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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个寻找天堂的人

去年,北溟大旱,从五月到十月滴雨未下,空气干得象一桶天燃气,随便划一根火柴就能劈哩啪啦的烧起来。在这个漫长的夏季,因为炎热和烦躁,人们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据北溟市公安局统计,从五月到十月,北溟非正常死亡的人口达1344人,比前年增长32.5%,其中大部分人死于车祸,小部分人死于酒后斗殴。然而这些都不是我关心的事情,重要的是我的父亲,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得了一场大病,就象这场前所未有的大旱一样,父亲的病一直拖了六个月,然后才慢慢的好转。父亲是很少生病的,在得这场大病之前,父亲的身体壮得象一头牛,一只手能轻松的提起两只重磅哑铃。父亲喜欢喝酒,每天晚上,都要喝上两杯,白酒,玉米烧。他喝不惯从商场里买回来的瓶装酒,因为这个原因,母亲每年夏天都要拎着两个硕大的酒壶回乡下。但去年,在母亲还没有回乡下之前,父亲仿佛有预感一样对母亲说,今年就不要回乡下了,你回去了也买不到酒,买了也没有人喝。然后就是持续的大旱。父亲也在一个早上瘫软了,起不了床,酒也就喝不成了。躺在床上的父亲,连话也说不了,母亲每天给他喂一些稀粥。晚上的时候,我和哥哥轮流帮着母亲把父亲扛起来,帮他洗澡。夏天,长久的干旱吞噬了父亲身上的水份,他的皮肤一块块的皲裂,摸起来和一块刚刚锯好的木板没有什么区别。洗完澡后,父亲看起来才稍微象一个人。母亲经常哭,有时当着我们的面,有时候不当着我们的面。父亲和母亲一辈子没当着我们的面说一句亲热的话,他们结婚三十多年,我从来没看过他们牵一下手,甚至那怕是拍拍肩膀,这些都没有。我们都以为父亲是活不过那个夏天的,因为炎热,那个夏天热死了不少人,何况父亲还是重病在身。

关于父亲的病,一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弄明白。当年去看医生的时候,医生给父亲做了全身检查,结果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医生对我们说,父亲的各个身体器官都很正常,甚至表现出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强健,至于父亲为什么突然瘫软,医生也只能摇摇头。他说,虽然科学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解释人类的各种现象,但有些现象却是连科学也解释不了的。医生还象哲学家一样严肃的说,人类自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其实哪里是这样呢?母亲和我们都没心思听医生说的废话,既然治不了,我们也只能把父亲抬回家,听天由命。母亲说父亲一辈子勤勤恳恳,没做什么恶事,老天却让他受这种罪,可见老天也是经常瞎眼的。我们对母亲的说法没什么异议,也不能有什么异议。

十一月初,北溟下了一场大雨,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雨。这场雨在十分钟之内就把北溟的主要街道给淹没了,车子和行人被困在了街上。事后,我们从北溟新闻里看到,北溟水最深的地方居然有两米多,记者在现场将一根长长的竹竿插到水里,然后测量。我怀疑记者的竹竿是不是插到了下水道,但后来很多人说,当时北溟街上最浅的水深大概也有一米,也就是说,北溟在那天几乎成了一个海洋。还好,这场雨下的时间还不长,前后大概只有四个小时,直到现在北溟的居民说起这场雨还是心有余恸,丝毫没有久旱逢甘霖的喜悦。也就在我们一家子都盯着电视,几乎把父亲给忘记的时候,我们听见父亲说:“下雨啦!”母亲说是啊,我们回头看了父亲一眼,然后接着看电视。大约过了十多秒,我们所有的人猛的转过身来,盯着父亲,象是看着一个外星球来的怪物。父亲居然自己站起来了,而且说话了!等我们确信站在我们身边说“下雨啦”的老人确实就是我们的父亲,母亲的丈夫的时候,我们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六个月,整整六个月,父亲都躺在床上象一个死尸,在我们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存在的时候,他突然站起来了。在短暂的眩晕之后,我们心里充满了喜悦,仿佛我们又白白捡了一个父亲。最激动的当然是母亲了,她第一次毫不羞涩的当着我们的面抱着父亲大哭。

晚上的时候,父亲主动要求喝一点酒,母亲的眉头皱了一下,但还是很乖巧的给父亲倒了一杯,还是玉米烧。父亲喝得并不多,以前他都是喝两杯的,这次他一杯都没有喝完。吃饭的时候,父亲动作很慢,拿杯子喝酒的时候也是慢吞吞的。吃完饭,喝完酒之后,父亲自己去洗了澡,还陪我们看了一会电视,然后说他有些累了,要去睡一会。父亲进房间的时候,母亲连平时最爱看的电视剧都没有看,跟着父亲去了他的房间。第二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母亲的气色很好。她对我们说,父亲昨天突然醒过来,她又喜又怕,喜的是父亲醒了,怕的是父亲是人家说的那种回光返照。那天夜里,母亲守在父亲的床边,一夜没合眼。早上看见父亲正常的醒过来的时候,母亲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她相信父亲确实是醒过来了,而不是回光返照。

父亲醒过来之后,经过一个多月的修养,身体基本康复了,晚上喝酒也能喝上两杯。母亲看在眼里,自然是充满喜悦。以前,母亲是很喜欢唠叨父亲的。父亲醒来之后,母亲就再也没有唠叨过父亲,两个人变得非常恩爱。父亲醒来之后的表现,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好。一般来说,病人在康复之后,脾气往往会变得很坏,但父亲不是。他变得慈眉善目,对我们几个也很体贴,而父亲在以前是一个粗心的人。他从来不记得我们的生日,也没有给我们买过任何礼物,就是过年的时候也没有给我们压岁钱。母亲和父亲不一样,她心很细,总是责怪父亲,责怪父亲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说父亲当爸爸当得太容易了,什么事情都没做,几个孩子就长大了。以前母亲这么说的时候,父亲总是皱着眉头,虽然并不狡辩,却明显有不屑一顾的意思。在这场大病之后,父亲整个的变了。他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然后跑到街上给我们买好油条和面包,然后回家磨好豆浆,热好,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等到七点三十的时候,他挨个的跑到我们的房间,叫我们起床。当我们去刷牙的时候会发现,父亲帮我们把牙膏都挤好了。我们吃早餐的时候,父亲就帮我们把包收拾好,然后看着我们出门。

对于父亲的性情大变,母亲有自己的解释。她说父亲肯定是在瘫软在床上的时候想通了人生的种种痛苦和磨难,然后获得大彻大悟。我不知道世界上是不是还有大彻大悟的人,但父亲的表现却让我觉得父亲真的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的眉毛开始变白,先是灰白,然后慢慢全白,接着是头发和胡须。很快,父亲就变成了一个鹤发童颜的人,整个样子看起来就象挂在中堂的寿星老头。父亲的声音也越来越有磁性。由于他说话的语调越来越平和,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有质感,透着一种具有鼓惑的穿透力。

父亲退休之前是肉联厂的工人,说是工人,其实不是太准确,他只是挂靠在肉联厂下的一个屠宰场的屠夫,但编制却的确是肉联厂的。有时候,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笑着说全国有编制的屠夫估计就只有他一个了。父亲所在的屠宰场是一个并不大的屠宰场,每天大概能给肉联厂供应20头猪,10头牛。父亲和他的几个同事把猪牛杀好后,就由他们老板开着车子把这些已经切成块的肉送到肉联厂,然后由肉联厂制成火腿肠或者腌牛肉卖到千家万户。在父亲十多年的屠夫生涯,父亲至少杀了上万头猪牛。我曾经去过父亲所在的屠宰场,屠宰场里到处都是暗红的血迹,堆满了猪毛,空气中弥漫着猪毛和皮肉腐败之后混杂在一起的浓烈的腥臭味。我去过一次,并且没有再去第二次,父亲不让。

我去的那次,父亲正在杀猪,在两个助手的帮助下,父亲拿着一条大约七寸长的杀猪刀刺进了猪的脖子,伴随着一声声凄厉的喊叫,血象喷泉一样准确的喷在一个放在地上的大盆子里,血流的速度越来越慢,由喷变成流,然后是滴。等血变成滴的时候,父亲的两个助手就把猪放开,它已经死了。父亲已经是个老手了,把猪剖开的时候,父亲的一位助手带着赞叹的口气说:“又点心了,牛啊。”父亲的助手指着猪心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老子每刀都能点到心上,这工夫可不是每个人都行的!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猪心上被划了一个大约一寸深的痕。父亲的助手说,别人杀猪是在把猪心取出来之后,再给上一刀,表示猪被点心了,已经死了。可你老子从来都不样这样,他只要一刀下去就行了。父亲是一个优秀的屠夫,这个不用怀疑。父亲杀完猪的时候,一遍又一遍的洗手。盆子里的水已经很不干净了,呈现出褐红的颜色,可父亲好象没有看见一样,一遍又一遍的洗,然后拿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把手擦干,接着坐着抽烟。等父亲的烟抽完的时候,父亲开始分肉,然后杀下一头猪。对父亲经常性的洗手,他的助手表示很不理解,他说反正一会还要弄脏的,有什么好洗的,再说也洗不干净。他说他就在下班的时候洗手,别的时候都不洗手。

下班的时候,父亲脱下身上粘满零零星星血迹的工作服,然后换上早上出门的衣服回家。和父亲回家的时候,父亲很沉默,几乎一句话也没有说。快到家的时候,他纠住我的耳朵对我说,回家不要跟你妈妈说你去我那里了,你以后也不准去,不然老子抽死你这小兔崽子。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喝了两杯酒,然后看电视,然后睡觉。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父亲原本是在乡下的,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来到了城市,成为一个机械厂的工人。很快,由于父亲积极的表现,父亲转了正,还入了团。也就是说父亲由一个农民变成了一个城里人,端上了铁饭碗。但这种良好的状态并没有保持多久,父亲很快被人从机械厂赶到了肉联厂,然后又被安排做一个杀猪的屠夫。父亲每次说起其中的原因的时候总是感慨万千。

在机械厂的时候,单位的领导本来是准备安排父亲做团委书记的,可父亲太老实了。他对领导说他只读了两年书,字认得不多,做不了官。领导听完父亲的话“哈哈”大笑,他说:“让你做团委书记是为人民服务,不是为了做官。你不会,可以学嘛,什么事情都是慢慢学的。”一向表现积极,服从领导安排的父亲这次却没有听从领导的安排,坚持不做那个团委书记。他说一千多人的厂子,好多初中生和高中生,甚至还有大学生,让他去做团委书记他做不了,他也做不好。在和领导谈过几次话之后,父亲对领导说你们让小王当吧,小王一肚子的墨水,还会写文章。领导皱了皱眉头,他们知道按照父亲的性格,如果他愿意当的话他早就当了,现在看来父亲是真的不愿意当了。

小王是和父亲住在同一个宿舍的工人,工作也很积极,确实也读了几年书,更重要的是他写的文章还能在报纸上发表,这让父亲充满钦佩,他由此坚定的认为小王是做大事的人,是文曲星转世。虽然小王在平时的工作中有些怕苦,但父亲觉得和他的优点比起来,这个简直就是小毛病。父亲说只有不能靠脑子吃饭的人才靠苦力吃饭,因此父亲对小王的怕苦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在父亲的努力争取下,小王后来真的当上了团委书记。小王当上团委书记后,送了一个笔记本给父亲,扉页上写着一句话“苟富贵,莫相忘”。这几个字父亲都认识,却不知道什么意思,他也不好意思去问人,父亲一直把这个笔记本当宝贝一样收藏着。

我收到大学通知书的那个晚上,父亲喝了三杯酒,然后翻箱倒柜地找到这个笔记本。父亲把笔记本打开,放在我面前说:“你要上大学了,也算是个秀才,你给看看是什么意思。”我扫了一眼说:“就是说即使有钱了,做官了,也不要把对方给忘记了。”父亲愣了一下,说:“你仔细看看,你看错了没?你哪能这么快就看出什么意思呢?”我又看了一眼说,没错,就这个意思。父亲“啪”地一声将笔记本扔到地上,红着脸吼道:“小王个狗日的是个油脑壳!”油脑壳是骗子,不厚道的意思。

好几年之后,父亲才告诉我,小王当上团委书记后,很快就取得了领导的信任,在厂子里也很有地位。父亲对他虽然很钦佩,却不会去巴结。父亲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也很有原则,因此经常和小王发生矛盾。父亲说小王当了团委书记之后就变了,只听领导的话,完全不能事实求是的看问题。父亲年轻的时候很认真的学过毛主席语录,知道实事求是是什么意思。小王后来看见父亲就很烦,也不大回宿舍住了。这样大约过了一年,父亲接到一张调令,这张调令把父亲从当时最红火的机械厂调到了肉联厂,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完。父亲的境况越来越差,后来就做了屠夫。父亲说起这件事情就觉得很气闷,他说他完全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却落得这么一个结局,他想不通。

等父亲快退休的时候,父亲才从当年的老同事那里知道,父亲被机械厂踢出来,完全是小王的原因。老同事一边说一边摇头,他们对父亲说:“你说你怎么那么傻呢,让你当官你都不当,你让小王去当,小王那个油脑壳你也不是不知道。”父亲不好说什么,他说那我怎么能想到呢?老同事告诉父亲这些的时候,已经都下岗了。机械厂在八十年代已经不行了,九十年代几乎所有的工人都下岗了。父亲的同事对父亲说,还是你好啊,好歹还有个工作做,还有几百块的退休金。父亲只笑笑,什么话也不说。小王的官做得挺大,一直做到了正厅级,父亲知道他写的“苟富贵,莫相忘”是什么意思之后,说起他的时候总是很不屑,他说小王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果然,小王后来因为贪污别抓了,然后被枪毙了。往日的小王,今天的老王被枪毙之后,我本来以为父亲会高兴的。那天晚上,我拿着报纸说,爸,小王被判了死刑啊!父亲看完之后,脸上没有一点喜悦,相反还显得相当落寞。然后一个人进了房间,抽了一个晚上的烟,母亲敲门他也不开。第二天,父亲就去肉联厂办了退休手续,从此闭门不出。然后就是去年的那场大旱,父亲病倒在床上长达六个月。

在父亲日渐平和而细致的生活中,我们开始觉得有些不习惯。时间一长,慢慢也就习惯了,甚至觉察出其中的好来。母亲也开始表扬父亲,说和父亲结婚快三十年了,这段日子是她过得最舒心的日子。母亲感叹到,如果父亲一开始就是这样,那么他们的人生该是多么幸福,说不定连父亲的一生也会改变。在母亲的印象中,一直是小王窃取了父亲的职位。母亲说当官谁不会呀,就你是个傻瓜。在小王被枪毙之前,母亲曾经一再就父亲不愿当官的事情取笑他,言语中颇有几分失落。后来,小王被枪毙了,母亲又开始暗自庆幸,说幸好没有去当那个官,弄得家破人亡的。母亲说小老百姓的,不就图安安稳稳过过日子,吃饱了,穿暖了就行了。父亲醒来之后的表现让母亲很满意,她的脸上呈现出幸福的酡红。

我们不在家的时候,父亲经常会陪母亲去散散步,多半的时候就去附近的小公园里走走。那里老人多,打太极拳的,舞剑,扭秧歌的都有,看上去象一场杂乱无章的演出。对周围这些人的表现,父亲很是不屑,他说我就不相信甩甩手能甩出个身体健康来,说不好一不小心就把老胳膊老腿给摔脱臼了,想接怕是也接不上。母亲本来是准备去练太极拳,连练功服都买好了,但父亲说你搞那玩意儿干吗呢?你也不要打仗,再说你看人家练了一辈子的,说不定出门就被汽车撞死了,你就算把身体练得跟牛一样结实,你顶得过汽车么?母亲对父亲的话不完全理解,但暗自琢磨却觉得也隐隐有点道理,谁知道什么时候有个天灾人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于是母亲就放弃了练太极拳的想法,只陪着父亲散步。两个人经常坐在公园的椅子上晒太阳,父亲的一头白发和眉毛非常引人注目,但父亲对这些人的眼光全然不在意。父亲的样子看起来象一个退休的大学教授,已经找不到一点屠夫的痕迹。

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过了一段安逸的日子之后,父亲开始学习读书识字。虽然父亲每天早上还是照样给我们做好早餐,在我们出门之后,父亲不再和母亲一起出去散步,而是开始读书,母亲不得不充当了他的家庭教师。晚上,我和哥哥回家的时候,父亲向我们提出的问题也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玄,他开始不断的跟我们讨论人生的意义。开始的时候,我们还觉得很有趣,父亲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在讨论人生意义什么的,这让我们觉得很新鲜。我们用西方的中国的各种理论向父亲阐释人生的意义,包括价值观,人生观等等。遗憾的是父亲并不太认同我们的看法,他总是摇摇头,然后说不是这样,父亲并不和我们争辩,他只是摇头,然后继续房间里一声不吭。母亲有些担心,她说你爸爸是怎么了,他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事情来了?

父亲去过一次东方山,一个在我们家附近的山,山上有很多庙,据说很多高僧在那里开悟成佛。关于东方山是有一些故事的,传说东方朔年轻时曾在此读书,此山因而得名。围绕东方朔也演化出了不少故事和景点,游人很多,香火自然也很盛。父亲从东方山回来之后,变得更加不爱说话,经常闭门不出,我们一个月难得见他一面。

父亲开始素食,每天都要母亲把饭食送到他的房间,并且不准我们进去。我们曾经问过母亲,父亲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母亲却摇头,她说父亲的气色看上去似乎很好,只是整天在那里翻书,然后画一些奇怪的画,母亲说她看不懂他画的什么。父亲偶尔也和母亲说话,他说他听见被他杀死的上万头猪都在叫他,他的手上全是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母亲就劝父亲说猪养着就是杀来给人吃的,你杀猪是为人民作贡献呢。说起小王的时候,父亲也充满愧疚,他说如果他不推荐小王去当团委书记,小王也许就不会去贪污,也就不会被政府枪毙,也就会平平安安地活着。父亲说,他杀了那么多猪还安稳地活着,小王贪污了一些钱却被枪毙了。他说猪都是活物,都是性命,而那些钱却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小王冤啦。母亲说她越来越难理解父亲了,她说父亲病后脑子可能真的受损了。

父亲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关了整整三个月,他出来的时候也很突然。他打开房间的门,手里拿着一张纸,对我们说:“你们都过来一下!”母亲和我们都围着父亲坐着。父亲的脸色很严肃,他把手里的纸放在桌子上,然后说:“我要宣布一个事情。”父亲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看了看我们。我看了看父亲,他的脸色确实不错,很红润,原本已经发白的头发眉毛胡子闪闪发光,他看上去一点也不象我们以前那个杀猪的父亲,而象一个哲学家。父亲的眼睛很大,亮而且深,我努力想从父亲的眼里看到一点什么,却什么也看不到,只感觉可以顺着父亲的目光一直看下去,就象看着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你永远无法知道它的边缘在哪里。

我们都一言不发的看着父亲,父亲把纸展开,说:“我要在那里建一个这样的房子。”父亲说的“那里”是他的村子,他说要建的房子却我们看不懂。父亲说图纸我已经画好了,你们照着做就好了。哥哥是学建筑的,他拿着父亲的图纸看了半天,然后很迷惑的看着父亲。父亲看了看哥哥说,你看不懂,但我知道怎么做。父亲的图纸上只有一些不规则的横横竖竖的线条和几块黑色的墨块。

周末的时候,我们都跟父亲回了父亲原来的村子。父亲的决定我们无法改变,在那个晚上父亲跟我们说起他的计划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母亲哭了,他说你哭什么呢?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就会死,难道你愿意我死吗?我们当然不愿意父亲死去,只要他能活着,我们可以让他选择他活着的方式。但回到村子,我们明白父亲的意图之后,我们还是感到了意外。我们本来以为父亲不过是想在村里建一个房子,自己住起来,然后继续追寻自己的人生意义。在父亲的决定面前,我们显然都很没有想象力。父亲说他要砍一些竹子,然后在村口的大树上做一个房子,然后养一些鸟,父亲说鸟是离天堂最近的动物。父亲说完他的计划的时候,我们突然明白过来父亲的图纸上那些横横竖竖的细的线条原来画的是树枝,粗的墨块则是房屋的四面。哥哥听完父亲的计划之后,表示了强烈的反对,一向孝顺的哥哥甚至还用出了“荒唐”这样的字眼,他说你怎么能住在树上呢?一打雷,树上是最容易遭受雷击的,而且在树上建一个房子,由于基础不扎实,很难建的稳,更重要的是你如何上下呢?父亲说他可以用梯子。哥哥反问到:“那如果遭雷击呢?”父亲看了看远方,很淡然却很坚定地说:“那是命!”在经过一番争持之后,我们终于发现我们无法改变父亲的决定,唯一能做的就是帮父亲把房子建得更好,尽可能的舒适。

我们在村子的后山上砍了整整三天的竹子,哥哥带着我走遍了整个竹林,挑选出了他认为最结实的竹子,然后我们把竹子砍倒,一根根地拖回来。我们一共请了十五个手艺出众的工匠,我们说出我们的目的的时候,他们眼睛里充满惊奇,表现出浓烈的兴趣,然后纷纷表似乎愿意参与到这项有创意的工程中来。

父亲要在树上建一所房子养鸟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盖房子的时候,父亲一直站在树下,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就是平时村子里演大戏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热闹过。十五个工匠在村民的眼光中也显得非常兴奋,显然他们也愿意把房子建得更好,以便显示他们杰出的手艺,更重要的是他们以后可以跟说他他们曾经建了这么一座房子,这种机会可不是每个人都碰得到的。

房子建好之后,我们一家人都上去看了看。整个房间的面积大约有二十个平方,父亲一个人住完全没有问题。父亲说,他不要床和桌子那些东西,他只要能住在里面就行。等我们看完父亲的房子之后,我们就下来了。父亲也下来了。然后父亲说以后你们不能上去,谁也不能上去。父亲背着母亲给他准备好的被子和衣服,爬着梯子上去了。他上去之后还不忘记把梯子也搬上去,梯子放在树上,一直伸向树顶,直直的指向天空。

父亲住上去之后,母亲还在村子里呆了两天,父亲很少吃东西,多半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树上望着天空发呆。太阳太大的时候,他就爬进他的房子,然后关门。在这几天,树下一直聚集着很多人,这是一个多么有趣的老头啊。他们很快发现父亲在上面几乎没什么动静,甚至似乎没有看见父亲大小便。他们说父亲肯定是着了魔了。不少好心的村民对母亲说,你们老头子怎么能住到树上去呢?他又不是鸟。面对村民的关心,母亲用泪水表明了她的无力。在村子里住了几天之后,母亲也回到了城里。

回来之后,母亲每个礼拜都回去看父亲,说是去看父亲其实也只能在树下望一望父亲。母亲说父亲现在基本都不下树来了,吃的用的他都用一个钩子钩上去。父亲吃的也越来越少,一个礼拜连一个面包也吃不完,似乎也不见喝水。母亲说父亲的气色似乎还很好,这真让人觉得奇怪。每次母亲回来的时候总能给我们带回一些新的关于父亲的消息,比如父亲住的树上,真的来了几只小鸟,它们一点也不怕父亲,甚至就站在父亲的肩头上。比如前几天下雨,父亲的房子居然没漏水,父亲说他睡得很安稳。

我们去看望父亲的时候已经快过年了,我们给父亲准备了新的衣裳,希望父亲能回来和我们一起过过年,那怕就是一个大年夜。我们说过年总不能让父亲还呆在树上吧,他怎么说也是我们父亲,怎么说他还活着。我们去看父亲的那天,风很大,我们几个人的头发吹得象一只摔坏的鸟巢。我在树下大声的喊父亲,过了几分钟,父亲出来了。父亲一出来,好几只小鸟争先恐后的飞到父亲的身上。我说爸爸,过年了,你就下来吧。父亲摇了摇头。我说爸爸你没什么错啊,天下杀猪的人不是你一个啊!爸爸摇了摇头。我说爸爸小王死了那是他做了坏事啊。父亲还是摇了摇头。我说爸爸,过年了。父亲笑了笑,他挥了挥手,树上的小鸟忽然象箭一样射向天空。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跟我们说,飞快的转身爬到树干上,他爬的速度那么块,简直就象一只猴子,然后父亲举起梯子,我们以为父亲准许我们上去了,父亲却狠狠的把梯子砸下来。树那么高,梯子砸下来碎得如同一只只干瘪的莲藕。父亲没有和我们说一句话,母亲是哭着回去的。

我们慢慢忘了父亲,母亲回去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每次还是会带回来一些新的消息。父亲现在的那棵树已经成了神树,树上住满了形形色色的鸟,有的村民甚至说看见了凤凰。后来,就有村民开始拜祭那棵树,父亲也被当成了活的神仙。村民们开始收集父亲从树上扔下来的东西,有时候是一张画得乱七八糟的图片,有时候是一些扭曲的文字,村民们都看不懂,他们请村里的大学生看,他们也看不懂。在夜里的时候,他们经常能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然后听见一只巨大的鸟拍着翅膀从天空飞过,他们怀疑那是父亲的化身。对于这种种传言,我们都置之一笑。父亲只是有些奇怪,但绝对不是神仙。

他是我们的父亲,我们比谁都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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