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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黑曜石圈

A时位叙述

“全班四十个人,一人给你浪费一分钟,全班就一共给你浪费四十分钟,你说,你是不是在给集体抹黑?”

我低下头,把手心摊开,发现手心里真的多了一摊黑黑的粉末,我想抹这个字一定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动作,就偷偷地把手心往旁边的墙上一按。

一下子,整个教室的墙唰地全黑了,不光如此,所有的课桌椅日光灯水门汀窗门乃至铅笔橡皮粉笔头也都变成了黑色,黑板是早就黑得没影了。教室里原来有的阳光忽然都夺窗而逃,而外面的光线又没有一条敢进来,在这一片黑暗中,我发现我的同学们和那女老师以及我自己并没有变成黑色,我还是老样子,穿着蓝裤子白衬衫戴着红领巾,但他们却成了四十一个发光体,其中四十个是短的,排成一个方阵,一个是长的,立在方阵的前方,在这些发光体的亮光里,我看见自己穿着的是蓝裤子白衬衫戴着的是红领巾。

“老师,我真的给集体抹黑了,对不起。”说着,我跨出了教室,眼泪一朵一朵象水晶花在开放着,落在身后的水门汀上,清脆的碎裂声把黑暗勾得有声有色。

[回到主时位叙述]

B时位叙述

我头往左看,看着自己走出教室,想自己到底还是个小孩呢,没有注意到这黑只是抹到了那个集体上但并没有抹到那四十一个学生老师的身上,相反,他们还因为了你的抹黑行为而发光了。但我即使对自己说了自己也不会听明白,因为我和自己在年龄上差了二十岁。

然后我又把头往右看,看到一个老人在河边缝东西,他佝偻的身形投在地上的阴影是纵分成两半的,裂开的边缘线走势象小核桃被咬开后的样子。他很仔细地把穿着线的针扎入河水里,然后让针在水面下三厘米左右的深度穿行一个很短的距离,接着手形一翘把针头探出水面,再用另一个手捏住针体,把针给提出水面,最后把针交还给原先的那只手里,完成一个缝绕过程。

我看着他专心致志地缝了又缝,想这老人准是疯了。

可我怎么会二十年后会发疯呢?

但我无暇为这事考虑下去了,今天上午十点还有一个重要的程序要编制。

我站在人群里,再也不看任何地方了,只是把头定死在某个方位上,这个方位上还有很多人也在盯着,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在一个公交车的始发站上,等着95路空车的到来。

[回到主时位叙述]

C时位叙述

二十年前的我怎么会懂得现在的我呢?我保持着均匀的速度缝着河水,这样,配合上匀速流动的水流,我就能缝出整齐而漂亮的针线活。

事实上,不缝河水也可以缝其他比较好玩的东西,比如缝缝情绪或逻辑,但我老了,手脚已经不怎么灵便了,要对付河水这种有形的东西还行,可是要对付稀奇古怪的情绪或逻辑什么的,就不行了。

可惜,在我行的时候,比方二十年前的时候,却没有去做。

那时尽做些赚钱的事,管那叫白领奋斗,呵呵。

而二十年前的二十年前,我可在为集体而出走着呢。

[回到主时位叙述]

主时位叙述

今天早上醒来,发觉自己还是没有改变主意。

我一骨碌翻到音响前面,恶狠狠地把肥头大耳的巴赫给塞了进去,然后把功放拧到底,过了一会儿,管风琴以万驴齐鸣的阵势把屋子外面那个混混声音给压了下去,他唱他最近比较烦比较烦比较烦,可我知道真正觉得烦的人是不出声的就象快死的人是没气力喊要死了要死了的,所以我知道他这是诈烦,于是就拿巴赫来治他,反正人人说听巴赫的音乐能让心静下来,那我现在开到一万头驴的马力,应说效果会更好些。

果然,外面的声音马上就一点也听不到了,真安静。

开始实施计划。

我从书架上抽出了那张最近已摩挲了许久的纸莎草,把它扯开并揉成一团,然后走到客厅里开始念动咒语,这句咒语写在这纸莎草上的,而这纸莎草是我以前用台风水仪从一个长相酷似黑鹰的埃及人手里换来的,这句咒语的大致意思是万能的死亡之神啊,请你把我带往芦苇之野吧。不一会儿,这团碎呼呼的东西变成了一辆95路空调公交车,就是现在上海马路上到处有的跟彩色长方体积木似的那种。当然车体上绘的自然不是那个脑袋里的黄金托在手上的广告,而是亡灵书里称量心脏的场面。我用脚去踢踢它的壳子,还真象回事,当当地响出铁皮的声音。对此我非常满意,就坐进驾驶位上,并看见右手操纵杆旁边,还放着一挺崭新的机枪,发着暗蓝色的光芒。我扳开枪机,闻着上面淡淡的机油味,觉得特别亲切,好象这味道就是自己的汗味一般。

车子没锁,我一踩油门,车子就一声不响地发动了起来,并且骤然提速,砰地就冲出客厅,把客厅的门板撞得往外翻出十七八块,它们象仙女似的在空中又翻又飘,好久也不落地,倒是我的公交车从七楼落到路面上仅花了几秒钟,它在空中做了个一千零八十度的纵向直身前翻后落地即稳又准,正落在马路中央,六个轮子跟站桩似的一把拧在柏油路面上动也不动。完成地太好了。我一时高兴从座位上啪地站起,向车外一帮在练法轮功的老头老太作了个标准体操运动员动作结束后的致意姿势,他们顿时互相大声呼告,喊道法轮显灵了显灵了,这时我的住宅也正好被那一万头驴的嘶吼声给震塌,腾腾灰尘里那些老头老太们狼奔豕突得窜入了附近的水果店时装屋垃圾站居委会里,而那组吞了巴赫的音响则象灶王爷现身一般施施然端坐在原来的海拔高度上,动也不动,它骑下倒有一万头驴,把‘Vom Himmel hoch’那段给吼得震天价的响,最后,随着那一记一万条声带同时全嘶破的声音,我听到太阳在其中轻轻的一响,这响声跟小核桃被咬碎了似的。

在裂成两瓣的太阳底下,我开着公交车出发了。

在上海的马路上,我是唯一一辆没有引擎声发出的机动车,它就象一樽安了玻璃窗的新式铁皮棺材在路面上滑行,当遇到红灯时,它就安静地停下来,把周围那些喘着黑气当牛逼的车子给镇得都熄了火,以至当绿灯重新亮起时,十字路口上就只有一辆车开了起来,而且开得无声无息。

当我象个陵王一般独自穿过十字路口时,我忽然意识到要让人类从根本上保护环境,那就必须让整个人类灭亡。当然这么一来保护的意义也就没有了,可这反过来也说明人类的环保意识不过是对破坏行为的略加修饰。

我爱抚地摸摸身边的机枪,冲着反光镜里我那狞笑着的变了形的笑容纯洁无暇地笑了笑。

正当我欣赏着自己两种笑容的渗合时,我看见反光镜里有一个弱小的身影在占据了我面孔百分之八十多的镜子外缘闪了一闪。

我马上刹车,开门,说话:

“喂,小孩,你不认识我了?”

“我不认识你。”

“我是你啊。”

“什么意思啊?”

“你现在是站在二十年前的马路上,刚刚给集体抹了些黑,是不是?”

“咦,你怎么知道我给集体抹黑了?”

“不是说了吗?我就是你呀。”

“可我和你是两个人呀?”

“你一上车,我们就会是一个人了。”

“可我为什么要和你是一个人呢?”

“你走过来,我跟你说。快点,天快要下雨了。”

当我把走近的他一把拽住,冒了二十年时间之雨把他扔进公交车后座那儿后,就关上门,把车开了起来。

一会儿后,我回头看了看他,他身子沾了些湿,但因为我动作快所以沾了不多,他现在跌坐在后面的走道上,脸上还有些和集体有关的泪痕,可神情却安祥得很,跟入了禅定似的。

前面就是95路公交车的始发站了。那些等车的人象一大群胡蜂一般在那里原地涌动,似乎我的到来就是一次他们生命的解救,而宽宽的马路则是一条死亡奔行其上的腰带,所以他们就又运动又静止,又绝对又相对,又团结又紧张,又严肃又活泼,总之把中国人自己理解出来的哲学态度发挥得淋漓尽致。

当我把车开进这一大锅黑压压的香菇汤里时,一张张爱戴着这辆车子都快发了疯的脸就摁满了靠站的那边的所有窗口,尤其是车门口那里,有几张摁的都变形了,象是一块块上等的橡皮泥吸在玻璃上,撕也撕不下来的。

我揿了下开关,车的前门就打开了。

第一个蹦进来的人蹦了一半就没再落在车板上。

他的那张脸真好笑,就好象是在思考一件人生最大的事情,却又缺乏勇气把它说出来,同时又奇怪于自己怎会僵在半空里动也不动的,便只好把五官尽量努出来,就象婴儿好奇地注视着一把对着他的机关枪。

我面无表情,扣下扳机,机枪子弹象一串节日里孩子们嘴里吹出的肥皂泡泡般轻盈地飘出,没有一点声音,消失在他口腔胸腔腹腔盆腔里,然后在许多流动的红色里,他的肢体奇怪地折叠成一个旅行包似的东西,被子弹的冲力给弹出了门外,然后就倒在其他正在折叠打包中的人群里,消失了。

子弹仍旧向着车门外大量地飘着,胡蜂群般的人群似乎逐渐意识到自己群体里正在滋生一种可怕的红色,但这已经太晚了。他们的肢体在吸收了子弹后开始迅速压缩折叠,并在肢体打包的过程中从身体本来就有的洞眼和刚增加的洞眼里,向外喷射大量的红色液体,似乎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打包打地更紧些。

车子外面血流成河,河上有许多横七竖八倒着的打好包的尸体,其中有几个包还怀着已经出生或还没有出生的小包。

“你杀人了。”在一片倒下的尸体里,有个人在对我说话。他的皮鞋浸泡在河水里,使我看到了上海第一双男式红皮鞋。

“对,杀了。”然后我把枪口对向他。

“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这回,他是在问我手里的机枪。

“他们争先恐后地抢着上车,都想把别人挤开,为的是自己能坐上一个位子。”

“就凭这,你就能杀死他们?”

“不,游戏的乐趣不在这儿,游戏的乐趣在于:当车门打开时,等待着你的不一定就是你所希望的。他们做惯了所等即所得的游戏,得给他们换一种。”

“可是,你没有权力去替他们更换游戏,没有。”

“对不起,死亡之神并不是永远按规则行事,他有时喜欢搞些恶作剧。”

“你难道是死亡之神?”

“你没有注意到我的车子是没有声音的么?我是他派来的。”

“明白了。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是说‘死亡之神并不是永远按规则行事’,我可没说‘死亡之神永远不按规则行事’,你上车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用机枪的口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他脱了红皮鞋,然后只穿着袜子,一本正经地踮起脚上车,动作活象是个在演正剧的小丑,上了车后,他和那个不受惊吓的孩子打了个点头招呼,就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然后对我说:

“我总算搞清楚了,这车里的三个人,原来是一个人。”

“还缺一个,”我关上车门,启动油门时回答他,“那人在二十年后的一条河边,我们现在就去接他,不会耽搁很久的。”说完,我就向着二十年后的方向开去,前面大窗玻璃上开始出现时间之雨的斑迹,我打开划水器,把水迹扫开,周围仍旧是没有一点引擎的声音,但有断断续续的濡湿物滴落在硬物上的紧密贴合声出现,显然这是车子前门的台阶上残有的很多血浆还在往外滴引起的,而身后那一堆红红的仆在地上的尸体则正在迅速地腐烂,一会儿,就不在我的反光镜的视野里了。

“那为什么我是被你拽进来的,而他却要你去接呢?”那孩子身子已经干了,开始向我发问。

“因为你是在历史里,我可以象查阅史料一样把你拽出来,可那人在将来的可能世界里,我们只能开车过去。”

他们不响了。过了一会儿,车厢后面传来男声和童声的二重轻诵声,那是庄周的《知北游》,我知道他们是在借大道不可言说的古训开始对我刚才的屠杀行为表示不满,于是我也情不自禁地用低声部和了进去,和他们一起表示着自己的不满。因为有时侯我的确是控制不住我自己,在那一刻,控制我行为的不是我,而是另一只手,死亡之神的手,这只手借我的形象做了些事情,但却要我去为这形象负责,同时还使我失去了为自己辩护的能力,这样,替罪羊就不必再为思考谁才是幕后的真凶而大伤脑筋了:一切按约定俗成的规则处理就可以。该节约思索的地方就要节约,尤其在这般出人命的事件上,更要少动脑子多动身子,挺身而出做个模范杀手,这才象个爪牙的样子。

所以他在芦苇之野安排了什么样的计划,我都懒得去问。反正爪牙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个道理是和怎么做个真正的军人是一样的。

等车开到河边时,已经过了二十年了,我是说车窗外的世界已经过了二十年了。

我下车,来到那老人的面前,说:

“走吧。”

“等一会儿,我给你演示些东西。”

他把手中的针向我扬了扬,然后以大指挥家的风范,握着这枚针,对着河面晃动起他细小的胳膊。

河面开始泛起粼粼波浪,象是有众多的弓弦在此起彼伏,衬出的波峰波谷象是黑白琴键的上下位移。

一阵风从河上吹来,似乎永不停歇。

我听出风里的音乐是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但它的声波不是用木质及金属材料传递出来的,而是水在空气里振动的声音。

整个地方的景象都开始在这声音里飘动起来,本来他裂成两半的阴影在逐渐弥合,我仿佛是这飘动景象里的一株水草,而那老人成了水下捉摸不定的簇簇光线让我无从把握他的身形,只知道他身上有着一种奇特的力量,这种力量能把它周围的一切都带入到一个奇幻的境域里。在这境域里,音符是唯一构成其他一切物体的元素。

老人指挥完这一乐章,便把缝衣针藏进上衣袋子里,然后束手起立,说了声:

“走吧。”

他上了车,车上那两位已经停止了轻诵,只是敬仰地看着这个瘦弱的身影的加入。

“你们好。”老人先开口。

“老爷爷好。”“前辈好。”

“你们刚才念诵的《知北游》非常玄奥,这种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意境,是我们人类在语言的尽头画的一幅伟大壁画。这是在死亡面前做的一些伟大的事情。”

“它比你刚才指挥的柴可夫斯基的作品还要伟大吗?”孩子问道。

“都是伟大的。只是庄子的文字意境是在壁的后面,你只能想象它的美丽,而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意境是在壁的前面,你是看得见的。”

“但无论是在前面还是后面,又有什么用呢?在死亡之神愚蠢的一时冲动下,人类的艺术显得是那么虚弱无力,只能在事后埋怨几声。”那青年人说完这话,往我背部看了看,被我后背感知了个正着。

“年轻人,你要战胜死亡是不可能的,它是和生命连在一起的,你不可能只要这个不要那个的,这就好比你怎么可能去削出一根只有一端的棍子呢?”

他们都不言语了,只是各顾各的想着心思。我一边向着芦苇之野开去,一边说道:

“解决的办法大致有两种,一种是把死的一端交给耶稣,他会帮你把这一端捅到天堂里去,以后你死了只要顺杆爬就可以了;还有一种就是自己把生死两端接起来做成一个环,死了以后双手合十喊声阿弥陀佛,就能学着蛤蟆跳从环里跳出。”

“那你现在是打算送我们去爬杆还是去跳圈?”孩子的反应和他的尖刻看来是一般齐。

“是去做游戏。”

“什么游戏?”孩子的兴趣马上就来了。

“我也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芦苇之野就到了。这里没有太阳也没有星星月亮,灰得没有一丝变化的天空下自然全是芦苇,只是这里的芦苇长的又长又粗又密,象是一大群直挺挺的厚重树枝,在这里插的无边无际,以至有风吹来时,它们动都不动,倒是风在刮过它们时被割成一捆捆芦苇的形状,在空中胡乱飞舞散开,要不是风是没有颜色的缘故,这里的天空肯定是乱七八糟地让你气都透不过来。我们下了车后,空调车又变回了那帖纸莎草,这时一只鹰面人身的动物从斜侧里掠来,在它衔去纸莎草的一刻,我认出原来那个埃及人就是它变的。

我们没站多久,天空中传来八个女声的咏叹调。老人眼睛忽然一亮,摸着孩子的头告诉他,说这是德国神话中八个女武神在去往瓦尔哈拉的天宫路上,她们是战死疆场的勇士的护卫者,类似于藏传佛教里的护法空母。果然,在一声紧追一声的“嗬-呀-哈”的呼喝声里,我看见有八匹天马从芦苇之野上空的外围向北方慢慢我忽然心头觉得一紧,我预感到那是另一个时空的文明在我法老文明的外层切划而过,而那八个女武神之一的布伦希尔德,会和后面的某个事件发生奇妙的接触,就象和以前发生过的那些接触一样。但我已经是那个死亡之神的爪牙了,对这个接触的直觉探索不能走得太远,我没有办法,我必须服从于来自他的一波又一波的命令,就象二十年前的那个早晨,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是没有改变主意,还是准备服从他的命令,去把自己在三个隔开二十年时位上的分有给收拢起来,用他派人送来的咒语把我的三个分有送到他的芦苇之野来,来了以后是做什么样的游戏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来,迟早要来,他的命令是如此的力沉千钧以至任何拒绝或讨价还价都显得滑稽可笑。

他们三个站在一起,老人抚着孩子的肩膀,孩子搀偎着老人的手臂,青年人背贴着他们,警惕地环视着周围。虽然我就是他们,我就是他们在黑色界面上投下的射影,可他们显然并不想和我连成一体,好象我是一个他们应该用他们的那套道德之圈来驱除的魔鬼。

我绕着他们踱步,觉得自己就象那白骨夫人绕着金箍棒圈冲着唐僧仨人踱步一样,其实白骨夫人要的不过是主动和唐僧师徒肉体的合二为一,而唐僧他们也显然喜欢各种色相对他们进行频频的诱惑,从而即锻炼了他们的佛性,又满足了他们的虚荣,使得他们在精神上获得类似于在射精前的一瞬悬崖勒马的肉体快感,而金箍棒圈是阻隔他们最后精神射精的有效工具,所以,唐僧他们代表的人类所凭仗的道德之圈,除了完成其必须的基本功能外,看来还有适度意淫的功能,只是他们人类身在淫中不知淫罢了。

想到这儿,我抬头莞尔一笑,却看见他们三个已经面朝一个方向一脸的严肃。

我顺着他们朝着的方向看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里站着一个使者打扮的猫脸女神。

“我是音乐舞蹈喜乐女神巴斯特,请随我走。”

一开始的路上,我们四人轮流向她询问即将到来的游戏究竟是什么,可她就是不答,只是眯着猫眼催促我们快走。路旁除了芦苇还是芦苇,单调的风景让我觉得一阵又一阵的恶心。幸好后来走了几千步后,我终于看到了大量的黄金雕像,它们都是真人大小,远远近近地矗立在路的两旁,在灰色的天空下闪着黄金特有的柔和光芒。从技法上的细节来看,这些全身雕像显然是出自一人之手,而且这位艺术家似乎对人的肉体痛苦有着极其充分的把握,使得每尊雕像虽然造型不一,但所表达出来的身为肉体的痛苦却是一般的深刻。我仔细观察着每尊雕像的面部表情和身体姿势,越观察就越为他鬼斧神工般的技巧所折服,米开朗基罗罗丹摩尔他们的作品虽然能表达出从肉体向精神指归的意图,但就肉体的痛苦之深刻本身而言,他们的水平和这里的比较起来,就不知要差多少个档次了。天才,这艺术家绝对是个天才,他会是谁呢?我忽然有种感觉,我感觉这艺术家不是个人而是个神,因为这里的作品太多了,我估摸着我看见的至少就有上万尊,人哪能有这么旺盛的精力与体力与生命力,去创造这众多的惊世绝品?

他们三人显然也为这些黄金雕像所震惊,一路上再也不开口询问有关游戏的事情,只是目不暇接地观看着不断跳入视野里的作品。好久,其中的青年人说了一句话:

“以前,我总是嘲笑东方的雕塑技巧,以后,看来我就要嘲笑人类的了。”

那小孩接口道:“我真想见见这位雕塑家。”

老人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出口,然而,然而。

又走了几千步,雕像的数量逐渐减少最终消失。这时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同时眼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石碾,石碾的大小足足有标准的足球场那么大,是用大理石材料做的,一柄铜铸的摇杆插在磨子上,坚硬直挺得没有一点可以妥协的地方。磨子太高了,上面的顶部我看不见,倒是磨子下面的磨盘我还看到得多些,里面的槽沟颜色发黑,这种黑和矿物黑不同,它黑得富有层次并且隐隐透出紫铜红色的光晕。只有经年浸泡在血液里的石料才会呈现出这种效果。我估计刚才闻到的血腥味就是从这里面发出的。

远远拐过这个可怕的石碾,我们来到了一块巨大而平整的空旷场所。场所上方有些金色的蜣螂在没有目的地飞舞着,它们硬翅振出的声音单调而缺乏柔性,不过倒是和这灰色的天空非常地相配。这个场所的地是用雪花膏石铺就的,上面用黑曜石缀出一个半径有二十八个成年人身高高度的庞大圆圈,圈的中心处则是一个由绿松石拼镶出来的实心小圆。小圆里站着一个豺面人身的男神,他身躯伟岸而矫健,宽阔的肩部结实的腰部细窄的臀部修长的腿部使他的造型充满着无穷的充沛力量,他向我们这儿走了过来,威严的气势让我不寒而栗。

“你们好。我是死亡之神阿努比斯。”

“能告诉我们做什么游戏么?”老人首先恢复了镇定,从容不迫地向他提问。

“巴斯特,告诉他们。”

巴斯特转向我们,清了清喉咙,说:

“游戏是这样的:阿努比斯大神在每次游戏开始时,都会站在圆圈中心的绿松石小圆上,当我喊开始时,他就会原地腾空跃起,并将身体逆时针沿着身体纵向轴心旋转,同时抛出手中的红宝石,当他落地后,每个红宝石都会落在黑曜石圈上,并会临时获得一个流水编号。每个红宝石点上都可能会有一个或若干个游戏者站着,但也可能没有游戏者站着。

“书吏之神图特会记录下阿努比斯大神落地时正对着的那个方向上的红宝石编号。然后我们以这个找到的红宝石做为零,开始逆时针数红宝石,直到数到和阿努比斯大神刚才旋转的圈数相等为止,那么,此时数到的那个红宝石点上无论有没有游戏者站着,金蜣螂们都会把这个红宝石拣去,以便下一轮次数点时可以跳过这个已经数过的点,而如果这个红宝石点上是有游戏者的,那么这个点上所站着的所有游戏者就都要被判死刑。

“然后从这个已被挖去红宝石的点继续出发,重复数点的过程,直到所有的游戏者里只剩下一个红宝石没有被挖去为止,这个点上剩下的所有游戏者就可以保全生命回去,并在人世间享有永恒的生命。

“在游戏开始时,红宝石数目及阿努比斯大神的旋转次数和旋转后落下的位置将会在同一时刻告知给所有游戏者以示游戏的公允,等阿努比斯大神落地后,游戏者们可以在黑曜石圈上选择自己所站的红宝石点位置,一分钟后,所决定的位置就不能再有更改,如果在规定时间里没有决定下来,将由我来随机指派某个位置。

“这里有一份写在纸莎草上的书面说明,现在就看,看完还给我。游戏明天早晨开始。拒绝参加游戏者将被投入那个巨大的石碾里处死,碾出的浆汁将作为肥料种植芦苇。我的介绍完了。谢谢诸位聆听。”

“那我呢?我是不是不用参加?”我感觉到自己有些气急败坏。

“对,你不用参加。你是我的手下。但他们三个全要参加。”阿努比斯开口回答道。然后,他就象空气一样消失了,却又在那个绿松石那里出现,保持刚才见到我们前的样子,挺胸拔背,象一张含而不发的大弓,似乎这个造型的代名词就是永恒。

我们休息的地方是个露天的小空地,离那个黑曜石圈大概有几百步远。把我们安顿好后,巴斯特轻松地吹着口哨欲转身离去。

“不陪我们聊聊么?”老人问她。

“不了,还有其他人会陆续到来,我要去接他们。你还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柏辽兹的作品虽然大多都很流畅,但《浮士德的沉沦》第三场那段,还是不要吹口哨来玩为好,否则,效果会很滑稽。”

巴斯特惊诧地把要离开的身形转成暂时不想离开的身形,竖起耳朵,对着老人说:

“这里从没人跟我聊过歌剧来着,喵,我晚饭时候亲自来给你们送饭,这样我们就有机会再聊聊了。”说完,她暂时不想离开的身形逐渐缩小变淡,最后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你想再找个机会套出更多消息?”我问老人。

“是,知己知彼,但愿此战可以不殆。”老人边说,边怜爱地低头抚摸身边那孩子的头。

“年轻人,你在低头想什么?”

“回答你之前我先问你:‘如果我们死了,那原来那个世界里的我会怎么样?’”

“继续活他的。他是活在他的三维空间加时间一维的四维世界里的,你们不过是他那四维世界里和时间一维垂直的第五维上的一个空间全投影,你们死了,和他没有关系,因为他的生命定义只是局限于四维标度里。同理,如果你们中有谁有幸活下来,跟他也没有关系。”

“那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五维世界在黑色心灵层面上的一个全投影,这个全投影已经是属于阿努比斯死亡之神的一个元素。”

“那就是说,如果我们死了,你这个全投影就会在三个坐标点上发生缺失,不管这缺失是显的还是隐的,是么?”

“是。”

“而反过来,如果我们把你杀了,那么我们和他在黑色心灵层面上的投影都会缺失,是么?”

“是。不过,这么一来,他就成了第二个耶稣或乔达摩了。事实上,你们人类每个人的心灵都有个黑色投影,如果把这投影杀了,你们将不再是人类。”我笑了笑,接着说:

“虽然我在阿努比斯前不过是堆杂碎,然而在你们面前,我还是比你们强大。所以,究竟是谁能杀了谁”这话我也不想说完,便用手掌代替了:我的手掌向年轻人腹部隔空推了推。然后我看着他双手捂住肚子蹲了下来,似乎我刚才放给他的小小痛苦一到他体内就放大了似的,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那,你能,强大到代替计算机进行符号运算么?”他皱着眉头,全身发抖,蜷缩在靠近他的老人及孩子的怀里问道。

“能。”

“真的?”

“真。”

他不说话了,僵了一会儿后,便从兜里拿出笔来,然后趴那儿开始往自己手臂上写东西。

“你想干什么?”我有些狐疑了。

老人看他写了会儿,抬头对我说:

“是段计算机程序,可以在得知红宝石数目及阿努比斯的旋转次数和旋转后落下的位置后,计算出哪个编号上的红宝石是最后唯一的安全之点。”

这回轮到我张口结舌,我想明天阿努比斯死都不会知道他们这仨是怎么逃过这一劫的虽然他是死亡之神他死不了,可是我不用个死字来强调一下就就就无法表达我恶作剧般的内心狂喜。

“你不会告密吧?”小孩问道。

我把手掌对着年轻人又隔空推了推,这回他舒服地伸展开了身子,略带感谢地向我笑笑,便又埋头写了。

“不会,我服从死亡之神是因为他的力量比我强大,现在我不告密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服这种霸道的欺压行为。”

“你到底算是好人还是坏人?”小孩开始发傻了。

我走过去,也学着老人的样子摸摸他的头,然后返身离开了这片空地。

这里的天空真是单调地叫人难以忍受,由于没有日月星辰,使得我第一次看到了没有一点变化的巨大灰色是个什么样的景象。所谓的白天黑夜在这里成了没有意义的名词,灰色是绝对的主宰,它不仅能把生逼得无聊透顶,也能把死逼得万念俱灰,本来,如果人活得厌了,还能往死里逃,这叫自杀,而人死得厌了,还能往生里跳,这叫投生,可现在在灰色的逼迫下,自杀和投生都失去意义了,当然这对这里的神灵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因为生与死对他们来说本来就不是什么贴身细软,得时时牵记着的,相反,反正它们是身外之物,所以神灵们就尽可以拿它们来耍玩,而我们人类就是他们耍玩时需要的道具。这情形就象我们人类把鹧鸪猞猁当狩猎游戏时的道具一般,对鹧鸪猞猁来说的宝贵生命,对狩猎者来说,不过是手上一生一死两张与己无关的牌而已。

我越想越就越觉得在这游戏里人类亏,而且亏大了,无奈之余,便随手去拔身边的一根芦苇,却试了好几下也拔不下来,就又去试其他的,这才发现这里的所有芦苇都是生死在土地里的,它们也是无所谓生或死,就这么巴巴地长着,在这片灰得让人窒息的天空下。巴巴地长着。

腹中传来饥饿的肠鸣声,这声音是如此地亲切,象是来自故乡的呼唤,我急急地往回赶去,就象走在回乡的路上。是的,这个由老人青年孩子组成的故乡象征对我来说是多么的温暖,而且,现在这象征还将拥有一段妙不可言的程序,依靠这能避开死亡摸到永恒的程序,这象征能驾驭住阿努比斯定下的规则,于是,他们仨就会赢,而他们赢了也就可以说是我赢了。嘿嘿,无论如何,我和他们本来就是一体,只是在投影上有所区别。

等我回到原先的空地时,猫脸女神巴斯特已经到了,她坐在地上,身边是一溜已经打开盖头的瓦罐,在阵阵浓烈的腥气里,也坐在地上的老人青年和孩子都神情沮丧,看到我到来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对我摇头苦笑。

“对不起,”巴斯特对我解释道:“我忘了他们不吃生的人内脏。可我是特地赶到木乃伊制作场那儿从蝎神塞尔克特处去取来的,我可是片好心喔。”

“没关系,我吃。”我大咧咧地席地坐下,从一个瓦罐里掏出一只胃,往嘴里送。这只胃非常新鲜,显然是刚刚从腹腔里摘下的,上面的平滑肌柔嫩而富有弹性,不是什么牛肚猪肚能比得上的。

他们三个果然开始呕吐了,一种作弄人成功后的欣快感,让我自打送他们来这里后,第一次觉得自己和他们是同样的尊贵。

“味道还好吧?”面对那三个人一副宁死不吃的迂腐气概,巴斯特对我纡尊降贵的询问多少能解掉些她与他们之间的尴尬气氛。

“很好啊,不过你今天想要从某张快要呕出胃液的嘴里听到些歌剧方面的评述看来是没有可能的了。”

“喵-喔,”她耸耸人肩后又歪了歪猫头,这种人猫搭配竟然也能做出和谐的动作,实在是让我佩服。

“你刚才说,这些瓦罐里的内脏是从木乃伊制作场那里取来的?”

“是啊。”

“游戏中被判死刑的就被送去制成木乃伊?”

“不是,”巴斯特否定道,她把猫头舒服地缩在耸起的双肩所形成的铺满猫毛的凹槽里转来转去,象是在享受陷坐在全毛沙发里似的:

“木乃伊制作场的原料是直接从你们的世界里拿来,主要是从法老时代里获取,我是因为和掌管保护内脏的塞尔克特私交甚好,才能从她那儿拿到一些,而游戏中被判死刑的的人是执行另一套程序。”

“什么程序?扔进石碾?和惩罚拒绝游戏者的一样?”

“不是,被判死刑的游戏者会被送到这里的地下室,然后全身被极大量的粘土裹覆后投入到火炉里高温烘烤成碳灰,当然烘烤时我们在他们的口鼻处挖孔插管透气的,这样一则可以保证他们不会因窒息而提前死去,使得他们临死时的痛苦表情更剧烈更富戏剧性,二则可以使烘烤过程中碳化了的物质绝大部分可以逸散出去,使得烘烤完毕后粘土空模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杂质,三则可以使下一步往空模里灌注金汁时有了灌注口和排气口。”

“你是说,他们被用来制作黄金雕像?”

“对,你们来的路上,看到的就是完成品,都是脱模后经过细心打磨的。怎么样,做得还不错吧?”巴斯特已然为他们的艺术杰作而自我陶醉了。

“为什么要这样呢?又是黑曜石圈游戏,又是黄金塑像的?”

“艺术是种游戏,你不反对吧?”

“不反对。”

“艺术有最高境界,你不反对吧?”

“不反对。”

“对神来说,创造人与毁灭人,就是最高境界的艺术。因为只有你们人是万物的灵长,这话可是你们自己人说的。”

“那你们为什么不在创造上多动动脑筋呢?却专注于更艺术地毁灭?”

“悲剧是最高的艺术形式,这话又是你们自己人说的。”

然后我看到一团象变形虫一样的东西,发着野兽般的低嗥声,向巴斯特扑了过去,然而它还没扑到就又被弹回去,重重地往地上贴去,扁扁地散开,现出那青年人的仆地背影,在那里原地抽搐。

“请别冒犯神灵,”巴斯特傲然站起,优美的身材在那青年人一滩烂土豆泥般散开的躯体前显得是如此地致密而完整:

“我现在不杀你是为了让你能活着参加明天的游戏。并且,我仍旧希望你们能在游戏结束后活下来。”说完,她人和带来的瓦罐及我手上拿着半只人胃就一下子全缩小变淡,消失了。

“你如果不干这傻事,我们可以问到更多。”我冷静地对那青年人说。

“你也可以吃得更多。”小孩反讥起我来。

“听着,你,”青年人喘着气,把自己的躯体整理回平时我熟悉的人类姿势,说:

“我们不稀罕,不稀罕他们的事情,他们是群天上的纳粹,是神界的渣滓,是神渣。神渣。神渣!”说着,他抵膝而哭,身体软弱而无助,真的象被抽去脊梁的赖皮狗般。

“你怎么看?”我问那老人。

“从我们的现场来看,他们是神渣,但从我们的历史来看,这却是可以理解的:克尔特人就把活人放在柳条编的巨大偶像里烧死,而阿兹特克人挖出祭台上活人的心脏祭天,在现代,这种原初的祭祀行为是没有了,但它这种行为所内含的心理欲求却没有消失,比如在中国,那些饕餮之徒把猴子枷住吸吮热猴脑汁,从表面上看,这只是残忍地滋补身体行为,但从心理欲求上来看,这仍是在完成着祭祀行为的潜在功能,即通过牺牲其他个体的肉体来福惠自身的肉体。同理,反观这里的神祗,虽然在表面上他们是进化到了艺术层面,然而,究其底层的心理欲求,其实和我们人类的并没有什么大区别。”

“在这件事上,我和你的看法一致。而且,我猜他们是因为厌倦了神话记载里的那些日常事物活动,才会另找这么种乐子玩。”我不得不说出这句话,因为他说得确实有道理。

“可惜啊,为什么我们和你,只能在心智上,却不能在情感上,保持一致呢。”老人目光迷离,声音散漫地象是到了老子说的和光同尘的地步。

“呵,不过在绞尽脑汁对付阿努比斯设置的游戏一事上,我们的情感可是一致的。”

说到这儿,我朝那青年人看去。青年人看了我一眼,明白了我的意思,就示意那小孩走到我这边来,说:

“程序我已写好,都誊写到他背上了。呃,没有纸,所以就只好这样了。”他有些愧疚似的,下意识地用手搓着他原来写在自己手臂上的草稿。

小孩走近,我的心同时开始抽紧,当他走到近前,转过身撩起衣服,露出瘦嫩的背脊时,我的心已抽紧得无以复加,就象在井里装满水后的木桶在完全拉离水面的一刻,湿漉漉的井绳被抽得紧如铁棒。

狭窄的背脊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一行行计算机程序,由于他是用黑圆珠笔写的,所以在惨白的肤色下每一个字符都跟吸饱血的蠓子一样,显得珠圆玉润黑里透亮。

我把左手手掌缓缓地按上去,尽量不让手的颤抖去影响这孩子,在掌心和他的皮肤完全贴拢的一刹那,我感觉到自己的心灵被一股源于同一基因的亲情所淋湿。

“哦,这就是我,童年的我。”在枯燥无水的记忆河床里我徒然地来回奔走,怎么也接近不了他,这个童年的我的内部,在一行行Delphi程序行如同千军万马涌过我大脑宽阔的编译接口处的时候,我却在没有一丝缝隙可钻的我的童年面前绝望地原地打转。

“程序编译通过了,我试着验证了几个模拟情况,程序正确。”我吃力地放下手,又吃力地向他们宣布。

小孩放下衣服,转过身来,一条皱得跟废纸团似的脏手绢在他小手的指引下怯生生地往我汗津津的额头擦去。

我想我最好还是无动于衷地就这么坐着为好。

有时侯,控制住身体的运动,就能控制住情绪的运动。

然后我入睡了,我想他们也都入睡了,在这没有黑夜也没有白天的地方,睡眠成了一只穿行在灰色大湖里的剑齿动物,化石般的行走姿势把两枚剑齿弄得虚弱不堪,湖水不断用灰色的魔力来消解它的力量,使得它走到后来不得不张开四肢,背上胸下地象只鼯鼠般的飘行,从而节约下快被消耗殆尽的一点体力。太累了,它能到哪儿就到哪儿吧,我跟不上了。

第二天,领我们到黑曜石圈去的不是巴斯特而是一群狮面女神,她们凶恶而结构紧凑的狮头下面却是一具具发育地让我欲念横生的女性肉体,于是一路上我就尽量把头低着,让被贴身青铜铠甲紧紧包裹着的她们的身体在我的视野里左右摇曳,然后再想象垂进视野里的缕缕淡黄的颈毛是她们戴的脖饰,这样,我就又有了回到北欧神话时代与女武神们整天比拼打斗的感觉。其实仔细想想,我是什么也想不起来的,只不过昨天白天那八个腾空而过的“嗬-呀-哈”在外切过埃及神话的边缘的同时也在我记忆的边缘擦了一记,顺着这擦出的一些毛糙的印痕,我才逐渐鲜活起女武神们的形象,让我在通向死亡之圈的路上有了些许可以聊作幻想的图本。

她们和眼前的这些狮面女神,至少在肉体的装束层面上是惊人的一致:都是用坚硬光滑铛亮的金属紧紧包裹住丰满结实致密的身躯,让你见了她们总有企图用钢牙或铁拳去弄碎她们的金属外壳,去舔吮她们内部被碎金属割伤的鲜美肌肤的欲望。每当我想到她们柔软的腹部和饱满的胸部外部的铠甲被我击碎,鲜血从碎裂的地方飞溅而出,把洁白的肌肤衬得更加洁白时,我就热血冲动。现在我就开始感觉到体内的热血冲动了,我能和布伦希尔德她们打个平手,估计这帮狮面女神也不会强到哪里。

想着想着,我粗重的呼吸便越来越多地往视野里最近的一只如同九月的成熟苹果般扎实的臀部喷去,似乎这灼热的呼吸已经开始把这两爿光滑泛光的半圆青铜金属硬壳蒸红。

是走我旁边的老人一声道貌岸然般的轻咳把我咳回了现实处境。我对他无可奈何地扬了扬眉毛,不得不慢慢把刚才体内积蓄的暴力给消解掉。

毕竟,好戏快要开场,阿努比斯也并不好惹。

等来到黑曜石圈处时,那里已站了百来号人,个个都面目严肃,没有一个是心不在焉的,比作头七还头七,里面还有几个在盘腿掐指算命数的,分别各自被一群象是在参拜气功大师的人将信将疑或诚惶诚恐地围着。阿努比斯已站在圈中央的绿松石圆上,象块令人肃然起敬的方坚碑。巴斯特站在圈外,神色漠然地象在看奴隶市场似地看着这一大堆人,她旁边有个朱鹭头人身的拿书执笔的男神,我琢磨着他就是负责记录的图特了。

周围的神灵除了大量负责警卫与维序的狮面女神外,还有一些蛙面人身、人面蝎身、鹰头人身、鳄头人身等神灵,以及其他一些头插羽毛的神灵,甚至在一片晃动的神群和人群里,我还看到埃及的主神拉也到了,就坐那儿,一副老船长上岸休息的样子。

“尼禄的节日又到了。”青年大概也看到了主神拉,不无嘲讽地把古罗马的嗜血风范往他头上套。

“但愿他也能朗诵上几句诗词,”青年见周围那些狮面女神们对他的引经据典无动于衷,便觉得还讽地不过瘾,就又继续说道:

“想当年尼禄至少还有面对城内大火面不改色,照样朗诵的气度呢。”

“好了,少说些吧,”老人拍拍他的肩膀,说:

“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爷爷,我明白,这就是说:‘我们好人能做的事情,偏要让坏人以为我们不能做。’”

“对,你说得真对。”

说话之间,场子已经弄妥当了,我看见在主神拉的一个点头后,阿努比斯攒身而起,在空中不急不缓地开始逆时针转圈,同时手上挥出一轮红宝石,将它们全精确无误地远距离地均匀地充满张力美与和谐美地投到黑曜石圈上,当他在空中转了几十圈落回到原处后,那整个精妙地没有一个多余动作的姿势,赢得全场所有神灵加我一个来客的大声喝采。

在随后出来的金蜣螂们抓紧给有红宝石贴流水编号的时候,图特跨前一步,朗声报出:

“阿努比斯抛出的红宝石数目为二百七十一颗,他随机取整转圈共二十三圈,落地方位指向编号为八十六的红宝石。”

图特身形刚一退后,巴斯特就一步跨上,宣布:

“现在开始一分钟时间计数。”

她话音刚落,编号工作已经完成,所有的人就开始行动起来,但因为搞不清哪个点是安全的,他们就在圈里圈外到处游走,这里停停那里呆呆,还有几个时不时往我们这一拨还没行动的人投上一眼咨询的目光。

我默不作声,把271、23、86三个数字输入到对应的参量里,然后让大脑哗哗地开始运算,数以亿计的机器指令在那里汹涌奔腾,而我就象是站在数据里的中流砥柱上,准确无比地对着洪流就是一鱼叉,把我们需要的那条救命的鲤鱼给扎了上来。

“72”。我轻轻吐出这条鲤鱼,看着它欢欣地蹦入这孩子青年和老人的心里。

接下来的情景让我目瞪口呆,我看见往编号为七十二号红宝石点去的路上,除了他们三个外,还有其他很多人,不,是所有人!--见鬼,那小孩竟然在给其他人打七十二这个手势!

我顺手一把抓住一个急急从我身边窜过的人,喝问道:

“你自己没脑子,去听个小孩子的话?他说七十二就七十二了?”

“你才没脑子,小孩昨深夜挨家挨户地通知我们他有计算机程序可以算出来!”

“所以先前你们全都装得心事沉重想瞒过这里的神灵?”

那人不再答理我,狠狠地踹了我一脚,我松开手,看着他拖着受伤了的脚脖往七十二号那里赶。

我再把目光定向他们仨,但见那个青年人神情惶乱,他一手抄起小孩抱住,一手拽着老人就往七十二号那里狂奔,远远看去他们仨就象一只腹内结满籽的大蛾,一路上拼命扑闪着翅膀,企图跑得比蜗牛更快些。

百来号人,要学三四个人般地挤在一个点子上是多么的不容易,幸而他们面对共同的威胁时都表现出很高的合作精神,他们一层层地垒叠起来,就跟演中国传统杂技叠罗汉似的,彼此帮助地往高处叠,在底下所有神灵和我的仰首惊诧下,一座人体比萨斜塔就颤颤巍巍地出现了,这塔的形象虽然丑陋得跟串拉长了的葡萄胎似的,但却非常实用,至少这么多人都能同点共济了,我甚而看见在塔底层的那三四个人脸上所浮现出来的一抹得意的笑容。

他们仨在塔的中上段处,那青年的身体张成了一把大锁,把小孩和老人锢在塔身上,以防他们万一掉下去。

这时,巴斯特出列,宣布:

“时间到。游戏开始。”

金蜣螂们排成整齐的方阵,从编号为八十六的红宝石处起飞,绕着黑曜石圈逆时针飞行,它们每飞过二十二个红宝石,就俯冲下来,把第二十三个的红宝石拣走,然后停也不停地继续往前飞,空中它们硬壳翅膀振动空气的声音忽远忽近,象是一组患了梦游症的轰炸机编队在那里重复旋转,所有神灵和人们的目光也随着它们的身影忽远忽近,但阿努比斯的目光是他们中的例外。

我默默承受着他目光的刺击,显然他已然明白,这次游戏的结果,是所有这些人都可以趋吉避凶了,而他们神灵将不会得到任何一具黄金塑像的原型。而这样的结局,是由于我的参预造成的。

我一会儿磨磨牙齿,一会儿抓抓指甲,竭力做出一副爪牙的图解化样子以示敬畏,其实心里却乐开了花,乐开了把这里的灰色可以全覆盖掉的花。

没一会儿,黑曜石圈上只剩下最后两枚红宝石了,一枚自然是编号为七十二号的红宝石,上面还竖着根用百来个人做出的比萨斜塔;另一枚则是编号为二百四十八号的红宝石,上面自然什么也没有。

金蜣螂方阵在黑曜石圈上迅疾飞绕着,每当它们飞过斜塔及斜塔对面的那个二百四十八号的红宝石时,斜塔就爆发出一阵呼喝数字的声音,由于金蜣螂方阵飞过斜塔时他们报出的数字都是偶数,这就明摆着最后数到二十三时,金蜣螂方阵必定是飞到对面的红宝石那儿,这样,保留最后唯一一枚红宝石的他们,就可十拿十稳的得救了。

他们呼喝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兴奋,倒是地上这些神灵都面不改色,镇定得很,就冲这份涵养功夫,我便看不起那一群抱得跟倒过来的猴子捞月图般的人:越是凭智慧赢了场生死游戏,越是要淡然处之,这样,在神面前,人类才能获得一份尊敬;而他们这般的瞎咋呼,实在是让我觉得赢了也有些惭愧。

金蜣螂群又一次飞过来了,那些人里有几张嘴已迫不及待地轻喊出“二十二”这个数字,但更多张嘴竭力抿着,想在它们飞掠而过时齐声爆炒出这个数字。

金蜣螂方阵一个低掠,钻到塔的最底下,把编号为七十二号的红宝石拣起,然后飞远,消失。

有许多张嘴喊了个“二”就嘎然而止,就象许多根铅丝被毫无道理地绞去了一大半,只剩下许多一小段一小段歪歪扭扭地指向空间,有些铅丝剩得相对多些,便突兀在外面,于是“二十”这个音节做的铁丝就被扭绞地更加惨不忍睹。

图特出列,宣布:

“编号七十二号的红宝石被拣,其上所有人,都被判死刑,立即执行。”

比萨斜塔一下子倒了,希里哗啦的,象一大截粪便落到地砖上后就瘫做了没了骨头的一堆烂糟货,只能徒然在那儿发出阵阵排泄物特有的气味。

“你,阿努比斯,不遵守游戏规则!”我一看,是那青年从这一大堆可笑地蠕动着的粪便里站起,厉声斥责起来。

“游戏规则是我定的,我自然可以不遵守。你们中国的王法对大王他自己不也是没有约束么?”阿努比斯朗声回答地有理有节。

“但你是神!”

“所以才可以不受你们人的规则或契约之类的限制,记住:你脑袋里的一切规律都是你们人发现的,是对你们人有效的,但对我们是没有用的。我们可以随时改变规律,只要我们愿意。”

“荒谬!”

“啊哈,荒谬?哈哈哈哈,有意思,”阿努比斯不再和青年纠缠下去,笑着回头对主神拉说:

“当年他们有个叫德尔图良的基督教徒还没见到神就宣布,因为神是不合人间之理的,所以他相信神,现在倒好,这人都看到神了,却反而大喊荒谬,唉,什么逻辑水平,还编程呢,哈哈,哈哈哈哈!”

“即便如此,也不应该嘲笑才是。”主神拉不苟言笑。

“是。”阿努比斯脸色一正,向集结着的狮面女神们做了个执行的手势。

这些可怜的人们在女神们逐渐收拢的狩猎圈内绝望地翻动嚎叫着,就象当年他们的祖先围出的狩猎圈里的困兽们一样。忽然,一头困兽勃然跳去,一拳把那孩子打倒在地,接着又扑上去在孩子身上用脚乱跺,然后有更多的困兽接连扑了上去,我看到有许多兽脚在运动,但速度并不快,因为它们的运动方向都是集中在很小的一块地方上的,所以得找到机会才能运动一记。那青年和老人也扑了进去,不过是用身体去护那孩子的,青年嘴里大叫着这不能怪孩子这不能怪孩子,他执迷不悟地重复着这句话好象进入了个死循环,老人则拼命伸着细胳膊去挡,好象手里还捏着根针来着,但他的胳膊和他的针都太细了,所以不一会儿老人的胳膊和胳膊上的针就消失了,接着老人自己也消失了,而那青年的叫声也随即渐渐低下去,最终他的死循环喊声以和电脑主板被烧坏差不多的样式停止了。但那些困兽并不罢休,它们继续疯狂地做着踢跺运动,好象这是它们最后的一次有氧训练。它们的眼睛越踢越红,有的已经开始往眼眶外渗血,象是黑樱桃上挤出的汁液。

如果他们仨就这样死了,就不用被捏进泥里被用焚失法铸金了。

但我还是犹豫着是否要去救他们仨,如果我去救,就势必要和这些狮面女神干上一仗,这样,我就能听到青铜碎片内溅进她们白皙肌肤内时的动人声音,这声音就和咬碎阳澄湖螃蟹时,坚硬的蟹壳挤压进柔嫩的蟹肉所发出的声音差不多,尤其当她们腹部的柔软部位被外来的粗暴力量击中时,她们的子宫会因防护的崩解而被冲压得变形破裂,她们压抑着的母性将会从这破裂里释放而出,去迎接这直率而鲁莽的拳头,让它拳头重回到它幼时的地盘,即使这重回的途径是开肠破肚,但这又如何呢,毕竟孩子回来了,而且它离母而去的时候留下的也是同样的痛苦,这两种痛苦的区别对人来说是一死一生,但对无所谓生与死的神灵来说,就没有了。

我感到我的拳头的体积在慢慢增大,密度也在慢慢增加,我的身体开始象巨炮一样昂了起来,两只拳头象炮管内的两枚重磅炮弹,对准了那群困兽和困兽外层的狮面女神们。

“如果你安静地呆在原地,这事情过了后,我就放你。放心,‘死亡之神并不是永远按规则行事’和‘死亡之神永远不按规则行事’还是有区别的。”阿努比斯向我发话,声音象一堵堵墙般连绵压来,每堵墙都咧着熟人相见时才有的面孔。

身体之弓开始缓缓松开。

拳头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其实里面的道理双方都是心知肚明的,但道理道理,总是要有条道可走上一走,才能见着后来才现身的理,所以,在这番炮与墙的对峙里,我们默契地排阵走步,有条不紊地把一切向外岔的路径排除在外,按部就班地让心理的矛盾情结按双方妥协后达成的共同意愿逐层剥离,最终露出双方早就看见的理。

等狮面女神把这群困兽一个个象推独轮车似地全部带光,我看见他们仨全死成一团了,酱红酱红跟食堂里那做大狮子头的肉似的堆那儿,挺大的一团。

“这是你自己的尸体,你自己收着吧,收完就回去,阿努比斯不再管你。”巴斯特说完,哼着小曲尾随其他神灵去看泥裹活人了,我想她哼地可能就是昨天她哼的那首曲子的一个变奏,可惜老人已死,没处核实了。

我久久蹲在自己的尸体前,让膝盖紧紧和自己的胸部顶住,借着这顶的压力,我想象着他们仨胸叠背的感觉。我想我是不是也合身扑上叠成四层呢。

我揭开青年的尸体,再揭开老人的尸体,便看到了孩子的背,我撩开他满是血污的衣衫,注视着已经模模糊糊的那段黑色的程序,印载它的是条瘦弱的还没发育的背,象块冬日里搁在户外被冻干的地瓜干,硬梆梆地没有一点生气。

我剥去他们仨的衣裤,用手掌把他们的骨肉剁碎揉烂混在一起,最后做出了一个真正的大狮子头,直径大概快要有一米了,实墩墩的,挨地的那一头下面还有血在往外滴着,我运力于腰腿脚部,用双手慢慢托起这个巨大的血肉之球站直身子,把它举过肩,伸直双臂,仰头张嘴承接着它滴下的血液,直到它再也没有一滴可滴为止。

后来,我就向北方出发,去寻找布伦希尔德她们去了,一路上我一边幻想着自己如何杀死所有的困兽,救出他们仨,然后再杀死所有的狮头女神,剥下她们碎裂的青铜铠甲向阿努比斯宣战,最后割下阿努比斯的豺头脑袋让主神拉望风而逃,一边津津有味地回头啃着背上的那硕大的血肉狮子头,觉得能用自己吃自己的方式来实现灵与肉的合二为一,真是件莫大的快事。

后记

我写的东西,很少有一个月后再回头看看时,能仍旧让我满意的。尤其是对小说,我更是横看竖看,百般诋毁之。然而这篇小说一个月后再看,我竟然会觉得尚可,于是便又修改了一番。

也是,茨威格的文本看一遍淡一遍,蒙塔古的语法看一回浓一回。为什么?难道情感只能巨浪排空一次,而逻辑却可皓月千里?

这次,我尝试把文学言语与计算机言语揉合成一体,用理性作双方的溶剂,而把情感给过滤殆尽,所以才使我一个月后看第二遍时没有生厌?

这里边是有些问题的,也许是我习惯于嘲笑情感的斑斓却尊重理性的秩序了,所以就有了偏心?

还是所压抑的,才是所欲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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