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天上。
听机舱里有人叨咕:下面就是大理。我好奇地打开遮阳盖,炽热的阳光搜索着崇山峻岭,没有太多的特别,却揭起我古怪的想象,甚至固执地认为,那高妙的武功还在山涧飞行,姓段的王爷藏身某个洞穴,依然在演练他的六脉神剑和一阳指。
壹
2009年,给妻儿的新年礼物是远行的车票,在山水和久远的砖瓦间进行一个家庭的浪漫。
历史的真实和神话的虚幻垒积出的低纬高原上,站立着南诏的领地、段氏的江山。我立体地出动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完整地消化它,滇藏线攀爬着我久匿于心的欲望。
洞经古乐痒耳之时,愉悦迅速从一路颠簸的疲乏迷困中跳跃出来,点苍山竟有如此广泛的喜好,不但收藏浓郁的沱茶,娇贵的洱海,还有古典身段的城池以及在“苍山绿,洱海清,月亮白,山茶红,风摆杨柳枝,白雪映霞红”喻指的白族服饰中摇曳的万种风情。
正是如此,大理才有玉立于彩云之南的美丽,尽管它是血与火扎染的美。
贰
雪色的点苍山呵,死死搂抱着从前的那个大理国依然站立着的尊严,让中原、江南以至更远的地方来的人们还能找到一条回忆的路线。
我的一篇短文显然拎不起它的沉重,但我在终日不散的云霭里看到点苍山那副拒绝的模样,或许它的愿景只在于为人称道的“风花雪月”发酵出与世隔绝的恩爱与婉约,否则它不会有这样雄硕有力的臂膀。
当年南方丝路、茶马古道繁华起来的大理,冷兵器和火炮紊乱了它的体温。太多燃烧的痛,坍塌,其实天下所有痛的根源都在人心。大理纵然躲得深,只要有浮动的人心就有动荡。
因此,崇圣寺三塔的卓然挺秀在历史的废墟中凸显。周围庞大而富贵的建筑群被连佛门也不手软的战乱嚼碎,终于从历史的视线中消失。但三座高洁的塔不负彻照壁上“永镇山川”的使命,顽强地站立着,因为只有这样,大理就站立着。
这是历史的站立,文化的姿式,在挣扎中倔犟挺立的腰身。这是珍贵的站立,让我感受到傲岸是一种内心,蛰伏在茫茫大山的深处,包裹在皮囊里的强大是最重要的强大,正散发给每一颗冒然闯入的头颅。
叁
同样站立的还有大理古城的城门。它背靠点苍山面向洱海,像一个强壮的男人,警惕有可能破坏自在、恬静的一举一动。我注视着郭沫若先生手书的“大理”二字,这不是一位文学家的题字,而是身为历史学家的郭沫若对大理的敬重。
唐朝大军汹涌而至,洱海一改柔情的脸,怒不可遏地活吞了从长安来的元帅李宓,将盛世王朝的铠甲当乐器,尸首肥田。直到忽必烈革囊渡江,亲率十万之众,蒙古人的马蹄让大理的温度降至和漠北一样冰冷,这才结束大理在帝国枕边长久的鼾睡。
大概忽必烈也感慨这方民众宁折不弯的天性,竟没有沿袭蒙古人惯长的屠城,反而以怀柔相待。
我们敢笑夜郎,但决不敢轻视大理,反而对始终昂着项颈的蕞尔小国肃然起敬。
所以在阅读杜文秀时,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他的传承,不可欺弱,不必惧强,石头虽小,也能绊你一跤。又一个大理政权在清兵一次又一次折戟中与洪秀全的太平天国遥相呼应,不屑恶劣的处境,站立在高原上达十六年余,我们称杜文秀为云南英雄。
肆
大理古城的九巷十八街里,随时可以找到去古代的一个石板路口,我们的敬畏在棋盘式的街道上被悬挂为匾额或是叠加成青瓦的坡顶。
和滇池一样母性的洱海养出大理人的双重性格,一方面风景的独秀,蝴蝶泉曾经的翩翩舞姿和山茶花永恒的清香给了他们柔肠,另一方面频频的大地震,血腥的厮杀给了他们铁骨。
都说大理的风劲,常见有脚的风一拔接一拔穿巷走檐,不时踹下几片瓦,捽走零散的花叶。可大理不是草,古老而稳健的人文底盘,数千年的马桩扎得一丝不动,风和充沛的阳光是这块厚土长期且深刻的家教,从而大理站立起来的是它高贵的本性。
我忽然惜爱起司空见惯的大理石,似乎它深藏着这方水土的历史密码,顿时买了一块大理石砚,在湿漉的豫章我的书斋里研墨,拎着站立的毛笔,就会想起低纬的高原上叫过南诏和大理国的土地雄健的站立。
2012年3月13日于拾味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