,谁敢垒呢,那是广臣他娘啊……于是月琴一家抱头大哭。月琴气不过,月琴说:没王法了吗?咱去告他!先是告到村里,村里干部说:

也知道恁难,可这是民事纠纷,事稠,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解决的,研究研究吧……一研究就研究到麦罢了,房子还是盖不成。

于是又告到乡里,开初乡里判他们有理,说宅已是乡里统一规划的,谁也无权干涉,盖了,乡里给恁撑腰……过几日,又去找,那话又变了,说是这事也不能光听一面之词,得调查调查再说……风说变就变了。广臣就站在村里的高埂上说:还告我呢!

让她告去吧……村里晓事的人说,送送人事吧,现在都兴送人事……于是就给乡里管民事的送礼。礼也送了,盖房的事还是遥遥无期。月琴娘总是哭着去又哭着回……又有晓事的人说,礼太薄了,人家广臣家送酒,一送就是一箱。可是,礼重了送不起呀……那日子只好在泪水里泡着……

今天,月琴家又要扎根脚了。匠人们来得很齐,夯声也打得很响:石磙圆周周哟,抬高猛一丢哟!抬高再抬高哟,抬高不弯腰哟……广臣娘没有出来,广臣家门关着,院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月琴就在工地上站着,默默地站着,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事情一下子变得非常简单,简单得叫人不能相信。那仅仅是一张纸,一张很薄的纸。月琴收到了一张纸,这张纸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的……月琴考上大学了,月琴考上了省城的医学院。这张纸是邮递员送来的,月琴收到这张纸的时候并没有给村里人说,可村里人还是知道了……于是村里干部就有人递话说:盖吧,盖了,村里给你做主!广臣家也太不像话了……广臣也托人递话说:多年的邻居,不能为这一尺坏了情分。

盖吧,盖了,缺啥少啥言一声。老人糊涂了,别跟她一样……

匠人们就在眼前,村庄就在眼前,更远的地方是田野……可月琴什么也没有看见,她眼里只有仇恨,很多的仇恨。在她的心的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被摧毁了,彻底干净地被摧毁了。如果事情仍然不能解决,她心里也许还会留存一点什么,她会尽力寻找说理的地方;恨也只恨一个人,还有着期望,还有着承担苦难的屈辱,还有一点点念想……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月琴很恶毒地笑了,月琴心里说:这人披上狼皮是狼,披上羊皮是羊,要是披上一张老虎皮就可以吃狼了……月琴禁不住大声说:

这人就是一张皮呀……

镜头十八

保松在果园里打药。

保松三年前承包了村里的苹果园,承包期是十五年。当时村里人谁都不愿承包,一是树苗还小,得几年恩养;二是果成了怕偷怕抢;三是怕得罪人,果下来了不让谁吃呢?于是承包基数定得很低:三年不交钱,第四年头上一亩交二百块钱。当时就保松愿包,保松就包了。村人们曾私下议论说,保松是冤大头,白尽三年义务,今后还不定咋样呢……保松说,管他挣钱不挣钱呢,园子里怪静,他就喜欢静。就此,保松一家就搬到果园里去住了。一天到晚剪枝呀打药呀松土呀,挺忙活的……保松的女人娃子也都在果园里的草庵里住着,衣裳挂得烂花花的,夏天里蚊子咬一脸疙瘩。人们又说,图啥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保松终是不吭……

三年后,果树齐唰唰地长起来了,也开始挂果了,果园里飘荡着一股清香气,人们才看出来,保松是真能啊!三十亩苹果园,一亩才二百块钱,那简直就是白给呀!村人们很生气,看见那果园眼黑。然而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保松听见有人说闲话也很生气,心里说,早些时候,让谁包谁不包,这边没明没夜地折腾了几年,刚说见点沫儿,可眼红了……以后再见面话就少了。

保松已经迷上这个果园了,可以说他已把自己种在这个果园里了。三十亩大的果园,他竟然有能力把它圈起来。临村的这面他用废铁丝结了一道五尺高的网;其他三面种上了蒺藜;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他都在入迷地干着这样的活计。无论白天黑夜他只要一醒来,就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树,一遍又一遍地巡查那花儿那果儿,每棵树上每个果儿的微小变化他都能看出来,果儿一点一点在长,果儿的生长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喜悦。他把自己圈在这个果园里与果儿一起生长,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棵树。当他发现果儿生虫了的时候,除了打药之外,还到处找些废报纸废塑料布一个一个把果儿包起来……有风的日子,远远看上去,那树就像长疯了一样,白哗哗的,晃着一头帽子……

这会儿,保松正背着喷雾器给果树打药。他丫站在梯子上,侧仰着身子,一片一片地给树打药,雾状的药液落了他一身一脸……三十亩大的园子,打一遍需要许多日子,可他不急不躁的,一边打一边看树上的果儿。打着打着,他突然觉得眼有点痒,就用手背去揉眼,轻轻地揉了两下,眼前突然一黑,他身子摇晃了一下,喃喃说:我看不见了,我怎么看不见了呢……他紧抓住梯子,心里说,别慌别慌,就用脚探着梯子一台一台往下挪,然而,他一脚没踩好,就一头栽下来了……保松从地上爬起来,揉着眼大声喊:叶她娘,我看不见了,我咋看不见了呢……

镜头十九

一到天塌黑的时候,锯家就骑车回村了,车上载着两只空空的大筐。

锯家是个贩儿,菜贩,每日里骑着辆破车进城卖菜。菜是从大棚里批的,并不零卖,只是转转手,再批给城里的摊贩,挣个差价和脚力钱。锯家骑车进城卖菜时曾惊动过不少城里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能骑车不说,车上竟然还绑着两只看上去足有一二百斤重的大筐!四十多里路,她是怎么蹬来的呢……锯家满脸枯树皮,嘴里的牙已掉光了,看上去像岁月一样苍老,其实还不到六十岁,她五十八了。五十八岁的老女人,已成了这个样子,这是很让人心酸的。可锯家并不觉得苦。她也有伤心的事,那是因为儿子,她可怜儿子。男人是个匠人,很能挣钱的匠人,可男人瘫痪了,很早就瘫痪了,男人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年,家里的许多日子是她撑过来的,她还养大了三个儿子,一个个都养得很壮。儿子养大了,媳妇娶下了,可儿子却不争气,很不争气呀……大儿子叫大锛,看上去精爽爽的,就是不成料。也成天张罗着要做大生意,只是赔了一谷堆儿又一谷堆儿,最后赔得把老娘的肉都快卖了;二儿子叫二锛,肉头,是个怕老婆货才,人也窝囊,总也看不住媳妇,倘有俩钱儿也花到找媳妇的路途上了;老三哪,三锛子,中学光一年级就上了三年……有什么办法呢?

只有每日里蹬车卖脚力了。天已黑下来了,土路上有很多车辙,很不好走,眼也不济事了,她只好推着车走。人老了,奔波一天,身上的肉很乏,只想把肉卸下来好好歇一歇,却又不能歇,一坐下来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就慢慢走吧,一点一点拧,总会拧回家的。月亮升上来了,夜变得很朦胧,村路看上去花嗒嗒的,远远,她看见路边有一黑黑影儿,坟头一样,慢慢近了,就觉得那温黑像是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味儿很近……蓦地,那黑影儿叫一声:

“娘。”锯家吓了一跳,锯家说:“大锛,黑灯瞎火的,你蹲这儿干啥?”大锛说:“娘,我等你呢。”锯家没好气地说:“等我于啥?”大锛嚅嚅说:“娘,那计划生育又罚款哩,我想出去躲躲……”锯家说:“咋又罚哩?罚罚了,你蹲这儿干啥?”大锛就不吭了,久久,大锛吞吞吐吐地:“我……我想弄俩钱儿。”锯家望着蹲在黑影中的儿子,好一会儿才说:“锛儿,恁娘老了,恁娘也没栽摇钱树啊……”

镜头二十

妞妞在坟地里等洪恩。

坟地里很黑,萤火一闪一闪的,柏树上的老鸦扑扑棱棱的,妞妞却不害怕。妞妞在等洪恩。

洪恩跟妞妞那个很长时间了。两人是在石固会上认识的。

去年,妞妞去石固的姨家赶会,会上人多,一挤一搡的,妞妞被挤到石桥边上,差点掉下河去,洪恩伸手拉了她一把,洪恩说:“串亲戚呢?”妞妞说:“串亲戚呢。”两人就认识了……而后,两人在镇上交粮时又见了一面,妞妞便知道洪恩是八柳树的了。交了粮,洪恩领妞妞在镇上的饭馆里吃了一碗烩面。吃饭时洪恩说他爹是在县上工作的,他不久也要到县城去了……妞妞心里就潮潮的,羞羞地抬头看了洪恩两眼……吃了烩面洪恩要去送她。

一送送到河坡里,洪恩香了她,一香把她香成了一摊泥……往下就有点把持不住了,天天想见面,一见面就那个……后来妞妞也怕了,催他赶紧托人提亲,洪恩一声声应着,口甜得像抹了蜜,妞妞想,也就早早晚晚的事,就一次一次随了……妞妞随一回后悔一回,随一回后悔一回,而洪恩说的话一样也没兑现。很快,妞妞身上就有些感觉了,想吐,想吃酸的。妞妞吓坏了,见了面就央告洪恩,说洪恩洪恩你可不能骗我呀!你要骗我我就死给你看!洪恩说我不骗你,我骗你干啥?妞妞说你可来呀,你要不来就把我坑死了!洪恩说我来我来我一定来。洪恩解释说,主要是俺娘不愿,俺娘原先给我说了个河西周庄的,我不愿,就这么一直拖着,等那边的事了了,这边就好说了……妞妞问:真的?

洪恩说:真的。妞妞说:你不骗我?洪恩说:我骗你干啥?妞妞说:洪恩我不能等了,我不能再等了……洪恩说,七天,七天我一准给你信儿。妞妞说,我就等你七天,这七天我夜夜来坟地里等……说着说着,妞妞哭了。哭着哭着,妞妞躺在了洪恩的身上,妞妞柔声说:你听,他动呢,他动呢。洪恩很烦,烦着烦着就又想那个了,妞妞不让,妞妞说,不,我不……撕撕扯扯的,妞妞说,你真敢哪,你真敢哪……就又那个了。事了,妞妞又哭,洪恩又哄……

妞妞坐在坟地里等洪恩,今天已是第八天了,洪恩还是没有来。妞妞眼里已没有泪了,只木然地坐着,像坟头一样地坐着。

妞妞在等洪恩,怀里揣着一把刀……

镜头二十一

树人站在屋门口,望着树上的老鸹窝发愣。

树人一心一意想当作家,树人当作家当成个傻子了。村里人都说他傻。他高中毕业,先是好好地在村里小学当民师呢,却不好好教书,狂着想当作家,红着脖筋跟校长吵了两架,校长不让他教了,于是就回家当作家。先是在稿纸上写,稿纸一分钱两张,他写一摞子,而后背着手,高擎着头,一窜一窜在村里走,见人也不理,嘴里还念念有词,河边望望,地头望望,一副贵人派头。一直到女人喊他吃饭的时候,才又背着手走回去。一时村里人谁也不敢小瞧,看样子不时就可成气候了。自此,树人就整天带着那摞子稿纸往外跑。先是借国正家的自行车,骑着到郑州去送稿,车上还带着一布袋黄豆,就这么死蹬活蹬地蹬到郑州去了,回来把国正家自行车的脚蹬都踩坏了,气得国正家女人大骂……而后有一张盖着红霞霞大章的笺儿飘回来,树人就拿着这笺儿四下张扬,说是省里来信了,作品马上就要发表了,一发表钱就汇来了,就是作家了!据说上头还给乡里发了信,说树人是人才,要乡里重用哩。树人就更狂,更是闲人不理半个,走路肩膀一斜一斜的,拧着分头,眼售着立马就成气候了。又写,一年一年地写,终也不见有个屁放出来……开始树人家女人还好言好语说说,后就骂起来了,祖南三北地骂,树人也不吭,只管闷着头写,稿纸使不起了,就用烟纸写,写了又四下邮,就这么写着写着把个好好的女人写跑了……爹骂娘骂,四邻乱戳脊梁骨,树人一概不理,只是像囚犯似的把自己关在屋里……树人不相信自己写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就差那么一点点,省城的编辑也说他差那么一点点,可那一点点就是突不破。有人给他出主意说,送点“人事儿”吧,这年头都兴。于是就到处借钱送礼。第一次很蠢,他把好不容易凑来的二百块钱夹在寄稿件的信封里,把钱夹在稿纸的第二页,还自作聪明地用浆糊加上几根头发把钱粘上,又写上了许多恳求的话……然而,一个月后,熬了许许多多个夜晚,修改了无数遍的稿件还是退回来了,信封里却没有钱……他急了,那钱是他好不容易借来的,他不能当这样的冤大头,就再一次地来到省城的编辑部,转弯抹角地说了钱的事,可他没想到,却当头挨了一棒:没有人承认这件事,谁也不承认拿了他的钱。还有一个编辑竟当众教训了他一顿,说他不好好写稿,把心思用歪了……这是个好编辑,他知道这是个好编辑,他无话可说,他只恨自己。回到家里,他哭了,他用头往墙上撞……又是许多个日日夜夜,等他写到脸发绿的时候,他又拿出了一篇稿子,这一次他吸取了前几次的教训,把家里东西能卖的都卖了,而后夹着稿子再闯郑州。可万万想不到的是,那位好编辑却生病住医院了。他匆忙赶到医院,把门的又不让进,万般无奈,他又闯进那编辑的家里,给那编辑的妻子说明来意,匆忙从兜里掏出四百块钱放在桌上,不料,那城里女人的脸却变了,一把把钱塞在他手里,说: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说着,不容辩解,竟一下子把他从门里推出去了,门“咚”一声又关上了……

现在,树人在家门口站着,愣愣地站着。女人没有了,孩子没有了,家里空空的,只有那一堆钢笔尖磨出来的废纸……

树人心说:放把火吧,我真想放把火……

镜头二十二

坤江在小磨面房门前蹲着,槐也蹲着,两人脸儿对脸儿,都不说话。槐吸着烟,坤江也吸着烟。槐吸的是“阿诗玛”,坤江吸的是“一头拧”。坤江跟前还放着一包“许昌”,那是给槐准备的,槐没吸。槐不吸坤江心里很愁……

坤江很想让槐吸他一根烟,可槐就是不吸,槐不吸他没有办法,槐不吸他的烟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坤江很无奈,勾着头拿烟烧地上的蚂蚁……很久,坤江说:“兄弟,你咋老停我的电呢?你停我的电,我还昨磨面呢?”

槐乜斜着眼说:“我不停你的停谁的?你不交电费叫我咋办?恁都不交电费,人家电业局还捣闸呢!”

坤江说:“兄弟,我不是不交,是没挣住钱呢。挣住钱能不交吗?恁哥是那兑赖的人吗?宽宽,再宽宽吧,挣住钱一准给。你看,你老停我的电,没人来磨面,我上哪儿给你弄钱呢?”

槐说:“哥,你哄谁呢?一个多月了,开门一个多月了,你没挣住钱?你哄谁呢?”

坤江说:“兄弟,我给你赌咒吧?几十几的人了,我能哄你?”

“一个多月不假,开初是机子没安好,老出毛病。今这儿了,明那儿了,一项活也没做成。后半月光夜里来电,你说这半夜三更的谁来磨?你说说。这话越往下说越丑,兄弟,都是一样的人,你咋不一样待承哪?你对洪昌家啥样?你对国正家啥样?你对广臣家又是啥样?人家有钱,人家都是大户,可你也不能就这样阴报恁哥呀?恁哥给你烟你都不吸?你是嫌恁哥的烟赖呀?兄弟,咱是近门,没出五服呢,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槐说:“哥,你中,你敢日骂恁兄弟。你人物!你头圆!不错,我没掐过他们的电。人家月月交电费,我凭啥掐人家的电?”

这年头你也别说出五服不出五服,近门不近门,近门你也没把磨面机抬俺家!我当个鸟电工,黑天白日熬,也没少落骂,我图啥?

“还是那句话,你交电费我就送电,你不交电费我就掐电。我也不管你三叔二大爷,这年头情面不值钱……”

坤江说:“兄弟,我骂你了吗?我就是长天胆也不敢骂你呀。兄弟呀,你抬抬手我就过去了。你能眼看着恁三奶奶点油灯?”

槐把烟碎了,抬身站了起来,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坤江也慢慢站起身,望着槐,说:“兄弟,你真不叫恁哥过了?你是看恁哥没成色,你欺负恁哥哩?他们电费真的都交了?真的就恁哥一个没交电费吗?洪昌家昨个还说,她家差着一千多块电费钱哪!”

槐又乜斜着眼说:“不错。可人家跟你不一样,人家是大户,一张支票就拨过来了……”

坤江盯着槐,吐一口气,说:“兄弟,你欺负我呢……”

槐傲傲地说:“随你说,我就是欺负你呢……”

坤江说:“你不叫人过了?”

槐说:“不叫人过了……”

四目相望,眼很毒……

镜头二十三

快晌午的时候,狗旦被五花大绑地捆进了乡联防队。

乡联防队归乡派出所领导,人都是各村抽来的,平时协助派出所管管治安,也协助乡政府收收罚款什么的,“形势”来了,就是“小分队”。也都是发一身绿衣裳,一个个走出去横横的。一般人见了派出所的人不怕,那总还是讲理的地方,有法律管着呢。怕的就是这些“二爷”,惹上了二话不说,先捆一绳……

狗旦是在镇上惹上乡联防队的。开初狗旦只是在镇街上闲逛,没干啥坏事。后来一晃晃到打台球的几只破桌前,看台球桌的小伙说:咋,来一盘吧?狗旦说:来一盘就来一盘。说着,就上去接过杆子。那小伙给他摆好球,说:先说好,一盘五毛。狗旦也想耍耍大爷,两手伸在兜里晃晃说:爷儿们,没钱,一分钱都没有……那小伙气了,说:没钱出来“胖”什么?一边去!狗旦心说,你算个鸟啊!毛孩子一个……就很气派地笑看着这毛孩子,一把抓起球托,甩手扔了出去……那小伙一愣,也不去拣那甩在粪堆上的球托,就说:你等着,有种你等着……说着,扭身跑去了。狗旦很大胆,就站在那儿等着,狗旦心说,我怕谁呢?然而,等他想跑的时候已经晚了……

狗旦栽了,狗旦没想到那家伙跟联防队的人有亲戚。现在狗旦被铐在树上,屁股上也挨了几脚,踢得狗旦想尿……联防队的人说:又是你,又是你,操你妈!又出来捣蛋了不是?先罚款二百……狗旦说:该咋贿咋了,我没钱……联防队的人说:日你妈还嘴硬……于是又照狗旦的屁股上“亲”了几脚……后来狗旦娘就来了,狗旦娘拧着小脚见人就央告,举着买来的一包好烟四下敬……联防队的人说:回去拿钱吧,罚款二百。啥时钱凑齐了,啥时放人……一时,抱树而立的狗旦就觉得身上的血很热,喊道:娘,你别管我,别去借钱。看他能咋我……娘看看他,眼里的泪下来了,娘说:鳖孙,还嘴硬呢,你不就是吃嘴上的亏了吗?在家好好的,你出来干啥……娘数叨了他几句,又去求告联防队的人:同志,同志,你看,日子紧巴,家里也没啥进项,错是犯下了,能不能少罚点?少罚点吧……一个人说:不行,二百。一分也不能少……另一个说:看你态度不赖,一百五,不能再少了……这个说:你干啥?二百,我说了,二百,一分也不能少!这回谁说也不中……狗旦娘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说:同志,求求你了,家里确实没进项……另一个就说:算啦算啦,看这老婆怪可怜的,一百五就一百五吧,不能再少了。去吧去吧,去凑钱吧……

阳光很好,阳光下的狗旦在榆树上铐着。狗旦对着阳光高声喊道:娘,你别管我,你走吧,你走啊……说着,狗旦竟嗷嗷地哭起来了……

镜头二十四

晌午时分,村长领着几个村干部在村街里走,一个个懵头倭瓜似的,走得很散漫,后边还跟着两个乡联防队的人。村长头勾着,腰一磨一磨的,像是别了扁担,身后的影儿拉得很长。村长走得很慢很沉闷,鞋踢哒踢哒的,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村长是出来收款的。趁晌午人都在,村长领人出来收款。

款是县里派的,县里要修一条公路,叫做“致富路”。县里没钱,只好集资修。全县按人头摊,一人摊三块。乡里呢,干部们也都急辣辣的,顺势加了两块,这就五块了。村里干部也得活呀,上头来人检查工作,总得管人家吃顿饭吧?来人还一拨一拨的,又总是赶到饭时,酒赖了人家还不喝……村里不敢多加,只加了一块,这就六块了。上头千条线,一边一根针,针眼儿小,穿不进也得穿哪。那就收吧。

走着,会计问:先收哪家?村长闷闷地想了好一时,说:楼院?就楼院吧……一行人就往楼院走,仍是慢腾腾的,走得很愁。

楼院是洪昌家。一行人来到洪昌家,人还没开口,狗先叫了。洪昌家喂了一条大狼狗,狗像虎犊子一样,蹿起来一人多高!狗汪汪叫着,吓得人不敢往前走……村长就远远地叫:洪昌,洪昌……

这时,大铁门吱扭一声开了,洪昌家女人探出头来,问:谁呀?

村长说:洪昌家,你看恁家玛丽(狼狗),咋不拴住它,老吓人!洪昌呢?

洪昌家女人说:有啥事儿……说着,依在门框,也不让人往里进。

村长知道这女人不当家,也不与她多说,只管趄着身子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赔着笑说:县上派下的事儿,见见洪昌,见见洪昌……

女人很不情愿地开了门,嘴里嘟哝说:啥事儿都找俺洪昌,俺家也不是栽着摇钱树哩……

女人也太不给情面了,说得干部们十分尴尬。村长硬着头皮往里走,人们也跟着走,个个小偷似的。一行人进了院子,又怯怯站住。村长说:来吧,玛丽(狼狗)不咬,进了院玛丽就不咬了。洪昌家这狗是洋种,起了个洋名。人家弄哩老得劲哪……又喊:洪昌,洪昌在家吗?

洪昌这才从客厅的沙发上欠了欠身子,问:谁呀?上屋吧……

村长领人进了门,便赔着笑说:洪昌在家呢,知道你老忙,有点小事,不多耽搁……

洪昌笑笑说:看老叔说哪儿了,坐吧,坐。有烟,抽烟……

众人欠着半个屁股坐下,村长拿起茶几上放的半包“红塔山”,四下散:洪昌这儿有好烟,都吸都吸……说着,很自觉地自己也叼上一支……

洪昌笑笑说:有啥事吗?老叔。

村长笑着说:小事儿。小事儿。搁你身上是九牛一毛。是这,上头闹腾着修路哩,款派下来了,论人头摊,也没几个钱儿,我想着跟你商量商量,要是……?

洪昌皱了皱眉头说:老叔,这事儿还用着你说么?别说了,该多少是多少,我摊。五口人,该摊多少?咪咪她娘,给老叔拿钱……

一时,村长的脸像霜打了一样,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是这,我想着数也不大,要是……

洪昌摆摆手说:老叔,我明白你的心思。你看我这一摊子怪大,可大有大的难处。市里县里乡里轮番来,这儿也要钱那儿也要钱,集资哩,办学哩,扶贫哩,办电哩……锅再大也搁不住窟窿多。

洪昌家女人插嘴说:我就知道是来要钱的,来了就没好事!

这也叫俺出那也叫俺出,不给,一分不给……

洪昌瞪了女人一眼,说:瞎吵啥?哪儿有你说的话……

语未了,女人立时不吭了。洪昌很客气地说:这样吧,老叔,各位跑跑颠颠的,也老不容易,我拿五十块钱,不用找了,余下的不用找了,各位弄包烟抽……

听了这话,村长像吃了个蝇子似的,吐又吐不出,嘿嘿笑了笑,讪讪地站起来说:不了,不了,该咋咋吧……

洪昌站起身说:那好,就不多留各位了……说着,又看了乡联防队的小伙一眼:二位是乡联防的吧?回去跟你们王所长带个好,老王和县局的刘局长是我这儿的常客……

当几个人重新回到村街上的时候,就对着日光骂起来了。

骂一阵,待肚里憋的那口恶气出了,几个人又慢慢往前走。这回村长走在最后,村长一边走一边嘟哝说:日他娘,如今这事儿老难办。这事儿,本想着叫洪昌兜了算了,他是大户,不在乎这几个。日他娘,弄个长脸!这干部是老难当啊,成天跟要狗肉帐样儿……接着,又说:往下,看我的眼色行事。唉……

村长领人进的第二家是保国家。进门时保国正捧着老海碗吃饭呢,村长上去照他头上捋一把,说:鳖儿,你还老美哩……会计也跟着上前捋一把,跟着说:鳖儿,美哩,可吃上了……

保国一边躲闪着,一边赔笑说:爷儿们,干啥哪?不到二月二哩,摸啥摸?等龙抬头那一天儿再摸吧……

村长说:鳖儿,没工夫跟你哩嘻,掏吧……

保国眨眨眼说:啥钱哪?又叫掏哩……

村长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说:掏吧,鳖儿,不亏你。上头派下来的修路款,好事儿……

保国嘟哝说:多少呀?

村长说:三口人不是,三口人十八块。掏吧。

保国捧着碗,抬头看看村长,说:不能缓缓?手老紧……

村长说:鳖儿,就你的事多,哪恁些废话……

保国把碗往地上一放,说:中中,恁等着,我去给恁拿……

村长感叹地说:你看难不难,这还是好说的,要是遇上那碴子,遇上那二杆子货,你算没法儿……

当一行人站到满仓家门前的时候,村长的喉咙都喊哑了,就是没人开门。院里很静,鸡们在悠闲地觅食,一些碗筷还在院里的石块上放着,人却没影了……

村长站在门前日骂道:满仓,日你娘,出溜得没影了!你他妈是兔子?钻老鼠窟窿里了?你知道找你干啥?给你送钱哩。

鳖儿,给你送钱你也不要?你不要俺可走啦……

院子里仍然没有动静。村长仍旧站在院门口不动,只说:俺走了,你不要俺可走了……片刻,只见屋后的厕所里慢慢探出一个头来,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端着面条碗,正是满仓那小舅!

村长厉声喝道:满仓,藏吧,看你还往哪藏?你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娘那脚,你吃面条吃到厕所里了……

满仓一怔,知道躲不过,就势往地上一出溜,说:我没钱,反正我没钱。恁把我捆走吧,恁法办我吧……

两个乡联防队员刚要上前,村长拦住了。村长拍拍二位的肩膀,小声说:算了。我知道他是真没钱,你把他捆走还得管他小舅饭呢,算了。这是个没成色货,挣不住啥钱,还好玩。这鳖儿头日从他女人兜里掏两毛钱,想玩玩(小玩),女人死活不给,两人祖南三北地骂,厮打到街上……村长又大声对满仓说:鳖儿听着,县上修路呢,伸头一份,谁也少不了。知道你一时手紧,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必须凑齐……

满仓一听,知道躲过去了,忙满口应承:行啊行啊,凑齐我给你送去,一准送去。

村长小声嘟哝说,送你娘那脚……而后招呼人说:走吧爷儿们,走吧。

一行人又进了两个门,拍拍,没有人,只好退出来。日光斜斜的,再走。村长一边走一边埋怨:老难,如今办啥事儿老难。

上头光会说……

国正家一窝正蹲在窑场上吃罐饭,村长领着一千人来了。

村长打招呼说:吃饭呢,国正。窑上咋样……国正愁着脸说:

唉,费用老大,顾不住本儿……村长说:慢慢就中了,刚扎摊……是这,国正,上头修路款派下来了,催得老紧。你看……国正家女人立马接口说:没钱,俺没钱……国正娘说:税上人刚走,收拾得净光光的……国正娘看了村长一眼,又说:老歪,早先你咋说哩?你不是说能免就免……村长赶忙截住话头,(村长盖房时来窑上拉过砖,那时村长说过话,说以后上头有啥事,能免都给你免。)说:大娘,这,这回不比往常……你看,上头催得老紧……国正家女人说:歪哥,税上人才把钱弄走,真没钱,你赌看着办吧……村长看看国正,国正却一声不吭。村长为难地说:你看,县上领导都在这儿呢,(说着,村长偷偷地跟乡联防队的两个人挤挤眼……)这回不比往常,要有一点办法,我也……?这时,国正开口了,国正说:歪哥,真没钱。拉砖吧,你还拉砖吧……村长尴尬地说:国正,看你说哪儿去了?这话都不够一句儿。要不这样吧,缓缓,也没多少,等过两天有钱再说,有砖还怕变不成钱吗……村长又看众人,众人看着村长,都不说话。看样子都不想得罪国正。村长只好说:那,忙吧,俺走了……国正依旧坐着,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村长来了又去了……村长一边走一边心里骂道:日他娘,不就拉了你两车砖吗……

当村长领着一行人转到村口的时候,刚好碰上收破烂的老蚰。看见老蚰,村长招呼说:蚰哥,忙哪?

老蚰淡漠地应道:忙啥,穷忙。

村长像孙子似的赔着笑说:蚰哥,上头修路呢,款按人头下来了,数不大……村长本不想这样,可这个收破烂的老蚰养了三个好儿子,三个儿子现在都在外头上大学呢,将来有一日万一哪个做了大官也就说不定……

老蚰自然知道三个儿子在外上大学的分量,说话也就不憷:

老歪,咋又收钱哪?那集资款不是才收过……

村长说:蚰哥,不是一码事。那是那,这是这。你一口人,六块钱。要不,我给你垫上算啦……

老蚰很固执,竟然一点情面也不给。老蚰说:六块钱是不多,这情我欠不起,我不能塌你的亏欠。这政策我也懂,你把那“政策”拿来我看看?

村长自然拿不出“政策”。县上的确下的有文儿,可那文儿上写的是三块……村长笑着说:蚰哥,这还有假吗?县里……乡里领导跟着哪。县上有文儿,可那文也到不了咱手里呀。你说是不是……

老蚰翻翻眼说:官凭文书私凭印。我不管你咋说,只要你拿出“政策”,一百我也拿,别看我是个收破烂的,我砸锅卖铁也给你凑。要是没“政策”,一分我也不掏……

两个联防队员先就躁了。跑了一晌午,口干舌燥的,心里窝了一肚子火,就日骂说:这老头熊事儿不少!推他的车子,车儿给他下了!叫他去乡政府交钱领车子,烧球哩……

老蚰翻眼看了两人一眼,慢吞吞地说:推吧,把车推走吧,我不拦恁。一个收破烂的,谁想咋欺负咋欺负……

村长忙拦住说:算了蚰哥,算了。咋也不会弄到这份上。年轻人不晓事儿,你别计较。钱的事儿不急……村长心想,说来老蚰也不算啥,老蚰算个球,可人家有仨好儿,人家那儿子说不定哪天就站住步了,就当上大官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不能为这事成了仇家……

于是,又走……

在狗旦家,狗旦娘说:歪哥,家里真是没钱。我也不嫌丢人了,狗旦不成器,在镇上叫联防队弄住了。一家伙罚二百,不交钱捆住不让回来。好说歹说才减到一百五,亲戚邻里都借过了,刚把钱给人家凑上。我要说一句假话叫龙抓我……村长挠挠头说:你看,你看这……

一个联防队的小伙瞪着眼说:那不行!罚是该罚。这是修路款,不一码事儿。该交就交了,交得晚了还得罚哩……

狗旦娘说:真没钱哪,他哥,他叔,真没钱……

村长蹲在地上,眼塌蒙着,一声不吭……

这时,狗旦从屋里跑出来,气冲冲地说:干啥?又要钱哩?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两个联防队的小伙更冲,日奔儿就蹿上去了,手里晃着绳子,日骂道:好啊,又是你!捆起!再捆他一绳,看他鳖儿还犟不犟了……

狗旦娘慌忙上前拉住,求告说:同志,干啥哪?这是干啥哪?

俺又没犯法。有啥恁说么,咋动不动就绳儿人哪……

联防队的小伙说:你没犯法他犯法了。扰乱治安,对抗政策……

狗旦娘看拦不住,又转脸儿求告说:他叔、他叔、你说句话吧。你说句话……

村长这才把烟拧了,站起来说:这样吧,他家确实没钱,捆他一绳也是没钱。这娃儿犟,恁别跟他一样……

狗旦背着手一蹿一蹿地喊:来吧,来捆吧!我今儿不活了……

村长眼一瞪,日骂道:还犟哩?人家乡领导不敢捆你?瞎扎实,站一边吧!

狗旦娘也劝道:孩儿呀,别犟了,哪儿有咱说话的地方?你别吭了,听恁叔哩……

村长说:是这,款哩,上头催得老紧。他家也真没钱。借哩,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是真借不来。那吧,这院里挂的有玉米,恁把这玉米拾掇拾掇拉走算了……

两个联防队员本来不想拉玉米,互相看了看,迟疑着没动。

不料,狗旦娘竟往地上一坐,呜呜地哭起来了:拉吧,赌拉了……

狗旦娘的哭声竞把两个“乡领导”激恼了,说:拉,非拉不中……说着,就上去拾掇玉米……村长在一旁劝道:狗旦他娘,你也别难过。该多少是多少,你赌放心了,不叫亏你。我也是没法呀……

炎炎的中午,已过了饭时了,村长仍领人在村街里走着。路看似很短,却又很长,有好说的,有歹说的;有善对的,有恶对的……得信儿的人都纷纷躲起来了,那款却还得收下去。村长的腰弯得更低了,走得也更慢了,就这么一户一户串下去,何时是个了呢……

结尾或者开头

那是一个燠热难耐的夜晚。

秋了,天一日一日放凉了。在有风的夜晚,常能闻到村外园子里飘来的果香,那甜香一缕缕随风飘来,很馋人也很醉人。人们就私下说,保松的果子快熟了,快熟了,好家伙,三十亩啊!保松立马就发了……也就说说。

然而,保松却遭了难了。自那日从园子里回来,保松的眼就看不见了。乡里也看过县里也看过,竟看不出得了啥病。后来又去了省里大医院,才查出来,说是啥视网膜脱落,一只眼裂了八个洞,一只眼裂了三个洞,光押金就要一千。保松只好回来、了,他没有钱,果儿还没长成呢,光跑这几趟就欠了很多债了。

女人执意要借钱给他看,女人说咱砸锅卖铁也要看。保松不让,保松说等果子下来再说吧,既然能治也不在这一半天,要是不能治,花再多钱也无用。女人安慰他说,就是治不好,也别愁。园子长成了,孩子们也大了,有吃有喝的,天好时叫孩子们扶你七园子里坐坐,千里风一刮,兴许就刮好了……一:只有保松心里清楚,他废了,他成了废人了。女人难哪!眼看果儿长成了,园里的活太多,女人身小力薄的……保松心有泪,却对女人说,没啥,我没啥。园里活儿你紧招呼吧。

天也有胡来的时候,是不是呢?秋深了,天本就凉了,早起已有些寒意,却忽然又热起来,湿热,热得人身上潮叽叽的,似要长出毛来。没有风,一点风也没有。夜像锅底一样燠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人是管不住天的,就任它胡来吧。保松一个人独自坐在家里,这样想着。但他心里很躁,似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急躁。女人和孩子都在园子里,他一个人在家里坐着,突然很急,急得想发疯!仿佛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似的……他又慢慢地宽慰自己,别急,你急什么?急也没用,你又帮不上什么忙。这天可能是想下雨呢,所以闷得慌。一时他又急了,要是下暴雨会落果的,老天哪,那可咋办呢?!他摸摸索索地下了床,摸摸索索地走了两步,又站住了,天也许不下呢?但愿它不下,不下就好了,这老天爷呀……他摸索着在屋里转了两圈,心里仍然很躁,浑身上下像着了火似的,说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于是,他又摸索着走出门外,坐在院里的地上……

天很低,他感觉到天很低。天像锅底一样把人扣着,天是想把人压死么?夜也很躁,周围仿佛有许多动静,这里有响声那里也有响声,狗不时地咬几声,还有人在村街里说话,天已很晚了,还有人在村街里说话,夜太闷了,怕也是睡不着吧?还有人在村街上走,脱脱一趟,脱脱脱一趟,干什么呢?一时就静下来了,死静死静的,那静像个物件似的倏忽就跑来了,人一下就像是在棺材里坐着,那静死沉死沉地压着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倏尔就又有了动静,先是有零星散乱的脚步声,像是有人急迫地走,又有人慌慌地跟上来;继而似有人在招呼什么,嗓门压得很低,东一声西一声的;后来就有狗咬了,狗咬得很奇怪,“汪汪”声先从村街中间传出,接着是村东村西咬成一片……很快就有了人的奔跑声,那奔跑声急切而杂乱,踏踏踏一群,踏踏踏又一群,马队一样!紧接着,人的呼喊声突然高起来了,还有咣咣当当的架子车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女人埋怨男人、男人喝斥女人日骂声,人和扁担的碰撞声,一时,嗵嗵嗵,嗵嗵嗵,踢哒、踢哒踢哒……连大马车和拖拉机都开出来了!那纷乱嘈杂的人声就像五八年搞夜战一样……

保松两眼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的保松十分诧异,他觉得不对劲。他心里说,这是怎么了?是人都疯了吗?深更半夜的,出什么事了?一定是出什么大事儿了……他忍不住朝隔墙喊一声:嫂子,出啥事了?深更半夜的,咋恁些人……隔壁没人吭声。保松又摸摸索索地来到院门口,对着村街大声喊:咋啦?这是咋啦?出啥事了……

村街上的嘈杂立时就静下来了。先是有脚步声,那脚步声明明很近,保松听见人们纷乱地四散开去,小声嘀咕着,像是在躲避什么……片刻,保松脑海里“嗡”地响了一下,他一下子明白了,他明白出什么事了……

这是个躁动不安的夜呀!正当保松在家里心绪烦乱的时候,那花了保松三年心血的苹果园也正危机四伏……

谁也闹不清事儿是怎样开始的,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那藏在心中的预谋已是很久了,也许仅仅是一刹那的念头。是呀,苹果熟了,苹果就要熟了,三十亩啊,那是三十亩啊!保松眼看就要发大财了……在收秋的时候,人们见了面就这样说,也仅是说说呀,谁又能怎样哪?可是,秋凉之后,天又突然热起来,热得人心焦!这个闷热的夜晚给村人的心理暴露提供了很好的契机。秋凉了,天不该这么热是不是?更不该闷热。在闷热的九月的夜晚,蚊虫一群一群飞着,当人们睡不着觉的时候,又该想些什么哪?

可以肯定地说,有偷苹果的。一连几天都有偷苹果的。苹果熟了,村里年轻人嘴馋,偷偷地去园子里摘两个也不算什么。

因此,一开始的时候,这事儿又不能完全怪在狗旦身上。这天夜里,最先去园子里偷苹果的的确是狗旦。天黑透的时候,保松家女人亲眼看见狗旦蹑手蹑脚地跳进园子里来了。那时,保松家女人正在一棵苹果树下蹲着,离他跳进来的地方并不太远。女人见他是光身进来的,穿的是白汗衫,没掂口袋什么的,女人就没有吭声。女人想,年轻人,乡里乡亲的,嘴馋,摘两个就摘两个吧。虽说是承包了,不让谁吃呢?也不能把人都得罪了。若是把人都得罪了,还怎么在村里混呢?虽说费劲巴力的操持园子不容易,还有个人情是不是?再说,只要不糟践,光吃能吃几个呢?女人眼看着他在树上摘了八个苹果,眼看着他把苹果一个个塞进束在腰里的白汗衫里……这时,女人才站起来吆喝了一声,女人说:那是谁呀……一声吆喝,狗旦失急慌忙地日奔儿跳墙跑了。

那么,又该怪谁呢?夜很黑很闷,天阴着,有雨不下。蚊子嗡嗡叫,人睡不着觉,弄得人急辣辣汗淋淋的,难道不该出来走走么。走走有什么错。这晚出来走走的人的确很多,人们就像失魂了一样,在村街上四处游走,破扇子忽闪忽闪,咳嗽声连绵,不断……许是有人看见狗旦偷苹果了?还是看见别的年轻人偷苹果了……

要是天气凉爽些,早早来阵风、或下场雨,把人们心中的火气浇一浇,还会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哪?那谁又能说得清呢……

然而,午夜时分,当双目失明的保松在家里心烦意乱的时候,当保松家女人躺在果园的茅草庵里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三只看园子的狗已经死在园子门口了!狗死了,狗死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一切就像在梦中一样,园子门口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黑黑的夜黑压压的人。人太多了,多得她看不清人脸。脸一层一层的,高高低低的,像墙一样,很厚。她已经来不及注意身后了,身后也有动静,身后的园子里像开锅下饺子一样,全是“扑通扑通……”的声音!她像傻了一样站在那儿,面对着那黑黑的沉在夜幕中的墙一样的人脸,就那么呆呆地愣着。突然,她像疯了一样高声吼道:干啥?你们这是干啥?来抢来了,没王法了……

随着一声吼叫,那沉在黑夜中的墙一样的人脸却迅速地四散开去,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冲进了园子!仿佛人们早就等着这一声……在这汹涌澎湃的人流中,身小力薄的保松家女人像根木头似的被人挤来搡去。阻挡是不可能的,她甚至连站住的力量都没有,她先后被人踩倒三次又爬起三次……她没有一点点办法,她只有哭的份儿了。那么多人哪,那么多的人!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人……

那铁丝网是保松全家化了一年多时间围起来的,一道道都拴得很牢。可顷刻间就被夷为平地了!园子里人声鼎沸,呼喊声、脚步声、挤挤搡搡的碰撞声、切齿的咒骂声乱作一团。人们全都红了眼了,红了眼的人们在果园里像没头苍蝇似的四下乱窜,几百道手电筒的亮光把沉沉夜空下的果园照得斑斓狰狞;一时间,整个园子里的果树也全都像疯了一样,哗哗哗一起摇头、一树一树带“白帽儿”的苹果像雨点似的落下来……到处都是躜动的人头,树上树下全是人头;到处都有折断果枝的“咔喳咔喳”声……虽然都是庄稼人,在这一时刻里却显得非常残忍,为了尽快地抢走苹果,他们把果枝全都折断了,果园里一片青气,那是果树的血气呀!树在淌血,树哭了……人们还是源源不断地涌进果园,这已经不是本村人了,邻近村庄的人也涌来了。人们从四面八方奔向果园,一个个嗷嗷叫着,简直像从地里钻出来的鬼魂一样……

在这种时候,看园子的保松家女人已经成了局外人了。她独自一人在园子边的地上躺着,眼睁睁地看着人们肆无忌惮地捣毁她一家老小化了多年心血培育的园子……天哪,老天哪!

她怎么给男人交待呢?男人为这个园子眼都看不见了,她怎么跟男人说呢?有一刻,她想冲上去,冲上去跟他们拼了!可她知道,这没有用,一点用也没有。那么多的人,她一个妇道人家又能挡得住谁呢?再说,他们是一群疯子呀……慌乱中,她想,她得记住他们,牢牢地记住他们,记住都是谁毁了她家的园子。

在这一刻,她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在一片乱哄哄的喧嚣里,她仔细辨着往日熟悉的声音。渐渐,她听出来了,她听见河申家女人说:“人咋都跟土匪样?这人咋都跟土匪样……”她听见满仓对他女人说:“够不够?四个口袋够不够?”她听见她的兄弟媳妇在骂她的婆家兄弟:“你咋恁笨哩?笨死你了,你是个猪,你都不会爬上去?!”天啊,这可是亲兄弟呀,一脉相连的血亲哪!连、连亲兄弟都来抢他哥的园子来了……她听见锯家那如狼似虎的三兄弟嗷嗷叫着爬到树上喊道:“占住这棵!先占住这棵……”

她听见小拖拉机“嗵嗵嗵——嗵嗵嗵——”响着,这自然是广臣家的小拖,广臣家把拖拉机都开来了……她听见村长家女人嘟嘟囔囔地对人说:“俺那老鳖孙还扭捏哩,说当着干部哩,不好意思来。说法不治众,你去吧你去吧,不弄白不弄。一家伙给我了俩麻袋……”她听见老德气喘吁吁地说:“日他娘,都老强梁呀!二娃家都弄回去三麻袋了。咱也没人手……”她听见坤江对他那刚上小学的小儿子说:“咋还呓怔哩?睁睁眼。爬,往树上爬,摘那大哩……”她听见国正家女人说:“你看看,都来了。俺婆子还不让来哩……”她听见老蚰嘟囔说:“看看这社会成啥了?也不讲政策。不来白不来,来了也争不过那人手多哩。俺那仨儿要都在家,抢也抢过恁了……”她听见槐说:“没有个好女人不中。说起来是个电工,啥也没人家弄哩多。俺那鳖孙女人是个病秧儿,成天哼哼叽叽,啥也干不了。看看人家援朝那女人多能干,一家伙扛一桩……”人们四下躜动,像老鼠一样乱纷纷地吞噬着果园,一边抢劫一边吞噬,果园里一片“咯喳咯喳”的磨牙声!保松家女人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知道村里人几乎都来了,亲兄亲弟、亲戚朋友都来了,何况旁人呢……到了这时候,她才猛然想起报案的事。她心里说,不能让保松知道,千万不能让保松知道!他知道了会气死的。报案吧,赶紧报案吧……女人想到这儿,立时变聪明了。她悄悄地从地上爬起来,扭头往村外跑去。乡派出所在镇上,离这儿有十多里路哪。女人跑着哭着哭着跑着……

那异常的喧闹声使保松终于明白了。他知道那喧闹是冲着他的果园来的。人们抢他的果园来了!一股热血猛地涌到了他的脑门上,他说:我跟他们拼了,我去跟他们拼了……他激动地伸手在门旁摸了一根扁担,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自从眼看不见后,他很久没有出门了,刚一出门就撞在了墙上,他又挣扎着爬起来,寻着人声追去……追着追着,突然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周围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他两手举着扁担,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又听见那喧闹嘈杂声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他又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追去,眼看不见的人心急呀!他一次一次地跌倒,又一次一次地爬起来,栽了一脸的血……就这么追来追去,到后来他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他迷路了,他竟然找不到他的果园了,他丢失了他用多年心血培育的果园……他悲怆地站在旷野里,面对一片沉寂,放声大哭,那哭声像狼嚎一样!在黑漆漆的夜里,那绝望的悲鸣在游动的鬼火中显得分外凄厉:

“我是王保松,来骑住我的脖子尿尿吧!来呀,都来呀……我是王保松,来骑住我的脖子尿尿吧!来呀,都来呀……我是王保松,来骑住我的脖子尿尿吧!来呀,都来呀……”

四周寂无人声。没有人回答他,也没有人站出来和他吵架,人们都在远处的果园里忙呢……这时,风悄悄地来了。先是突兀地有了一丝沁人的凉意,只觉得身上一紧,继而狂风大作,飞尘四起,天空中亮起一道闪电,像锅底上裂了一道缝儿似的,紧接着动天彻地的“咔嚓”一雷!狂暴的雨水铺天盖地而来……

失迷了的保松怔怔地站在那儿,一任雨水劈头盖脸浇……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甚至当他听到远处传来喧嚣声时,也仍然一动不动。是的,他听到了人们四下奔跑时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听到了人们负重的喘气声,可他却慢慢地蹲下来了,他木然地在雨地里蹲着,又一次伤心地哭了。这时,他似乎已不很看重人们抢去的果实,他伤心的是他竟然找不到自己的果园了。

那么熟的路,他竟找不到自己的果园……

很久很久之后,雨渐渐小了,凉风从远处刮来,风里挟裹着一丝果香……闻到果香,被雨水浇得像落汤鸡一样的保松才慢慢站起来。到了这时候,他才找到了他的果园。他寻着香气一步步地朝果园摸去。他心里说,我得找到它,我一定得找到它,把它交给女人……

黎明时分,当保松家女人领着乡政府、乡派出所的人匆匆赶来的时候,果园像睡去了一样,异常地宁静……

人们看见一滴水珠缓慢地从树叶上落下来。晨风轻摇着果树,圆润的水珠儿先是那么一豆儿一豆儿地回缩,而后猛地一长,就落在地上了。这时,人们突兀地站住了。人们就看到了那个东西,那个吊在树上的很大很大的东西,开初人们都以为那是晾晒的什么东西,像稻草人一样,轻轻地随风摆动。很快,人们的眼一下子就瞪大了——天哪,那是人,那就是一个人呀!那是保松,保松在树上挂着……

保松家女人一下子就瘫坐在地上了。乡派出所的人赶忙上前搀她,可女人站不起来了,女人成了一堆泥了。女人哭喊着说:“老天哪,我的天哪……”女人一边哭一边往前爬,女人是一步一步爬到保松跟前的。女人爬到保松跟前,慢慢地站了起来……

保松在树上挂着,脖子上吊着一根红腰带。那腰带是女人给他缝的,自然结实,是用来避邪的。现在却在他的脖子里挂着。吊在树上的保松身子伸得很展,脸上竟然带着笑!那笑布在这张抽搐狰狞的脸上,布在那已稍稍有些歪的嘴角上,带着让人心悸的恐怖一……在吊着保松的这棵树下,还有两堆苹果,那显然是从地上捡来的苹果,苹果上带了许多泥土,还有的是村人咬一口又随手丢掉的……看到这些,女人更加伤心。男人死时是很从容的。男人很清楚他要干什么。男人的眼看不见了,可男人竟还去捡那些人们抢园子时掉下的果子,三十亩大的果园,男人爬了多少个来回呢?男人把人们慌乱中掉在地上的苹果一个个捡起来,而后才把自己挂在树上……

这时,一个乡派出所的民警从一个装苹果的筐上发现了一张纸,纸上写有歪歪斜斜的两行字:果园被抢,我不要村人赔偿损失。我唯一的要求,是让村人来看看我。

那民警把这张纸递到保松女人眼前,问:这是你男人写的吗?

女人接过来看了看,眼里的泪流下来了。男人也是高中毕业,男人的字写得很好,可男人的眼看不见了。女人默默地点了点头,而后女人又抬起头,望着挂在树上的男人……派出所的人在忙着给男人拍照,拍了之后要把男人卸下来。

这时,女人突然扑上去拦住说:“不……”

民警们愣住了。民警说:“你干什么?你有啥要求你说。”

女人很坚决地说:“男人死了,就照男人说的……”

吃早饭的时候,全村人都集合到果园来了。人们黑压压地站着,虽然有些不安,但人多势众,也并不害怕。一个个打着哈欠,揉着困倦的睡眼,相互之间还会意地笑笑。但顷刻之间,人们的神态一下子就变了……

果园很沉静,被人们糟踏过的果园虽一片狼藉却默默无语。

人们首先看到的是一只苹果,一只金红色的苹果,那苹果孤零零地挂在树上,在晨光中显得五彩缤纷,又大又圆。继而,人们才看到那挂在树上的人。天爷!那是保松。保松在他们眼前的树上吊着,保松看着他们,保松定定地看着他们,保松在晨风中轻轻荡着,脸上带着令人魂飞魄散的笑……

§§后记

自小,在姥姥的村庄里住了很久。那时候,夜总是很黑,灯光呢,只有一豆儿,就常偎在姥姥的怀里听“瞎话儿”。那时姥姥的眼已是半瞎,说话也很艰难,记忆力却惊人地好,枝枝梢梢都说得极生动。每晚讲一个“瞎话儿”,总也讲不完。便终日在“瞎话儿”里泡着,熬那漫漫长夜。

后来姥姥去了。在为姥姥守灵的那天夜里,我曾期望着姥姥会托梦于我。然而,四更天的时候,灵前一片慌乱,姥姥的魂灵却“扑”在了一位表姐身上。她发出的声音是一种很久远的声音,那诉说也像“天书”一样难懂……姥姥去了,“瞎话儿”却留着。那“瞎话儿”时常映现在梦里,一颗小小的心灵就在“瞎话儿”中慢慢长大。大了,就嚼这“瞎话儿”,日久,就嚼出味儿来了。

于是,在姥姥在天之灵的庇佑下,我成了一个“声音”的种植者。我似乎也无处可去,只有耕作于我的平原了。

在我的平原,土地是贫瘠的,养的苗很瘦,水分呢,又很不足。但瘦也慢慢养。一日日就长成了庄稼,打粮食给人。土地是很宽厚的,给人吃,给人住,给人践踏。承担着生命,同时又承担着死亡。土地又是很沉默的,从未抗拒过人的暴力,却又一次次给人以儆戒。这是怎样的一块土地呢?一坡一坡的黄土,漫无边际的黄土,黄土上流淌着血脉一样的河流。每到秋后,大地静静,河流也静静。土地乏了,干瘪了,木然地横躺着,舒伸着漫向久远的沉寂。可大地上仍书写着万物的根本,书写着人类生命的历史。这就是我的平原,如此贫瘠又如此宽厚的平原。

在时间中,我的平原已是瘢痕累累,颍河水也越来越瘦了,可这毕竟是我的平原,我的河流。我在平原上撒下“声音”的种子,一行行种植下去,期望着能够种出一片“声音”。我知道,世间已有千千万万的声音。也许我的“声音”很微弱,但我对自己说,种下去,这是来自平原的“声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守候方式,这就是我的守候:种植声音。

我以此告慰姥姥的在天之灵,上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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