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口到成都尽管只有大约一千里的路程,却花了我五十多天。整个旅程大致如下:
1.乘蒸汽机船从汉口到宜昌,我不记得花了几天。
2.乘大船从宜昌到万县,大约四周。这是旅途中最危险的一段,要通过很多激流峡谷,每年都有不少船在此遇难。
3.乘轿从万县到成都,十四五天。这段路在群山中穿行,但当时时局太平,土匪罕见,唯一的危险是从轿子里跌下山崖,但这种事很少发生。
虽然我不记得某些部分具体花了几天,但记得从上海到成都总共花了整整五十七天。
我带了三舅的一个江苏旧仆一直走到宜昌,在那儿我父亲的一个仆人会在父亲的一个朋友家等我,给我补充旅费。所以我到了宜昌,在一个小客店的黑暗房间里住下后,马上派那个江苏仆人去打听另外那个仆人的消息。可是让我惊讶和失望的是,那个仆人还没到!
那个江苏仆人立即变得无礼起来。他先在我房间靠门的地方找了张板凳坐下,这是一个中国仆人根本不该做的。接着他开始用一种让我起疑的口气说话,但我作出不在意的平静神态。
他带着威胁的口吻说:“你父亲那个带钱来的仆人现在在哪里?”
我说:“他当然马上就到了。”
“哈哈!”那个仆人狞笑着:“你肯定他会来吗?我看不会。要是他不来,你打算怎么办?我可不会一直陪你到成都。我现在就要你给我工钱、小费、和我回去的旅费!”
幸好我在四处流浪的四年里了解了人性的很多方面,所以我猜到那个仆人威胁我的主要动机是榨取更多的钱。我对他说:“我父亲在宜昌有一个朋友,有必要的话我可以请他帮忙。至于你的工钱和小费,我会尽可能多给。难道你不能等到明天吗?”他说:“好吧,我就等到明天。要是你的仆人还不来,我可要看着办了!”威胁完之后,他粗鲁地离开房间,嘭地一声撞上门。
那天晚上我心事忡忡无法入睡。天亮的时候,客店的佣人带进来一个男人,规规矩矩地给我行了主仆之礼。我这才知道自己得救了,因为他正是我父亲的仆人,因为他的诚实能干,母亲亲自挑选他来办这件事。他给我带来一百两银子,这对支付以下的旅费绰绰有余(那时候在江苏那样的地方用墨西哥银元计钱,但在四川那样的地方钱还是以银两计算,一两银子大约相当于1.40墨西哥银元。)
那个江苏仆人一看见这个仆人来了立刻又谦卑起来,他站着而不是坐着求我给他小费和回去的旅费时慷慨一些。我给了他我能给的,他满足了,但临走时又说:“请给你舅舅写封信,说我又能干又忠心。能干又忠心,你懂吗?我需要他保荐一个新的差事。”
因为我不希望和这个糟糕的人多费口舌,我就照办了。但他一走,我马上给舅舅另外写信,告诉他那个仆人在我自己的仆人来之前对我的威胁,以及他怎么强迫我给他写了他带回去的那封信。当这个仆人去见舅舅的时候,他既没听到好话也没得到保荐,因为我的信比他先到了!
因为我们只有两个人,没必要租一整条船,所以我只租了一条有官方允许、因而享受很多特权的货船的后舱。因为父亲当时已经是一县之长,船上升起这样的旗子:“重庆衙门陈氏宝眷”,虽然“宝眷”只包括一个小辈和一个仆人!
装货时,我注意到船主把一些物品放在我的小舱的床下。当我问起那是什么东西时,船主和他母亲悄声说那些货他们没有申报,因为这个船舱里住着官员内眷,那些货就不会被检查发现。我不知道那些货到底是什么,但我十分厌恶这种利用父亲官衔欺骗的行为。
开船以前有请求河神保佑这个危险旅程平安的一系列仪式,庄严肃穆,给人深刻的印象。中国人自古就有“蜀道难”的说法,而这其中最危险的正是从宜昌到万县我要走的那条路。那些带着漩涡的激流非常危险,要是没有一个经验丰富的掌舵人,船只很容易就会被吞没。每次我们经过激流,所有旅客和船主的家人都得上岸步行,直到船顺利通过激流才能回船。每次船通过激流,都会有一些临时的纤夫等着用自己的劳力换取几文饭钱。要是那个激流特别危险,纤夫的数目可能会有上百人。因为我热爱自然,我很喜欢走在又湿又滑的江岸边,为我在当地人中引起的惊讶感到很好笑。他们开始叫我:“外国女孩”,“下江来的女学生”,这种称呼对当时的四川人来说相当于一个美国清教徒牧师耳中的“从苏联来的女同志”!
峡谷代表另一种危险。因为这些峡谷的山崖几乎是垂直的,如果船错过了峡谷中几个有限的停泊地就根本无法落锚,所以船主从不冒险。只有风向顺利船才起航,以便在天黑前到达停泊地。要是风向不顺,船只能原地不动“等风”。一条船常常要等一个月风。幸好我坐船时风向好,我们的船顺利地沿江而上。
我们花了三四天才通过巫峡,现在蒸汽机船只需要一天。我们的船停泊在巫峡的一个晚上,我想起这两句话:“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这真切地描绘了这样一个夜晚一个人感觉到的无端的孤独:猿猴在高不可攀的悬崖上啼叫,神秘的水声激激从床下流过,你会如入地球以外的无人之境。
船通过巫峡后,船主和他的家人,包括他的母亲、妻子和两个姐妹都上了岸,因为他们到家了。他们不在时,我的仆人告诉我船主常常在晚上我睡觉后到我的船舱来,拿走了我行李中的很多东西。我检查了行李,发现所有的水果罐头、鱼干和肉干、糖果和几件衣服都被偷走了。晚上船主和他的家人回来后,我向他们提出这个问题,告诉他们不经过允许别到我的船舱来。船主什么都没说,但他母亲,一个有鸦片瘾的凶恶的女人,开始破口大骂,吓得我的仆人瑟瑟发抖,以为她要动手杀我。
起初我有点害怕,只管让她发作。后来她大概觉得我太小不会知道怎么办才好,变得越来越过分。最后我气得满脸通红,但忍着气只说:“既然如此,我最好现在就离开这条船。可是我会向宜昌衙门报告你藏在我床下的走私品。你们会被赶出扬子江,赶出四川,再也不能在这里做生意!”
听了这些话,那个老妇人显然吃了一惊,她立刻从一条狂吠的狗变成了一只可怜的动物。她求我留下,答应只要我不报官,她再也不敢对我无礼了。像任何初尝意料之外的胜利的年轻人一样,我突然觉得自己十分了不起,对她的眼泪无动于衷,坚持要马上离开。我的仆人轻声提醒我这样做不明智,因为在这里走陆路很难,而这样一个小地方也不会有别的船可以载我。
看到他们的恳求和眼泪没有用,船上人去跟他们从宜昌开始同行的邻船,请来那条船上年长的船主请求我留下。那时候我已经决定不走了,所以我趁机答应有条件地留下。“我会保证他们好好待你,小姐,”那个老人说,“如果他们不那样做,你可以让你的仆人到我船上来报告,我们要一起同行到万县。”我船上的人齐声说:“当然,当然,谁那么大胆敢对县太爷的小姐无礼?”
于是我留下了。从那天起直到旅程结束,他们待我像公主一样。我吃的东西大大改善了,再没有偷窃事件发生。没有人不经过允许到我的船舱来。船上人也不再瞪着我在背后窃窃私语,而是用当地的笑话和故事逗我开心,因此我不久就开始真正享受我的旅途生活,甚至慢慢喜欢这些人。
但从应付船上人和那个在宜昌威胁我的男仆的经历中我也学到了很好的经验,即,永远别在一条狂吠的狗面前示弱,保持坚决自信的态度,仿佛你是他们的女王,那样他们威胁的危险决不会真的实现。就这样我学会了无畏,在人生道路上凭着这个武器独行多年,我还没碰到带来真正灾难的威胁。
我们在万县离船上岸,我在一家小客店休息一天,我的男仆正举去雇轿夫和苦力。我的行李包括两个轻的竹篮,里面放着我的衣物和书本,可以像箱子那样盖起来;一个不盖的篮里面放着食物和其他零碎;还有一卷铺盖。这些行李一个苦力用竹竿挑着走正好。正举又雇了一台两人抬的轿子和一台三人抬的轿子。我坐三人抬的轿子,正举因为是仆人坐两人抬的轿子。另外还有个苦力头目什么都不背,所以我们一行共九人。
从万县到成都的路是全省的主要干道,因为当时时局太平,没有人想过在这条行人频繁的路上会有什么危险。我们每天大约走一百里路,凌晨出发,傍晚在小客店投宿。那时候是冬天,小客店又冷又脏又不舒服。但整个旅程满足了我的冒险欲,所以我不在意其中不愉快的部分。
但是,在家乡流传的民间故事中,客人常常在这种客店被暗杀。这条路上据说有很多这样的“黑店”,有时候客人的尸体来不及掩埋,就藏在床下。虽然我庆幸自己不像有钱人,行李也很少,但我也不愿意冒险,特别是因为我总是一个人住,正举的房间离得很远。我知道我得自己处理这个问题,所以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点上蜡烛照照床下藏着什么。我心里又害怕又激动,但我咬紧牙关,住客店的十四天里每天都坚持这样做。结果当然证明关于“黑店”的传说都是无稽之谈。
到三峡以前我从没见过山,所以山中之行给了我内心向往的激动和新鲜的经历。山路常常又窄又陡,有一次我们花了两天时间才爬过了一座山峰,当地人把这叫做“转山”。多数时间我为眼前的奇特多变的风景快乐,但有时候看见轿夫踏着悬崖峭壁边冬雨淋湿的山路时,我的心脏都快停了。
就这样我们旅行了十四天。正举给我做的早餐和晚餐很好吃,但中餐我们都得在路边以做我们这样旅客的生意为生的乡村小饭店吃。每次我一进店,我就会被附近的女人和孩子围观。她们看我的天足,我不戴耳环的耳朵,我不擦粉的脸,和我不加装饰的衣服。她们会摇头窃窃私语说:“外国女孩”,“下江来的女学生”等等。有一些较胆大的会走近我摸我的手和衣服。还有人会问我从哪里来,我父亲做什么等等。当她们听说父亲是一个大地方的长官时,她们马上会摆出尊敬的态度,说:“原来她是个小姐!那她为什么穿这样的衣服,脚这样大,脸上一点粉都不擦?”
这样,我用五十七天时间走了一千里路。那时候蒸汽机船只到宜昌,坐飞机还是未知数。现在一个人可以花不到十天从上海坐蒸汽机船到重庆,再花两天从重庆坐长途汽车到成都,整个旅程只要十二天。坐飞机从汉口到成都九小时都不到。这是中国在交通方面的进步之一。
旅程的最后一天,我突然注意到我们走上了平原,一条宽广的地平线从历史名城成都所在的美丽峡谷中延伸开来。在一家小饭店吃过中餐后,我们继续出发。到成都我见到的第一件东西是城外的很多雕刻精美的牌坊,用来纪念守节的寡妇和母亲。冬日西下,金色的阳光斜照在广大的平原和平原上的牌坊上,把它们装点得分外美丽。
成都曾经是一个王国的都城,现在仍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之一,拥有很多历史遗迹。它有时候被称为“花城”,因为这里一年四季各种各样的鲜花盛开。但我不记得自己怎么进的它庄严巨大的城门。我只记得我的轿夫停在一栋大房子的门前。正举走下他的轿子,敲响大门,宣布道:“二小姐回家了!”
一群男仆人奔跑到大门口给我行礼,问候我说:“欢迎二小姐回家!您一路辛苦!”等等。同时,一些仆人跑进去告诉女仆人二小姐回家了。我被这些女仆人迎进大门。我看见她们身后跟着一些害羞而又好奇的孩子,很快我发现他们是我不在家时出生的弟弟妹妹。
我到晚上才见到办完公回家的父亲,但母亲在内堂等我。我给她磕完头(中国的习俗是孩子离开父母或重返时得给父母磕头,而不是像西方人那样拥抱接吻),她把我抱到膝头,这是一个母亲一般不对她年长的孩子作出的举动。她边哭边说:“孩子,你比我有福气。你还能见到母亲抱你,我再见不到我的母亲了。”这是因为外祖母在一年多以前去世了,我回家的时候母亲还带着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