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路就是田埂,田埂就是路,高天泽能行走自如,而夏茜没有这项技术,只好都下车推车。
农村还洋溢在节日的气氛中,这里流行“吃了月半粑,各自种庄稼”的做法,所以元宵节之前都叫过节……随便走进一家,无论认识不认识,只要你双手抱拳说一声“拜年”,那么就必须吃饭走路。好在这个“吃饭”多属于礼节性的,或是一碗面条,或是三个鸡蛋,或是一碗汤,或是一碗米泡茶,不然就要把你的肚子胀破。
尽管这样,夏茜还是受不了,到了正餐时完全不敢下筷,但是又不能不吃,不吃主人会有意见,只得一样菜尝一点。高天泽比她更难受,他有喝酒任务。农村喝酒的杯也是喝茶的杯,一杯有二两,再大的酒量也不敌五杯。好在农村的酒大多都是自己酿造的,酒精浓度一般在三十度左右,并且没有后劲。夏茜怕他醉,提醒他适可而止。他装着没有听见,与农民喝酒不能推杯,只能来者不拒。好在不是人人都有资格与他干杯。他被安排在上席,与主人、长者、族老在一桌,多数人酒量不大,并且没有能力干杯的人是绝对不要求对方干杯的。
其他桌过来敬酒的人即使有酒量也不敢干杯,因为一桌八个人就得干八杯,又不能厚此薄彼,所以大多数人选择“意思”一下。加之农村有边喝边聊天的习惯,特别是老年人爱聊天,一顿酒下地不得两三个小时打不住……这么长的时间喝斤把酒不算多,高天泽能背住。
喝完酒已是深夜,没有人有睡意,继续聊天。不过换了一个地方,在祖堂屋。每个村庄都有一个祖堂屋,上厅供奉祖先的牌位,中厅生起柴火,小孩在下厅戏闹。聊天的人绕着柴火围成一圈,天南地北地神聊。高天泽成了主角,不时有人问这问那,全都是农民关心的话题。在外打工的青年见多识广,说地方政府不执行中央政策加重农民负担……高天泽不觉得他们的话难听,此次之行含有调研的成分。
高天泽满载而归,而夏茜的计划还没有完成,因为还有一个致富项目要上,正在无计可施时却发现商机,眼前出现一棵千年银杏,这说明张庙这个地方适宜栽种银杏。银杏全身都是宝,杏果可治痰咳、哮喘、遗精、小便频繁等,杏叶可治气喘、胸闷心痛、高血压等,何不利用该乡荒山、空地大面积种植银杏,将银杏叶加工成银杏茶……她道出这个思路,得到了高天泽的赞同。
夏茜走后张庙乡开始热闹起来,不是上了大项目,而是省地县三级调查组进驻张庙。
没有人通知高天泽,调查结果也没有向乡党委、乡政府通报。
周日光来张庙看望调查组同志,见到高天泽点了一下头,便不再理他。
高天泽知趣地回避。
调查组有一半人高天泽认识,组长是省农委主任,与董作为是好朋友,与高天泽也不陌生。地区农委调查组成员与高天泽都是熟人,现在都不认识了……他们有事都找蔡乡长,把他这个书记撇到一边。
高天泽感到很孤立,他问自己错在哪里?检讨过后问心无愧。
调查组走后来了两位神秘客人,从北京而来。
“神秘客人”颠倒程序,不与省地县打招呼,却在最后一天与高天泽见了一面。到此他才知道,这次神秘和上次的神秘是为了一件事——他的一封信。
他给中央领导写了一封信,真实地反映了当前农民因种地不能赚钱而抛荒、农村税费严重令农民不堪重负、乡镇干部与农民严重对立等情况。信的内容他曾口头与县里、地区个别领导交换过意见,但却没有引起他们的重视。高天泽这才决定给中央领导写信,其目的是想通过上级的干预,唤醒个别干部麻木不仁的意识,从而改变农村、农业、农民现状,解决三农问题。
没有想到该信引起中央领导的重视。
中央领导将来信复印件批转给省委书记邓中康,请省委着力、着实解决好农村、农业、农民问题。
邓中康对中央下达的批示不敢马虎,通知江山仁省长,分管农业副书记、副省长、省委农委、省政府农委,涉农单位主要领导开会,传达贯彻中央领导指示。会上形成三条意见:一、成立省地县三级调查组赴同心县张庙乡调查,调查范围扩展到同心县;二、将调查结果及处理意见向中央领导反馈;三、全省就“三农”问题召开一次现场会。
会后邓中康接见省委赴同心县的调查组成员,希望他们与南集地委、同心县委密切配合,把情况搞准,把数字摸实,完成领导交给的答卷。
与此同时,中央领导让秘书拿出高天泽的信,从头到尾认真地看了好几遍。每看一遍心情就沉重一次,中国80%的人搞农业,现在粮价低,农民收入在减少,负担又重,农民不愿种地,基层干部与农民关系紧张,不能不引起他的担忧。
中央领导决定让秘书会同新华社记者去一趟张庙,不通过任何人,直接到农户家中,进一步摸清情况。
省地县三级调查组在张庙乡调查的同时,北京来人也在张庙乡。不同的是,北京来人在农村农户家中调查,吃住自己掏钱,不惊动任何一级党委、政府,不增加农民一点麻烦。
两个调查报告几乎是同时出来。
三级调查组的报告经邓中康批示后,以省委名义传真到总理办公室。这份报告最大的特点就是数字多,都是统计年报上的数字,是法定数字。从数字上看,张庙乡乃至同心县没有农民负担问题,一切都是按照国务院政策办事。
中央领导将这份报告放置一边。
三天后中央领导的秘书及新华社记者回到北京。他俩调查的结果与高天泽反映的情况基本一致。
领导认真地听完他俩的汇报,无不忧虑地说,中国历代王朝的灭亡都是由农民起义引起。农民稳不住,“三农”问题不解决,中国经济发展就带动不起来,国家的稳定也会出现大麻烦。
“我最担心的就是农民问题。”中央领导对新华社记者说。
领导在他俩的报告上签字:农村真穷,农民真苦,农业真危险……
中央领导的签字报告再次转到邓中康手中。邓中康看完后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晃过神后,他打电话叫来农委主任,即调查组组长:“你自己看看。”
邓中康的脸黑得像包公。
邓中康拍着桌子大吼:“你这是犯了‘欺君之罪’!”
农委主任灰溜溜地离开。
邓中康和江山仁立即召集分管农业副书记、副省长、纪委、组织部、涉农单位主要负责人在省委办公厅集合,简单地讲了几句后便亲率这班人马坐着省委大巴开赴张庙。
林汉水、周日光等地县领导在张庙乡政府迎接。
下车后邓中康黑着脸从林汉水、周日光身边走过。周日光把高天泽介绍给江山仁,江山仁停下脚步,脸上露出微笑:“天泽同志,省委、省政府感谢你……我为张庙乡有你这样的好书记而高兴,你是人民的好书记。”
邓中康握着他的手:“走,我们好生谈谈。”
在乡政府简陋会议室,邓中康主持省委驻张庙乡落实农村政策工作队第一次会议,宣布张庙乡的问题一天得不到解决,工作队就一天不能撤走;党的农村政策一天不在张庙乡落实,工作队就一天不能撤走。江山仁宣布,工作队队长由分管农业的省委副书记担任,分管农业的副省长担任副组长。其规格之高别说在张庙乡就是在同心县也是少见。
张庙乡出名了,全国都知道。
高天泽出名了,世界都知道。
出名不是好事,俗话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何况是家丑外扬呢!
工作队住了四十几天走了。尽管问题没有根本解决也不可能全部解决,但是对同心县的触动很大,一些虚高的数字被砍下来。
南集地委也不再要求农民人均年收入每年增加一百元。大家都有共识,强迫完成的任务只能是水货。
工作队走后高天泽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县委、县政府领导不到张庙来,县直科局也不愿到张庙乡考察、调研……
张庙成了独立乡,高天泽成了瘟疫,大家对他敬而远之。
做错了什么,高天泽请教周日光。
周日光说:“没有错,反映的情况真真实实。但是,也错了。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你反映的情况不是你张庙一个乡是这样,也不是同心一个县是这样,整个南集,乃至全国都是这个样。也许其他地方没有张庙乡这么严重,但是有的地方比张庙乡还要严重。大家都认了,唯有你出了这个风头,把张庙推到风口浪尖上,搞得省地县都很被动。”
原来如此,高天泽明白了。
终于有人来到张庙,高天泽好高兴。这个时候来张庙是对张庙的支持,是对他的支持,不管来干什么,不管来人是谁,他都要全程陪同。
来人是冲他而来,内容是调查他把学校改为寺庙的事。学校改庙宇,是严肃的政治问题,是不讲政治的表现,是严重背离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方向的行为,必须予以取缔。
祝老板无奈地走了。邹老板、方老板看到势头不对,也要走。
高天泽意识到自己才是最应该走的人。只有他走,张庙的问题乃至同心的问题才能根本解决。
走!
六十九
高天泽要下海的决定让夏茜吃了一惊,她在心里问,他不是立志要做官,要做人民称道的好官吗?为何半途而废?
他说他不是做官的料,因为他的书生味太足。这句话不是他的原话,是同心县干部给他的评价。夏茜说谁生下来就会做官,会做官就不会是好官。她又说,没有书生味就有政客味,书生味应该是褒义词。他赞同她的观点,但是他失败了,败得无处立足;他请求她“收留”他。她说行,来公司当营销经理。他说经理就不当了,因为他的书生味太足,销售员可以试一试。她说:“我偏要你当经理。”他问:“你就不怕我有书生味?”她说:“我比你书生味更浓。”
那就助“夫人”一臂之力。
夏茜提醒他不要忘了,那样的话,他就是在给她打工。
他说没办法,虎落平原被犬欺。
夏茜扯着他耳朵问谁是犬,他指着自己鼻子说:“我!”
两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