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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翠色俏徐娘

我的战友肖文汇发来短信说,指导员家属病危,她约了胡明媚一起去探望,问我能否请假?肖文汇主动提出去石家庄看望二十多年前扇她一个大嘴巴的指导员妻子,我怀疑她动机里隐含着报复。抬眼看看墙上的日历,确定自己能换班,我立刻回信息道:“去!舍命配君子。”

指导员是我们三个女战友当兵时的“连首长”,他家属作为连队第一夫人曾跟我们有过一段深度交往。胡明媚是我另外一个天津战友,那时候外号叫小狐狸。胡明媚因为想当班长,跟指导员的家属混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儿,而肖文汇由于跟指导员有段情缘,同指导员老婆闹得不共戴天。现在,肖文汇做了阔太太,胡明媚傍上了一位在全国开办多家连锁酒店的老板。肖文汇身为“贵妇”最恨剥夺她丈夫的女人,而胡明媚做人二奶,最嫉妒有名分还要霸占所有财富的正室太太。这姐俩不是相拥而泣就是互相骂个狗血喷头,谁让她们都是依附在有钱男人身上的寄生虫呢。三个女人一台戏,这次出游一定“好戏连台”。

我早早地托着行李来到小区门口,大约过了一小时,拖着长音的汽车喇叭一阵狂叫,虎头虎脑的军绿色越野车总算开到了我的身边。

“听听landrover的声音!”肖文汇得意地再次摁了汽车喇叭,轻盈地跳下车,举起了食指和中指在空中挥挥,指尖轻碰就关上了车门。她今天用了蹿鼻子的浓烈香水,酷衣、猎装、长筒靴,像维和部队的女教头,或者说像女军火商、女军统特务。其实,她适合这种打扮,胸前的两个口袋遮掩着她做了隆胸手术都不怎么发达的乳房,正好被人忽略。

坐在汽车里的胡明媚堆着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冲我敲敲窗户。一只不太大的牧羊犬从车后窗探出头来,用友好的眼神看着我。那狗是德国青贝,名叫红酒。 迟到成癖的肖文汇足足叫我等了一个多小时。一上汽车我便开始指责肖文汇。

“嫌来晚就该骂狐狸,说说你性丑闻。”肖文汇说完,回手拍拍她身旁胡明媚的座位。一直不吭声的胡明媚狠狠地说:“你就会坏我名声吧,臭娘们儿。”胡明媚脸庞的泪水立刻把米黄色的外套洇出两块水印儿。看得出,她对肖文汇说她是性丑闻极为愤怒。肖文汇一边开车一边嚼着口香糖告诉我,大清早就送胡明媚傍的那大款老申头儿上医院,所以晚来。

我问:“老申头儿啥病?”肖文汇逞能地说:“老申那玩意儿只会撒尿,干不灵了,吃药才能办事,我打电话叫狐狸,她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哭,说老家伙死了。”

“那就别叫狐狸来啦!”我还是习惯把胡明媚叫成狐狸。

“我上楼一看,老头儿没断气,算他福大、命大、造化大,我皮包里正好有给我爸预备的硝酸甘油,家伙,死而复生了,我俩也不知哪来的劲头,愣把他送到胸科医院,让你久等了嘛。”

我嘴里刚刚嚼着的口香糖忽然变了味儿,像一粒涩涩苦丁。路虎以140公里的时速行进,扫一眼肖文汇的那堆音碟,全是故作高深,玩弄玄虚的音乐,于是,我掏出一张收有《倾国倾城》的歌曲递给副驾驶位子上的胡明媚,刹那间,三个年逾不惑的女人立刻陶醉在歌声里。遥想当年,我们即使算不上倾国倾城,也能算是美人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啊!车在行进,歌手阿宝高亢的声音灌满整个空间,萦绕在脑海里的却是许多年前我最喜爱的美丽诗章和一棵“瘦瘦的树。”

穿过绿色导火索,让那神奇的力量,催开一朵朵鲜花,也催开我们绿色的年华……

胡明媚不再郁闷,映着太阳播散的光晕绽开了笑颜,她细腻的皮肤被照得像凝脂,紧紧咬着的珍珠牙齿镶在花瓣似的唇里,那表情依然像个纯真的孩子。刚才还骂骂咧咧,这会儿又拍拍聚精会神开车的肖文汇说:“老肖,还记得咱俩跟指导员去电话设备场拿材料吗,那场流血事件。”

“哈!那回太丢人。”肖文汇说。

起初,我不知道她俩在说什么“流血事件”,不过,我知道肖文汇年轻时代来月经多得邪乎,从我们面口袋似的大肥军裤里都能看出来她垫了足有半包卫生纸。听了半天才算明白,她俩说的是我们连的指导员魏明刚上任不久,带着肖文汇和胡明媚去领技术材料路上发生的事。那天他们一行四人,除了指导员和两个女兵之外,还有个司机。值得她们臭美的是那回的天气好,车也好,车头前面有一只飞奔的鹿,当时就是我们大院里的好汽车了。

汽车开到市里的时候,肖文汇紧张地攥住胡明媚的手,指指自己的座位。胡明媚一时没反应过来,大声地嚷嚷:“别掐我,怎么啦?”

倒是指导员魏明似乎从汽车的反光镜中看出了破绽。下了车,胡明媚才发现座位染红了一片,她赶紧双手扶住肖文汇的肩膀,示意不叫她下车,边说边拽过军用书包遮盖住车座。两个女兵在小声商量对策,可小穷兵口袋里还没有带钱。就在她俩嘀嘀咕咕的时候,指导员走过来,和蔼地掏出十块钱递给肖文汇,安慰她俩说:“没关系,我家属也出过这种错儿,麻烦司机小刘处理一下吧,我刚才全看明白了。”话音刚落。司机立刻变个大红脸。现在想起来,染红的汽车座套肯定是司机小伙子给洗掉的,与两个漂亮女兵同路,一个没成家的小伙子会产生怎么样的联想啊。也正是从那时候候起,肖文汇和胡明媚认识了司机小刘,我们便有了搭车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她俩由此跟指导员拉进了距离。

路虎吉普车对我们三个女人来说不过是个聋子耳朵,或者叫满足虚荣心。从天津到石家庄开了将近四个小时。这种时速跟我们家杨大国开夏利一比,“平起平坐”。肖文汇那条名叫“红酒”的狗蔫头蔫脑地噘着嘴,躲在我身后心事重重。路上我一直闭着眼睛,大有特有那种打翻前世柜,睡梦成真的感觉。肖文汇和胡明媚说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吵架没有、给谁打了电话我并没在意,真不想看见窗外褪去颜色镶上金边色树叶,宁愿一直浸泡在女兵时代的绿色里。

在八十年代初,一个枫叶如火的日子,我们随接兵女军人雷排长乘火车抵达北京,又坐上了四处透风的帆布吉普车。来接站的除驾驶员外,还有一位穿四个口袋军装的年轻军官。他模样俊朗,目不斜视地看地看着绵延起伏的西山,三个天津小龙女在他眼里似乎根本不存在,快要下车的时候,我才听见小雷管他叫了声指导员。

当电话兵一个月,肖文汇和胡明媚的脑子里就装满了司令部大院的人脉布局图。她们的能耐还体现在单独值班一周后,便开始和男兵机上闲聊,摒弃了天津口音,说得一口不太纯正的北京腔。那些比我们入伍早几年的老女兵年龄跟我们相差不多,几乎全是部队干部子女,她们十四五岁就来到军营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很少与我们亲近。肖文汇和胡明媚整天宣扬天津的风土人情,普通话里总夹杂着“嘛呀嘛”的天津口音,家里来了探亲的大多是讲话粗浅的平头百姓,这反而让那些老女兵更觉得我们三个是小市民。

入伍转年的夏天热得出奇,我们跟老女兵相处的日子也像那酷热的天气有点煎熬难耐,一些小小的刁难或许已经记不清楚,当时的处境想起来总觉得窝窝囊囊。傲慢老女兵平时对我们爱搭不理,离队复员的时候忽然就像发了疟疾,抽冷子跟我们热乎起来,真诚地夸赞了每个人的优点,尤其承认我们一年多的变化,说我们从傻俊儿傻俊儿的毛丫头出落成迷人、漂亮、飒飒英姿的女兵,也让我们头一次感受到这些军干子女恳切、平和甚至有点弱势的一面。毕竟,当了好几年兵的姐妹像树苗一样,在这个大院从少女时代度过青春期,长成婷婷玉立的姑娘,在一个雄姿勃发的男人世界里走过最美丽的年华,或许还留下鲜为人知的大小秘密。

七七年兵彭玲临走之前把自己留下来的一瓶香水送给了肖文汇。过去,仅仅因为一个小小香水瓶儿,她们之间还闹过一场不尴不尬的别扭。

老兵彭玲身材高挑,她最喜欢把不同颜色的手绢系在马尾辫上。用现在的眼光看,彭玲肯定是东方美女。她手里的香水像个小金人儿在肖文汇的眼前晃动着,闪烁着耀眼光芒。肖文汇接过小瓶儿,嘴角朝下一撇,眼泪汪汪的,这丫头一准儿是想起刚入夏时那场香水风波……

去年,彭玲端着洗脸盆从洗澡房里出来,甩甩齐肩长发,故作优雅地拿出小瓶子扣在胳膊上,里面空了便随手把造型古怪的香水瓶扔进马路旁的垃圾桶里。我和肖文汇、胡明媚跟在彭玲的身后,眼看彭玲把那个精巧的香水瓶扔进垃圾箱。这小细节很符合彭玲干部子女的潇洒风格。肖文汇可能是太喜欢那香水瓶,忍不住捡起来,轻轻捏起那个小瓶子,悄悄装进口袋,不好意思地跟我们说:“我喜欢这小瓶子。”

肖文汇一来就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老兵的言谈举止、生活细节,人家吃什么、用什么、穿什么,总想在部队缩短她多年小市民生活与高干子女生活的差距,完成一场恶补。谁知,就在肖文汇捡起小瓶子的同时,这一切竟然被我们身后的另外一名老兵看个满眼,老女兵走过来冲着肖文汇劈头就说:“哎!捡破烂儿的啊,啥都往兜里揣?”

“我找自己的东西!”肖文汇的脸一直红到耳后,她把声音压得很低,恐怕走在前面的彭玲听见。老女兵一听肖文汇顶撞自己,把搭在胸前的头发往后一甩,立刻大声嚷嚷起来:“彭玲,你刚扔进垃圾桶的香水瓶,她就当宝贝捡起来了。”

彭玲立刻转回身,走到我们跟前,冲着老兵挤挤眼睛说:“你这兵奶奶真是多管闲事,既然我扔了就让小新兵捡走呗,一个空瓶儿。”

山西女兵刚要开口,被彭玲的话又拦住了,她说:“肖文汇啊肖文汇,别说你稀罕那香水瓶,就是你找我要满瓶香水我都会送给你的呀,何必跑到垃圾箱捡,这要是传出去,多给天津兵跌份儿。”

肖文汇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香水瓶子扔出去老远,她一定是觉着无地自容,哭着跑走了,还差点撞上迎面小马路开过来的吉普车。

女孩儿家虽说见识短但重情感,现在,跟老女兵分别,彭玲把自己最心爱的整瓶香水送给肖文汇,紧紧握住我们的手,她邀请我们将来到她家乡去玩,她的母亲是旅游局领导。

老兵复员走了,通信排立刻显示出我们三个天津兵的骨干力量。指导员开始常常找肖文汇了解总机值班情况,肖文汇还真就拿着那回“血染的风采”当了接近指导员的由头,她很快就成了连部的红人。胡明媚不能眼看着肖文汇抢了她的先呀,于是,她开始从指导员夫人下手,没事儿就往那指导员住的宿舍勤跑两趟,帮着指导员的夫人看孩子。

连长夫人住在将军楼,我们也就听见过她的声音,远远看见她跟连长散步,从没近距离接触过她。指导员夫人是小学老师,每年春节一过就在部队常住。虽说长相不难看,甜丝丝的小瘪脸儿,一口米粒牙,毕竟是村姑,在几个小美女面前绝对黯然失色,可她是连队的第一夫人啊,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指导员夫人又拿捏着一副小官儿太太的浅薄,叫人哭笑不得。她的女儿魏莹莹两岁,她经常抱着小女孩出来,这魏莹莹便成了天津女兵阿姨的宠儿,尤其是会拍马屁的胡明媚,最爱把指导员的小闺女儿带到宿舍,给人家洗澡,梳小辫儿,然后把孩子放在她的床上睡觉,等孩子醒来就给人家买糖豆儿,买冰棍儿。起初,指导员夫人还不放心,后来,女兵们抱走莹莹的次数多了,她也就乐不得干点自己的事情,去烫烫头发,逛逛附近的商场。她越是想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北京人反而弄巧成拙,毕竟她的脸颊总有两块永远去不掉的红晕,她的口音无论怎么改都难以去掉老白干儿的土辣。

有个礼拜天上午,胡明媚又把魏莹莹带到电话机房来,她一边接着电话一边逗孩子玩,小女孩儿哇哇的哭声被传进了话筒,正好是通信参谋听电话,胡明媚立刻被通信参谋没鼻子没脸地训斥一顿,这倒好,让肖文汇解了气。她便阴阳怪气地说着风凉话:“胡明媚,别给人家指导员家属当保姆了,这次听见哭闹的是个“虾参谋烂干事,”下次传到首长耳朵里该给你处分了。”

“我当保姆,你当小二,半斤八两。”胡明媚回敬她。

我们第一次探家回来,围坐在排长雷淑梅的房间闲聊,偏偏这时胡明媚在门口捧着一大兜子午餐肉罐头正要给排长送礼。真丢丑,我心里也在替她难为情。没别的选择,她只好硬着头皮冲进屋,把兜子“咣当”放在桌子上,撒腿就跑。屋里的新老女兵们先是大眼瞪着小眼,吐吐舌头,后来便是哄堂大笑。

现在这会儿,我和胡明媚刚走到通信排二楼就听见雷淑梅的吵嚷声:“让肖文汇当班长明显就是偏向。”

啪!拍桌子的声音,接着,听到指导员怒声说:“雷淑梅,执行命令,不存在偏向!”肖文汇在指导员的力挺下当了我们班长,为此,我发现过好几次胡明媚偷偷地抹眼泪。

洗完澡回到宿舍,我和肖文汇还有时间睡个午觉,放下脸盆,各自上床。

“肖文汇,你摸摸,我长了个东西?”我惊讶地喊道。

肖文汇懒哼哼地快要睡着了,嘴里咕哝着:“瞎嘀咕,人有嘛病你有嘛病,小神经。”

我只好跳下床,走到她的身边。拿过她的手放在我胸前,叫她摸摸。

“哎呦!是有个东西,去卫生所看看。”肖文汇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面带惊慌地说。

卫生所医生给我开了介绍信,叫我务必去军区总医院看看。第二天,胡明媚跟肖文汇换了班,陪我一同看病。女军医严肃地跟我和胡明媚说:“用手摸着不像恶性肿瘤,要做病理切片才能确诊,本周五再来。”

“是恶性肿瘤怎么办呢?”我诚惶诚恐地问。

“那就要切下你右侧乳房。”女军医似乎用了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的口气说。果然,我必须接受一个悬在空中极其可怕的坏消息。

回去又是夜班,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对我来说,一个小时就像一年,每一道闪电都很刺眼地让我打个寒战,每一道闪电都更换了一个狰狞的脸谱。我突然有种找人说说话的冲动,而且要找男人说话。快到2点,一个电话进来,这声音很快调动了我的情绪,是政治部图书室的四川兵范春播。据说他在小报上发表过诗歌,是我愿意偶尔聊上一阵子的唯一男兵,我还经常找他借几本世界名着看看。跟他打交道有安全感,别人也不会说什么闲话。他属于男人堆里个子矮小瘦弱的那种,身高不过一米六五,跟他站在一起,我穿部队发的解放鞋还要比他高出半头。

范春播比我早两年兵,他在电话里的声音挺有磁性,我爱听南方人讲普通话。他老爱在电话里朗诵一首诗歌:穿过绿色导火索/让那神奇的力量/摧开一朵朵鲜花/也摧开我们绿色的年华……

呵!这美丽的诗句不正是我们军营女兵的写照吗。由此我对范春波的印象分与日俱增。

“林玫,你病了还值班?”范春播的声音。

“嗯?胡说八道!谁说我病了?”我奇怪地问他。

“狗才胡说,我还知道你那东西长哪了。”

“哪个长舌妇造谣!”

“林玫,你,你那地方挺大,好看,才,才长东西吧。”范春播的声音有点胆怯,听得却很清晰。

“讨厌,快滚蛋!”这太意外了,范春播让我感到了无地自容,仿佛他那双乌溜溜的大眼能看见我身上长的东西。我想骂他,骂他是臭流氓,犹豫间还是换了句,讨厌!我撤了线,摘下耳机,趴在总机台上哭了,这是我头回听见有个异性对我说出如此带着色情意味的话,况且,我的右侧乳房也许过些日子就要被割下去,我下意识地摸摸那个长着小疙瘩的山包儿,它安静地躲在里面那么乖巧、饱满、挺拔地支撑这我的绣花胸罩。

“林玫,林玫!”窗外响起了范春播压低的喊声。天哪,这小子怎么敢跑到我们通信楼,我害怕他的喊声被别人听见,迅速跑到窗口,站在窗户栏杆跟前,也用压低的嗓门说:“再喊!我跟你不客气。”

“我来跟你道歉,还想说一声,我喜欢你,即便你做了那种手术,我也,也喜欢。”范春播吞吞吐吐地说完,不等我回话掉头就跑,很快消失在松树丛里,他压着嗓门说出的那几句话却好似黏在了窗户栏杆上,让我看见那窗栏就想起他的午夜表白。他住的地方离我们通信连并不近,却在深夜跑出来特意对我说上一句温暖的话语,在我最需要人关怀的时刻,他让我既有想跟他亲近的冲动又有了一种想疏远他的心态,毕竟,我知道自己不会真正喜欢他。

周五那天,我一个人走进手术室,女医生叫我躺下,脱掉衬衣稍候,等她去叫主任来。打麻药有点疼,接着就只能听见刀子剪子的动静和两位军医的对话。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我这次不做小手术也不妨碍确诊,是良性。女军医很明显地对我转变了态度,和气中稍稍隐藏着歉疚。她给我开了药,告诉我千万别让伤口粘水,给我一周的病假条。她一低头,看见了顺着我的裤腿流进鞋窠里的血,惊奇地问:“来例假怎么不早说,这样做手术容易贫血。”

我没说什么,胳膊有点木,一种痛像几十根针从里向外扎透了皮肉,怦怦地跳蹦着发散剧疼。走在马路上,自己仿佛是被拔光了上衣,全大街的人都在注视我,注视那个被开过刀的小伤口,我下意识地用左手捂住右胸那块纱布,恐怕公交车站拥挤的人撞到伤口。狂风骤起,天色顿时黯淡下来。黑云像天兵天将一般在紧急集合,拼命奔跑,要下雨的架势,忽而想起了女军医告诉我的话,伤口不能沾水。大雨如注的时候我幸好躲进了一家杂货店,瞥一眼别人腕上的手表已快三点,如果老在外面避雨,恐怕天黑都回不去了。公用电话有人在用,我凑过去,等了大约十分钟才把电话拿到手。拨通了总机却很快就掉线,急死人。

天无绝人之路。有个三十多岁的高个子军人见我脸色发绿,透过塑料雨衣他能看出我是个部队女战士,就凑过来说:“你去哪儿,我是炮兵的,假如路过你部队捎你一程吧。”

我告诉他我做了个手术,说出部队地址,他毫不犹豫地拉着我就上了地铁楼梯。我指给他自己做手术的部位,他更是表现出一番怜香惜玉的样子。我几乎是被这位好心人拖着上完了地铁站的楼梯,用他的雨伞遮风挡雨,坐上了那辆停在售票窗口旁边的吉普车。车子开得很快,幸亏吉普车稀里哗啦地响了一道儿,不然,我肚子里肠胃打打闹闹的咕噜声会被车上所有人听见的。到了我们部队的西门卫,他明显地拿出想要疏远我的态度,一板正经起来。他让司机把车停在门口,帮我把雨伞撑开,头也不回地跟我说:“走吧,让伙房给你做顿姜汤面。”

“嗯,谢谢您!”我的声音里有点哭腔,反正我没有说别的,他讲话的气势跟本不可能,也不容人问问他姓甚名谁?我能理解部队干部对漂亮女兵的芥蒂,他是正派人,长得很帅,久而久之,这军人成了我人生一道永不磨灭的小划痕,叫我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人。

又一辆吉普车溅起水花打在我身上,飞快朝着食堂门口奔去。车门打开了,先从里面下来的是志愿兵马小刚的家属马嫂,因为她总赖在连队家属区不走,连里有什么事儿就派她跟着帮忙,这河北媳妇人长得精瘦,模样也精明,她站在吉普车外面打开伞,迎接着车里将要下来的人。

雨水模糊着我的视线,却不能模糊我的心,那一幕,那个雨天的一幕会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我睁大眼睛看见,从吉普车上下来的人竟然是班长肖文汇。这时候指导员魏明正好赶到门口,我听见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小肖病看得怎样,找到我老乡李军医吗?”

没有听见肖文汇的回话,即使说了话也声音很小,马嫂依然站在雨中,撑着花布伞,像个老妈子一样护卫着肖文汇。

刚才闻见猪肉炖粉条恨不得飞到伙房用手抓着吃,可等我看明白到底肖文汇为什么从吉普车里被马嫂搀着走进食堂,心里如同堵上块大石头。怎么会这样?肖文汇早晨头晕不假,既然给她派车去总医院,为什么不接上我一起回来呢?我是做了手术的,也是个病号啊!伤口剧烈地疼,眼睛里的泪水随着雨水雨哗啦哗啦地流个不停。

“你,怎么没跟肖文汇吉普车一起回来?她真缺德,去总医院看病把你带回来多好”胡明媚要去吃饭,见我从院子里走进屋,大声喊着。

“人家有后台。”我说。

“屁后台,指导员魏明就会偏向她,把我惹急了,让他们走着瞧!”

我催胡明媚快去吃饭,她答应着,俯下身去,把我后背的胸罩扣儿解开。这一个细微的关怀足矣深深打动了我,我的胸罩一直就这么勒着,自己是没办法解开的,胳膊被伤口牵得不能动,只有胡明媚把它松开了我才感到了全身心的自由释放。

胡明媚刚走,马嫂端着一个小锅儿来了,不用猜,那是病号饭,后边跟着慢悠走来的肖文汇。

“啥时回来的?我也去总医院看病,到门诊手术室找过你,锁着门,猜你准是做完手术走了,淋着没有。”肖文汇见我躺在床上,一惊一乍地说,听得出,她的声音里夹杂着虚弱。我不吭声,忍着疼痛,默默地躺着。肖文汇又慢慢腾腾地走到我床前,她说要看我的伤口,马嫂立刻就把日光灯打开。

“关灯!”我大声喊。

马嫂听见我急赤白脸地喊叫,吓得不知所措,她没想到平日里和颜悦色的我突然变这么凶,当然更不知我在这一天经历的艰难。

“疯啦,瞎嚷嚷嘛!”肖文汇在着急的时候,那口硬邦邦的天津话就立马顺嘴蹦了出来。

“混蛋,说人话不办人事!”我似乎没力气跟她喊叫了,用绵里藏针的语气顶过去。天下竟然有这等不公平的事情,我已经饿了整整一个下午,回到营房光生气就饱了,真想抄起枕边的手电筒砸到肖文汇的床上,肖文汇在我眼前晃悠就像个要挨揍的靶子,她不再说什么,自己也觉得受了冤枉,吧嗒吧嗒地掉下眼泪,她慢慢脱了鞋,躺到床上。旁边的马嫂赶紧过来劝我。

“小林,俺根本没想到你也去总医院,指导员要是知道,不会让你淋雨的,我从伙房里刚端来的病号饭,够你俩吃。”说完,马嫂子给我端过一小饭盒面汤送过来。

“不稀罕。”我懒得看马嫂子的那脸奴相。

胡明媚吃饭回来了,一进屋就俯身帮着马嫂子收拾我扔掉的手电筒和碎玻璃渣,然后,假惺惺凑到肖文汇的床头摸着她的脑袋问问好些没有,还用力给她掐掐脑门儿。原本我以为她会为我跟肖文汇大闹一场,替我说句公道话,谁知她对肖文汇的态度唯唯诺诺,别看她暗地里不服气肖文汇,明面上见了人家还要表现出心悦诚服,此刻,我好像重新认识了胡明媚,心里在说:活该吧胡明媚,煞费苦心没当上班长,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要是战争年代,她肯定是女叛徒。

第二天早晨,肖文汇还是没有上班,光着脚丫在地上走了一圈,看看窗外的毛毛雨又躺了回去,说还是头晕。我度过最难熬的一夜,转天伤口稍微好了一些,要等到一周后才能拆线。快到中午,指导员魏明竟然带着小个子文书来我们宿舍看望肖文汇。我见他进屋,一点没给他笑模样,斜睨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看着墙壁。指导员进屋就从小个子文书手里接过那网兜,放在了肖文汇的床头,看见我也躺在床上才明白我们女兵宿舍里原来有两个病号,再看看他网兜里的三瓶水果罐头,他这才觉得自己的举止欠妥。

他立刻拿出一瓶雪花梨递给我说:“林玫,你也病啦,来来,吃点水果罐头。”说罢,他吩咐文书撬开罐头瓶子。

我的自尊心战胜了水果罐头的诱惑,即使他给我所有罐头也无法叫我领情。两个女兵都是病号得到的待遇却如此悬殊。我推开指导员拿来的罐头瓶子,用一只手遮住眼睛说:“我见了罐头就恶心,都给肖文汇吧。”说完,我蒙上被单,打定主意,再也不想说话,就是他们闹翻了天我仍然要保持沉默,不理睬他们,我想起在哪儿看过一句鲁迅说过的话:沉默是对敌人最大的蔑视。

肖文汇用懒洋洋的强调把我做手术的事情告诉了指导员魏明,指导员听完,立刻表现出真诚的关心。虽然我蒙着被单,依然能从他的口气里听出来,他对我的同情和关心是由衷的。是啊,他也有女儿,有妻子,女孩子做了这个部位的手术,从内心深处肯定会愿意得到异性兄长的关怀,我觉得这应该是一种天性。

胡明媚还没有去楼下接班,她一定是听见指导员在我们宿舍,不失时机地钻了进来,连说带比划地跟指导员魏明喋喋不休,说着她最近在值班的时候发现的问题,大院里的首长怎么表扬她接转电话速度快,哪个处的处长叫她给传达了什么消息,又说到指导员家的女孩儿莹莹多么可爱。甭看,我就能分辨出指导员对她的话题并不敢冒儿,这傻丫头精明的总不是地方,我在一边听着胡明媚没囊没气地给肖文汇陪笑脸,做出一副猫哭耗子的丑态,真想从身后踹她一脚。

胡明媚下了班就来照顾我,她抢过我换下的内裤,非要端到水房里去洗,我告诉她桌上的罐头是给她留的,她也就开心地把那瓶子罐头一扫而光。我问她:“肖文汇得的什么病?”

“青春期高血压,起先我以为她装病,跟她去卫生所量了,确实血压高。”胡明媚压低了嗓门儿说。

“哎!我特不明白,你干嘛怕她,“班长”都让她抢走了,还处处在连里贬你。”

“林玫,我跟你不一样,跟老兵们更不一样,你有后门儿,我只能靠自己挣个好表现,最好能立功授奖才会找到像样工作,所以,小不忍则乱大谋,肖文汇是小人,别得罪她。”

“我?三年复员考大学,才不指望家里那第三者帮我,偷情贼把我妈都气疯了,能认贼做母吗?还有,我就是不怕那肖文汇,惹到我头上,骂不死她!”

胡明媚听我这么一说,感觉跟我的关系更贴近了,很明显,天津这同期参军的女兵分成了两个小阵营,肖文汇有了指导员魏明做靠山,而胡明媚,纵然是表现好,给指导员家属拍马屁充其量只能混个好人缘,博得大多数男兵的同情,据我观察,加油站的马小六,木工房的吴宝还有电影队小耿都是喜欢胡明媚的铁杆儿男兵,我替她高兴。

再过几天,我到总机室去,拿我拉下的书,无意中撞见了电影队的小耿到机房跟胡明媚幽会。那天晚上电话不多,小耿正在给胡明媚唱歌,他唱歌特别有味道,《三月里的小雨》叫他一唱可谓别有风情。当他唱到淅沥沥沥沥淅沥沥沥的时候就没完没了地出怪调儿,如果没人制止他会淅沥沥哗啦啦地到天亮,把胡明媚乐的前仰后合,她一口贝齿晶莹剔透地全都露出来,让人有种伸手摸一下的冲动,小耿不再唱了,他的眼睛很大,睁开的时候并不是炯炯有神,而是潜藏着说不清道不白的神秘,他的脑袋正慢慢贴近胡明媚张开的嘴巴。

啊!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推出喉咙,立刻嘭地关上了房门。人家亲热,我倒像做了贼一样跑上楼去。楼上的肖文汇正在收拾柜子,里面有好几个精致的黑皮记录本,她拿出来放在腿上磕打两下,臭美地说:“指导员给我的,你爱念书,送你两个。”我当然喜欢,平时我写笔记用的全是从家里带来的铁路职工财务报表的反面。

“指导员对你那么好是不是看上你了呀?”我忍不住问肖文汇。

“他有什么资格看上我,有妇之夫。”

肖文汇没有生气,她似乎觉得我这么说她很光荣。我知道她爱妒忌人,还知道她原先找电影票最牛,最严格的参考片她都能搞到几张,于是故意卖着关子告诉她:“胡明媚跟电影队的小耿打得火热,那小耿是才子,画画特棒。”

肖文汇立刻兴奋起来,他当然知道小耿是才子,大院里的宣传海报全是小耿画的,小耿还能画几位领袖的水粉画,他的摄影作品也上过《解放军画报》。肖文汇连忙向我打听她们俩都干了什么,有啥动作。我知道肖文汇专门喜欢抢别人的男朋友,就把胡明媚跟小耿在电话机房的亲密样儿告诉了她。谁知,她皱了皱眉头眯起一只眼睛,自言自语道:“叫她受骗去吧。”

哥哥打电话说,母亲早晨散步出车祸住进了医院。母亲五年前患了精神分裂症,因为我爸有了第三者。我怕请假不批,只好麻烦班长肖文汇。开晚饭的时候一直没看到指导员,肖文汇见我心神不定地巡视着,小声说:“别找了,指导员在八号楼。”

“哦?他不是住家属楼吗,怎么还有机关干部宿舍的房子?”

“他老乡下部队没交钥匙留下的。”肖文汇把小饭盆锁进柜子,拉起我就往外走,我跟她走进八号楼,102的门开了,指导员像是喝了酒,见到我俩,便喜形于色地把我们让进屋子,给我俩切西瓜。房间不算大,一室一厅很整洁,墙头挂着一幅拿破仑骑马的油画。

看见红瓤西瓜我当然也垂涎,坐下来斯文地咬了几口。因为心里有事,还是琢磨着怎么开口才能达到目的。肖文汇一边吃西瓜一边冲着我挥挥手:“说呀,你不是来请假的嘛。”

“指导员,我母亲被车撞,现在躺在医院。”

我说话的时候,没敢看这指导员的脸,眼睛紧盯着他刚刚换下来的蓝白两色的平底脱鞋。他的袜子虽然是绿色的,一看就干爽,肯定不会让人闻见什么异味。像指导员这种三十多岁的男人,对我们来说,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和神秘。

“早说呀小林,需用什么帮助?”

“她想回去探家,林玫是腼腆人,不好意思求人。”肖文汇说。

“批准!这样,小肖,你也陪林玫回去一趟,算代表咱连给林玫的一点慰问吧。”

“哦!指导员万岁!”肖文汇得意忘形地蹦起来。

“林玫,你先回去,我跟肖文汇说说工作上的事儿。”指导员说话的口气很平和,他叫我先走,留下肖文汇。

院子里的白杨树哗啦哗啦地被风吹出一阵响动,像拂乱了的心事,像躁动的青春,我忽然感觉从指导员屋子里面出来丢了什么,摸摸口袋,啥也没丢啊!回到连部看电视已经快到七点,正播放巴西电视剧《女奴》,连里人都看上瘾了,我很庆幸先跑了回来。胡明媚见只有我一个人,便毫无顾忌地问我:“请假了?几天?”我说:“请完了,五天。”

一阵嘘声,还有个别男兵在吹口哨。因为过去给天津兵的假从没超过三天。胡明媚接着问我:“肖文汇呢,不是你俩一块儿去的嘛。”

“指导员喝了个大红脸,他叫我先走,班长留下。”我随口便说,怕别人听见故意压低了嗓门儿。

“啊?把肖文汇留在宿舍,叫你回来?”让我没想到的是,胡明媚把我跟她说的话提高八度,所有的人都能听见。接着,看电视的战士们似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坏笑。我本来就反应慢,见这群坏小子乱说立刻皱起眉头。胡明媚这会儿也不失时机地煽风点火。

“林玫,人家这是嫌你碍眼才把你支开!”

“瞎说,指导员是跟肖文汇商量事儿,他让肖文汇跟我一起回家,代表连里到我家慰问,再说北京离天津这么近。”

“傻丫头,还替他们辩护,让你探家说不定是谁沾了谁的光呢,指导员是照顾肖文汇才叫你回去的吧,给那么多假,史无前例。”

“不是,肖文汇根本没说过要回天津。”我说。

炊事班的上士觉得这群人在连部嚼舌头很无聊,故意面带愠怒地站起来说:“吃饱了撑的,说这些操蛋话有劲吗?”说完,他一甩门就走了。屋子里即刻有人骂他:“这傻逼,指导员给他啥好处了。”

“哎呀,看上人家肖班长那小样儿啦,这你还不清楚。”

真看不惯胡明媚刚才的做法,我小声告诉她的企图不就是让他别把人家两人单独会面的事情说给旁人吗,两面三刀!当着指导员和肖文汇的面跟三孙子一样,背后给人家添油加醋,火上浇油,怎么一个个都冒坏水儿。

宿舍依然黑灯,肖文汇还没回来,我心里越琢磨越蹊跷了,孤男寡女的在屋子里有什么好聊。

“林玫,你没去看电视啊!”肖文汇的声音。

“哦,没,吓我一跳,怎么才回来。”

“去招待所食堂了,给你,今天下午刚从市里进的猪肝,明天回去给家里带点,猪肝补血,像你这种一倒霉就发大河的人应该多吃。”

“嗯,我现在就来一块。”

“指导员让我带上40块钱,算连队慰问,先给你吧,给了你家里兴许你就一个子儿也落不下了。”

“你想得真周到。”我感激地接过了肖文汇给我的40块钱。

自从我做完了乳腺那个小手术回来,范春播经常在我的班上找我,很多时候都是聊他看过的小说。哦,对了,我做完手术去医院拆线,果然,病理报告单上写着:右侧乳腺腺病。最近,我越发觉得跟范春播电话聊天打发时间太快了,每次跟他热烈地讨论起大院礼堂上演的电影,还有文学、诗歌,说到下班总是意犹未尽。电话里听他的声音太有磁性了,可每次去食堂吃饭,当我注意到他那瘦小枯干的身形,就会立刻打消那种电话里听他讲话时候产生的好感。我告诉他明天要回天津探家。

他听后忽然说:“林玫,你别误会,我到机房的窗户跟前找你一下,递给你两本书,想叫你带上看。”

“我哪有心思看书,大晚上的,多不方便。”

“别拦我!把东西递给你就走,放心,不会叫任何人看见。”范春播说完,不容我回绝就撂下了电话。果然,五六分钟后,我听见敲打窗户栏杆的声音。拉开窗帘,范春播压低嗓门在喊:“嘿,小林!”

我扒开窗帘缝隙,接过他递我的牛皮纸袋,刚要说什么,小范已经走进黑夜深处,只留下一个瘦小身影。有人说他长得清秀,在我看来,他长得既不清也不秀,眼睛和眉毛有点像八点二十,就是那种下八字眉,三角眼,薄薄的单眼皮。我久久地伫立在窗前,看着他的影子像一棵瘦瘦的树,缓缓地扑进夜晚的地平线。摸摸他塞给我的牛皮纸袋,打开一看,里面装是三个纸盒,上面写着人参蜂王浆口服液,产地四川。另外还有一小包跟高粱米似的东西是川贝母。

我们不可能有电熨斗,想让军装平整些可以用热开水装进大茶缸里借着高温当熨斗,这土办法是前任老兵姐儿发明创造的。肖文汇正用一个大茶缸熨烫她的军装,还把上星期在王府井买的高跟皮鞋摆到桌子上。那鞋好看,叫我想到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的插图,冬妮娅就穿着跟这双鞋相似的鞋子。

我迅速脱下身上的军装扔给肖文汇说:“姐,劳驾!”

“懒蛋!”肖文汇说完,把加热器放进茶缸里,通上了电。

第二天一早,我和肖文汇坐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透过朝阳能看到她脸上的毛细血管儿,明亮的眸子里忽闪着清澈的光。在一般人看来,如果是静态的肖文汇,她清纯外表就像好多杂志上典雅的摄影作品或油画上的女孩,军帽下露出两个稍长一点的小髽鬏,如山花烂漫中走出来带着水气的姑娘,这样一个气韵清新的女孩你很难想象她是从狭隘胡同的大杂院里走出来。但只要她张嘴说话,再怎么装洋蒜都无济于事,甚至越装越糟糕。

“林玫,你在咱几个里面最受端详,越看越漂亮。”

“我还越看你越漂亮呢,那天咱俩去指导员宿舍,他怎么就留下你自己?”我说。

“你可千万别给别人说啊,人嘴两张皮,唾沫淹死人。”

“嘿!你早说嘛,我那天回连部看电视,胡明媚他们问起你,我说漏嘴了。”我很沮丧看着文汇。

肖文汇先是有点生气,撇撇嘴,瞪我一眼,转而又做出拿我无可奈何的样子,拍打着我的膝盖说:“一点脑子没有,要是胡明媚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可你不是存心害我,不计较了。”

我把她不愿意让人知道的隐私传播得沸沸扬扬,可她还是往好处去判断我,这次探家肖文汇又给我帮了大忙,更觉得自己对不住人家。我有点激动,一种懊悔的情绪涌上来,泪水蓄满了眼眶,我知道自己被泪水浸润的目光有点呆滞,已经无法躲闪肖文汇的注视,不好意思地冲着她笑了笑,两滴泪掉在了裤子上。她很随意地化解了我的尴尬,用细长的手抚弄着我的红领章:“你这人就是太实诚,一根筋,傻圈儿血型嘛。”

“嗨,别把我想那么好,我有时候也虚伪。”

“这么说我反而觉得你更实在,这正是你的聪明之处,你长着一副诚实的脸和慈善的眼睛,尽管真正的你并见得对人无比忠诚。”肖文汇说。我相信肖文汇的话是由衷的,从她投给我的目光中能扑捉到那种真挚。肖文汇把双腿蜷起来,不再顾虑会不会把军裤弄出褶皱,把两只手揣进了军裤口袋里,端着肩膀,这是她最惯常的动作。刚才那个坐姿太累了,她索性把脚下的高跟鞋脱下来,穿着丝袜踩地,用一种温柔的目光看着我微笑说:“你有过初恋?”我摇头。透过磨砂玻璃,能看到另外那列火车路过,发出短暂的轰响,对面车上的旅客还不容我分辨出他们的面孔就匆匆掠过了,这可真很像人们从小到大走过的匆匆岁月。

肖文汇可能是看见我长时间地望着窗外愣神,扒拉我两下说:“林玫,咱部队有没有你喜欢的男兵,别人喜欢谁能看出来,可你……”

“没有,我也不知道你们都喜欢谁。”我小学二年级时候吃过的亏能叫我一辈子记牢,我再也不会告诉任何一个同性我喜欢哪个异性。

“我喜欢魏明,他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我觉得魏明看你的眼神都冒亮光,肯定是喜欢你呗,全连人都能看出来。”

“我爱上指导员了,真想跟了他。”肖文汇说。

“一看你就害相思病,瞧,爱情信号弹。”我指指她鼻子旁边的一个肖红疙瘩说。

“他也爱我,不知我们能不能走到一起。”肖文汇吐出的每个字都清晰,但脸上的表情却有几许迷惘,肯定是在经受着爱的煎熬。

“就咱指导员老婆长那厉害样儿,你敢跟她争男人,你这不叫破坏军婚嘛。”

“管不了那么多,你以后多多掩护我。”

我答应肖文汇,但我也向她提出质疑,那天跟指导员在八号楼究竟干了什么?肖文汇的脸颊被窗外朝霞映出了一片绯红,是她体内幸福的燃料蔓延出来的光晕。她把憋在心里不知多久的五味酱一股脑儿全都吐给了我。

在欢送老兵退伍的小酒会上,在军营里练了七八年的老女兵,个个都像是酒精中毒,又吐、又唱、又哭、又闹,连哭带笑地把她们对谁谁谁的好感都说了出来。指导员魏明也喝了不少,席间不停地调侃,还讲了不少他去老山前线听来的故事,引得那些老女兵纷纷表示后悔没能有机会当魏指导员手下的兵。魏明借着酒劲儿大胆地邀请肖文汇下了中班也就是九点半以后到8号楼来一下,他要送给肖文汇一样东西。

肖文汇健步走在小马路上,秋风吹拂着她拢在一边的马尾长发,她最喜欢把自己的头发全都梳理到一侧,用一条红色白点的手绢系上,这样,她的红帽徽、两片红领章,加上红手绢就由三点红就变成了四点红,衬得她原本就俏丽的脸更好看。她一路盘算着:指导员能送她什么礼物呢?最近,她很多次都在想象着,假如跟指导员在一起有没有欲扑入怀的冲动?肯定有,要是指导员拥抱她怎么办?她把自己的头发放进嘴角,狠狠咬了几下,那种头发的气息如同安神喷雾,让她狂跳的心稍稍稳定了一下。

指导员没有酒量,喝一点就会像个红脸关公。他来开门的时候,从口腔里呼出的一股热浪直扑向了肖文汇的脸。魏明跟肖文汇平日里的眉来眼去早就把心里的秘密抖落给了对方,只是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而已,现在,这个无数次来到自己梦里的小美人就活生生的站在眼前,魏明忽然有了一种怯懦,怕什么呢?老婆?连级干部的乌纱帽?还是自己的这身绿军装?这会儿,魏明拿出挂在“八一”皮带侧面一大串钥匙,打开抽屉,从字台小柜子里抻出一个精致的纸盒,在肖文汇的眼前晃了晃,露出他嘴角的酒窝说:“小肖,大院王司令的女儿从国外带来的香水。”

“嘿,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玩意儿,王司令女儿那么傲慢,还给您这个?”肖文汇还是习惯叫指导员您。

“她去签证的时候人太多,我帮她找了武警部队的战友加了三,为感谢我,她送给我家属的。你知道我爱人是个老师,不爱用香水,我听人说你因为喜欢香水跟老兵闹过不快,就,就把它送你。”指导员磕磕巴巴地说。肖文汇很奇怪,他怎么会知道,准是那个死胡明媚跟指导员老婆讲过老兵扔香水瓶儿,我跑到垃圾箱捡回来的事儿。

肖文汇当然喜欢魏明送她这样的礼物,她打开香水闻了闻,是一种她从没闻见过的香型,熏得她怦然心动,刹那间,异样的难以自控的梦幻叫她脚底无力,让她鬼使神差般地瘫软,飘飘然,仿佛身上的所有能量都奔涌到了头部,聚焦在灵魂的窗口,她半睁着迷醉的双眼,大胆地扑向了魏明。他热烈地迎接着她,紧紧地抱住了肖文汇,接下来是一个成熟男人和一个妙龄姑娘的百般温存,耳鬓厮磨……

当然,这些都是肖文汇憋不住心里话跟我在火车上说的,至于情况是否属实只有天才知道。据我平日观察,她说的应该八九不离十。肖文汇讲述这些的时候我认真地听着,有的地方听得还稍稍费劲,很多细节没听明白。在哐啷哐啷的车声响过之后,肖文汇就像个小老师给我讲了好多关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为什么。这次短途旅程对肖文汇的了解胜过了两年多的密切接触,也算是个意外大收获,出了站台,一辆车门上喷着白漆字样儿写着新安粮店的小型卡车停在了离出站口不远的地方,肖文汇兴奋地说:“林玫,我爸叫了车,先送你回家吧。”肖文汇是爱摆谱的人,不,也许是她爸爸爱炫耀,这种基因一点不拉地传给了他的闺女。肖文汇的名字就是源自他爸在她出生前去了趟上海,带来几张《文汇报》得来的灵感。

母亲见到我的第二天就去世了,五天的时间我一直深陷于丧母的悲恸里,想到在她温暖的怀抱跟孩子一样蜷缩着接受她爱抚的那个夜晚,我会倏地一阵气虚无力,像是支撑不住即将瘫倒,我意识到这次回来探家加速了母亲的死亡。

该回北京了,我和肖文汇按约定时间在车站集合,她坐的是一辆湖蓝色上海轿车。从车上走下来的人除了肖文汇的爸爸和肖文汇以外,多了一位其貌不扬的小伙子,看年龄比我们大两三岁。我的眼睛哭得有点睁不开,肖文汇见了我就是一副惊愕的表情,吐着舌头说:“啊?你,病啦?”

“我妈死了。”我泣不成声。肖文汇的父亲过来拍着我的肩膀埋怨我不该守口如瓶,既然是战友就好比姐妹儿。站在一旁其貌不扬的小伙子面带微笑,皮肤黝黑,一双小三角眼带着非常聚光的敏锐。他一直缄默不语,看个头儿也就1米68。见我们要离开,他便毕恭毕敬地用双手递给肖文汇一个文件袋说:“这是我最近一段的工作和思想总结,向你汇报汇报。”

说完,他侧转身冲着我俩说:“我也是复员军人,前年复员。”他又跟肖文汇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话我没有听清楚,然后我又听见小伙子跟司机说:“走吧,先把肖师傅送到粮店。”

上海轿车走远了,这又黑又丑的小个子男人怎么还来送肖文汇呢,再说,这人还把自己的工作和思想向肖文汇做什么汇报,神经病!

“唉,你母亲这么快就去世了,我得怪你,给我爸粮店打个电话呀。”

“我母亲伤得挺重,强憋一口气,就等我回来撒手闭眼呢。”

深秋季节,寒意阵阵,眼看一场秋雨即将袭来。天津到北京之间只有140公里,如果此地雨水轻叹那么彼地也肯定是秋雨飘洒了。回京的车票有两个座位,我和肖文汇脸对脸坐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肖文汇知道我在想念母亲,所以她再不会像我们刚来时候那样谈论她的爱情,男人和女人。一个小时很快过去,火车上的气氛跟天气一样沉闷,我有意打破这种氛围,悄声问肖文汇:“那小个子男的是你家亲戚?”

“是我爹妈给我找的对像。”

“噎!怎么可能?”我做出一副要吐的样子。

“他有才,吹拉弹唱,写报告,讲演,什么都会,叫王兴泉,是我爸单位里的团委书记。”

“你愿意吗,这么早就给你张罗对像啊。”我说。

“实话告你林玫,找他是我爸的策划,是要我打翻身仗。”她把那个文件袋里的东西抻了出来说:“你看吧,这家伙都写了什么?”

“哦,一手好字,工作汇报也给你看呀?”我翻看着文件袋里的东西说。

“这小子能办事儿,我爸要在单位吹牛,我妈也乐意。”

肖文汇滔滔不绝地说着,让我从心里挺瞧不起她,干嘛呀,心里想着、念着指导员,回家还跟这么一男的搞对像,这不是女骗子行为是什么?我对王兴泉也没什么好印像,小爬虫类型。

连里的支部扩大会议还没有结束。我用小电炉儿做了一锅热气腾腾的汤面,喝得直流鼻涕,石家庄新女兵马玛进来,我俩边喝汤便打赌,今晚谁被选上连队嘉奖,我说是肖文汇,她说是胡明媚。

胡明媚的支持者是雷淑梅和一些老兵党员,比如原先跟过来的炊事班长、志愿兵司机等等,她的支持人数多于肖文汇,主要是雷淑梅在私底下做了大量的工作,雷淑梅因为肖文汇当班长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倒不是她多么喜欢胡明媚,她觉得自己身为通信排长竟然不能任命总机班班长太丢面子,这次,也是她给肖文汇一个下马威的时机。

指导员支持肖文汇,身为指导员自有他的乡党和追随者,只是不可能在一个班给两个名额,要看谁运气好了。其实,有一个最关键的人物,如果他向胡明媚和肖文汇倾斜一下就会水落石出,这关键人物就是很少张口提及谁是谁非的连长。

散会了,肖文汇当选年度嘉奖。她进了自己屋子,气急败坏地撕扯棉袄,我赶忙上前拦着她:“嘿,怎么啦!”肖文汇呜呜地哭,把手里的棉袄扔在一边,气哼哼坐椅子上说:“你不知道,今天简直就是批斗会,这群混蛋说什么的都有。”

“嗨,不是你赢了嘛,爱说什么说什么?”

“这次批斗会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一个个儿,大老爷们儿,乡巴佬成精,没鼻子没眼眉地数落我,你不知道,我坐在那听着,都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我心里明白,为了跟农村兵搞好关系,不让人家说我们是城市小姐,肖文汇那么爱干净的人还故意跟农村兵用一个军用水壶喝水,故意吃人家男兵剩下一半的馒头夹辣椒,她以为自己不嫌弃农村兵,甚至不怕唾沫星子进自己嘴里,肯定会在关键时刻帮得到几句好话吧。

“我听听都谁呀,说什么啦!”

“雷淑梅说我正课时间照镜子,工作不主动,还有,炊事专门爱扫听人家俩口子过夜的那操蛋老班长,说我臭美,穿自己皮鞋,穿花棉袄,还说我走路扭来扭去不像军人……”说着,把她绿色棉袄上缝的花布领子和袖口拆了下来,男兵们以为她穿着花棉袄呢,实际上爱美的肖文汇只在袖口和领子上缝了两块小花布,红樱桃、绿树叶,白底红花,煞是好看。

“那,指导员没帮你说话吗?”

肖文汇动情了,一汪汪的泪水从眼眶里汩汩流出,顺着脸颊滴落在胸前,好半天,屋子里是静默的,我把毛巾递给她,叫她擦擦脸,又递给她一张纸叫她擤鼻子。

“林玫,我永远也忘不了指导员对我的好,他真够意思,为了我,他跟这些人都拍桌子嚷起来,他对我太好了。”肖文汇哽咽着说。

“嗯,感动死了。”

“还有连长,没想到这次连长也帮我说话了。”

哦,原来连长把棋子儿压到了肖文汇的棋盘,所以肖文汇肯定赢,很正常,肖文汇是班长,魏明是指导员,一连之长顾全大局必须支持指导员的工作。

快过年了,我看见胡明媚床上的塑料袋里装着个米老鼠的红毛衣,看那毛衣大小是给两三岁女孩儿买的,我马上意识到,软骨头、马屁精胡明媚买的毛衣是给指导员闺女魏莹莹的,她跟指导员老婆已经姐妹相称了。

不久,饭堂门口贴出了大红喜报,肖文汇获得年终嘉奖,胡明媚榜上无名。与此同时,西门卫礼堂大门前那块标语牌换成了水粉画,上面画了两个手握钢枪的男兵和一个戴耳机的女话务员,那女兵实际就是照着胡明媚的照片画上去的,而站在胡明媚身旁比她高一块的男兵的脸又酷似小耿,只不过在那个女兵的脸上多了英武,在男兵的脸上多了几分阳刚。水粉画追求远效果,甭管谁走近了肯定就看不出破绽。

开饭前,我见肖文汇洗完了裤子的洗衣粉水扔掉可惜,随手就把自己枕头下面的两双袜子扔到她的盆里,她瞪我一眼,摇摇脑袋说:“懒骨头,我还倒霉呢,把我洗过的衣服拿到自来水去冲,行不?”

“真会算计,好吧。”我端起盆子去了水房。在我冲洗肖文汇裤子的时候,发现有封信在她的口袋里被水浸湿了。把那封信打开一看,情书呀!又是在火车站看见那小个子王兴泉写的,信纸虽然被水浸湿了,上面的字迹还能分辨,能写出王兴泉那么好字的人为数不多的。信上的文字有点肉麻,爱呀、想呀,那上面还写着他俩到起士林吃西餐的经过,天哪,这肖文汇就回家这么四五天,她竟然跟这小个子男人去过起士林。

范春播说起肖文汇就管她叫小婊子,还说那肖文汇跟指导员在八号楼鬼混,他老乡都看见了。范春播越说越离谱,夜深了,再听他说下去我真怕自己那道防线被他突破,推说肖文汇来接班儿了。我俩聊到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是家常便饭,地道的语音聊天。每次跟范春播聊到结束的时候,他得说几句:“想你,想死你了。”

我对想这个字眼儿没有理解那么复杂,毕竟那是个相对封闭含蓄的年代。可有一次,范春播发出怪怪的声音问我:“知道我哪儿最想你吗?”

我立刻警觉地岔开了话题。怕他说出让我接受不了的难听话。长时期跟范春播电话聊天,不知不觉萌生了复杂的情愫,也叫做日久生情了,在潜意识里,在无数次的倾心畅谈中,很可能我早已把他当成了知己。有个晚上,范春播又跟我说起肖文汇跟指导员,我告诉范春播,肖文汇的男朋友前几天来部队了,给肖文汇带来好多食品和书籍,人家是科级干部,还带着肖文汇的妈妈带着司机开着上海轿车来的。

“这事我知道的比你清楚,我那天在管理处帮忙,你们小肖厚着脸皮把男朋友带管理处去了。”

“男的是不是太矮了,比你个子还矮。”

“那我就更有信心追你了,别看那人是科长,我将来会成为军旅作家。”范春播得意地说。

“人家鲜花插牛粪,我可不想天鹅肉喂癞蛤蟆,别做梦。”

“我是金蛤蟆,就是要吃一口天鹅肉,不信打赌?”

“去,谁跟你打赌。”

“哎,林玫,听说你们指导员的老婆不光打了肖文会一个嘴巴,还找她男朋友谈话了,在管理处办公室谈了一个下午。”

其实,魏指导员的老婆不光是打过肖文汇一耳光,的确跟她男朋友谈了下午,我清楚来龙去脉,肖文汇在一天晚上临睡之前哭着告诉了我。

王兴泉带着上海轿车,带着司机,带着肖文汇的老娘来部队探亲,无形中给肖文汇抬高了身价。他谈吐不俗,带着随行人员到招待所买饭,执意不叫肖文汇打连队的饭,王兴泉也是当兵出身嘛。一般人看来,肖文汇找这么个对像不配,而明眼人会看到这王兴泉深不可测的潜能。让肖文汇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指导员的家属竟然趁着王兴泉一个人出来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把他叫到管理处办公室,当着管理处长的面,要求管理处长批准她跟王兴泉谈谈。

谈就谈吧!王兴泉当时就把电话打到总机,把这事情告诉了肖文汇。电话那端传出了肖文汇紧张的盘问。王兴泉多聪明的人啊,他做出特别大度的姿态,在电话里安慰肖文汇。指导员的妻子在那个下午跟王兴泉谈了很长时间,她说肖文汇不光跟指导员搞破鞋还跟大院儿里别的男兵有事儿……

王兴泉专注地看着指导员家属口若悬河,一刻不停蠕动着上下两个薄片嘴,最后,他很有礼貌地问了一句:“您,说完了?。”

“完了!这破烂货你要?”指导员家属得意地摇晃了一下脑袋,她的头发乱糟糟地也学老女兵用条花手绢使劲勒出个小尾巴。

王兴泉告诉指导员家属的话言简意赅:“肖文汇在我面前讲了指导员无数好话,她说今生今世忘不了指导员给予她的帮助和提携,她也说了跟您发生过冲突,不管您说的是真是假,我选定了肖文汇做爱人,从现在开始,我爱她,不管她过去如何,一切都可以原谅,更何况一切未必真实。”

“你,也就配找个肖文汇,哈哈!”指导员家属扬长而去。

王兴泉跟她笑笑,踱着胜利者的四方步回到了肖文汇的身边,他坚信:肖文汇非我莫属。

士兵不许恋爱的纪律和对恋爱的想往、渴求,两种矛盾的交织叫女兵们尝试了一种甜蜜的,朦胧的,偷情的快慰。

昨天晚上11点左右,我偷听了新兵马玛在石家庄的男朋友打给她的电话,我知道这样做很不道德,但是我忍不住那种好奇的冲动。马玛刚学会值班还不能察觉别人偷听她的电话。

给马玛打电话的男人普通话说得很标准,成熟浑厚的声音,他一上来就告诉我他是石家庄长途。能听出那个声音不是出自毛头小伙子的胸腔,肯定是一位25岁以上男子汉。

“下月我去北京,住西苑宾馆,等你。”

“嗯,礼拜六,别的时间不行。”

“给你带上‘春风一度丸,’好不好?”

“你敢,滚蛋!”

马玛说完就放下了电话,没过多久,那个电话又打过来,找马玛。我问他是哪儿,他却说是总参。我把电话接到二楼马玛的宿舍,告诉她总参电话,马玛打着哈欠,很快就又把那电话给挂了。我正在纳闷儿,今天范春播怎么没进来捣乱?巧了,总机台图书室上方的小灯儿就在这个时刻亮了起来。

范春播说话有点结结巴巴:“跟电影队小耿还有打字室打字员去喝了点酒,刚,刚回来。”

幸亏我闻不见从他口腔里冒出的酒气,如果现在范春播在我耳边说话,我肯定特别反感酒精从人体里散出的薰人气息。跟范春播讲了刚才偷听马玛电话的事儿,他立刻来了精神头儿,在电话里笑我,说我少见多怪。我问他:“哎!你知道什么叫春风一度丸吗。”

他哈哈笑起来没完,然后说:“我一会就给你送去。”

“搞什么名堂,不许来。”我说。

夜色迷蒙的窗前,很快闪现出范春播的身影,他在叫我:“林玫,出来呀!”

我只好跑到窗口,老喊我名字,实在害怕被人听见。

“林玫,给你春风一度丸。”范春播的声音有点颤抖,他伸出右手,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脚下垫了东西,可能是一块石头。我使劲挣扎,用手掰着他的手,那双手像螃蟹钳子死死地夹着我的头发。我压低嗓门儿说:“混蛋,快松手。”

“宁愿混蛋不松手!”他也把声音压得很低,可我的头发被他抓得更紧,有点疼,我用指甲抠他的手,特别想尅破他,叫他松开。

他狠狠地吻了我,一腔酒气,一阵眩晕的感觉。我的脸猛撞在铁栏杆上,嘴巴恰好露在两根铁棍儿之间。我被他的牙齿咬住了双唇……

月光照在我们机房的栏杆上,我没有推他,反而迎合了他的嘴,慢慢地闭上双眼。范春播开始得寸进尺,我感觉到他的手伸进了我的上衣,触碰到我心跳的地方,啊,忽然有种难以名状的失意,像是丢了什么心里发空,说是丢了魂似乎又没那么严重,我使出全身力气把他了推出去。万幸,范春播一只手抓住了铁栏杆,不然,从石头上摔下去非落个脑震荡不可。

远去的冬天给我们留下的是对温情的--期冀。

范春播像他名字一样活跃在这个春天的空挡,他写的一首诗歌《醉花纷飞》登在一个有影响的军报上,一时间他和电影队的小耿都成了大院的才子。有一天,范春播急切地告诉我,家有急事儿要探家,说走就走了一个月。对范春播的依恋在他走后的转天便像一只钻心的蜈蚣抓挠着我。相信范春播这个会写诗歌,还会编小说的文学青年肯定会对我好,那么激情,那么细腻,况且我和他真叫做郎才女貌,一辈子对我好,正好符合母亲的遗愿啊。在范春播离开北京的一个星期,我给他写了封信,几句寒暄而已,没有肉麻的词儿,但写下那些文字的时刻我在拼命地压抑着许多。地址是他临走的时候留下的,他家在四川都江堰附近一个山清水秀的村庄。没有盼到回信他就返回了北京。

下午值班,望眼欲穿的图书室小灯儿总算亮了,听到的那个声音并不兴奋,还有点低沉:“林玫,最近好吗?”

“给你寄了封信。”我装着很平静。

“临来头一天收到的信,没来及回,我要结婚了。”

“跟谁结婚?”

“娃娃亲,她跟我来北京了,住在图书室,我只好住招待所了。”说完,范春波第一次像小偷一样放下电话跑掉了。

夜里不到四点,范春播知道我是后半夜的班,从招待所打进电话说,这个跟他从家乡来的姑娘叫黑妹儿,从小定婚,父母包办,他这次回家是接了母亲病危的电报,回去一看,却是父母叫他跟黑妹儿完婚。我问她是不是喜欢人家,不喜欢就别结婚呗。范春播好像带着哭腔告诉我说,不喜欢,最可恨是黑妹儿从生下来就有点残疾,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这毛病是她小时练体操被老师发现的,长大走起路来更明显,不过这丫头精明过人,范春播不喜欢乡村里老于世故的女孩子,说王熙凤不是王熙凤,阿庆嫂不像阿庆嫂,跟她没共同语言,他说只爱我,一辈子爱。

我泪水涟涟地告诉他:“怎么说都白费,跟我结婚,休想。”我啪地给他撤了线,伏在总机台上要哭个痛快。

又过了两天,胡明媚问我:“小林,范春播的事儿你知道吗?”

“什么事?也就是偶尔借本书找他。”

“这小子有未婚妻,不想要人家了,缺德,真看不出来。”

“你怎么知道他的事儿?”

“那女的爸爸来啦,带着叫黑妹儿的闺女去找处长。黑妹长的特别黑,手拿一大把信,都是范春播写的,最后一封信是红笔绝交信,人家闺女的爸爸哭天抹泪地跟处长诉苦,说范春播脱了闺女的裤子。”

“他为什么不要人家。”我明知故问。

“看他那德性吧,小矮个子,三角眼,写个破诗就以为自己坐飞机了,不定在北京勾搭上哪个女的了。”

“小范跟那女的结婚吗?”

“小范死顶,就不干,他说宁愿复员回家也不跟这女的结婚。”

我刚走到楼根儿底下,胡明媚又喊住了我:“哎,林妹妹,我看,你哪个男兵都不理,就还跟这范春播说句话,其实,我跟他关系挺不错,哪天咱劝劝他,既然脱了人家裤子,就得对人家负责是不?”

“嗯,你说得对。”我知道胡明媚心眼儿多,但为人处事还是有份厚道,经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不要对范春播太苛刻,打算利用下个夜班跟他好好谈谈,叫他善待黑妹。

范春播为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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