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过后,德克萨斯边防营的半个骑兵连战士围坐在篝火旁。
黑夜已经降临,一滩水坑在漆黑的大地上闪着亮光,像是一片从天而降的天空。野营地少了白天的喧闹,除了玉米皮卷烟卷儿的声音。这时远处响起了野狼的嗥叫声,一只跛脚小马嗒嗒地向青草地走去,那声音和摆动的木马玩具发出的声音一样,生硬、单调、无味。
忽然,宿营地不远处茂密的丛林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响声:那是木马镫刮蹭灌木丛的声音。战士们顿时更加安静了,都在侧耳倾听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又传来一阵鼓舞人心的喊叫声:
“打起精神来,穆里尔,你是个勇敢的姑娘,咱们马上就到了!这一趟对你来说,确实不容易,是够长的。确实,你看你这身还能动弹却有气无力的皮囊。喂,别再吻我了!我的脖子快被你搂断了。听我说,这匹杂毛马的脚力已经不行了,如果咱们再不配合好的话,肯定会摔下去的。”
过了两分钟,一匹疲惫不堪的“杂毛”马出现在篝火旁。马背上是一个二十出头、又高又瘦的小伙子,可是没有见到什么穆里尔姑娘。
“嗨,弟兄们!这儿有一封给曼宁中尉的信。”骑马的小伙子高兴地喊道。
他把信交给曼宁中尉,然后下马,卸下马鞍,把拴马的桩绳扔在地上,接着,他取下鞍头一根缚住马腿的绳子。指挥官曼宁中尉看信时,那个小伙子又小心地搓掉了缰绳上的泥巴,看得出,他很关心那匹马的前腿。
中尉朝其他战士招了下手,喊道:“弟兄们,这位是杰姆丝·海丝先生。他将成为我们连队的新成员,是麦克林上尉把他从埃尔·巴索调过来的。海丝,等你安顿好你的马,兄弟们会给你准备一顿晚餐。”
骑兵连的战士虽然热情地迎接着这位新人,却对他抱着审视的态度,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和评价。对所有的边防战士来说,一个合作伙伴的勇气、忠诚、志向和处理事情的冷静程度,是关乎自己生命安全的大关键,所以对伙伴的要求比选一个姑娘做情人更加慎重十倍。
海丝享受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他和其他战士一样坐在篝火旁开始用玉米皮卷烟抽。他善意的外表仍然没有解除战士们疑虑。他是一个懒散的瘦高个儿,头发乌黑,浆果般黝黑的脸上带着坦率、好奇的微笑。战士们仍然保持不评价的态度。
“弟兄们,”海丝说,“我把我的一位女朋友带来了,现在郑重地介绍给诸位。从来没有人说她长得漂亮,但我们要看到她自身有很多优点。来吧,穆里尔!出来给大家打个招呼。”
在他打开蓝法兰绒衬衫前襟的时候,一只角蛙①从他怀里跳了出来。只见它那修长的脖子上系着一条红色缎带,看起来还很时尚。它趴在主人腿上,一动不动地瞅着周围。
“穆里尔修养很好。”海丝像演讲家那样挥着手说,“她从不和人顶嘴,每天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她不怎么挑剔,一件红衣服总够了,连星期天也不要求换一身。”
“哟,瞧那只该死的角蛙!”一名骑兵笑着说,“角蛙,我见过的多得去了,可还没见过有人会把它当朋友来养的。那小东西能从人群中分辨出你吗?”
“你可以试试看呀。”海丝答道。
那个胖嘟嘟叫角蛙的东西,也许是史前哪种丑陋的怪兽的变种,对人没有什么伤害性,性格比鸽子还要温顺。
那个骑兵把穆里尔从海丝腿上拿过去,然后重新回到他的毛毯上。谁知这个小东西在他手上使劲地挣扎着,极力要挣脱出来。过了一会儿,那骑兵把它放到地上。那个小东西笨拙地挪动着四条腿,迅速爬回到了海丝脚下。
“嗯,还真是见鬼了!”另一位骑兵说,“这小家伙还真认主。太稀奇了,竟没想到这样的两栖动物还有这种本事!”
杰姆丝·海丝很快适应了新营地的生活,他性格温顺,待人真诚,说话幽默风趣,也不怎么爱发脾气,很快成了营地最受欢迎的人。
他和那只角蛙总是形影不离。它躲在他的衬衣襟里和他一起骑马出行,趴在他的膝盖或肩膀上与他一起坚守营房,夜里共同在一个被窝里睡觉。
海丝是典型的南部和西部草原常见的那种幽默家。他不会别出心裁地想出一些逗人乐的点子,但只要他觉得能够活跃营地的气氛,就会不懈地坚持下来。这样分析看来,海丝之所以带着角蛙来营地报到,是因为他觉得这个东西挺滑稽,如果将它驯服,然后给它再配上一根红缎带,那么他的朋友们就一定会很高兴。既然这个办法可以使大家愉悦,干吗不坚持到底呢?
我们没有办法界定海丝和角蛙之间的这种人虫之情,也没有时间去举行一次研讨会来讨论角蛙为什么招人喜爱,有一点我们是可以下结论的:穆里尔完全就是他的个人杰作,他愿意保护它、爱护它。他抓苍蝇给它吃,不让北风吹到它。还有一点需要声明,海丝对小家伙的爱有一半出于自私心理,他幻想有一天它会千倍百倍地报答他。我想其他的穆里尔估计也和这个穆里尔一样,也会受到其他海丝的关怀。
海丝尽管在营地挺受欢迎,骑兵们也很喜欢他呆头呆脑的性格,但那些哥们儿对他却仍存有戒心,也就是说他还没有完全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更何况在边境的营房里,幽默和搞笑只是闲下来时骑兵生活的一小部分,他们要做的更多是跟踪盗马贼,阻击亡命徒,与杀人越货的歹徒搏斗,把匪徒赶出灌木丛,用左轮手枪维护边境的安定和秩序。
海丝告诉大家,他一直是一名普通的牧马人,在骑兵作战方面没有什么经验。听他这么描述自己,其他骑兵就更加怀疑了,如果遇到强敌,海丝怎么抗敌呢?因为每个骑兵的勇敢程度决定着他所归属部队的荣誉。
还好,海丝来的这两月,边境还算风平浪静,闲来无事的骑兵们待在营房里欣赏海丝的逗笑。后来,一个使大家振奋的消息传来:著名的墨西哥匪徒兼盗牛贼塞巴丝蒂安诺·萨尔达团伙正徒步穿越里奥·格兰德河①,准备洗劫德克萨斯边界。这一次,大家伙有机会见到海丝一展拳脚了。骑兵们到处加紧巡逻,撒开天罗地网,然而萨尔达团伙却像诺金戈尔①一样跑得无影无踪。
一天傍晚时分,太阳的余晖还没有散尽,一些追捕马贼的骑兵回到营地准备吃晚饭。因为任务紧急,他们连马鞍都没有卸。正当他们吃着煎咸肉,喝着咖啡的时候,那帮匪徒忽然从草丛里窜了出来,呐喊着朝他们猛扑过来。这次袭击太突然,骑兵们也没有想到匪徒这么猖獗,愤怒地急忙抄起温彻斯特连发步枪②还击。谁知,还没怎么打,匪徒就一溜烟又顺着河,喊叫着轰然而去了。匪徒的这次袭击只是来摸摸骑兵营的底细,刚才只不过是一场墨西哥式突袭。骑兵们连忙上马追赶,可是还不到两里路,那些本来已经疲惫不堪的小马驹就跑不动了。不得已,曼宁中尉只好下令放弃追击,返回营地,准备再战。
当他们回转的时候,却发现海丝没在其列。有战士说,在开始追击的时候看见他向他那匹马奔去,后来就再没见他了。
第二天早上,仍然没有见到海丝的人影。大家就在周围开始搜寻,有人说也许受了伤待在某个地方等待救援,也有人怀疑他可能已经牺牲了,现在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接着,骑兵们又开始四处搜寻萨尔达匪徒的踪影,可是连鬼影子也没有见到,这伙人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曼宁中尉最后下结论:那帮狡猾的匪徒上演了那场突然袭击是为了给他们营地告个别,现在估计已经又重新回到河对岸了。也真是那样,后来再也没有发生过扰民事件。
这段时间内,骑兵们赶紧养精蓄锐,随时等待再战。
海丝仍然没有任何消息,现在所有人都坚信,海丝在那场战争中成了懦夫。
一个叫巴克·戴维思的骑兵说,当时海丝向他那匹马奔去之后,萨尔达匪帮就已经停止射击了,所以他不可能被击中。肯定是看到那么激烈的战斗场面,他吓得临阵脱逃了。现在仍然不敢回来,因为他知道,如果回来必然会遭到大家的讥讽。
之前说过,队伍的荣誉与士兵的勇敢程度有密切的关系。因此,曼宁连队的边防队员都认为海丝丢了连队的脸,给连队抹了黑,个个心情沮丧。这将成为连队永远无法擦掉的污点。这是以往服役的历史中,从未有过的耻辱。可大伙儿又觉得杰姆丝·海丝不应该是那样的,所以每个人心里都很矛盾。
大约过了一年。连队接到任务,在各边境巡逻,保卫这个千里长的边界。有一次,曼宁中尉带着连队来到距他们的老营地仅几里路远的河边,去执行一个缉私任务。一天下午,他们骑马穿过一片浓密的丛林,在广阔泥沼草原里,见到了一幕没有记载下来的悲壮场景:
一个大坑里躺着三具墨西哥人的骸髅。从他们的衣着判断,一定是萨尔达匪帮的成员,其中那具体格巨大的,一定是塞巴丝蒂安诺·萨尔达,他的边上滚着一顶镶着真金饰品的宽边帽子,上面有三个很明显的子弹孔。周围还散落着几杆墨西哥人的生锈步枪,枪口都指着同一方向。
骑兵们顺着那个方向走了五十码。在一小片洼地上,另外躺着一具骷髅,手上端着枪,朝向那三个匪徒。一定是一场殊死搏斗。他们无法辨认那个勇敢的抗击者的身份,只从残存的零碎布料辨别,好像是一个牧场主或牛仔。
“一个牛仔被匪徒逮住了。”曼宁中尉说,“好小子!他与他们进行了英勇的搏斗。现在大家该明白,为什么后来这帮匪徒销声匿迹的了吧?”
这时,那个死者破烂的布条下,一个脖颈上系着褪了色的红缎带的角蛙爬了出来,蹲在早已辩不出人样的主人肩上。它默默无声,但是正在告诉大家一个可歌可泣的悲壮故事:
那天激战之后,他上马奋勇向前冲去,把所有的伙伴都甩在后面。他追着那伙墨西哥人。用自己的生命维护了骑兵连的荣誉。
骑兵们紧紧围拢过来,不由得一起发出狂呼。
这回荡在丛林的喊声,仿佛是一首挽歌、齐声的道歉、有声的墓志铭、一支胜利的凯旋之歌。也许这是一首对牺牲战友齐声的追念,如果杰姆丝·海丝听到了,一定会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