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哥哥的父亲是景妹妹的舅父。孟哥哥和景妹妹虽是表兄妹,却比亲生的兄妹还要亲热些。他们彼此的家又离得很近,所以景妹妹常常跟了她的母亲到外婆家去,和孟哥哥玩耍。他们从两三岁时,便一同玩耍,现在已是四五年的老朋友了。那外婆家除了孟哥哥之外,还有一个表姐,一个表兄,一个表弟。表姊是大了,表弟又太小,只有那个表兄山哥哥,和孟哥哥的年纪差不多。但山哥哥和景妹妹的交情却很不好,他又时时要和孟哥哥打架,所以孟哥哥和景妹妹就联了盟去抵抗他。
孟哥哥的家里有一个大花园,花园后面,还有一个更大的菜园。景妹妹每到外婆家去的时候,孟哥哥是一定要同她到后园的池塘边去钓鱼的。钓鱼的竿子和钩子,一共有两份,都是孟哥哥历年来辛苦经营所得的。景妹妹要来的时候,孟哥哥必要先去捉了许多虫子和苍蝇,预备来做鱼饵。他做此事的时候,免不得要求山哥哥的帮助。山哥哥比他还大一岁,比他要狡猾些。他看见孟弟弟去捉苍蝇就知道景妹妹要来了。他也不去说穿他。等到明天,或是当日的下午,景妹妹果然来了。孟哥哥趁着无人看见的时候,就把她悄悄的叫到后园的池塘边去钓鱼。山哥哥也悄悄的跟了去,蹲在他们背后的一个假山底下。等他们差不多要钓着鱼的时候,他就大叫一声,跳出假山来,把孟哥哥的鱼竿抢在手里,又把一只手按住了景妹妹的竿子,不许她再钓。
山哥哥这样的行为,也不止一次了,景妹妹因此常常哭了回去。孟哥哥见鱼钓不成,景妹妹又哭了回去,就抢起景妹妹钓鱼的竿子,向着山哥哥打去。他们两个常常打得拖泥带水,有时还要打破头皮,流出血来。回去的时候,孟哥哥至少要挨一顿骂,有时还要挨打。但山哥哥的妈——就是孟哥哥的伯母——是从来不打她的儿子的,有时她看见她儿子那种泥水满身的情形,还要说几句不大好听的话,给孟哥哥的妈听。
史姑奶奶看得明白,也就不大愿意把女儿带回娘家去。她又常常对景儿说,“现在你还小哪,再过几年,你也不应该常常同孟哥哥在一块玩耍了。”但景儿却不大懂得她妈的意思。她不明白为什么再过几年就不好同孟哥哥在一块玩耍。他们俩不是已经约好,再过几年还要在一块学做诗吗?是的,再过几年之后,孟哥哥就要做李太白,景妹妹做杜甫,还有那孟哥哥的小弟弟做王维。他们常常觉得,在他们所读的诗人中,李太白是大哥哥,杜甫是老二,王维是排行第三,所以他们也按着这个次序排去。景妹妹和孟哥哥又曾经约好,在做诗的时候,孟哥哥还要学着李太白饮酒,但景妹妹是不饮酒的。除了饮酒做诗之外,他们将来长大了,还要一同到外国去读书。因为孟哥哥常告诉她,他的父亲是要送他到外国去读书的,那时她也得去。但为什么她的母亲要说,再过几年她就不能同孟哥哥在一块玩耍呢?她想了好久,忽然大悟道,“是了,是了,将来大了,大家要读书做诗,那还得空闲玩耍吗?”
因为山哥哥的缘故,孟哥哥和景妹妹玩耍的地方,就由史家移到黄家来了。黄家就是景妹妹自己的家,那里也有一个花园。它虽然没有史家的花园那样大,却要精致些。那花园里的兰草很多,每到春天的时候,景妹妹常常要引了孟哥哥去寻兰草。她没有兄弟,只有两个小妹妹,她有时也同了她们两人和孟哥哥一同玩耍。但那两岁的小妹妹,时时要跌跤;四岁半的妹妹,有时又要和她争兰草。所以她仍旧喜欢瞒了一切人们,同孟哥哥两个人躲在园里玩耍。
但他们都渐渐的大起来了。到了孟哥哥九岁的那年——此时景妹妹也差不多要八岁了——他父亲就不大许他出外去,但成天成月的把他关在书房里读书。景妹妹也在家读书。有一天,她忽然觉得要做诗。她做了半天,居然写出了一首八句的五言诗。但她是不懂得用韵的,不知道这能不能算诗。诗中的意思是说:“兰草快要发芽了,可惜孟哥哥不能来同她一块玩耍,不知道这首诗能够叫他来吗?”但她应该怎样的把这诗送去呢?她觉得这首诗实在做得太坏了,除了孟哥哥之外,第二个人看了是一定要笑她的。就是她的母亲看了,恐怕也要笑的。但孟哥哥终究也不曾看见这首诗,因为后来他来了,她又忽然不愿意给他看,索性把那首诗撕碎了。
有一天,景儿正同了她的二妹妹在花园的石缝里找笋芽子,忽然看见孟哥哥走了进来。她已经差不多有一个半月不曾看见他了,此次见了他,反觉得有些生疏。倒是她的二妹叫着说道:“孟哥哥,你来得正好。笋芽儿已经出来了,姊姊找到了三个,我只找到了一个;现在要到那边去找了,你来帮着我找罢。”
景妹妹道:“孟哥哥找到的,要算他自己的,不能算是你的。是不是,孟哥哥?”
但今天孟哥哥的神气很是奇怪。他好像大人一样,很庄重的看着她们,却不像先前那样的活泼有孩子气了。她们说话的时候,他微微的笑着,一面就走到景妹妹身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隔了一会,他才开口说道:“我要到云南去了。云南是蛮子住的地方,远得很哩。妈妈说再过十几天就要动身了,今天是来给姑母辞行的。”
景妹妹听了心里不高兴,说道:“你去了就回来的吗?”
孟哥哥道:“妈妈说,爹爹是去做官的,要隔好多好多年才得回来呢。”
景妹妹此时也像孟哥哥一样,忽然变了一个大人,也不笑了,也不去找笋芽儿了,只呆呆的向天外看着。那二妹看见他们那个样子,一个人没趣,也就不再去找笋芽儿,另自去寻她的小妹妹玩耍去了。
隔了一会,景妹妹又问道:“云南在那里呢?你是不是坐轿子去的?”
孟哥哥笑道:“你又说傻话了。爹爹说到云南去要过海呢。过了海,还要坐车子。那里是蛮子住的地方,我也要去做蛮子了。你也要去吗?”
景妹妹心里想去,就问道:“我的妈妈也去吗?”
孟哥哥摇了摇头,慢慢的说道:“姑母若是要去,妈为什么又来辞行呢?我想姑母是不去的。”
景妹妹道:“那我也不去了。”
孟哥哥道:“我去,你也不去吗?你不和我好了!”
景妹妹觉得这句话的冤枉,是生平不曾受过的,不觉哭了。孟哥哥也堵着嘴不言语。但不久他们又和好了。他们彼此约好,他到了云南,他先写一封信给她,然后她再写信给他。她须称他做“孟兄大人”;但他是她的哥哥,不该称她做“大人”,但写“景妹妹如见”好了。她若是做了诗,也要寄给他看,但他们的信和诗,看了之后,都是要撕去的。她又和他约定,彼此应该常常这样的通信,直等到他大了,做了官,她才不给他写信,因为那时他已经是成人了,不要和她小孩子做朋友了。孟哥哥说她又说傻话了,她不是也要成人的吗?但她总不能信,她自己真的也能变成一个大人。
隔了半个月,孟哥哥果然跟了他的爹爹妈妈到云南去了。自此以后,景儿便一心一意的等他的来信。她此时又做了好几首诗,只盼望孟哥哥的信来了,她就好把这些诗给他寄去。
但那封信终不见到来。隔了一年,她的舅舅回来了,但舅母和孟哥哥却不曾同来。她的舅舅向来是很喜欢她的,此次见了她,更加夸奖,说她比孟哥哥还要聪明呢。他又笑着告诉她,现在孟哥哥已经会说云南话了,他已经成为一个蛮子了。他的老师也是云南人,读起书来很不好听。她听了不大喜欢,心里想道:“孟哥哥如果变了蛮子,不知道他还能同我玩耍吗?”她又很想问问舅舅,为什么孟哥哥不给他写信。但她又不知道,他们两人约好写信的一件事体,该不该告诉舅舅。他很悔不曾预先和孟哥哥商量妥当,现在不如还是不问罢。
又隔了约有一年光景,景儿已是十一岁了。有一天,她正同了她的两个妹妹在后院子里捉麻雀,忽然听见她的舅舅的声音,在她妈的房里说话。她再留神一听,可不是她的舅舅吗?原来他又从云南回来看她的外婆了。她喜欢极了,放下了捉麻雀的家具,就向她母亲的房里奔去,但她跑到房门口一看,又看呆了,只见她的舅舅一点笑容也没有,两个眼睛还有些红呢。她的母亲也用手帕在那里揩眼睛,口里说道:“现在葬在那里呢?”但她此时忽然看见景儿立在门口,就改口说道:“你为什么不去念书呀?等一会再来罢。”
她的舅舅此时也看见她了,他勉强放出笑容来对她招招手。她却不敢即去,只把眼睛望着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才说道:“舅舅叫你呢,进来罢。”
她很害怕地走到她舅舅的身边,却不敢像从前那样撒娇撒痴了。他拉了她的手说道:“你还记得孟哥哥吗?”
她还不曾回答,她的母亲急说道:“二哥,慢一点罢,她的嘴快得很呢,仔细她去向外婆说呵!”
她的舅舅道:“不妨事。”他又问她道:“你还记得同你玩耍的那个孟哥哥吗?”
她把头点了一点。
她的舅舅道:“孟哥哥是不能再回来的了。他已经睡在云南的一个荒山里了。他死了。”
景儿听了这句话,放了她舅舅的手,就向她自己的小房里跑去。那心里却像有一根铁丝在那里抽着,说不出的难过。从前有一次,她的簇新的皮球被山哥哥丢到池塘里去了,她心里似乎也曾这样痛过;又有一次,她心爱的黄雀儿被猫吃了,她心里也曾像有一根铁丝抽着。但今天的心痛,比了上两次的更为厉害,她又觉得头里昏昏的像在做梦,连哭也哭不出来了。正在这时,她忽听见她母亲的声音在门外叫道:“景儿,景儿,你在做什么呀?舅舅叫你呢。”她被她的母亲这么的一叫,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正哭着,只觉得她的母亲已经走到她的身边,对她说道:“莫哭莫哭,哭了人家就要笑你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替她擦着眼泪;又说道:“你心里觉得不好过,就在床上睡一觉罢,也不必来见舅舅了。”她说完了,就把门替景儿关上,自己走了出去。
景儿见她的母亲走了,心里想道:“为什么我心里觉得要哭,也不能哭呢?”但她母亲的话是不会错的,她也就忍着声不敢再哭了。她又忽然悟道:“怪不得孟哥哥不给我写信呢。”于是她又想起她的诗来了。她立刻把它们从抽屉中取了出来,撕得粉碎。但她却更加伤心起来。想起山哥哥欺负她的时候,孟哥哥是怎样的帮她呵!他们同着钓鱼,同着找兰草,同着玩耍,是何等的快乐呵!但慢慢的她又自己安慰自己道:“孟哥哥大了,也就不同我在一块玩耍了。那时他做了官,还肯钓鱼吗?”她虽然这样想,但那个孟哥哥的影子,和他们俩玩耍时的情形,却总不能离开她的眼帘。
自此以后,景儿就常常喜欢闭了眼睛,去悬想那个孟哥哥睡着的荒山。那荒山里不知道可有河吗?若是有河,孟哥哥又要一个人去钓鱼了。她又悬想她自己也在那荒山中,和先前一样,同着孟哥哥玩耍。这个悬想,慢慢的就成为她最喜欢的玩意儿。她尤其喜欢在暮色苍茫中,这样的想着;因为那时那个悬想的境界,更容易实现出来;因为在那苍灰的天色中,孟哥哥的影子,更容易走到她的面前来,孟哥哥的说话笑声,也更可以听得清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