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詹姆士·希尔顿提供了“香格里拉”这样一个迷人的暗示,刻于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十二月四日的“香格里”地名石碑在十多年前又一次站起时,丽江似乎成了人类社会一个必须的去向。
这里本住着一群衣着朴素的神仙,不沾染尘土,不过问世事,在东巴文字鸟兽鱼虫状的奇异象形中辛劳地活着,活在与我们不相干的另一个时空,仿佛不知有我们,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们的历史记录也是寥寥带过。这种忽视让它掩遮成远远躲在高原深处的秘密,哪怕金沙江在它境内也只是慌张地窥视而过。
世界的目光翻山越岭,终于浩浩荡荡地停留在这片纳西人的家园,似乎我们不再有远方。
贰
人类有一万个理由来这里,有一万张嘴为自己的行径辩解,因为神仙已石化成岧峣。
我随着熙熙攘攘的旅行团盲从地抵达丽江古城时,不甘如此草率地接触,甚至认定它是失散已久的一位朋友,于是借着春节长假拎着满心的亲昵再度探访。
这是一座自古就没有城墙的城市,据说世袭统治者姓“木”,他们不愿因墙而“困”或是对人心的一种天真,每一个人都可以轻易地闯进它不设防的心灵。
天真还表现这座古城的生存状态上。“条条街道见流水,家家门前有水流”,这里路水相依,巷渠相傍,像慵懒的肩膀自由地伸展,雨不见浆,晴不留灰。“三坊一照壁”式的民居不着一根钉,外拙内秀,随地势而筑就,杂而不乱。一座无森严、不规矩的城被水打扮得玲珑而深情,座座简便实用的木板桥、石桥将家家户户紧紧握成牢固的城,当我们的美丽习以为常地被大量修饰时,放弃雕凿的天真在中国地理的高处,闪烁着美的原神。
爱情若在这里歇一次脚,肯定撒满异香。
当纳西族青年男女约好穿上最漂亮的衣衫,带上最喜爱的物件,屡屡含笑殉情于玉龙雪山脚下时,天真无疑是他们精神的核子,顿时轰然成壮烈和悲痛,爱竟是如此勇敢,死竟是如此轻松。
殉情的陋俗已被现代文明清洗得无地可容,在感情都可以计时的快餐时代,它是一个遥远的值得怀念的名词,在纯洁、浪漫透出来的凄美里,我们不由自问:还有多少这样沉甸甸的爱情?
他们是氐羌族群的后裔,古称“么些”,左右他们思想的东巴文化、东巴教因此有了更为神秘的长影。也许这正是在还原美与文化的本相,丽江在无辜中让许多来自四面八方的俗人审视。
叁
当下的丽江给了繁忙世界一个闲情的梦幻空间。这是一些粗壮的手搭建起来的城市,谈不上伟岸,却出自内心;这是一座流动着平民文化的大研镇,谈不上高贵,却出自本真。汉文化的许多艺术形态被有心的丽江藏匿在大山的包裹中,我们一些文化的密码箱在乱世中遗失,在玩世中丢弃,竟在一个偏僻旮旯里意外找到了曾经的疏漏。
丽江带给我们的惊喜,高原景象氤氲成的纳西古乐中就有。汉魏梵乐和道教的洞经音乐让宗教可以竖耳聆听,唐宫里富贵的声音以及耳熟能详的宋词、元曲在起伏的旋律中苏醒,从岁月风霜中跋涉而来的音乐,让我们驾驭着时间的马,甘愿在宽阔的历史空间放纵自己的情感,迷失在遥远、诡秘的思维中。
银子和雪都在阳光下以耀眼的表现力抢夺我们顾不得疲倦的视线,我把自己当作纳西村寨的村民,安静且孤独地在陌生的面孔前行走时,却做不到从容。
地震放肆的袭扰练就了丽江的坚强,它给我们留下了一座记忆实体。
不同历史背景下的文化互为嫁接的时代,渗和使地域特征在疯狂地流失,一方水土养的不再是一方风情,本土文化在现代精神的辐射下变异。
人的生存力是无缝不入,生命线路与特定环境培育起来的文化线路并行于同一载体,必须尊重任何民族的文化理想,使我们还能追溯到一种纯粹。假设文化挺立于无界限、无区别的大同概念中,博物馆将沦为孤独的吊古之地。
肆
天真的丽江豁达奔放,没有遭遇太多兵燹,善待每一位杂居于此的人们,忘记了人是洪水、地震之外更可怕的敌手。每当我们以发现者自居而沾沾自喜时,背上就有一把急于挥砍的利刃。
玉龙雪山是丽江人的护佑大神,她清亮的眼神久久注视我们的侵入。虽然我们的心理倾向是完全健康的,实际上已是不良行为,为了某种满足、愉悦的到来肯定对它是伤害。
在玉龙雪山的目光中,我像犯错的孩子止不住发慌,现在的丽江因稀有而珍贵,却无法评估它的未来。
神交也许是做朋友最好的方式。
2012年12月16日晚于拾味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