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十一日,半个月,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看上去他是永不会回来的了。她成天成夜的哭着,但有什么用处呢?她又想,他为什么不回来呢?
——《巫峡里的一个女子》
有一天,正是初秋的时候,西风正静静的在红枫谷中睡觉,忽然被一阵喧嚷的声音闹醒,接着又听见四面飞跑的脚步声。西风揉一揉眼睛,伸首向外一看,只见涧里的秋水,正横冲直撞的在那里乱跳,还有天上的薄云,和谷边的红叶,也夹着那淡黄的蝴蝶,在谷中乱扑乱飞。他们看见了西风,一齐叫道:“快起来罢!月亮儿忽然不见了,我们找了这些时还不曾找着呢。你今天可曾见过她吗?”
这时候西风才知道他们所闹的是什么一件事。月亮儿不见了吗?在西风看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奇事。在这个红枫谷里,月亮儿和西风的交情,算是最密切的了,他们俩中间还有什么事是瞒着的呢?红枫谷里的居民,大概是不大喜欢到下面的世界上去的,他们至多一年去一次,有时也竟不去;唯有月亮儿却最恋恋那个下面的世界。西风虽然与她很投机,但却不甚赞成她的这个尘世观念。他曾常常劝她留在谷里,与兄弟姊妹们玩耍,不必去做那些俗人们的玩具。
做玩具吗?月亮儿听了,不由得生起气来了。她对西风说道:“我正是因为下面的世界太恶浊了,住在那里的人们,只有下降的机会,没有上升的希望,所以我宁愿牺牲了红枫谷里的快乐,常常下去看看他们,想利用我这一点的爱力,去洗涤洗涤他们的心胸,并且去陪伴陪伴那比较高尚一点的人们的孤寂。我这一点悲天悯人的苦心,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你如何也不知道呵!”
西风听了这一番话,方才明白月亮儿恋恋下界的缘故,心中不胜惭愧,正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忽然听得一阵笛声,从谷外飘来。西风懂不得那笛声的意思,但觉得它包含着无限思慕之忱,凄凉幽怨,听了不由得心里又是安慰,又是痛苦。月亮儿却是认得那笛声的,她知道下界的那位少年,又在想她了。她凝神听了一会,不觉潸然泪下,便对西风说道,“你听呀!这个叫唤是何等的凄怨呵!那吹笛的是一位高尚的少年,他正想着我呢。我此时若不快去伴慰他的寂寞,恐怕他又要被尘世的毒气所熏染了;你说我还能忍心不去吗?”
西风虽然舍不得月亮儿,但也不便阻止她,只得问道:“你此去约须几时才得回来呢?”月亮儿道:“此刻世上的人们,因为天气初凉,尘氛渐减,所以想我去的心,比往常更为恳切。我此去或者有一二十天的担搁,或者更久些,也说不定。”他们正说着,那笛声吹得更加悲切了。月亮儿此时也顾不得西风的恋恋和抱怨——其实她又何尝舍得他——匆匆的说了一声“再会”,径自去了。
西风心里纳闷,又觉得有些寂寞,便把两手抱着头,倒在一株桂花树的根边睡着了。却不提防那一群的兄弟姊妹们,因为找不到月亮儿,又把他吵醒。
于是西风便对他们说道:“月亮儿不见了,也是常事,你们又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呢?”他们答道:“是呵,往常她不见了,倒也没有什么要紧,可是这一次却是很不幸呀:因为我们正想去聚集了这谷中的居民,做一个迎秋大会;月亮儿是这谷里的头等角色,少了她,我们这个会还做得成吗?”
西风见他们着急得可怜,便把月亮儿临走时的一番话,告诉了他们,并且说道,“她此去既有一二十天的担搁,你们何不趁此也到下界去游玩游玩呢?”
这一句话却把他们提醒了,只见那薄云向那淡黄的蝴蝶,招了一招手儿,立刻就不见了。桂花树边,山石底下的秋虫,也爬了出来,吱吱的叫着,往谷外跳去。涧里的秋水,看见大家行动,忍不住也骨都骨都的向着下界奔流。只有那些红叶们,虽然竭力的挣扎,要想同他们飞去,却终是飞不起来。他们只得央求西风,来把他们送一送;但是西风说道,“那下界的人恨着我哩,我也与他们清浊异气,有些不愿去。诸位请自便罢,恕不奉送了。”西风一面说着,一面带着一肚子的愁思,向他所住的芙蓉穴走去。
那穴里有几百株芙蓉,此时开得正盛。芙蓉林里有一张石床,床的四周栽着菊花和秋海棠,床上却厚厚的铺了一层丹桂花。他们看见西风回来了,便一个个放出他的幽香来欢迎他。西风很无聊的在那石床上躺了下来,仰首望去,只见天高气清,明星灿烂,只独少了一个月亮儿。西风思念了一阵,不觉朦胧睡去;忽见月亮儿在云里探出头来,向他微笑。西风心里喜欢,却是说不出话来。但是,看呵!月亮儿已经降下来了。她把身子斜倚在一株梧桐树边,说道:“还不醒来吗,西风?世上的人想着你呢,尤其是一个少年女子;她说道:‘若没有西风,那还成什么秋天呢?就是那个月亮儿,也要带上三分俗气了。’听呵!听呵!她又在那里叫你了。”
西风此时已经醒了过来,当月亮儿说话时,他恍惚听见有一阵轻幽的歌声,从桂花香中透过来。他再听时,只听得唱道:
西风兮西风,
为我吹绿叶兮使成黄;
西风兮西风,
为我驱去盛夏之繁光,
为我澄清秋水兮,
为我吹来薜荔之幽香。
红尘混浊不可以居兮,
仰高天而怅望;
愿身为自由之鸟兮,
旁云雾而翱翔;
愿身为凄冷之西风兮,
携魂梦以回故乡。
西风觉得这个歌声,和上次的笛声一样,竟把他深藏心底的哀怨欢乐,一一的叫了出来;而且这个歌声的力量,似乎比那笛声还要利害些。此时他竟把月亮儿都忘了,兀自呆呆的听着。隔了好一会,他才记起了月亮儿,但是她已经不见了,只有那歌声的余韵,还在他的心中缠着。
此时西风对于下界的厌恶心,不觉已变为思慕心。他暗想道:“我已经有好几年不曾到下界去了,容许人们对于我的观念,已经改变了罢。我何不再去走一趟呢?又好看看月亮儿,又好认识认识那位古怪的女子。”但他忽然又想到了红叶们方才对他的要求,和他自己的拒绝,不觉有点不好意思,他对自己说道:“我该用些什么话来对付他们呢?”
他一路想着,不觉已经走出了他的芙蓉穴。忽见穴的两旁,站满了红黄的落叶。他们正向穴口观望,悲嗟叹息。此时见西风走了出来,不觉齐声欢呼,一拥上前,把他围住,苦苦的要求他,仍把他们带到下界去。
西风见了这个情形,又惊又喜,便立刻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只听得呼吼一声,霎时间,红叶与黄叶,漫空弥谷,蹁跹回翔,转展的直向下界飞去了。
西风把叶儿们送到了人间,正在徘徊观望,想去找找月亮儿,忽见方才从红枫谷里流下的涧水,正停住在一个田畔,凝思不动。他看见了西风,不觉喜逐颜开,对西风道:
“西风哥,你看我可笑不可笑呢?我自从到了下界之后,竟停住不能再流了。你肯把我推动一下吗?”
西风于是走近涧边,只把那涧水轻轻的一推,说也奇怪,那秋水便如复活了一样,跳跃欢欣,奔流向大河去了。
但西风因心中挂念着月亮儿,此时不免又抬头向天上张望。猛然间,只见那从红枫谷里飞下来的白云,正呆呆的挂在半天里,愁眉不展的在那里发急呢。
“怎么!”西风不觉好笑的发问,“你也不中用了吗?”
白云涨红了脸,迟疑了半晌,才答道:“惭愧惭愧!我们红枫谷里的居民,除了蝴蝶之外,一到下界,便都像了这里的人民,成为废物了。”
于是西风纵身一跃,腾入了白云深处,他向白云吹了一口气。只见纤云片片,轻盈皎洁,立刻荡漾于青天碧山之间,回复了他们活泼的原状。
西风叹了一口气,便在一座满挂薜荔的岩下,坐了下来。他此时不暇再想那少女和月亮儿了,他只觉得白云红叶们的可怜;他的心竟为着他的没有自主能力的同伴,充满了无限的悲哀。
他正这么的感慨着,忽听得月亮儿的声音,在他的背后说道:
“西风西风!你怎么忘了那个少女呢?”
西风抬头看时,只见月亮儿正露着半个面孔,在一个梧桐树枝上,向他窥看。她又说道:
“那位少女正在哭泣呢,我们去罢!”
于是西风站了起来,携了月亮儿的手,径向那位少女的住处走去。
“呵,呵!这个牢笼!”他们走近少女时,只听得她这样的悲叹。“我不能再忍了,西风,西风,来把我吹了去罢!”
西风和月亮儿走到少女的跟前,说道:“姑娘为何这般伤心呀!西风来了呵!”
少女听得西风到了,不觉挥涕欲笑。她向他们两个上下打量了一会,说道:
“听说你们都是从红枫谷中来的,真的吗?”
他们点点头。
那少女又道:“听说红枫谷中十分美丽,十分自由,也是真的吗?”
月亮儿道:“不错,是真的。我们的谷里,冬天有白雪,春天有红花,夏天更是绿树成荫,鲜明圆润。但谷中最可爱的时候,却要算是秋天了。”
西风忍不住插嘴说道:“那秋天的红枫谷呵!秋天如镜,秋花缤纷,山果累累,点缀着幽山旷野。蝴蝶儿,黄叶儿,红叶儿,他们终日的蹁跹飞舞。……”
那少女便问道:“你们便住在这些地方吗?”
西风指着月亮儿道:“她住的地方叫做桂宫,我住的是一个芙蓉穴,蝴蝶和秋虫儿住的地方叫做蓼花塘,涧水儿的家是在薜荔谷,红叶和黄叶的家在野菊圃。这些地方都是属于红枫谷的,独有那白云是随处翱翔,不拘拘于一个地方。”
那少女听了,不觉浑身颤动,和触了电气一般,她含泪说道:“阿呀,这就是我的老家呵!我日夜所梦想的,便是这个地方,却不料它就是你们的红枫谷。”于是她便央求他们,把她带回那个谷里去。
西风不忍拒绝她的苦求,只得答应了。月亮儿因为她在下界的责任,还不曾完结,只得让西风同了少女先去。
此时西风就对少女说道:“你愿化成像我一样的气质呢,还是愿意保存了你原有的形状,预备重回故乡?”
那少女道:“自然愿化为像你一样的气质,因为除了红枫谷,我还有什么故乡呀!”
于是西风便把那位少女化成和自己一样的气质,携着她的手,慢慢的腾到红枫谷中来。那位久受尘世束缚的少女,此刻忽然化为轻微的气质,不觉乐得手舞足蹈。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但觉得天空地阔,四无阻碍,飘飘逸逸,如笼鸟还林,涸鱼得水,好不自在。西风也明白少女的情绪,他不禁叹道:“想不到那下界地方,是这样的缺乏自由和美丽呵!”
从此以后,那少女便在红枫谷里住下。她终日与谷中的居民嬉戏,真好像回到了自己的老家一样。居民之中,她最喜欢的,除了西风以外,却要算是那枫树上的叶儿了。她觉得他们是秋光的最好代表,凡是秋天的声音颜色,诗情梦境,都很完全的藏在那长不盈寸的小小红叶之中。她有时和他们在空山之中,扑飞赛跑;有时把他们携回卧室,插入瓶中,放入杯里,挂在壁间,藏在床内。她常笑对她的朋友说道:“看呵,这么多的枫叶!我差不多要做这个谷里的王后了!”
她又喜欢在那暮色苍茫,万籁悄寂的时候,独坐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看苹果一个个的从树上落下,落到那铺满了野菊花的地上去。谷内的松鼠很多,起初他们是很怕她的,但不久也就和她相熟了;他们常常抱着偷来的榛子儿,走到她的面前来,对着她剥食。那块石头的右边,是一条小涧,涧边开着许多木芙蓉,有红的,也有白的;他们常映着那淡弱的夕阳,在水中荡漾。那少女置身在这样丰盛清丽的秋色之中,常常忘了时刻;直待到那涧水里的芙蓉影子,渐渐成为模糊一团,星光渐渐在水面上闪铄起来,她才恍然于夜色已深,只得怏怏的回家睡觉。
西风自从经过了这一件事,也由一个厌世者变为一个悯世者了。他见那少女在谷中那样的快乐,不觉被她感动得几乎下泪。他此时才明白,他自己是怎样的一个自由使者,怎样的一个幸福的贡献者了。他知道下界的人民,是十分需要他的帮助的,于是他便年年到下界去一次,给他们带一点自由和美感去。有时他遇着了深厌尘世的人,他便径把他们带到红枫谷里来,叫他们去过和那少女一样的美丽生活。
这是为什么每年到了秋天,西风便来拜访我们的原因,因为在不曾遇到那位要求自由的少女以前,他是不常到我们这个下界来的。
一九二四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