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大雪降临。这是十二月中旬。桑瑞起床后洗了澡,换了衣服。这是星期六的上午。昨天葛兰的母亲打来电话,要他今天到那边的家里。葛兰的母亲说:“到家里来吧,我们有半个月没有见你了。”桑瑞在电话里答应了,他说他上午就过去。现在,他收拾停当。他出门时想到葛兰,他拿不准葛兰是否也在那边的家里。自从上一次一家人在兴旺菜馆里相聚后,他去过几次那边的家,几次他都是匆匆去的,他像是在例行公事,看看父亲,也看看继母。几次去,他都没有见到葛兰。
桑瑞离开自己的家。半个小时后,他到继母家,开门的是葛兰。葛兰穿着一身宽大的休闲服,她似乎早就知道桑瑞要来。她打开门后没有说什么,她看着桑瑞,看着桑瑞走进来,看着桑瑞脱掉夹层棉衣,又看着桑瑞换拖鞋。在桑瑞脱掉棉衣时,她伸手接了过来,然后,她挂在衣架上。
葛兰的母亲从厨房里出来,她围着围裙,她说:“小瑞半个月不见,好像又瘦了。”
桑瑞笑了笑,他转向葛兰:“是不是瘦了?”
“看不出。”葛兰平淡地说。
葛兰的母亲说:“小兰,招呼你好哥,我先忙。”葛兰的母亲说着又走进厨房。
桑瑞的父亲从另一间屋子里出来。那是一间书房。父亲看桑瑞只是笑了笑。桑瑞知道父亲在上网或者看书。这是个三室一两厅的大房,父亲搬到这边时,也将一部分书搬了过来。桑瑞注意到,父亲的气色很好。
桑瑞在卫生间洗过手后走进厨房,他对继母说:“我来干点啥?”
“不用了,出去吧,我一个就够了。”继母说。
“有一样菜,我最拿手。”桑瑞说。
葛兰的母亲转过身来:“小瑞炒什么菜拿手?”
“土豆丝。”桑瑞说。
葛兰的母亲笑了起来,“好吧,待会儿你给咱们炒一个土豆丝。”
桑瑞返回到客厅。葛兰打开了电视。她看着桑瑞坐下来后,她也坐下来。桑瑞的父亲在这之前又进到了书房里。
“你的店怎么样?”桑瑞看着电视问葛兰。
“还可以。”
“今天你休息?”
“休息。”葛兰说,“店里还有两个人。”
葛兰是为今天的家庭小聚会而休息的,但她没有对桑瑞说这一点。
“我来过几次都没有见到你。”桑瑞说。
“我知道,你好像很忙。”葛兰说。
“怎么……”
“每次来都是蜻蜓点水一样。”葛兰说。
桑瑞笑了笑,他没有说什么。面前的葛兰对他来说始终是一个难题。他有意绕开这个难题,但他知道,他无法绕开。
葛兰站起来给桑瑞倒了一杯水。桑瑞从她手中接过水杯时她有意无意地碰了一下桑瑞的手。她看着桑瑞反应迟钝地将水杯放在茶几上,他抬起头时碰到了葛兰的目光。
“等会儿我给你说件事。”葛兰说着走进厨房。
厨房里传出炒菜的声音。十几分钟后,葛兰从厨房里出来对桑瑞说:“该你表演你的土豆丝了。”
桑瑞走进厨房。葛兰的母亲指着切好的土豆丝:“小瑞,显显你的手艺。”
“不过,土豆丝太一般了。”葛兰说。
“我也只能炒炒土豆丝。”桑瑞说炒了起来。
葛兰的母亲站在旁边看。葛兰忙着将其他菜往餐桌上端。
吃饭前,葛兰的母亲让葛兰拿出一件新买的衣服,衣服是买给桑瑞的。葛兰的母亲说:“小瑞,试试这件衣服。”
桑瑞显得有些意外,他没有想到会这样。
“这衣服是小兰挑的,她说,这件适合你。”葛兰的母亲说。
桑瑞穿上衣服。衣服合体而且显得有气质。桑瑞的父亲从书房走出来,他看着桑瑞穿着的新衣服,他说:“不错,不错。”
“的确不错。”葛兰的母亲说。她满脸喜悦之色。能看出来,她喜欢桑瑞。
桑瑞脱下衣服后不断地说谢谢。完了,他对葛兰说:“改天我给你买条裙子。”
“不要谢我。”葛兰说。
葛兰的母亲笑着,她说:“不要谢来谢去的,一家人说这话见外了。你也不要给葛兰买什么裙子,她所有的衣服都像女土匪穿的。”
桑瑞的父亲哈哈笑:“小兰穿衣服有个性。”
大家坐到餐桌前。葛兰的母亲说桑瑞炒的土豆丝不错。葛兰没有说什么。葛兰的母亲接着对桑瑞说,桑瑞要是想住到这边家里也可以,书房里有一张床,不想住的话可以经常来家里吃饭。桑瑞说,他还是住到他那边,他会常来看看这边。葛兰的母亲转向葛兰:“你对你的老师要好一点,我怎么看着你好像老对你老师有意见的样子。”
葛兰看了她母亲一眼,她看过这一眼后才明白她母亲是开玩笑说的。
桑瑞本打算要在这个家里待一天,但吃完饭后,他接到单位的电话,说他编的版面要改一下,他只得匆匆离开。下楼的时候,葛兰穿上外衣将他送到楼下。在楼下,桑瑞记起来葛兰要给他说的一件事的事。
“明天我们去滑雪,我已经把你算在里面了。”葛兰说,她的口气显得不容推辞。
桑瑞犹豫着,他从来没有滑过雪。
“明天有事吗?”葛兰问。
“我不会滑。”桑瑞说。
“我们都不会滑。”
“好吧。”桑瑞说。
滑雪场在离城四十公里以外的一个地方。这里海拔较高,积雪较厚。滑雪场边是一排白色的房子,这些房子是为滑雪的人们休息准备的。桑瑞、葛兰他们到达时,已经有人在滑雪场上滑动着。这是上午十点钟,已经在滑雪的人们显然是昨天到这里的。桑瑞两年前就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个滑雪场,但他从来没有来过。眼前的滑雪场要比他想象得大得多。滑雪场周围是向上升起的群山,滑雪场在群山下谷地的平缓处。昨天的一场雪使这里白雪皑皑。
一起来的还有和葛兰飙过摩托车的几个人,李浩阳和他的女朋友曹倩茹也在其中。还有两个,一个叫阿罗,高个子,戴着黑色的绒线帽,一个叫豆子,个子矮小,精明,眼睛总是骨碌碌转。他们租一辆面包车来。在来的路上,阿罗嘻嘻哈哈地让葛兰介绍桑瑞。葛兰说,是她的老师。阿罗做出吃惊状,他说他不相信桑瑞是葛兰的老师。阿罗这么说着转向桑瑞,他问桑瑞是不是葛兰的老师。桑瑞笑着点了点头。阿罗和豆子同时惊呼,他们不相信葛兰会把老师弄来一起滑雪。阿罗再次问桑瑞是不是真的老师。桑瑞又点了点头。阿罗禁住声。而豆子的眼睛骨碌碌转向葛兰,又骨碌碌转向桑瑞。
他们登记了一间房子。他们在房子里整了整行装后便走向滑雪场。
滑雪场有几个工作人员,他们对滑雪的技巧懂一些。桑瑞套上滑雪板时,阿罗和豆子已经滑了出去,他们看起来滑过雪。桑瑞是最后一个套好滑雪板的。已经套好滑雪板的葛兰站在一旁等桑瑞。这时,李浩阳和曹倩茹按照工作人员说的技巧摇摇晃晃地滑了出去。桑瑞套好滑板慢慢走着,他拄着撑杆试着滑了一截,他感觉不是很好。他停下来看葛兰。葛兰在他的身后,她也是试探着滑着,她双腿掌握的角度过大,滑了几步后便倒在地上。随后,她又站起来。这一次稍好一些。接着,葛兰摇摇晃晃地向远处滑去。桑瑞重新滑起来。现在,他是落在最后的一个。
十几分钟后,阿罗和豆子又滑了回来。他们看到桑瑞时朝桑瑞喊叫。桑瑞笑了笑。现在,他觉得稍好了一些。他向前滑动。他看见葛兰已经滑到了场地的另一边,她站在那注视着他。在他这么看到葛兰时,他跌倒了。然后,他又爬起来继续滑。
桑瑞终于滑到了场地边。在这过程中,他一共跌了四跤。
“怎么样?”葛兰问。她一直在看着桑瑞。
“还可以。”桑瑞说着抖了抖双腿。同时他想,这是葛兰自出发以来第一次与他说话。
葛兰滑了出去。这一次,她滑得稍自如了些。桑瑞站着,他看着葛兰。葛兰的周围还有几个陌生的人在滑,有的也似乎是初学者,他们摇摇晃晃摆个不止。葛兰经过他们面前时,她的滑板碰到一个人的滑板上,葛兰朝前跌去。一会儿后,她又站起来。她站着不动,然后,她拿出纸巾擦着脸。
桑瑞看不清葛兰的脸,她是背对他站的。桑瑞滑入场地中,他想赶到葛兰跟前看看,但当他滑了几步后,葛兰又朝前滑动了。
四十分钟过去。桑瑞滑到有白房子的一边。他不打算再滑了。他脱掉脚上的滑板,坐在场地边的长条木凳上。葛兰仍在滑。其他几个也在滑。阿罗和豆子一边滑一边吼叫。李浩阳一直和曹倩茹在一起,他们滑得小心翼翼。
太阳很好。太阳下的群山洁白如莹。桑瑞站起来,他想在雪地中走走。他离开长条木凳朝山坡上走去。山坡上有一些脚印,脚印看起来是游客留下的,它们杂乱、随意。桑瑞走过这些脚印。接着,他继续向上走。在一道山梁上他站住,他回看滑雪场。滑雪场上仍是热闹一片。他寻找葛兰的身影,葛兰穿着藏蓝色的羽绒服,她和其他人一样也在滑。桑瑞又转身朝上走。
到达山顶时,滑雪场的人显得微小不可辨。桑瑞向远处望去,群山逶迤,雪色茫茫。风不断地吹过。桑瑞感到了冷意。他朝山下走去。
到达白房子时,葛兰他们仍在滑雪场上滑动着。桑瑞从房间里搬出一把椅子,他坐下来,点着一支烟。这时,阿罗朝这边一瘸一拐地走来,他显然跌了一跤,而且跌得不轻。
“老兄,给一支烟抽。”阿罗走到桑瑞面前说。
桑瑞扔给阿罗一支烟。
阿罗接住,他点燃后从房间里也搬出一把椅子。
“跌了一跤?”桑瑞说。
阿罗坐下来吐了口烟说:“跌得屁股疼。”
桑瑞注视远处的蓝天。他再没有说什么。
“你真是葛兰的老师?”阿罗说。
“以前是。”桑瑞说。
“她能把老师叫来滑雪真是难得。”阿罗说,“她是个狠姑娘。”
“怎么?”桑瑞转向阿罗。
“她是我们这一帮的头儿,她有股狠劲。”阿罗说。
桑瑞沉默了一会儿后说:“的确,她有股狠劲。”
“她以前从来没有说过你。”阿罗说。
“我和她最近才见面。”
“噢,怪不得。”阿罗说。
葛兰、豆子、李浩阳和曹倩茹朝白房子这边走来。桑瑞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阿罗站起来说他去点中午饭。阿罗一瘸一拐地走着,一边喊服务员。葛兰他们到白房子时,阿罗已点好了饭菜。豆子问阿罗的屁股怎么样,是不是摔烂了。阿罗嘻嘻哈哈地骂豆子。
葛兰看了一眼桑瑞走进房子里。她出来时递给桑瑞一张湿巾。她没有说什么。桑瑞接过湿巾擦了擦手。这时,服务员端菜过来,大家都进到房子里围坐在桌子旁。
阿罗站起来跟服务员要白酒,“今天得喝点酒,”阿罗说,“一是为了葛兰的老师,二是为了我摔了一跤。”
大家哈哈笑着附和。
葛兰说:“他现在是我的男朋友。”
大家都愣住。阿罗说:“我们刚才没有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他现在是我的男朋友。”葛兰又说了一遍。她说的时候没有看桑瑞。
桑瑞看着葛兰。葛兰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从她的表情上看不出戏谑的成分。桑瑞看到葛兰这种神情感到不安。他不好解释,他知道,在这种场合中他也无法解释。
阿罗带头给桑瑞敬酒。盘中是三小杯酒。阿罗要桑瑞将三杯酒都喝下去。阿罗一边敬酒一边唱敬酒歌。桑瑞不得不喝下去。接下来,李浩阳,曹倩茹,豆子都向桑瑞敬酒。桑瑞一一喝着。最后喝豆子的敬酒时,葛兰站起来替桑瑞端过两杯喝下去。豆子嚷嚷着说葛兰喝了不算。葛兰踢了豆子一脚。豆子龇牙咧嘴地又说葛兰见色忘义。豆子是坐在葛兰身边的。
该葛兰敬酒,葛兰端了两杯,她将一杯递给桑瑞,一杯自己端着。她与桑瑞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后,她仰头喝下去。桑瑞也喝下去。桑瑞喝下去后看到葛兰在看着他,她的一双眼睛深幽、尖锐。这双眼睛就像潜伏在森林中的眼睛,森林之外是空旷之地。桑瑞觉得自己就是这片空旷之地中的一个行走者,他的一举一动尽收在她的眼里。
大家一边吃饭一边吵吵嚷嚷地喝酒。葛兰始终寡言少语,该她喝酒时,她大口喝下。一瓶酒喝完时,阿罗嚷嚷着再来一瓶。但葛兰阻止了,她说,下午还得滑雪。阿罗只好作罢。豆子不胜酒力,几杯下肚后面红耳赤,这会儿已经躺在了床上。随后,午餐结束,服务员收去杯盘。
桑瑞没有现再去滑雪。一瓶酒有三分之一敬给了他,他稍感有些酒意。滑雪肯定会不断地摔跟头。葛兰离开房间时回头看着他,他坐着不动。“不去滑吗?”葛兰问。
“不去,我稍躺一会儿。”桑瑞说。
葛兰转身走了。
房间里有四张床。豆子在其中一张床上躺着。豆子似乎已经睡着了。桑瑞从带来的包里拿出一本书,他躺在床上看了起来。书的内容是关于古代欧洲与古代中国通过丝绸之路进行交往的,书中充满奇特的想象和推测。书中推测,丝绸之路两极的交往在两千年前就开始了。书是桑瑞出差时在地摊上买的,今天早上出发时,他随手拿起了这本书。现在,他看了十几页后睡意来临。他放下书,闭上眼睛。他醒来时,葛兰坐在对面床上看着他。对面床上原来睡着豆子,现在豆子不知去向。桑瑞坐起来,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是下午三点钟。他问葛兰:“你不滑了吗?”
“不滑了。”葛兰说。
桑瑞觉得现在应该给葛兰说清楚她不应该将他当做她的男朋友。桑瑞这样想着就想起几年前在北塔中学葛兰在他宿舍里的情形,那时的影子仍在她现在的身上。
“你是不是想说啥?”还未等桑瑞开口葛兰便问道。
“我过去是你的老师,现在是你哥,尽管没有血缘关系,但还是你哥。”桑瑞说。
“我知道。”葛兰说。
“把你的想法放下来。”
“这不是想法,”葛兰说,“是血。”
“是血?”桑瑞有些不解。
葛兰伸开手,手中放着一块尖锐的玻璃,她用另一只手拿起这块玻璃将手心划破,血流了出来。
桑瑞发呆。随后跳起来将葛兰手中的玻璃夺下扔到墙根下。“疯了吗,你?”桑瑞吼道。
葛兰一动不动。桑瑞掏出干纸巾按住流血处。接着,他走出房间去找消毒液和创可贴。一会儿后,他从滑雪场工作人员那里要来了消毒液和创可贴。他抓住葛兰的手消毒并贴上创可贴。
“为什么要这样?”桑瑞握着葛兰受伤的手说。
“不为什么。”葛兰幽幽地说。
桑瑞放开葛兰的手。这时,李浩阳,曹倩茹进来,他们搓着手,哈着气。接着,阿罗和豆子也走了进来。阿罗一进来便咕咕喝水。豆子的一双眼睛朝桑瑞和葛兰骨碌碌转。豆子说:“葛兰,怎么不高兴?”
葛兰没有说什么。她站起来让大家收拾行装。
回去的路上,桑瑞坐在葛兰身边。他沉默着,他在想葛兰划破手心的举动。红色的血,真实而触目,而且,尖锐的忧伤在其中。桑瑞又想到旷野,旷野中不仅仅有他存在,葛兰其实也在旷野中。这个比他小几岁的姑娘表面乖戾,但她一直行走在她内心的深处,她一直没有放弃。桑瑞想到这里想握住葛兰的手,但他又没有握。他又回想他今天在滑雪场的情形,他一直是游离的状态,他明白他这种游离是针对葛兰的。他接着想,今天的活动,他不得不来,但又想保持自己孤岛式状态。孤岛,他想到这词微微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