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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芙蓉如面柳如眉(9)

母亲问他:“罗凯,你觉得丁小洛到底有什么地方好?”怎么解释呢?就说因为他喜欢丁小洛笑的声音吗?那其实也是不准确的。更重要的是:罗凯的妈妈不是那种你可以用这样的方式说话的妈妈。罗凯太清楚这个了。不是说母亲专横不讲道理,恰恰相反,她永远不会大声地呵斥罗凯,不会很粗暴地说:“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但是她耐心的微笑让你明白你的确是一个小孩子。最妙的是她温柔的眼神让你不由自主地替她辩护:不,这不是妈妈的错,妈妈不是故意要让你觉得害羞的。

罗凯惊醒的时候看见客厅里隐隐的灯光透过门缝传过来。事实上从医院回来的这些天里他总是惊醒。突然间惊醒的滋味并不好受,那是一种挣扎和眩晕的感觉。但是他不会对母亲说起这个。自从那件事以来,母亲已经非常小心翼翼了。她是那样焦灼——客厅里深夜残留的灯光就是证据。他不忍心再让她有什么负担——这太冠冕堂皇了吧,他嘲笑自己,说真的,母亲凄楚的眼神有时候让他心疼,更多的时候让他心生厌恶。在他偶尔尽情地放纵这种厌恶的时候他会想起父亲,不是想起,可以说是想念这个他曾经恨过的父亲。罗凯并没有意识到这想念其实是一种男人之间的同盟,尽管罗凯才十三岁,还有一双孩子气的眼睛。

往往是在深夜里这样的瞬间,他会想到小洛。然后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数绵羊。他的眼前真的出现了一片非常绿,绿得就像颜料的旷野,一只又一只的绵羊从他眼前顺从地走过去。这种漫无止境的顺从让人抓狂。然后他看见小洛,小洛远远地出现在旷野的另一端,努力地朝羊群的方向奔跑着。这一下他又是完全忘了他刚刚数过的数目。他告诉自己他会习惯的,会慢慢地把小洛变成一个内心深处的回忆,一个不大能和自己的喜怒哀乐直接挂钩的回忆。必须这样,他在黑暗中咬了咬牙,劫难把他变得心冷似铁。为什么不呢,他用被子蒙住头。——不过是为了应付生活。

“你给谁打电话?”母亲不动声色地说。

“给同学。”他在一夜之间学会了不动声色地撒谎。

“干什么?”母亲问。

“问数学作业。”他没有表情。

“自己的作业你为什么不自己写?”

“我又不是要问怎么写,我忘了该做那些题。”

“哪个同学?”母亲慢慢地脱外套。

他没有作声。

“哪个同学?”母亲换上了她的绣花拖鞋,一副很随意的样子,“你先去洗澡吧,你把那个同学的电话号码给我,我替你问——”

他默默地站起来,他说:“妈,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什么时候让人放心过?”她使用的是种调侃的语气。

“不管我是给哪个同学打电话,反正我现在是不可能再打给丁小洛了,你还怕什么?”

他转过身回他的房间,捅破一层心知肚明的窗户纸是件令人快乐的事情。

当徐至看到手机上那个陌生的号码时,头一个猜到的人就是罗凯。果然。语音信箱里的留言是个刚刚开始变声的孩子的声音:徐叔叔,我能不能见见你?但是话还没说完就挂断了。徐至把手机收起来,跟吧台里面的小睦说:“别给我放太多糖。”

是午夜时分,‘何日君再来’已经打烊。卷闸门全都放下来,店面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罐头。密闭的灯光中,咖啡香更浓郁了。小睦抬起头望着徐至,一笑:“以前我和芳姐就常常这样,她说打烊了以后的咖啡更好喝。”“嗯。”徐至点头,“因为人少的关系,我老是觉得,咖啡是样特别适合用来偷情的饮料。——至少比茶要合适。”

“你什么意思啊——”小睦脸居然红了。

“别误会,我知道你跟夏芳然是纯洁的革命感情。”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起诉芳姐?”小睦叹了口气。

“马上。”徐至简短地答。

“其实我直到今天也不相信芳姐真的杀了陆羽平。”

“不奇怪。”徐至说,“很多杀人犯的亲属都觉得杀人是别人的事儿,不会发生在自己家里人头上。”

“我就是喜欢你们警察说话的调调——够冷血。”小睦眨眨眼睛,“其实我初中毕业的时候也想去考警校来着,可是我的档案里有一个大过,一个留校察看——所以警校不要我。”

“给夏芳然这样的大美女打工比上警校有意思的多。”徐至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讽刺我。”小睦抓了一把咖啡豆在手上,像玩鹅卵石一样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滑落,“我刚才想说——我原来一直以为,芳姐不是那种会为了另外一个女人杀自己男朋友的人。何况,赵小雪那个女人跟芳姐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

“那你觉得赵小雪是哪个重量级,夏芳然又是哪个?”

“我不喜欢赵小雪。”小睦皱了皱眉头,“她心机太重。外表上倒是很娴淑没错,平心而论也没什么坏心眼,可是其实骨子里特别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徐至点上了烟,“可是录口供的时候我倒觉得,赵小雪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

“小事聪明,大事来了以后就蠢得像头母牛。”小睦恶毒地笑了笑,“你没看见她偷偷摸摸写给芳姐的那封信——操,也就是没什么大脑的女人才干得出来这种事,她本来就是专门为那些没种的男人准备的好老婆。”

“这么说你很有种?”徐至笑了。

“至少我知道芳姐比她地道——这跟芳姐是不是美女没关系。”

“也就是因为这个,”徐至叹了口气,“要知道如果夏芳然没有出过事的话,她也不会那么不要命地抓着陆羽平不放。”

“不对。”小睦脸色很难看地把一个啤酒杯重重地顿了一下,“陆羽平死了活该。”然后他像是为了自己的语出惊人抱歉那般安静地笑笑,“他是自找的。你明白吗?他半年里天天可怜巴巴地跑来喝咖啡芳姐连正眼都没怎么瞧过他——后来倒好了,芳姐出了事情轮到他一时高兴跑来逞英雄了。靠,这可不是演电影,他还等着停机的那一天好跟赵小雪双宿双栖。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这种不知轻重的家伙——他保证还等着芳姐对他感激涕零呢。所以我说他死了活该。”

“我真庆幸警校没有收你。”徐至很认真地看着他。

“又讽刺我。”小睦低下头,去拿徐至面前喝空了的咖啡杯。

徐至就在这时在静静地说:“庄家睦,你是怎么知道赵小雪给夏芳然写过一封信的?是夏芳然给你看的吗?”

“不是。”小睦的脸色变了一下,“那封信是我在芳姐家门口的信箱里看见,然后把它拿走的。你知不知道,”小睦又开始眉飞色舞,“那天早上我到芳姐家去的时候,在小区外面的街上一个小吃馆里看见赵小雪,我还以为是我眼花看错了,结果我上楼以后还真的在信箱里看见一个白信封,当时我想妈的这个女人还真是低能,我就把那封信拿走了——”

“这件事情我们调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徐至紧紧地盯着小睦。

“这个——你们没有问我啊?”小睦做出一脸无辜的样子。

“我们调查陆羽平和赵小雪的事情的时候跟你说过,你要告诉我们任何你知道的细节——”

“那——那我当初一定是忘了这回事了。”

“庄家睦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可以逮捕你?”

“没那么夸张吧。”小睦瞪大了眼睛。

“那封信现在还在你家吗?”徐至深呼吸了一下。

“这个——应该还在,我找找吧,我这就去看看,我就住楼上,你等着我行吗?”小睦像个闯了祸的孩子那样急切地重复着:“让我想想,你让我想想——我记性不好。”

“你记性不好。”徐至微笑地看着这个抓耳挠腮的孩子,然后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然后他满意地欣赏着脸色惨白的小睦说:“上去拿吧,我等着你。”

徐至那句耳语的内容是:“你记性的确是不好。你连你认识孟蓝都忘了。”

夏芳然对徐至微微一笑:“除了我爸和小睦,我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来看我。”然后她说:“你还是穿制服的样子比较好看。”

“你的律师这两天来过了没有?”徐至问。

“来过了。”她有些漫不经心地笑笑,“没什么新鲜的,无非是想拿我惨不忍睹的脸打同情牌。”

“在这儿还——习惯吗?”话一出口徐至就意识到这是个蠢问题,于是他紧接着说:“我的意思是,这儿有没有人欺负你?”

“谢谢关心。”她轻轻地说,“我的律师说,因为我情况很特殊,申请取保候审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到底什么时候要起诉我?”

“给检查院的起诉意见书已经写好了,原本该今天递上去的,但是我没有递。”

“噢。”

“夏芳然,你为什么要承认你从来没做过的事?”

“我没做过什么?”

“你根本不知道陆羽平跟赵小雪的关系,对吗?你在审讯时候交待的作案动机根本就不成立。你没看那封信,那封信是被庄家睦那个臭小子拿走的,他还不知道他自己误了多大的事儿。”

“小睦。”夏芳然笑了,“那个孩子从一开始就只会给我惹麻烦。”

“那么,你是不是在审讯的那天才知道陆羽平跟——”

“当然不是。”夏芳然干脆地打断了他,“我的确是没有看那封信没错,可是陆羽平跟我说过有这么个女人。”

“你撒谎。”

“我没有。”

“别忘了审讯的时候你说你是看了这封信之后才开始策划,开始在网上买氰化钾的。”

“这有什么区别吗?”她叹着气,“我的意思其实是说我就是在知道他们俩的事情之后才这么做的。而且说起那封信的事儿——那天你的表现多精采啊,说得句句在理头头是道,弄得我都在怀疑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过那封信然后忘了——我这个人意志薄弱,你别忘了。”她娇声娇气地吐出“意志薄弱”这四个字,然后笑着说:“你很厉害啊警官,就像周星驰的电影里一样,真的是可以把死人说活呢。”

“有意思。”徐至说,“夏芳然,你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吗?”

沉默了片刻,他说:“我在救你。我知道你还有什么事情没说。夏芳然,如果你能信任我,告诉我你隐瞒的事情,这说不定会对你有利,可以给你争取一些机会——”

“太荒唐了吧。”她的手指缠绕着肩上的头发,她的戒指就像是一个蓝色的萤火虫那样在发丛中一闪一闪,“我什么都没有隐瞒。不是什么证据都齐了吗?总不至于你们认为有另外一个人杀了陆羽平,然后我为了袒护这个人把什么都担下来吧?这是八点档肥皂剧的情节。”

“好吧。但是我告诉你,我已经把那封信送去检验,我相信上面不会有你的指纹。三天以后,我还会来,你有三天的时间考虑。我们星期五见。”

“为什么你能这么肯定?”夏芳然静静地说,“你就这么自信?”

“有一个原因让我确定赵小雪和陆羽平的事情不会是你的动机。因为——”徐至笑了,“说真的这不是一个刑警该说的话。我看了赵小雪的那封信,通篇都是在求你,很委屈的语气,也是在用一种很低的姿态,用她肚子里的孩子跟你示威——我觉得陆羽平跟这样一个女孩子在一起——或者可以激怒一个喜欢言承旭的女大学生,一个爱看韩剧的家庭主妇,但是无论如何——只能让你失望,而不至于让你动杀人的念头。”

“你说错了。”墨镜和口罩后面的夏芳然笑靥如花,“我也挺喜欢看韩剧的。”

“也许。”徐至回答,“还有就是,庄家睦那小子说他特别想问你一个问题,可是不好意思。”

“这家伙又想干什么?”

“他想问你:杀人是什么滋味?”

“坏孩子。”夏芳然骂了一句,“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我小的时候跟我妈妈一起去过乡下,我外婆家养了好几头猪。在那以前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活的猪。觉得特别新鲜。我就每天有事没事就往猪圈那里跑,想看看它们。有一天我一边吃火腿肠,一边看那只小猪拱槽。然后我一不小心就把那根火腿肠掉进猪食槽里。结果那只小猪毫不犹豫地过来把它吃了,当时我还想这下糟了它吃的可是自己的同类。——我想也许杀人也有这个意思在里面。很可怕的一件事,但是发生的时候都是不知不觉的。”

徐至温暖地微笑了一下:“夏芳然,星期五见。”

丁小洛看见罗凯的时候,刹那间回忆起自己遇到夏老师的那一年。他经过丁小洛的课桌时碰掉了她的代数课本,然后他又折回来替她捡起来。他把课本放在她桌上,说:对不起。然后,很随意地微微一笑。那时候丁小洛那句:“没关系”已经在嘴边了,却硬是没有说出口。她只是在想:为什么他碰掉的不是自己的文具盒呢?这样的话里面的圆珠笔,橡皮,尺子会滚一地,他就得多捡一会儿,就可以让小洛多看看他啦。

对于小洛来说,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一闪而逝的念头。不是指小洛喜欢罗凯——这件事小洛是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的,小洛不像别的女孩子一样非得装矜持不可。只不过,小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她看到罗凯的时候,心里都有一种小心翼翼地感觉,很奇怪,小洛不知道,那其实是一种占有欲的雏形。只是小洛对于这种别人从小就习惯的欲望有些陌生罢了。小洛是不能像许缤纷她们那样——没错,就是小学时候的那个许缤纷,现在又跟小洛考到同一所中学了。许缤纷她们这些女孩子就做得到大声地在操场上喊:“罗凯——过来啊——”可是小洛就不行。小洛经常站在一边,一个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罗凯和那些漂亮活泼的女孩子们在一起的场景。小洛的心里是不嫉妒的,真的一点都不嫉妒。因为罗凯和那些女孩子们在一起的画面很漂亮,让小洛心生感动。体育课的时候,男生们的球踢进了练习双杠的女孩子们的队里,许缤纷总是灵巧敏捷地一跳,把那个球够到自己怀里,然后大声地说:“叫罗凯来拿——”大家全都“轰”地笑了,然后操场上扬起一片女孩子们喜悦的声音:“就是,就是,叫罗凯过来拿——”许缤纷喜欢罗凯,这在全班都不是秘密。

有时候会有一些女孩子打趣许缤纷:“许缤纷你不害羞——”但是其实谁都知道许缤纷是有资格不害羞的。初中女生许缤纷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小美人,而不再是小学时候那个傻傻的总是尖叫的小丫头了。只不过她依然颐指气使——当许缤纷美丽的大眼睛一眨,小嘴一撅的时候,班上就总是有男孩子帮许缤纷抬其实一点都不重的课桌,许缤纷不舒服的时候也总是有好几个男生争着送她回家——所以,当许缤纷公开地对罗凯表示好感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觉得要不了多久就可以看到班花班草出双入对的幸福局面了。那简直是理所当然的。小洛也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小洛也很期待看到罗凯和许缤纷在一起的样子——真的,那该是一个多美好的画面呢。就像日本漫画里的情侣一样精致得让旁人只想保护。

小洛只想看看罗凯。只想默默地盼望罗凯能在又一回经过她的课桌的时候把她的什么东西碰掉。这就够了。一想起罗凯,小洛心里就涌上来一种广袤的温柔,在这无边无际的温柔中,她却又清晰地问自己:是不是有一点怕罗凯呢?好像是的。可连话都没怎么说过的一个人,为什么要怕他呢,真丢脸啊。小洛当然没想到其实那就是爱。小洛只是一如既往地开心地甚至是没心没肺地过她的日子。上初中的丁小洛虽说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总是毫无顾忌地大声笑了,不过她永远是一副憨憨的样子。举例说吧,小洛她们的学校是寄宿制的中学,宿舍里她永远是给所有的舍友打开水的那一个。很简单,四个人一间的宿舍只有小洛有力气一次提着四个暖壶上三层楼——小洛依然是个胖胖的小姑娘,她觉得既然如此这对她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宿舍的阿姨每天早上都会笑着对拎着四个暖壶进进出出的小洛说:“小洛这么勤快的姑娘将来会找个好婆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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