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瑞给陈瑶打电话。他打电话不是要给陈瑶说赵子成的事，而是他觉得他一定要见到陈瑶。与赵子成的一番对话使他下了这样的决心。在与赵子成说陈瑶时，他想到自己打出租车到师范大学门口又返回的事。那是一种犹豫状态。在与赵子成相坐时，一种冥冥中的力量促使他一定要见到陈瑶。
手机响了，陈瑶在电话那头听出了桑瑞的声音。
“我想见到你。”桑瑞说。
“有事吗？”陈瑶说。
“只是想见到你。”桑瑞说。
“我在陪外面大学来的几个客人，”陈瑶说，“晚八点后再说吧。”
“好吧。”桑瑞说。
八点过十分，陈瑶将电话打过来，她说，她陪客人的事已经结束了，她现在在她的宿舍里。“我等你。”陈瑶说着又说了她宿舍的楼号和房间号。
桑瑞乘出租车到师范大学。从毕业到现在已经四年过去，四年间他很少再回到过这个校园。四年间他有很多次经过这个大学，但他从来没有下决心进去过。每一次从大学校门口经过时，他都会想到陈瑶，陈瑶在这个大学里，一直在。他知道她在读研究生，知道她研究生毕业后留在校内。如果不是七八天前与她偶然相遇，他想，他至今仍可能不会走进这校园。
四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坐在陈瑶面前。那是在校园内水池边的石头上，陈瑶双手掩面不断地抽泣。她的双肩一抖一抖。他坐在陈瑶面前无话可说。那个晚上的月光很好，月光下，一切都清晰可见。在这之前，在太阳还没有落下时，他朝宿舍走去时看到陈瑶站在他所在的宿舍楼门口。他已经知道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他看着她，但他不知道陈瑶站在那里是等他的。他走向她时在想如何跟她打招呼。快走到陈瑶面前时，他想对她说声“你好”，但还未等他说出来，她便说：“桑瑞，帮我一个忙。”他说：“可以。”然后他等待陈瑶说下去。但陈瑶什么都没有说，她示意他跟着她。他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去。他跟在她的身后。走出校园的后门，她仍没有说她要干什么。出了校园后门是一条马路。马路对面是一片高低不齐的民居。通往民居的是一条小巷。陈瑶走在这条小巷中，桑瑞跟在她身后。桑瑞想问这是干什么去，但他没有问，他一直沉默地跟在陈瑶身后往小巷深处走去。这个时候，太阳已经消失，小巷变得昏暗起来，一些灯亮了起来，这些灯是小旅店或者小饭馆的招牌灯，这些灯或红或绿。走了好长一截路，陈瑶在一家小饭馆门前站住。她转过身对桑瑞说：“我们进去吃饭。”桑瑞有些晕乎，他不明白陈瑶为什么会到这里吃饭，但他没有问。从见面起，陈瑶的表情一直是凝重的，阴郁的。进了小饭馆，跑堂的迎上来。陈瑶说：“我们要楼上的座位。”跑堂的说：“楼上有座位。”桑瑞跟着陈瑶上了狭窄的楼梯。上面有一些人在吃饭，吃饭的大多是租住在附近的打工者。跑堂的将陈瑶和桑瑞引向空座位时，陈瑶说：“我们要靠窗户的座位。”跑堂的朝靠窗户的座位看了看，那里已经有人。跑堂的转向陈瑶和桑瑞，“靠窗户的座位只有那一处。”陈瑶说：“我们可以等。”跑堂的将面前一张空桌旁的椅子拉开让陈瑶和桑瑞先坐下来。十几分钟后，靠窗户桌子旁的客人离去，陈瑶和桑瑞坐到那里。
坐到那个靠窗户的座位上时，陈瑶问桑瑞想吃什么。桑瑞点了一样炒面。陈瑶自己也点了一碗面。然后，她又点了两个小菜。点过这些后，陈瑶朝窗外望着。窗外对面是一家三层楼的民居，三楼的一排排房屋对着陈瑶和桑瑞面前的这个窗户。现在，那排房子前的廊灯亮着，而几间房子的窗户是黑的，显然，里面租住的人还没有回来。饭菜端上来后，桑瑞吃了起来，他吃得不踏实，他到现在仍不明白陈瑶为什么要将他领到这里来吃饭。这里的饭菜一般，卫生条件也不好。桑瑞一边吃一边看陈瑶。陈瑶拿着筷子夹了两口菜，接着，她又挑了一下碗中的面，但她没有吃面，她拿着筷子目光又转向窗外对面的那座小楼上。桑瑞也转向那小楼。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时，在那排房间前的楼梯上出现两个人。桑瑞认出了那两个人，一个是赵子成，一个是刘玲。两个人通过楼梯走到三楼的廊灯下，然后，他们打开一间房门。房里的灯亮了起来。两个人走进去。门被关住。接着，窗帘被拉住。桑瑞放下筷子，他看着陈瑶。陈瑶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亮着灯的窗户。
陈瑶的目光转过来时，她的手中夹着一支烟。“有没有打火机？”陈瑶的声音有些沙哑地问桑瑞。桑瑞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给陈瑶点着烟。点烟的时候，桑瑞的手有些抖动，而陈瑶的手比他的手抖动还得厉害。陈瑶吸了一口烟后目光有些发呆。桑瑞站了起来，他说：“走吧。”陈瑶站起来。桑瑞伸出一只手将陈瑶的手握住。他想，必须尽快离开这里。离开饭桌两三步后，桑瑞转身通过窗户朝对面楼上那间窗户望去，那个窗户中的灯还亮着。
走出小饭馆，陈瑶站住。桑瑞也站住，他看着陈瑶。“走吧。”陈瑶说着又走开了。桑瑞并排和陈瑶走着。现在，他没有握陈瑶的手，在走下那家饭馆的楼梯后，他就放开了陈瑶的手。他们沉默地走着，然后，陈瑶说：“你都看到了？”桑瑞说：“看到了。”陈瑶说：“我叫你来本想让你陪着我上到那楼上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桑瑞说：“没有那种必要。”陈瑶说：“的确没有那必要，那让人恶心。”陈瑶说着浑身微微颤抖。桑瑞走在她身旁能感到这种颤抖。他朝她看了看，她的脸朝着前方，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把她的悲愤支撑和控制住。桑瑞再没有说什么。此刻，他感到心碎。他沉默地陪着陈瑶走出小巷。接着，他又陪着陈瑶走进校园，走到古树葱茏的水池边。他和她坐在水池边的石头上。
坐在水池边的石头上时，陈瑶开始抽泣。桑瑞沉默着。陈瑶抬起脸时，满脸的泪光，她说：“这是深渊。我搅在这个深渊中了，被搅成了碎片。”桑瑞一直沉默，他此刻说不出什么。陈瑶接着说：“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桑瑞说：“但你得活着。”桑瑞说过这句话后闭住了嘴，他觉得他说的这句话不但不合时宜，而且愚蠢。陈瑶掏出纸巾慢慢将脸上的泪痕擦去。她抬起头对着桑瑞，然后，她的脸上泛出笑容。这笑容冰冷、突然。她说：“今晚看到的情形也是对我自己最后一击，然后，一切都结束。”说着，她站了起来，她伸出手对桑瑞说：“今晚谢谢你，我以后人会再不会麻烦你了。”桑瑞也伸出手。陈瑶握了握他的手独自朝前走去。前面是学生的宿舍区。桑瑞站着没有动，他看着陈瑶在小路上消失。然后，他坐下来，坐在石头上。他一直爱陈瑶，这一点，陈瑶也知道。这个晚上，陈瑶最后在他面前展示出的冰冷神情也将他有意地拒在了遥远的地方。
四年时间里，桑瑞在许多沉默的日子里想到陈瑶，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去见陈瑶。那个晚上的情形一直在他脑海里，那种冰冷一直存在。
桑瑞走进陈瑶的宿舍时，陈瑶倒给他一杯茶。桑瑞坐到沙发上。沙发是单人沙发，沙发面前是一个圆形的茶几，另一只沙发在茶几对面。
陈瑶将茶杯放在茶几上后坐到了电脑桌前，她说：“我先发个邮件，马上就完。”
桑瑞看着陈瑶坐到电脑桌前。电脑桌在书桌旁边，书桌对着窗户。此刻，拉住的窗帘遮去窗户。窗帘是紫红色的，绒质的。整个房间只有一个灯亮着，是书桌上的灯。灯光中的整个房间显得暗影重重。桑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现在，他又觉得自己心虚起来。在这样一个晚上，他这样到来实在是有些唐突。
陈瑶发完邮件坐到了另一张沙发上，“让你等了一会儿。”陈瑶说。
“没有啥。”桑瑞说。
“自从那天见面后，我想你会给我打电话的。”陈瑶说。
桑瑞看着陈瑶，他没有想到陈瑶会这么说。
“那天晚上在酒吧里感觉挺好。”陈瑶又说，“那晚上之后我也想给你打电话。”
“这我没有想到。”桑瑞说。
“四年时间里，我有时会想起你。”陈瑶说。
“我也一直想见到你。”
“你应该还有别的女孩子。”陈瑶说着站起来拿过一包烟，一包女性抽的烟。她抽出一支问桑瑞：“抽一支我的烟吧？”
“不了。”桑瑞说。
陈瑶点着烟，她吸了一口看着桑瑞说：“想喝酒吗？”
“不了。”桑瑞说。
陈瑶吸了口烟身向沙发背仰了仰。她沉默着，目光转向电脑桌上的电脑。电脑的显示器开着，屏幕上是桌面的界面，蓝色的天空和起伏的山丘。桑瑞也沉默着，他不得不沉默，陈瑶的沉默有一种阻断说话的力量，这力量具有冰冷感。一会儿后，陈瑶将目光又转过来，但她没有对着桑瑞。她吸了口烟后站起来，她走到窗前将窗帘稍稍拉开。她这动作表明，她要将屋中弥漫的烟放出去。她拉开窗帘在窗前站着，面朝着窗户。接着，她又将窗帘拉住。她走到茶几旁将烟蹭灭到烟灰缸里。
桑瑞一直看着陈瑶，他拿不准陈瑶在此刻想着什么。陈瑶沉默的样子、以及她神态中冰冷的气息让他有些惶然，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时间过得太快了，”陈瑶突然说，“四年时间，我有时会想你会在某个日子站在我面前，但你一直没有。”
桑瑞感到意外，他想起四年前那个夜晚时分陈瑶的神情，那是拒绝一切的神情，是让一切破碎的神情。那种神情也将他内心的一片情愫推到远处。而此刻，她的神情和话语表明她或许对他还敞开着另一条路径。
桑瑞要说什么，但陈瑶又转向了电脑屏幕。她回过身来拢了拢头发说：“不早了，你该走了。”
桑瑞离开陈瑶的宿舍。
第二天，桑瑞打电话给陈瑶，他说了赵子成要见她的事。陈瑶在电话中说：“他应该见刘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