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058400000026

第26章 维京黑暗金属

序曲

2005年9月伦敦,“永夜歌者”乐队全球巡演的最后一场。

戴维狂乱地弹奏着吉他走到舞台中央,脑袋轻轻一摆,满头的小辫象蛇似的抬了抬头。他分开双腿跪了下来,身体尽力后仰。突然所有的地面射灯同时向戴维刺出强光,他感到被焚烧似的灼热。身下的小铁窗吹出一鼓裹挟着干冰的狂风,头上的蛇群飞舞起来。此时乐队所有成员都用最大的力量弹奏着,整个音乐就象一个钢铁怪兽垂死的轰鸣。戴维让自己的吉他汇入喧闹的洪流中。他埋着头,闭着眼睛,远远看去,他就象正在升腾的、慢慢成型的魔鬼。突然他手法一换,拨片犹如精灵在琴弦中舞蹈,吉他发出一连串鬼哭般高亢的悲吟。“大西洋壁垒”开始了。

鼓手蒂亚哥和键盘手丹尼走了上来,拿起一把洒满红色液态染料的伐木长锯,狠狠地敲了一下。长锯发出一声破锣似的怪声,两人各持锯子的两头端到麦克风前使劲一拉,破锣声突然变成一个沉郁的、极具穿透力的轰鸣--仿佛真的是加来海岸的炮声。锯子上的染料在高频震动下分裂成无数的红色水珠并不断被震了出去,一时间舞台中央被血雾所笼罩。

观众立刻就疯了。随着音乐和他“比漆还黑”的嗓音的吟唱,长锯发出一轮又一轮的炮声。戴维觉得自己的舞台设计非常棒。他的乐队半年来走过了很多城市,每个城市的演出都会有不同的舞台设计,但是他觉得这最后一场是最棒的。在所有成员都已经非常疲惫的情况下反而淋漓地表达出乐队的灵魂。但是它就要结束了,只剩下最后的一小段……

戴维亲吻了一下手中的吉他后站了起来。猛地把伴随多年的爱物砸向地面。琴弦全部砸断,整个琴身破裂解体,散落在舞台上。接着是键盘手的两只铁拳抡下,和弦成了火车相撞时的冲天巨响。低音贝斯手换上铁指拨,看上去就象个鸡爪,令人目眩神迷的大力轮指中,野兽般低沉的喉音狂咆而出。然后他们都走到鼓手身边,为他调音。鼓手蒂亚哥把最后这段表演称为“槌舞”。鼓声由远及近滚滚而来,仿佛撒旦驾着骷髅战车,从遥远的深渊重返人间。最后一记重锣后,鼓架崩溃了。这是他们的终曲设计,所有乐器在结尾的大力演奏后全部被毁掉。此时灯光开始从观众席到舞台依次熄灭,最后只剩下胆机电子管的温暖的微光。乐队成员聚集在红光下,对着一个完好的麦克风。个个面目狰狞,在听众的尖叫声中用没有伴奏的清唱来完成这首歌的最后一段。从主唱开始,每人一句:

我是永夜歌者,

当我歌唱的时候,黑暗降临大地。

当我歌唱的时候,恶魔开始狂欢。

当我歌唱的时候,光明烧成灰烬。

当我歌唱的时候,上帝开始腐烂。

戴维看着针头刺进去。他握紧拳头,手臂上血管毕露,他稍稍停了一下,把药缓缓推入。然后他飞快地拔掉针头,把注射器丢在桌子上,用浸了酒精的棉花涂抹着伤口,满意地吐了口气。

啊,忘记那些灯光和臭汗吧,巡演已经结束了。我们该干点儿正事。

乐队中的成员在磕药后的感觉都不一样。歌莉娅会对配乐非常敏锐,而且整天眼泪汪汪的--比较普遍的一种的副作用。蒂亚哥会一边狂笑一边高速打鼓,脚踩槌击,千变万化。戴维则不同。

他的全部感觉将退到很迟钝的地步,而乐感无限扩张。这跟那种“白痴天才”差不多,有的人是真正的智障,但能心算微积分或者把洗乱的扑克牌记得清清楚楚。戴维吸毒以后,比他们更厉害。

他慢慢地起床穿衣服。瘦削有力的大腿缓缓伸进裤子里,忽然感到一阵绵软。海洛因开始在血管里燃烧了。

“伙计,快点,我今天没心情跟你玩游戏,你想让我把你挖出来踩个稀巴烂?”刚刚闪过这念头,幻觉出现了,并且带着幻听。那是他作的第一首歌,是为一个慈善机构写的。强烈而卑鄙的吉他噪音伴随着同样卑鄙的鼓声,一片嘈杂中偶尔飘出童声的合唱。这几声合唱异常和谐,凄凉极了,仿佛你在肮脏的街头乞丐里瞥见一个褴褛的小天使。旋律到后头变得极不完整,突兀而断裂。还在上高中的歌莉娅以成人般迷离的嗓音贯彻始终,象漂浮在地面上沉甸甸的浓雾。当年戴维靠这个卑鄙的曲子一举成名。现在的他则嘲弄地把玩着这段回忆,看那年轻人在镁光灯下玩帅。“瞧瞧他,多恶心的一个小伙子。”幻象中那年轻的戴维应声转过身来。两个戴维隔着强烈的灯光,在各自的黑暗中相互凝视。

“天堂列车已经坐满了,所以在这儿只需要狗屎,”年轻点的戴维说道,他沉默了一会又说:“我想,我是不可能再回头的了。”然后他消失了,然后灯光也消失了。

戴维让裤子堆在脚背上,咬着指甲,努力想猜透这话的意思,“什么屁话,你想糊弄我?”

幻觉消失后戴维看了看周围,但景象变得有些古怪--灰暗的地方更灰暗,鲜艳的地方更鲜艳。他给其他人留了张字条:“凌晨6点出门。”他拿起一支新的注射器放进口袋。他把字条放在手稿上面,然后穿了大衣走出去,他必须去完成专辑的最后一首歌。

巨大的公共汽车几乎一路都在吼叫着,车头大灯射出的强光还是没有穿透清晨浓稠的大雾。汽车驶上一座铁桥,鸣笛把桥下的水面激起细小的涟漪。戴维转过头来,他面对的是一车死寂的眼睛。这些人的声音阴沉、抑郁,间或出现自得其乐的“咕噜”声。这些都不是戴维想要的。具体想要什么,戴维自己都很模糊,但他一点也不担心,当它来的时候就知道了。

戴维跳下车,雾很冷,他裹紧了大衣。今天是他第三次到这来,前两天他一无所获。渎神的咒骂,邪恶的淫笑,自我毁灭的强烈愿望……这些他都写过了,所以要找到新的主题,写过的东西让它们跑龙套吧。

面前的建筑群象是修在了一座大垃圾场上,到处脏得要命。这除了人之外最多的是老鼠和乌鸦。在这出入的人跟老鼠乌鸦很相象--妓女,小偷,黑帮成员,甚至邪教成员……这地方是整座城市罪恶的老巢。这样很好,戴维现在正需要它,它是抛弃了上帝的地方。

戴维靠在街角的一个路灯下,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干净的外表同其他人形成强烈的对比。但这些人除了奇怪的打量他之外并没再做什么,象戴维这样的摇滚乐手,身上有某种冰冷似铁的气质,这种气质从潜意识中就彻底阻止了他们尚未成型的打算--最好还是别跟这人瞎胡闹。

戴维一直靠在那儿,丢了一地的烟头。他想着蒂亚哥玩笑似的称他这样作曲为“偷窃”。戴维不想去反驳他。倾听心灵的歌声,虽然要借助毒品,但他认为这仍然是个了不起的天赋。人的心灵用音乐来表现,他认为自己绝对是真正的作曲者。邪恶扭曲的歌声表达的一定是个心理变态者,而纯净流畅的歌声,也必然出自一个正常人的心灵……

正当戴维脑子里乱哄哄地时候,终于有一个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用键盘扫出的旋律。声音非常轻,但却让人无法忽略。它很快,很尖锐,象是从黑暗中刺出的一根针。它仿佛在压制着其他人的旋律,让它们成为自己的伴奏。“哟,”戴维叫出了声:“有意思。”他的脑袋象个雷达似的转动,在他右边,旋律变得层次细腻,非常清晰。一个高大壮硕的家伙在灰色的浓雾中显现出黯淡的身影,他正朝戴维大步走来。

他的音调高,节奏快,象一辆极速的法拉利。旋律本身有大量的伴奏,主旋律象个君王一般带着它们向前冲刺。那人穿着非常鲜艳。牛仔裤、花衬衫,外面罩了件皮风衣,一头火红的头发象烈焰似的跳动。他手里拿着一个大花篮。轻盈的步伐象是敲击绷紧了的鼓面,轻快而充满弹性。他目不斜视,但是谁如果真的以为他对周围完全没在意的话就大错特错了。一路上浓雾仿佛被他的身形劈开了。当他经过戴维的时候把头偏了过来,两人有一个短暂的对视。那是一双没有透露任何情感的眼睛,它呈现出罕见的浅灰色。

一般来说,快节奏的音乐会出现在一个兴奋热情的人或者是疯子的身上,但是他看上去却非常平静。如果不是两个漆黑的瞳孔,戴维会认为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这时音乐中有一股阴郁的暗流潜了进来,一些令人不安的片段不断地被重复和强调,并且逐渐地扩散出去。暗流的出奇的慢,居然用低音鼓打出了主旋律。鼓点非常复杂。但这旋律没出现多久就被钢琴或是其他乐器抢去,并且走向另外一支完全不同的旋律,但是低音鼓总是顽强地把它拉回,使得曲子非常不稳,令人难以置信的扭曲。这是非常少见的事情。戴维曾经从一个人身上听到过两个的旋律,但那次是有一个很鲜明的主旋律,另一个的声音被压制得极为模糊,绝不象这次几个旋律互相争夺的现象。它们互相争斗撕咬,谁都想出风头赢得主导。重音鼓最终溃败下来,所有旋律开始快乐地各唱各的,象个变形虫张牙舞爪地扭来扭去。

戴维傻乎乎地站着,目瞪口呆。接触到这种“音乐战争”,戴维不知道自己是有幸还是不幸,但是无疑这对他有着致命的诱惑力。一个惊人的开端,应该有一个非常疯狂的结尾。戴维想象把他的头砍开,里面会不会有一群食尸鬼正在争抢一个死人?这想法既可憎又让人着迷,戴维忍不住打了冷战。他看着那人渐渐走远,他知道这家伙是个什么人,至少明白个大概--这人一定是个精神病,确切地说是个多重人格分裂症患者。

“伙计,很好听,你可真没打算让我失望啊。”戴维走了两步又停下。他要听听,好好听听这个人。但是跟踪一个精神病,不是个陷阱就是个头彩。一名男性多重人格分裂症患者往往极具攻击性,非常危险,戴维从刚才的音乐中已经听出了端倪。但这家伙确实不可多得,争斗的旋律本身就非常有魅力。“哦,老天,这就是我想要的。”戴维快走了几步跟了上去。

没走多远,它的音乐就出现了变化,正在厮杀的旋律渐渐消失了,突然冒出来的宗教音乐成了主导,钢琴和管风琴同时奏响。“你也有信仰吗,先生?”戴维笑着摇头。那人走到一个大垃圾箱跟前停住了。他把大花篮扔了进去,然后从篮子里抽出一根细线放回口袋。旋律中出现了唱诗班,伴奏的是管风琴,它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悲伤,纯洁的歌声让人觉得仿佛乌云裂开了一条缝隙,一个心碎的天使缓慢降临在垃圾箱上。

在这样的音乐背景下,这名男子就象是上帝代言人一般周身布满圣洁的光辉。来往的行人看到他对着个垃圾箱露出这样的表情,觉得莫名其妙,他们一个个地远远绕开,想笑又没敢笑出声,整个情景就象是他在为一个垃圾箱超度。

戴维没觉得太惊讶。对一个这样一个精神病,他做出什么你都不用太惊讶。而对这个人,如果谁去试图了解他的话,那简直是疯了。

那人离开后,戴维走了过去。大花篮里盛满了花。有些开始凋谢,有些正怒放着。玫瑰,美人蕉,漫天星……什么都有。他们正散发出的甜香同垃圾的臭味混在一起,那味道太难受了。在花丛中戴维看到一张皱巴巴的小脸。戴维把花全部刨开,露出一个完整的巴掌大的面孔。小小的脑袋上稀疏地长了一小撮火红的头发,浅灰色的眼睛失神地瞪着。在细小的脖子上有一圈青紫色的淤痕。这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孩儿,甚至身上还有点湿。这孩子生下来大概还没到一个小时。

一个场景固执地在开始戴维的脑子里回旋:那男人用一根钓鱼线紧紧系在孩子的脖子上,然后打了个活结,再放进大概是带给孩子母亲的大花篮里。他提着花篮出了门,在垃圾箱那儿丢掉它。在走向垃圾箱的途中,那孩子窒息而死。

“一枪打死更好些。”戴维想。他脑子发木。这个小生命,如此短暂却又如此痛楚。“看她眼睛的颜色……这可是你的亲骨肉呐。”一个杀婴的父亲,一个超度亡灵的父亲。

恶魔和天使。

大便和黄金。

戴维阂上婴儿的眼睛。远处那火红的头发鲜艳夺目,象阳光下的腐肉般令人作呕。戴维把花刨回来盖住婴儿,他抬起头盯着远处骂道:“操你妈的。”

戴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跟着那人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他自己的心灵忍不住冒出一串旋律,一连串愤怒的和弦,毁灭的力量令人生畏。他有点不知所措,他还从没听到过自己的歌声,但现在它出现的不是时候。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把音乐压下去。他看到车上的人都焦虑不安,不自在地在座位行扭来扭去。代替音乐的是此起彼伏的“嘶嘶”声,象是一群窒息的人正在拼命呼吸。突然一声巨大的破锣声猛地袭来,震得戴维趔趄了一下。他在这一瞬间怀疑自己的神经是否经受得住。一连串架子鼓之后是键盘奏出的主旋律,高、低音贝司极度失真的重复,然后响锣完全代替了鼓声,音乐非常嘈杂,夹杂着花岗岩跟玻璃的刮擦声。里音乐充满了一股非常邪恶的得意劲,就象一群猛鬼兴高采烈地游荡在大街上。

戴维抓紧扶手,很快就镇定下来。这声音来得太突然,但舞台上用的巨型音响那才叫震耳欲聋。车内其他人的“嘶嘶”声几乎听不见,它们象兔子一样缩头缩脑。自己的歌声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也好,”戴维想,“我正觉得麻烦呢。”戴维悄悄打量这人的面孔,那张脸如同刀削斧劈一般棱角分明,真正的英气逼人。浅灰色的眼睛散发着摄人的魅力。车上很多女人盯着他,在畏惧的同时也象见了珠宝一样两眼放光。“迷人的臭狗屎,你搞大了多少女人的肚子?”戴维看着这个充满诱惑力的男人,华丽的外表象是一头猛兽正散发出臭烘烘的热气。

他直到市中心才下车。步伐很快但是并不匆忙。当戴维也跟着跳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在一家大型商店的门后。戴维身后的汽车“哧”地一声关上了门,象只大肥蛆似的扭动着溜走了。好了,警报解除。没事了,兔子们,瘟神总算是送走了。让我们好好地喘口气儿。

商店里的人非常多。今天是周末,很多人家庭选择在这一天买回整整一星期的东西。旋律如潮水般涌来,戴维仔细地分辨着,他很快就逮住了那个充满邪恶的键盘声。他顺着声音看过去,火红的头发正在人群里闪现。戴维加快步伐,在大约十步远的地方跟着。

那人东游西逛,看不出他到底想买点什么。戴维记得自己曾跟他对视过一眼,说不定他偶然一回头就会把戴维认出来。戴维低着头,只盯着他的腰部。他终于在一个摆满墨镜的地方停下来,饶有兴趣地一一试戴。戴维装做买东西的样子在他周围转来转去。他看到不远处正在出售各种运动服,他觉得装扮一下会比较好。

戴维认为运动服很不错,他选了一件浅色的上衣,风格和颜色跟他的风衣恰恰相反。他飞快地把风衣脱下换上运动服。他照了照镜子,稍微放心了。

“你应该再买一条运动裤和运动鞋,”戴维身后的响起一个男孩年轻的声音,“最好是紧身一点的裤子,这样你在跑步的时候可以突出你漂亮的臀部。”戴维转过身,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穿着商店制服男孩子正微笑地看着他的屁股,就象他在看一个肥美多汁的水果。

“谢谢,我买这个不是为了跑步。”戴维瞪了他一眼。

“这无所谓,我是在建议你买衣服的时候应该把你身材的优势显出来。你的臀部会让女人着迷的,甚至……男人也会。”“别老看我的屁股。”戴维心里很不舒服。

“哦,先生,你还不懂得男人之间的魅力吸引……”

“我不需要懂,”戴维打断了他,“男人对我来说都是狗屎,他们只配给我舔舔屁股,而且,”戴维恶毒地笑笑,“我大便后经常擦不干净。”

那个男孩笑得很羞涩,他转过身取下一顶帽子。“请相信我对服装的品位,这顶帽子你戴了会很提神,先生。”戴维望远处看了看。还好,红头发还在。他戴上帽子,觉得还不错。而且,这样也会更隐蔽些。

“这样也会更隐蔽些,戴维·亚当斯先生。”男孩仍然微笑着。

戴维倏地转过身盯着他。

“你说什么?”

“别装了,我看见至少有三个人把你认出来,戴维·亚当斯。”那孩子嘲弄地笑。

戴维觉得很不可思议,他认为自己应该还没那么大的名气,毕竟喜欢这类音乐的人还不太多。戴维盯着男孩看了好一会儿,象是在数他脸上的雀斑。

“这我可真没想到。”戴维转过头,想了想,掏出一叠钱,说道:“你看这么多钱够了吗?”

“哦,太多了。”

“不客气。换下的衣服我会明天来取。还有,”他指指不远处地方,“帮我去买一副墨镜,要大号的……”戴维楞住了,红头发不见了。妈的,这就是瞎打岔的后果。戴维急急忙忙地问:“你见着刚才的那个红头发了吗?”

“见着了,象是往电梯那边走了。”

“哦?太好了。”戴维把帽子往头上一戴,边走边说:“墨镜不用了,替我保管一下我的衣服。”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地址,我可以帮你送过去。”男孩子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不,用不着。”

戴维向电梯一路小跑,心里有点着慌。那个熟悉的旋律若隐若现,这说明那人在他的感觉范围之内,但是眼睛却没发现他。

很快,红色的头发在远处一闪,哦,原来是被另一个几乎同样高大的背影挡住了。戴维很高兴,他快速接近的时候,运动鞋没发出一点声音。他又开始跟着他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仍然是保持十步左右的距离。这时,另一个旋律突然加了进来。

这是个愉快的旋律,但却充满小市民庸俗不堪的气息,它兴高采烈,喜气洋洋,仿佛一个虚荣的蠢妇正在幸福地显摆。两个旋律完全并列,连节奏都不沾边。

“你居然还有这一手,”戴维忍不住想笑,“一堆臭狗屎还挺爱生活,可真他妈希奇。”

戴维蛮有兴致地跟着,但是突然两个旋律开始合拢,这段流行乐里夹杂着金铁之声,一点一点的追上了主旋。戴维糊涂了。为什么我就是看不见红头发?

戴维猛眨眼,视觉短暂地恢复了一下,熟悉的旋律正从前面的电梯里传出来。电梯里的一个金发大个儿正在慢慢转身,在关门的瞬间,那双灰色的眼睛露出一丝微笑。假发?

最先感到不对劲的是蒂亚哥,当他跟丹尼和歌莉娅正在演练新专辑的时候,眼前里突然出现一片闪光,脑袋里的定时炸弹爆了。他停下鼓槌,望了望墙上的钟。

“都快三个小时了,戴维怎么还不回来?”

歌莉娅大汗淋漓,自己的尽情歌唱突然被打断,显得很不愉快。她叉腰站着,满头满脸的饰品叮当作响。

“他以前回来得更晚。”

“但今天是‘打针’后出去的。”

“往常也是这样。”

“他都连续三天这样了。”

“他受得了,他不是豆腐混尿捏出来的。”

蒂亚哥抿着嘴唇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丹尼没说话,放下手里的键盘站了起来,在此之前他一直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他把电话拿出来拨出去,电话的回铃声在抽屉里响了起来。

“他没把电话带在身上。”丹尼挂了电话说道。

“真蠢。”蒂亚哥皱着眉头说。

丹尼盯着他的脸问道:“蒂亚哥,有什么问题吗?”

“不知道,我就是觉得……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只在小的时候曾经有过这感觉。”那次戴维跳到河里游泳,初夏的河水竟然象冰一样冷,差点被憋死。

三个人一时间都没说话。

“要报警吗?你要是太担心的话。”

歌莉娅惊讶地看着丹尼。她有点不明白五分钟之前还在练歌,现在却在考虑报警。

“报警?”蒂亚哥拿不定主意。

“有等下去的必要吗?这得问你自己。”丹尼说。

蒂亚哥叹了口气,掏出电话拨了出去。

接电话的是中年男性的声音,他没按规矩报出自己隶属的警局,接了电话直接开口:“请说。”“这里是永夜歌者工作室。请求你们寻找乐队高音贝司手兼做曲人戴维·亚当斯。他身高……”

“六英尺一,体重150磅,褐色头发,绿眼,告诉我他什么时候失踪的和除了这些之外的情况。”

“啊,这个……”蒂亚哥看了看挂衣架,“他应该穿的是黑色风衣,三小时之前离家。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家?我是你们乐队的歌迷。”

“对,工作室就在他家里。你好,歌迷先生。”

“那你是……”

“蒂亚哥,蒂亚哥·亚当斯,戴维的哥哥。”

“那个鼓手?”

“对。”

“蒂亚哥先生,我帮不了你,他离开的时间还不够长,我没法立案。”

“这……这我知道,”蒂亚哥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以前也喜欢出去……玩,但是我觉得这次很不正常。”

“你的口气就象是他的爸爸。”

蒂亚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请问你是……?哦,好的,乔治。让我们直接点,别让我尽说废话。你相信兄弟间的第六感吗?你相信超感觉吗?你不信也得信,我跟戴维就有这种感觉,”他停了一下,看了眼丹尼和歌莉娅,“我很遗憾我们这项天赋没有为警方服务。你是警察,应该见过世面,别絮絮叨叨问些不相干的问题,这事要说清楚会老半天,我以后一定会有问必答。”

“接着说。”

“没有充分的证据作为理由,但是我确信戴维正处于危险之中。”歌莉娅和丹尼都瞪着蒂亚哥。

“……”

“乔治?”

“告诉我戴维去了哪儿?还有他的车牌号。”

“应该是新墨西哥区,他没开车去。”

“那脏得象下水道,但它是方圆二十五英里的下水道,你叫我怎么查?”

“问问住户,张贴寻人启事,电台里广播……”蒂亚哥发现自己正傻乎乎地教一个警察怎么当警察,“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你他……”

“你他妈的才是警察?你想说这个?”

“……”

“我喜欢听你说‘你他妈’这三个字。”

蒂亚哥叹了口气,但他给人感觉象是一个胀鼓鼓的气球被放了点气出去。“对不起,乔治,我们别较嘴巴劲好不?我跟你道歉,算我求你,我们可能没多少时间了。如果戴维能好好的回来,我愿意承担你们这次行动的全部费用。”

“你有多少钱?”

“对不起,当我没说。”

“我尽快处理。正好我有个杀婴案要赶到那儿,你给我一张唱片就行了,但是得有你们的签名。”

“没问题。请告诉我你的全名好吗?我会给你们警局发一封表彰信。我要用我们的名气多少为你做点事。你帮了我大忙,我很希望你们局长给你发一枚奖章。”蒂亚哥一高兴,他的胡诌就没边没谱。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要想写这封信就随便你了,但是你应该寄到州警署而不是我这里。另外你要我为自己发一枚奖章,那实在太让人难为情了。我就是本市警察局局长,乔治·里杰威克。”

“我到底是拨了哪个号码……”

乔治已经挂了电话。

五分钟后,三个人都没洗澡就上了蒂亚哥的汽车。他们在驾车途中,至少见到两辆警车从他们身边超过。蒂亚哥坐在后座上,有些羞愧自己在电话里出了糗,但也为乔治正认真办事而感到高兴。

他们都从市中心戴维身处的那个商店经过,驶向新墨西哥区。

“狗杂种。”戴维眼睁睁看着电梯门关上,“你一直在玩我?捉迷藏没用的。”他开始奔向楼梯,但是跑到第四层就跑不动了。“打针”加上没吃早餐,他的体力有点儿跟不上。更糟糕的是他发现所有的音乐正离他而去,眼前的色彩也恢复了正常。

他慢慢蹭到五楼,电梯里的人已经散去。这是最顶层,是这个商店最豪华耀眼的地方。出售的商品奇贵无比。除了几个漂亮的柜台,几乎全是些小商店。小商店一般都关着玻璃门,有的灯火辉煌,有的阴沉灰暗,都是只有会员才能自由出入的奢侈品专卖店。戴维直接进了洗手间。

他坐在马桶上面,点了一根烟,一手拿着注射器,另一只手臂已经卷起了袖子。他犹豫着。心里有个声音在警告他,这样做很危险。温暖的灯光下,他的脸苍白憔悴,两个眼睛红通通的。戴维把针头扎进胳膊,瘫在马桶上。眼前慢慢变得黑暗,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跳得他浑身一抽一抽的。好了,音乐回来了。但不是新的,是他今天听到的那些正在自动编排剪辑,最后成为一只完整的曲子。但曲子还没完,还得继续。黑暗消失后,戴维站了起来。“很好,”戴维拍拍自己的身体,“我很瘦,但是我很强壮。你们的脑袋装的红油豆腐,我的脑袋里是钢筋水泥。”

戴维走出洗手间,在这层楼里四处晃荡。已经暴露了,没必要再掩饰,买这身衣服实在做作得可笑。戴维记得那人在新墨西哥区跟他对视过一眼,也许在那儿他就暴露了。“管他妈的,”戴维想,“我就是要阴魂不散,我就是要好好陪陪你。你让我不舒服。”戴维走过每一家小商店,仔细倾听着那些旋律。只要在戴维的视线中,所有人的声音他都可以听见。但是他没再发现原先的那个邪恶的键盘声。“跑到这来你又变成个什么人了?一个上等人?”戴维放肆地点了根烟。

对戴维来讲,这里的音乐庸俗得不堪入耳,用奢侈品来显示自己地位的人大多都是这样。小资情调的喃喃私语,混杂着蟑螂般贪婪的心;轻松愉快的小号中却暗涌着戚戚小人的尔虞我诈;如猫般优雅的女人散发出华丽的陈词滥调,但它真正的重心是小提琴锯出来的婊子们惊喜的尖叫。这一切象一锅五颜六色的浓粥在戴维的脑袋里搅动。

“虚荣,是魔鬼最爱的原罪。”戴维冷笑。新墨西哥区给他一种邪恶凶狠的力量,这儿只让他觉得肮脏。

戴维很不耐烦,他四处看了看,认为这些店应该没有后门之类的东西。在这段时间,他帮助了一个漂亮女士拣起她的提包,那双电人的眼睛使劲地眨动,一声甜蜜的“谢谢”颇为悦耳。还把一个迷路的小女孩儿送到服务台。然后抓住一只从楼下飘上来的气球,气球上画了头猪,尾巴就是他手上的细绳。当他第三次经过一个柜台时,里面的一个姑娘忍不住问道:“需要帮忙吗,先生?”

那姑娘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她的旋律象童谣般单纯。戴维笑了,他把胳膊靠着柜台,摆出准备聊天的架势,“不需要,谢谢。”然后他把气球递过去。那姑娘看着气球上的猪屁股吃吃地笑,她把气球栓在一个柱头上,样子很满意。

“你在这儿逛没什么劲,好东西全在那些小房子里面。”她指了指那些专卖店。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有很多又昂贵又希奇的东西。

“我今天不买东西,要买也不到这来。”

“啊哈,你不是个上等人。”戴维抬起头看着她,发现这不过是个玩笑。

“对,我不是,我多少还有点儿人样。”戴维说道。

姑娘抿着嘴笑。

“你叫什么名字?”

“提娜。”

“戴维。”戴维指指自己。

“戴维,你不买东西,在这走来走去干什么?”

“等一个朋友。”我跟你一样,也是在工作。

“他在买衣服吗?”提娜抬头望了望。

一堆臭狗屎也需要衣服?不,他需要的是一个大便壶。

“也许是吧,谁知道。”

“你干嘛不跟他一起进去?我看他是希望你进去的。”

“我喜欢在这等,你怎么猜到他希望我进去?”

“因为他在不停地看你,脑袋就象个向日葵似的跟着你转。”

戴维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那边,”提娜嘴努了努,“浅绿色的玻璃房子。”

灰暗的地方更灰暗,鲜艳的地方更鲜艳,老天,你怎么现在跟我提颜色?

“柱子过去第二家,是吗?”都绿得发黑了,你说它是浅绿色?

“对,不过他们在喝咖啡了,一会儿就出来啦。”

“喝咖啡?”

“这里的传统,交易结束后要陪主顾喝上一杯咖啡。这是挖走一块肉之后返还的小方糖,有点虚伪,是不是?”

“是有一点,但这看上去很专业。”

“他要出来了,你得走了吗,戴维?”她看上去挺舍不得的。

那人西装革履,焕然一新。头发又恢复了耀眼的红色。戴维的目光穿过商店里耀眼的灯火,穿过刚打开的一扇玻璃门,穿过一副墨镜,捕获到一双浅灰色的眼睛。他现在身上没有一点声音,但戴维却觉得自己处在龙卷风的风眼里。那人推开门,向楼梯走去。

戴维转过身来,微笑着看提娜。这微笑完全不同于刚才那种懒洋洋的微笑,在提娜的眼里,这微笑给戴维蒙上一层迷离的光辉和令人眩晕的神采。提娜得再过二十年,才能听到此刻上阵的号角。但现在她只感到温热的臂膀向她包围过来。

戴维两手圈紧,搂住发呆的提娜并在她的脸上轻轻一吻,用耳语般的声音向她道别。

“谢谢你,提娜。我走了,再见。”

戴维松开手,转身离去。

戴维快走了几步跟上,火红的头发象一团火焰在人群中跳动。戴维仍然保持十步左右的距离。虽然跟踪的行为已暴露,但最好还是别撕破脸。那人好象并不在意,镇定从容,象是给戴维开路。但他的音乐不再是那个键盘奏出的曲子,这次是低音贝司,曲调冰冷诡异,象流动的冰,更象是从黑暗中伸出无数只惨白的人手,蜘蛛般在你眼前缓缓挥舞。它随即变奏,转移得非常干脆:白手上长长的指甲长出绿色的青苔;青苔中伸出一条毒蛇;毒蛇的信子舔到了你的脸然后又痉挛地抽搐着缩回去;下一个瞬间突然变成个丑恶的人脸,并朝你凶狠地笑着,吐出腐尸般的恶臭。

戴维兴奋异常,这是一段非常妙的音乐,可以想象自己在弹奏它时会多么地忘情。贝司、键盘、架子鼓陆续参与了进来。OK,伙计们,我们应该再卖力些,这可是非常拿得出手的活,我们就是为了这个而生的。

他们出了商店来到大街上。戴维吃了一惊,因为音乐中加入了人的歌声。这声音低沉阴郁,非常飘忽,就象在深海中慢慢游动的电鳐。戴维听着这歌声,感觉有些眩晕,他觉得自己站的街面是一条泥石流。各处的泥石流即将汇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吞噬整个城市的巨大旋涡。

那男人正在街对面通过橱窗的玻璃瞅着他,那目光不仅是对戴维,更多的象是对他所抛弃的这个世界冰冷的嘲讽。他看着戴维小心翼翼走过大街,转过身,一前一后进了地铁站。

蒂亚哥从车上下来后就不停地抽烟。丹尼和歌莉娅忧郁地看着他。

蒂亚哥打了两次电话到警察局,但是没得到任何有关戴维的消息。乔治派了一名警察跟他们在一起,为的是有什么情况好向自己报告。他叫波曼,正坐在驾驶座上。

蒂亚哥在路边上走来走去,时不时看一眼波曼,几番犹豫之后,他从车上取出一个小牛皮包。丹尼和歌莉娅同时迅速地瞟了波曼一眼。

歌莉娅压住蒂亚哥的手臂,小声说:“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在警察面前这样做。你到底想怎么样?”

“戴维不在这儿。我一到这里就知道。他早离开了,但不知道在哪儿。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蒂亚哥从包里取出注射器,卷起了袖子。

“你该在工作室里‘打针’,波曼随时可能从车里出来。”

“我本来不想这么干,但警察太没用。”

“你还能怎么做?”

蒂亚哥用酒精擦了擦针头,又擦了擦胳膊内侧,他嘴里叼着烟,蹲在车屁股后面,这样波曼在后视镜里也看不到他们的把戏。丹尼一直站着,给波曼一个他们都还很正常的假象。

蒂亚哥望着注射器,再次检查了一遍。没问题,它很干净。阳光被里面的液体折射出缤纷的色彩,稍微转动一下,就在针头凝聚成一个极明亮的光球。蒂亚哥觉得它美极了。

“也许可以让你长长见识,我跟警长说的话可不全是开玩笑。但是它灵不灵我说了不算,实际上完全取决于戴维。”蒂亚哥把针刺进血管里,缓缓把液体推了进去。

蒂亚哥拔出针头,扔在地上。歌莉娅担心地看他。丹尼走到了汽车前面跟波曼聊天。

嘭,一声巨响。丹尼和波曼惊讶地回过头。蒂亚哥站在车尾,又一拳擂在行李箱上,脸色惨白,冷汗指冒。两个眼球象通灵者似的翻了上去,露出大片的眼白,身体开始颤抖。歌莉娅站在一旁,很紧张,但是仍然很镇定。

“怎么了,癫痫吗?”波曼问。

“不,他从没得过癫痫。”丹尼说,转过来盯着波曼,“也许他已经找到戴维了。”

波曼不可思议地看着丹尼,又看看另外两个,他在想这三个人到底谁还是正常的。

“也许是戴维找到他了。”歌莉娅说。

突然蒂亚哥开始说话,说得很快,听不太清楚,但是有一句大家都听清了,因为他是吼叫着说出来:“振作起来,好好想想,到底是在哪儿?”他又嘟囔了些什么,听不清楚。

跟着蒂亚哥闭上眼睛,身体平静了下来。他伸出双手的食指,仿佛拿着鼓槌的样子,然后在行李箱上开始敲击。鼓点异乎寻常地复杂,敲在行李箱上闷声闷气,但是丹尼和歌莉娅都是行家,他们知道如果这是架子鼓,这段敲起来会有多精彩。蒂亚哥的手指在行李箱上不停地移动挥舞,他在敲击着不同位置的鼓。这让他们想起蒂亚哥在上次的巡回演出中那次即兴表演:槌舞。

蒂亚哥弯着腰,撅着屁股,肥硕的身体不停地扭动。手指敲得非常用力,让人怀疑再敲下去就会断了。他深深埋着头,卷曲的长发从两侧披散下来。当他特别投入的时候就是这样,象一头准备出击的狮子。

蒂亚哥在“打针”后并没知道戴维在哪儿,但是他的大脑却跟戴维的幻觉绞合在了一起。当他听到戴维脑中的音乐时,震惊得难以自制。“难道你每次出去都是这样工作的吗?”

“不,不是……每次,这次的特别难,但是……它特别棒。”

“你说话好象很费力。”

“对……音乐太复杂,来不及整理。”

“你说什么?”

“……”

“你在哪儿?”

“我……不知道。”

“振作起来,好好想想,到底是在哪儿?”

“不知道,不认识。可能……没有时间了。”

“我的老天,你一定得告诉我你在哪儿,不然我叫爸爸打你屁股。”蒂亚哥快哭了。

“听着,蒂亚哥,没时间说这些。我要告诉你,天堂列车早就坐满了,我们是永远也不能再回头了。敲响你的鼓,蒂亚哥,记住这音乐,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

戴维站在地铁站里,很高兴看到有那么多人。这里的灯光尖涩,刺眼,把人照得惨白。没关系,终归是有那么多人。戴维从侧后方可以看到那人正用双手抱住脖子,脑袋使劲往后仰,颈椎发出“咔咔咔”地脆响。两个眼睛向上瞪着,整个动作古怪而邪恶。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就象一个吸血鬼正呼出满是腥味的热气。

他的音乐越来越变得怪异,象个濒死的人那样唱得上气不接下气,每一句既象是开始又象是结束,甚至中途出现大段令人心惊肉跳的空白。它正表达着一种危险的邪恶,慢慢描绘着完全属于另一世界的黑暗。

戴维很紧张,好象那人马上就会变成个魔鬼,而这个地铁站也渐渐成了一个巨大的巢穴。眼前走来走去的人就象在梦游一样不真实。这时,地铁“轰隆隆”地开进站,一长列灯火通明的车厢就象是水晶棺材。戴维感到害怕,他确实非常害怕。但又有谁不害怕呢?随着岁月的流逝,音乐不会变得更加动听,但是琴弦却会发黑生锈,不害怕才怪呢。

除了戴维,其他人都进去了。地铁并没马上开走,仿佛在耐心等待。戴维透过玻璃,看见那双灰色的眼睛也正盯着他。那眼神冷酷而严肃,没有丝毫的鄙夷和嘲笑。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对视。它明确地向戴维表明:游戏结束了。

在地铁启动的一刹那,戴维跨进了车厢。

车厢里没多少人,但他们还是转身离去。这个红头发的大个不是人,他是个人形怪物。戴维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金黄假发跟他现在的衣服更般配些。窗外黑洞洞的,地铁正在城市下面飞奔。戴维不知道它这是往哪开。这让他想起一个中国动画--燕赤侠问宁采臣:小兄弟,你可知道这辆鬼火车将要去向何方?

地铁开进终点站。戴维跟着他一起下了车走上台阶。外面是一群正在拆毁的建筑,到处都是瓦石块堆成的小山。他们在瓦砾中快速穿行。那人的音乐突然变得狂躁起来,低沉的、梦魇般的呓语突然变成刺耳的尖叫。他迫不及待地加快步伐,走向一座尚存的破停车场。戴维跟着他进去,但一转眼就找不到人影了。戴维小心翼翼地走上二楼,里面好几辆被废弃的汽车,那人站在停车场中央,等着。

此时他的心灵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戴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他觉得自己从没面临过这么大的危险。

但是这样难道不正好吗?这难道不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吗?既然琴弦会发黑生锈,那就在此之前弹出最棒的音乐。

那男人如天神一样挺立在面前,若有所思。一组和弦好象微弱的热风在大海中央生成,缓缓旋转,在积聚足够力量之后逼近了海岸。老天,这是什么气势?他感到纳粹的皮靴跺在地上,击出了前所未有的正大节奏。一点点红光从钢板中央露出来,一点点岩浆从寂静的湖底露出来,压抑着、克制着,但力量太大了。戴维立刻向前冲去。要是等这红头发释放他的恶魔,他一点儿机会都没有。

那男人一个迎击拳打戴维的脸上,戴维倒退着飞了回去。他又站起来冲过去,迎接他的是胸口上的一脚。他再次爬起来往前冲,一记侧面手刀重重地砍在他的脖子上。戴维疼得弯下腰,脸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脚。

戴维躺在地上,有些神志不清了。这时,另一段音乐突然冲进戴维的脑海中。高亢的贝司,振奋的架子鼓,激烈的键盘,但是这音乐不带一点邪恶。两种相反的音乐循着同一节奏,古怪地融合在了一起。

老天,这是我自己的音乐,戴维想。这种音乐仿佛并不适合用这种电子乐器,但由于电子乐器神经质的长音以及巨大的声响,让这音乐显得非常另类而偏执,并且有力。

你可以变成魔鬼,我至少可以变成野兽。

戴维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冲过去,但每次都被打得趴在地上。最后一次他成功地掐住他那人的脖子。

戴维有力的手指让那男人感到惊讶。他操起半截保险杠,把戴维环抱在中间,保险杠猛地回戳在戴维的背上。戴维向前扑去,接着那男人一记膝盖顶中他的肚子。戴维重新摔倒在地。前胸和后背受到了重击,疼得他认为骨头一定断了。那男人一定是受过某种格斗训练,否则不会干得那么利落。这场战斗戴维没有胜算。鼻子里不仅有尘土味,还充满了血腥味。戴维大声咳嗽着,吐出一大口血。

“肺被骨头捅破了?”戴维想。视线和思维都边得越来越模糊,但是音乐丝毫没有减弱。

他召唤蒂亚哥。看到蒂亚哥在一个黑黢黢的舞台上。舞台中间有个巨大的光圈,蒂亚哥就坐在光圈里,面前摆满了鼓。蒂亚哥听到了戴维的音乐,正处在震惊之中。戴维没心思多想,也没心思回答蒂亚哥的问题,他命令蒂亚哥为他的音乐敲响他的鼓。

发红的眼睛变得更红了。那男人并不想这么草草了事。他看看已经爬不起来了的戴维,说:“其实才开始。”

他举起保险杠狠砸着戴维的腿。听到戴维的惨叫他高兴万分,但最让他激动的是骨头断裂时的脆响。“啊,你是个坏孩子,叫得一点都不动听。”他说。他使劲砸戴维的脊柱,直至戴维呈现一种非常不自然的姿势为止。

那男人脱下上衣,丢掉保险杠,开始有条不紊地踢戴维的肋骨。他踢得很准,稳住力道,尽量保证每一脚只踢断一根肋骨而不伤到内脏。戴维七窍流血,渐渐没有声音了。他踢完一边接着换到另一边继续踢。最后他把戴维踢成一条软体动物。他把戴维翻过来,当他看到戴维那种陶醉的表情时大吃一惊,他以为戴维早就失去神志了。他把戴维拖起来,拖到一辆破汽车后面。他打开行李箱,把戴维的上身塞进去,让他的两条腿就挂在箱子外面,然后用力压下后箱盖。

戴维不知道是第几脚时自己就不觉得痛了,他只觉得身体在有节奏地一震一震的,但就是不痛了。很好,这样自己就不会再发出干扰音乐的叫喊声了。“而且,我的骨头有206块。”

现在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看到幻觉中的蒂亚哥。蒂亚哥咬紧牙关,敲得非带劲。鼓点精准有力,除了那次“槌舞”,他觉得蒂亚哥很少敲得这么棒。“这些玩意居然也可以弹出这样的音乐。”戴维很得意。

这时突然响起哥莉娅的歌声,只见她正在走进光圈。看到歌莉娅眼泪汪汪的样子,戴维突然明白了过来,他们两个一定是先后都“打针”了。歌莉娅的歌声低沉、厚实,但那共鸣声却可以震得茶杯“叮当”作响。她的歌声非常忧伤,跟她眼泪汪汪的样子很相符。听得出来,歌莉娅唱得非常动情,她那么多眼泪到底是真的感到悲伤还仅仅是因为“打针”的缘故?戴维从没见到歌莉娅哭过。

在歌莉娅一个悠远的长音后带出了同样忧伤的钢琴、小提琴的协奏。他们都不会弹钢琴,而且他们手头也没这样的乐器。“用鼓可以敲出钢琴声吗?这绝对不可能。”戴维想。

钢琴越来越破碎,旋律越来越显得悲伤,到最后竟没有一点声音,在完全的沉寂中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过了一会儿才响起一串清脆的鼓声,这是南美土着用的一种鼓,那声音就象是奔跑在地平线上的一匹小马。鼓声渐渐响亮起来,伴随着它是一长声越来越响亮的高音吉他。

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间出现了音符雪崩。一个光圈猛地象原子弹似地炸开,整个舞台灯火通明。灯光下可以看到蒂亚哥和歌莉娅的位置比较靠前,而他们身后是个庞大的配唱交响乐团。歌莉娅站在蒂亚哥身边,紧靠着他们的是一小群非常着名的歌手,他们奇异的服装和画得五颜六色的脸跟身后的乐团格格不入。此时整个乐团开始轰鸣,歌手们也同时唱了起来。暴烈的钢琴如急流般弹奏,小号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重鼓犹如草原上的滚雷,长笛象是精灵的舞蹈。恸哭似的大号,如泣如诉的萨克斯,这其中还有呜咽的二胡,搏斗中的琵琶,超然物外的长箫……这音乐就象万道光芒般的温暖,他照亮了戴维的现在,也照亮了他的一生。音乐的洪流炸开了音乐厅直冲云霄,在整个世界中萦绕,就象是天界的神祗在纵声高歌。戴维一时间如饮醍醐,神魂俱醉。

戴维在这个乐团中看到了很多着名人物。从背影来看,指挥无疑就是卡拉·扬,弹钢琴的是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尤拉·菊勒,吹萨克斯的是肯尼·基,拉二胡的是瞎子阿炳,站在歌莉娅身边的是约翰·列侬。最让他戴维惊讶的是,弹三弦的吉田玉次郎,是一个他只在文字中读到的一个人物。这些活着的、已死去的,甚至根本不存在的人物,大多都是他欣赏甚至仰慕的对象。现在他们聚在一起,就象是真的一样栩栩如生,光彩照人。他们之中有些人会偶尔在弹奏的间歇抬起头看他一眼,这时戴维就会触电似的抖一下。他认为他自己,甚至所有投身音乐艺术的人,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象他这样品尝到如此巨大的幸福。

但是别忘了,那主旋律是红头发的……

我知道。谢谢他了……

音乐渐渐走到了尽头。歌莉娅扬着头深吸一口气象个绝望的人突然握紧了拳头,在痛苦中爆发出一声铿锵高亢的吼叫,她把头埋下,嘴唇仍然不由自主地颤动着。音乐正在慢慢止息,只剩下蒂亚哥依旧在打着鼓。鼓声渐行渐远,缓慢降低着声音,但是始终精准有力。舞台上的灯光依次熄灭,那些他所钟爱的面孔一个个消失了。孤独的鼓点象一个知道自己正走向死亡的战士,在绝望中却充满不屈的激昂。

在最后一个鼓点完成后,有一个意味深长的回音。它是刺杀成功后最后一个回顾,它是古战场上见证了一切恩怨的漫天风沙,也是停留在死者唇边的一个微笑。蒂亚哥闭上眼睛,紧握鼓槌,象是立在舞台上的一尊雕塑。泪水轻轻划过他的面孔,他的心就象是一包破碎的玻璃。

“丹尼呢?”

“我不让他‘打针’,他得在那边守着我们。”歌莉娅抹了一下眼睛。

“记住这音乐了吗?”

“记住了。”

“很好。”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戴维?”蒂亚哥问道。

“很冷,但是不疼。”

“现在你能告诉我你在哪儿吗?

“真的不知道。地铁的终点站附近,是穿过市中心的地铁。”戴维想起自己大概不太好看,又接着补充道:“你们别来,让警察来吧。”

“哦,戴维,你吃了多大的苦头啊。”

“多着呢,但是有了这音乐。”

“哦,不要这么说,请不要这么说。”

“……再见了,替我向丹尼告别。”

“好的,戴维。”

“再见,哥哥,再见,歌莉娅。”

“再见,戴维。”

“戴维,再见。”

那个男人每砸一下就把戴维从行李箱里砸出来一点,当行李箱盖的下面正对着戴维的头部时,他终于停了下来。他搞不懂戴维的表情,好象他一直陶醉在莫大的幸福中。他认为一个人不会下贱到这种地步。他摇了摇头,最后一次扬起箱盖,就象扬起一把铡刀。“好吧,”他说,声音像死人在棺材里不甘心的磨牙,“我下我的地狱,你上你的天堂。”

同类推荐
  • 一不留神

    一不留神

    据说世界上有两种人:第一种人知道自己是混蛋,第二种人不知道自己是混蛋,而坏事则大多是第二种人干的。方路就是这样一个混蛋。一不留神就被捕了两次,自此他知道了金钱和女人都是不好惹的,除非你的胆子比倭瓜还大。
  • 回天绮谈

    回天绮谈

    《回天绮谈》十四回,1903年五至六月载《新小说》第四至六号。作者署玉瑟斋主人,真实姓名及生平事迹不详。《回天绮谈》发表时题“政治小说”,记叙的是十二世纪末、十三世纪初英国“自由宪章”运动故事,旨在配合晚清时期中国的“宪政运动”。
  • 断碑

    断碑

    外面下着大雨,车窗外白茫茫一片。乡村巴士横七竖八地躺在湖岸路边,像被大雨淋趴的旱鸭子。偶尔有撑着雨伞的行人零零星星地躲进车里,倒不像赶路,而像避雨,因为许久都见不到有车出发。林向西猜想,那些被大雨堵在车里的行人一定跟他一样焦虑。终于有一辆巴士满员,吭哧着挪窝了,林向西的目光追随那辆车消失在雨中,不禁自问:我还要等多久呢?他没有答案。县长在电话里说他也不能自主安排时间。县长不能自主安排时间,乡长就得提前来候着,这是游戏规则。可是县长怎么会不能自主安排时间呢?
  • 秦岭狼人

    秦岭狼人

    据说,在秦岭深山人们发现了狼人的足迹,一时众说纷云……作者通过对狼人超能力的形象描述,给大家塑造了一个大快人心的中国版“蜘蛛侠”形象,他古道热肠,英雄侠义,劫富济贫……
  • 丹下左膳(套装共5册)

    丹下左膳(套装共5册)

    两把名刀就这样被分开了——乾云与坤龙,这一对相生相惜、呼风唤雨的凶器!其中的乾云刀终于被剑魔丹下左膳从“神变梦想流”武场夺走,顺便还带走了世间的平静:一场惊涛骇浪即将登场!这个独目独臂的左膳,究竟会让乾云刀尝尽多少人的鲜血才算结束呢?
热门推荐
  • 在遇你时爱成伤

    在遇你时爱成伤

    当我与你一见钟情,默默地爱着你,在我知道你爱上了我,我的心中不是没有激动,可是生命中并没有一帆风顺的爱情,我是一个处女座,不能忍受一丝的不完美。
  • 集梦录

    集梦录

    把一群人青少年时期做的梦打碎后,融入一本书中
  • 豪门长媳:老公,放了我!
  • 音俘众生:妖孽邪王的宠儿

    音俘众生:妖孽邪王的宠儿

    穿越异世,拥有百年不遇的召唤师体质,身世迷离,自己竟然是混血精灵。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世界,各个人心险恶,肮脏不已。却不料,会遇见大陆上的最强天才,和他又会有怎样的火花?真相之路困难重重,却因为有他的陪伴,都成为了最美好的回忆。
  • tfboys和他的粉丝

    tfboys和他的粉丝

    想看看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会发生XXXXXXXX就不告诉你
  • tfboys之三生有幸喜欢你

    tfboys之三生有幸喜欢你

    本文分为两个部分那些回忆和我已经不是我了本文看点1,呆萌少女林依伊和实力女歌手叶琳汐遇见暖男王源,帅帅哒俊凯,腼腆哒千玺会怎么样呢?2.在娱乐圈这个尔虞我诈的地方,他们能否躲避流言蜚语?3.好不容易他们在一起了,为什么汐儿会离开?4.他们是互爱互恨?还是互相怀恨?“当初击垮我的心墙的人是你,现在要离开的人也是你,你要我怎么办?”小凯说“我已经找不到爱你的方法,就这样吧!相见不如怀念!!”“找不到?就凭找不到这三个字,你就可以不爱了吗?叶琳汐你不觉得你太自私了,可你知道吗?你剥夺了我爱你的权利”“对不起”想知道剧情吗?请多多关注哦大家要投票票,推荐本文哦!加编编qq:1670306389
  • 重腐叠山献清佳之武起弦落

    重腐叠山献清佳之武起弦落

    6岁的呆萌少年来到了鲜为人知的“武字帮派”,这“武字帮派”虽鲜为人知,但却是赫赫有名的少年天才苏似清所创。在这看似风平浪静的帮派中,大师兄与师父年龄相仿,却对师父中一不二,二师兄时有时无,却从不见师父过问。师父也整日在房间徘徊,不非得已时不露面。这一切都随着小师弟的长大而慢慢浮出水面。究竟是为了什么?师父的苦衷又是什么?
  • 碎天劫

    碎天劫

    他遭遇莫名的海难,身处陌生之地,依旧深信逻辑和理性,却遭遇着一连串无法解释的诡异事件!食人企鹅、漂浮岛、吸血蝴蝶、雷暴飓风、扭力地震,与三个女人间的感情纠缠,还有一群身穿防化服的人欲杀之而后快!这一切莫名其妙的事情背后有着怎样的真相?下一个死去的又是谁~!没有鬼怪,没有冤魂,但有着出其不意的恐怖和惊悚!
  • 那一场地久天长的围城故事

    那一场地久天长的围城故事

    相遇在美好的年华。她爱他书香气息的家世,他爱她娇美如花的容颜。就这样,他们带着无限的憧憬牵手进了围城。但当激情淡化成流水,他和她,又会面临怎样的冲击和无奈?究竟是谁成全了谁的流年,谁成为谁的殇?再入围城,他们,各自又会面临怎样的地久天长?
  • 红楼之水恋黛心

    红楼之水恋黛心

    在看透所谓的亲人贪婪的嘴脸后,黛玉心伤,离开了贾府。天地之大,绝美的黛玉生活的更加精彩,一次偶遇,北静王水溶遇到了仙子,从此一见倾心。无奈落花有意,而流水并不知落花之意。从来没有感情经历的水溶能否得到仙子芳心。世外仙姝在面对感情时,又会如何选择。--情节虚构,请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