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常用儿时咬拇指的记忆，调侃自己或亲人的天真幼稚，而且往往神情自得。初为人父的我，也走上过这条经验主义的蹊径。一只小小的嘴巴，咬着一根小小的拇指，却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你，定定地看，这是我们家朵朵最初咬吃拇指时留给我的印象。书上说这是宝宝需要寻找安慰，我却把它当作一种可爱。因此也任由她叼着拇指，还几次伺机偷拍下来，保存着，生怕这天真瞬间失去。
慢慢地，朵朵咬吃拇指越来越有规律。当她咬着拇指时，拿着奶瓶向她晃晃，如果她神情兴奋，那就是小肚子饿了；若是要理不理甚至略有恼怒，则是“瞌睡虫”来犯无疑。后来，当她开始长牙时，也会在晶莹的口水欲滴未滴之际塞进拇指，吃得啧啧有味。
朵朵半岁之后，不管多么忙碌，我和妻子尽量一下班就赶回家，为的是赶在她睡觉之前抱抱她、逗逗她。这样的欢乐每天不过两个多小时，若是她“拇指瘾”犯了咬在嘴里，我们也不忍心强行打断她。我们也早早试图用奶嘴替换掉她的拇指，但她总以为是逗她，奶嘴刚递进去，她伸着舌头就给抵出来，然后眯着眼睛、撇开嘴巴，咯咯咯咯地笑，终于只好任由她去。
忙碌而欢乐的日子往往过得很快，一转眼，朵朵周岁了。湖北老家感叹小孩的长大，喜欢说“只愁生，不愁长”。做了父亲，看着朵朵由刚出生的50厘米、6.3斤，一下子长到72厘米、18斤，不禁对乡谚生出切身之感。说实话，这其中变化的哪里只是数字。朵朵未满百天时，经常躺在我臂湾里，一动不动，衬得我瘦弱的手臂如一艘小船；现在，我坐在地上，她摇摇晃晃扶着我走来走去，一不小心，她就探手过来取掉我的眼镜或摸摸我的头发。以前，她坐在我身上，两手要时刻护着，还只能逗她傻傻地笑；现在，她大大咧咧坐在我腿上，要她喊爸爸、妈妈她就喊爸爸、妈妈，要她指认这、指认那她就转着小脑袋指认这、指认那。
随着美好的变化越来越多，我对朵朵咬吃拇指生出越来越多的担忧。担忧是一点点泛起来的，长出两颗乳牙时，她的拇指被吮得红红的，靠着牙齿的那个点竟慢慢起泡。一经阻止，她就裂开嘴巴哭，我们只好放弃。长出四颗牙齿了，拇指上的红印越来越明显。有时她咬着拇指即将入睡时，都能吃得手发抖。担忧多了，我们决定狠心给她戒掉。
想个什么办法呢？小区其它吃拇指戒掉的小孩，有的用辣椒，有的用芥辣，都不免太猛。我们家刚好有一种得其烈而不会产生伤害的药水，是从香港带回来的“双飞人”，风火牙痛、感冒发烧，都能外敷内服，而其刺激性则如风油精。等朵朵将拇指塞进嘴巴时，我就将那个小小的手指拽出来，涂上一层药水；她再放进去，马上就拿出来，眼泪也跟着跌出眼眶，接着是哇哇大哭，哭着又把手指放进去，再哭，到底敌不过药水的刺激，只好把手指张开，放在外面。我们再试着用其它的东西吸引她的注意，果然能抵挡一阵子。但这种药水挥发性大，药劲不一会儿就没了，她再含上拇指，依然甘之如饴。我是狠了心扮黑脸，又把她的手指拽出来……如是再三，朵朵的姥姥她们看不过去了，说这药水刺激性太大，“你看你看，她嘴边都流涎了，不能再抹了，由她去吧”。我拗不过，第一次尝试就此宣告失败。
这次失败成为我的一个心病。对朵朵的成长和未来，我故作轻松地表示过不会太过强求，但“养不教、父之过”，就算她不能“出色”，也绝不能“出丑”。我知道如此想想简单，而十几年、二十年的培养过程，绝非轻松。吃拇指只是一件小事，但这么小的毛病在这么小的时候都戒不掉，将来若是染上网瘾或其它更坏的毛病，不是更难矫正吗？
这些想法一直在我脑海里萦绕。那天晚上我外出应酬，喝了些酒回家，看着即将入睡的朵朵照旧含着拇指，我再次决定重手治她。心一横，脸就板下来，我瞪大眼睛看着她，然后大声让她把手指拿出来。她哇的一下就哭了，嘴巴张开，拇指却不拿出。我动了手，将她的手指摁下来，大声命令她不要哭。她却哭得更为卖力，嗷嗷的，几下就带起了哭腔。眼泪顺着脸颊留出两道泪痕，只是不敢将手指放进去。姥姥冲好了牛奶递过来，我想塞给她，她却并不领情，只是哭，哭声震天。看着递过来的奶瓶，她把身子硬起来，发倔，躲闪，只是大声哭、哭、哭。姥姥看不过去，要把她接走。我老了脸，说“正教育呐，别心软”，边说边站起身来，抖着她，让她别哭，让她吃牛奶，她都回以号啕大哭。
妻子在旁边无辜地站着，一幅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朵朵的哭声越来越大，扯着嗓子，何尝不是扯着我的心？我抱着她哄，几圈下来毫无效果，只好把她交给妻子。在妻子的母爱呵护下，她终于含着奶嘴、带着哭腔，慢慢入睡了。以前看过一篇文章，写男人的怕与不怕，大意是说男人不怕打架、不怕吃亏、不怕快刀砍头、不怕老婆，却独独怕女儿——“所有的男人都在女儿面前气短三分。女儿一霸蛮一撒娇一扯皮，男人立即让步”。我这次尝试的败北，何尝不是因了这含着真爱的怕？
朵朵睡了，我们却毫无睡意。看着泪痕犹在的她，我跟妻子说起阿喀琉斯（又名阿基里斯）的故事。希腊神话中，阿喀琉斯是人间国王珀琉斯和海中神女忒提斯的儿子，神力巨大。忒提斯生下他后，把他倒提着浸入冥河，让他拥有了刀枪不入的神功，但浸水时被忒提斯捏着的脚后跟没有浸到河水，最终成为致命弱点。妻子知道这故事的寓意：一个小小的溺爱，就难免落下终身的遗憾。她也同意我戒掉朵朵毛病的想法，但用何种方法，她和我一样迷惘。
昨天带朵朵去医院做例行体检，医生意外发现她扁桃体上有一个小小的白点，周边已略有红肿，属于感染，需要吃药。追问原因，医生说是牛奶的火气所致，我则猜想与她的吃手指不无关系。这再一次坚定了我戒掉她吃拇指的想法，但我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难题困扰的烦恼，让我再也看不出咬吃拇指的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