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姬泪·
◎刘梦怡
项羽站在他那张高贵的花雕木床前，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朱红色的床栏，手臂上的刀伤还在隐隐作痛。他问自己：“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抵不过一个平民的军队？”他终究有太多的不甘，可是却又无可奈何。他最终只能看到所有的繁华在身边做短暂的停留过后，又轰轰烈烈地向前驶去。
虞姬，那个瘦弱苍白的女人。她默默地抬起头，说：“王，援军还没来么？”
项羽皱着眉，点头。
虞姬无言。她走到床边，项羽用他那沾染过无数次鲜血的手抚摸虞姬苍紫色的脸颊。世人都盛传虞姬的美艳动人。可是，项羽知道，那飞速向前的时间也知道，如今的虞姬已不再像当年那样拥有绝世的容颜。太多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她迅速地苍老，宛如暮春的花朵，余留一个美丽而苍凉的瞬间。
项羽想起每次上战场时，虞姬总是穿着一件浅红色的织锦斗篷，在尘土沙石中陪伴着他。当年项羽身边嫔妃成群，而今唯有她——这个安静，恬淡的女子，仍然固执地追随他，固执地守候他，固执地陪伴着他……虞姬为项羽付出的太多，她把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年华给了这个叛军的首领，同时，女人那最芬芳的岁月也挥霍在了血流成河的战场之上。
想到这里，项羽不禁有些心疼。他怜爱地望着虞姬，说：“等到有一天，我当上了真正的皇帝，一定会给你荣华富贵。”
虞姬低下头，没有说话，只是凄楚地笑。她一直都没有告诉项羽，其实她所想要的真的很简单。她只希望和他可以像平凡男女一样在蓝天白云下美好地相爱，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他们彼此沉默着，整个寂静的大厅只有细微的空气悄悄流动的声音。
半晌，虞姬说：“王，天色已晚，你该睡了。”然后她掌着灯离开。
项羽看着她孤单而寂寥的身影，一瞬间，他的心被深深地刺痛。曾经在群妃中，虞姬不算最夺目，却是最安静。数十年来，她一直带着那么淡然的表情看着战场上的生离死别。只有项羽知道这个女人内心的哀怨与痛苦，因为她总是固执地、隐忍地埋藏了一切。
今夜黑得出奇，大团的乌云遮住了月亮，只留下几点暗淡的光痕，它们正好照在虞姬苍白的脸上。她是寂寞的，让人心疼的，就如同黑暗中一株清冷的植物，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拿着灯向前走去。她突然想去看一下那些受伤的士兵，那些一直跟随着项羽的江东子弟。
夜风凛冽地吹着，宛如一张狼藉的网，从头到脚紧紧地罩住虞姬，包括她那几十年来一直压抑着的神经。在透骨的寒冷中，她听到四面传来一阵比这更冷的歌声，就像苍鹰扑击天空后得意的鸣叫，深深地刺在了她的心上。
她不禁颤抖地裹紧了披风。她用双手环抱着肩，就像环抱着一轮残破的月，冰凉的，浸入人心。
虞姬问旁边那个年老的士兵：“这歌声天天有吗？”
“是呀。”老人叹气，太多的战争让他的眼睛已经灰暗下来。
虞姬回到了营地中，项羽已经入睡。她俯身望着他苍老却依然威严的脸，用枯瘦的手指抚着他脸上粗犷的线条，那是岁月留下的冰冷的痕迹，像是尖锐的刀刻出的隐约却持久的伤痛。
项羽在熟睡中安详地笑了，也许他是梦见援军来了吧，虞姬这样想着。她希望时间可以就此停住，那么项羽或许就可以在他虚幻却是美好的梦中安静地沉眠。
可是她究竟得唤醒他。她就那么无声地站着，看定他，眼里已经有了泪光。
项羽看着她的样子，似乎是隐隐明白了点什么。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发生什么了？”然后他听到了四周传来的歌声，那是北方男人嘹亮的歌声。
项羽的脸色在瞬间暗淡，他的手重重地捶击床栏，在夜空中划出响亮的声音。他望着远方，说：“原来刘邦的军队早已包围了这里。”
虞姬心疼地看着项羽，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将军了，再也不是那个君临天下的楚霸王了。或许在最后一场战争中，他会像曾经所有死去的人一样，把热血洒在那片空旷的草原上。他的壮志，他的英勇，他所有的奢望与梦想都会随着他的鲜血那样付诸东流。
虞姬痛苦地转过身去。项羽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说：“看来我们只有背水一战了。”
她在泪眼中慢慢地低下头，说：“王，这是你最后一次上战场，我不希望你因为保护我而分心。”
项羽惊讶地望着她，他想不到这个数十年来一直跟随着自己的女人会在这最后一刻，在他即将崩溃的时候离开他。
他禁不住冷笑着说：“怎么，你怕了？那你就留在这儿，等着做刘邦的妃子吧。”
虞姬微笑，不语。只是迅速地，在那么迅速地一瞬间，她用匕首刺穿了自己的胸膛，然后她的身体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虞姬的鲜血顺着她美丽的杏黄罗裙缓缓地流下来，流过了他们曾经并肩看过的每一轮春月秋阳。
项羽仓促地伸出手抱住了她。几十年来他从未哭过，哪怕敌人的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可是今天他落泪了，为了这个他深爱的女人。
那夜，项羽上了战场，他带着虞姬自尽时用的匕首，那把凝聚了她一生血和泪的匕首。因为那儿有一个女人誓死忠诚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