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皇后炖了山竹鱼茸粥给忙于政务的皇上,舀粥时,道:“臣妾昨日见着了庄昭仪的妹妹,颇有惠妃当年嫁入王府的风韵。”
皇上阖上奏章,拿起勺子,“活泼直爽,朕也觉得如此,不过惠妃倒是越来越端庄沉稳,更是令人喜爱。”
说着,一丝巾从皇上袖子里落了出来,皇后眼尖,道:“这是女人的丝巾,不知是哪位妃嫔赠与皇上的?看起来绣工如此精细。”
皇上笑道:“并非别人赠与,是朕偶然间捡到的,见绣工不错才收了起来。”
皇后拿过手帕,只见几行字映入眼帘,“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记忆涌上脑海,那日的确先是看见了庄昭仪的妹妹,还有飘起的丝巾。
皇后嘴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既然皇上能够拾到此物,必是天意,真不知是哪位女子如此有幸,能够让皇上拾到她的丝巾。”
春日昼短,夜幕不知不觉降临,从养心殿出来后,皇后便看见李贵人与徐佳贵人坐在凉亭里私语。
徐佳贵人满脸得意之色,“皇后娘娘吩咐的事情,我已经做好了,姐姐觉得如何?”
李贵人含笑道:“你做得自然是极好,我已经告诉了皇后,她还说要好好嘉奖你。”
徐佳贵人柳眉一挑,“真的吗?这还不是姐姐你指导有方,要不是你得知惠妃会游玩御花园,我也没有这个机会行事不是?”
徐佳贵人说着便握起了李贵人的手,犹如好姐妹一般,“虽说你我同为贵人,但资历姐姐却远在我之上,若有幸,妹妹还望着姐姐与皇后的照拂。”
李贵人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这是自然……”
她正要继续说,去见皇后过来,便携徐佳贵人行礼:“皇后万安。”
皇后虚扶了徐佳贵人一把,“贵人办事办得好,木斓,你带着徐佳贵人到本宫宫里拿一对双鹤云海玉如意送给贵人。”说罢,才让李贵人起身
徐佳贵人道谢后便随木斓离去,皇后深邃的眼睛盯得李贵人不自觉地垂下了眼睑,“李贵人真是聪明,本宫还未吩咐下来的事,贵人就先替本宫做了,真不愧本宫的好帮手。”
李贵人听出了怒意,急忙请罪道:“娘娘恕罪,臣妾先斩后奏,也是时间紧迫,未来得及禀报娘娘,但臣妾如此的的确确是要为娘娘的谋划尽自己的一点绵薄心意罢了。”
皇后稍敛怒意,扶了扶发髻道:“若真能所做如所说便最好不了,但无论如何,本宫不想再看到有人借本宫名义做事。”
李贵人捂着胸口,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臣妾明白。”
紫禁城的上空,笼罩着几片乌云,给本是昏沉的天色添了一抹黑暗。
冷风刮过新发芽的树枝,嗖嗖作响,犹如鬼哭狼嚎,出外散心的康荑见天色不好,也加快了步伐回宫。
木斓突然出现在康荑身边,行了一礼,道:“小姐请留步,奴婢受皇上之命,请小姐去一趟养心殿,拿回小姐的丝巾。”
康荑奇道:“皇上怎么知道那丝巾是我的?”
木斓甜甜一笑,恰似出水的芙蓉,“小姐怕是没有注意,当日追逐手帕可是看见过一个穿着宫装的妇人,那人便是皇后,奴婢当时便是后面跟着的宫女,今日奴婢随皇后探望皇上时正好发现那手帕原来被皇上捡到了。”
康荑闻言,心中不觉绽开了花,没想到那丝巾居然被皇上捡到了,也许这正是天意。
但她隐隐觉着不对,又问道:“既然要归还,为何不让你直接给我呢,偏偏要我再去一趟?”
木斓笑道:“皇上见了丝巾后十分好奇这丝巾的主人,想亲自一见这丝巾主人芳容,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什么‘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因此,奴婢才特地跑过来一趟。”
去,抑或是不去,康荑也许还有过纠结,但一当仰望宫墙的四角天空时,她总不愿去压抑自己的想法。
与皇上的缘分终究是一面之缘,那份仰慕终归要在走出这四角天空时湮没的,又何必在此时为以后留下遗憾呢?
跟着木斓的脚步,穿过一扇扇宫门,离红墙的出路越来越远,却不知被一把把枷锁越绕越深。
康荑进养心殿时,皇上正披着藤黄如意蝙蝠龙衮大袍专心批阅奏折,两旁的青铜盘龙香炉上白烟袅袅,幽幽地透着一股馨香,着意闻时,好似重锦摩梭过肌肤的润滑。
康荑不知如何开口,欲向木斓求助时,却发现木斓已不在身旁,连身后的门也被关了起来,皇上头也不抬,突然道:“朕刚翻了你的牌子,你便来了。”
皇上停下手中奏折,见是康荑,惊讶道:“竟然是你?朕还以为是惠妃来了呢。”
康荑盈盈一礼:“小女给皇上请安。听木斓说,小女的丝巾落在皇上这儿了。”
她水眸低垂,不敢直视皇上双眼,只努力吸着那熏香,好让自己翻滚的内心平静一些。
皇上从袖子里抽出那一抹嫣红,大拇指摩擦着右下角绣着的一株玉栀,念道:“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给”,皇上伸出手,又道:“朕还以为这丝巾是哪个嫔妃的,没想到是你,你竟然用这样满是伤情的诗句?”
康荑不知如何作答,自从上次相见,她就对皇上芳心暗许,至于伤情,是因为她知道这片芳心终究是错付,自己马上就会离开这里,从此,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将离自己远去。
她走上前,拿过丝巾,却见皇上皱眉道:“有栀子花的香味?莫不是你绣的栀子显灵了吧?”
康荑微微一愣,皇上又仔细闻了闻,笑道:“原来是你身上的香味儿。”
康荑这才想起来自己一直用的都是栀子香味儿的玉容膏,滋润肌肤之外还有那淡淡的雅香,远闻时如凌虚清风,近嗅时若细雨拂面。
她退后一步,解释道:“虽然此时不是栀子花开的时节,但小女对其的喜爱不减分毫,栀子花不同幽兰长在深谷,那样遥不可及;不同芍药妖艳无格,俗不可耐;不同牡丹富贵华丽,高高在上,反而在夏季炎热之时,独自散发清馨怡人的香味,让人倍感清凉,内心平静,仿佛置身玉湖之旁,听见石子坠入湖底的深邃之感”
康荑脑海里立即出现了一片栀子花的景象,自顾自道:“洁白是它的纯真,在酷暑中绽放是它的坚毅,随处便可生根是它的优势,‘无情移得汝,贵在映江波’①,康荑很想和心爱的人一起赏栀子,也希望得到一份如同栀子花般纯洁的爱。”
皇上静静听着,须臾才道:“没想到平淡无奇的栀子花,从你嘴里说出来竟是这样的好,让其它所有的花草都黯然失色,若是让这牡丹兰花知道,只怕要气得从土里钻出来了。”
康荑嫣然一笑:“皇上说笑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小女的一番愚见但请不要污了皇上的耳才好。”
说得久了,康荑只觉得嗓子里一阵干涩,皇上也觉得稍微燥热,取下外面的大袍道:“你说得不错,但你用的诗却是伤感,要换一首轻快的才好”,说完,他高声道,“徐安,取朕的黄山毛峰来。”
皇上整理好桌上散乱的奏折,取下手上的黑玉珠串把玩,“跟你说话倒是有趣,你很有见解,倒是和惠妃很像,不如你先陪朕说会话再走吧。”
康荑螓首轻抬,眼角余光扫过皇上的脸庞,仅仅是一瞬间,却仍是让康荑内心一阵翻涌,宛如烈日喷薄下的一叶紫薇花,“这……我本出来已久,只怕姐姐会担心。”
皇上温和一笑,让康荑微微地有些出神,道:“此时你无需担心,朕待会儿让徐安去给你姐姐通报一声便好了。”
黄山毛峰,被呈上来时,交错于香炉的熏香,味道反而淡去,隐隐约约得似乎浓雾笼罩,象牙色的茶叶似扁舟荡漾******,时而贴在杯壁,时而随水激荡,记得的早已不是它本真的醇香。
凤翔镜,玉妆奁,镜中美人绛朱唇,贴花黄,一袭绯红如意碎花百蝠青萝纹宫装,一束反绾乐游髻,一对金鸾朝日衔珠步摇熠熠生辉,轻抚之下,摇曳垂饰如婀娜仙女起舞神女之峰,两支绕花缠玉镂空玉簪并带左右,华贵之气若炎日热浪滚滚袭来。
端坐于储秀宫正殿,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凤鸾春恩车的到来。
奈何,漏钟一滴一滴地流逝,眼前的景象仍是一片寥落。
冬儿上前劝道:“有可能皇上因为政事繁忙,忘了时辰,一时不方便派来凤鸾春恩车也说不定,奴婢已经让姬容去养心殿查看情况去了,娘娘切莫焦心。”
惠妃扒开冬儿,往门外瞅了瞅,只有一层薄月,几枚孤星,冷风吹过树枝,地上撩起几抹灰尘罢了。
她重重地将玉簪摔在地上,忿忿道:“皇上从没有这样过,翻了本宫的牌子,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即使是忙于政务也会派人来通知一声,可今天却没有。”
冬儿听着砰咚一声吓得一颤,道:“娘娘息怒,切莫动怒伤了脸色,不然娘娘的精心打扮便白费了。”
惠妃抚了抚那流云般的黑发,淡淡道:“也罢了,本宫估摸着凤鸾春恩车也不会了,皇上勤于政务,本宫也应体谅才是。”
①【无情移得汝,贵在映江波】出自杜甫《栀子》,大意是:舍栀子花之外,更无它物可移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