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哥命其实也没那么苦，虽说在三岁上爹娘都中毒而死，好在他还有一个年迈的奶奶。后来，虽说在十一岁上奶奶也去了，好在他又被我好心的爹收留了。
娘是不看好海天哥的。她说：“养这么个赔钱货，都不如养条狗。”怎奈当村长的爹执意这么做，娘也只好认了。
我心里倒很高兴，因为我和海天哥在学校是同桌，他学习特别好，这样，考试的时候，他就会因为我们成了一家人，不得不让我抄了。
依着娘，是绝对不会再让海天哥上学的，可爹说，孩子命够苦了，学习又棒，咱要不供，孩子一辈子就完了。
从此，我结束了一考试就挨揍的日子。
爹还真是挺疼海天哥的，总想着让他在我们家过得更舒坦一些。不过，爹向着海天哥也没用，因为我和娘始终保持一条战线。这样在吃上，都是我吃头一口，到海天哥那儿，往往就剩下汤了。在穿上，都是我穿新的，即使爹给海天哥买了新衣服，在娘和我的高压下，他也只得乖乖地让给我先穿……这样的事儿多了，爹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看不见。
海天哥真是什么都做得比我好，渐渐地，渐渐地，我就变成了海天哥的影子。
闹不清是初中的什么时候了，我和海天哥一起割草累了，就躺在了草地上。他说：“小光，我教你背π吧。”我说：“那有什么好背的，谁不知道是三点一四呀？”海天哥就骄傲的说：“那是课本上的，我教你背课外的，小数点后三十五位。”我说：“算了吧，课本上的我还不愿学呢。现在只讲革命不谈学习，你也注意点吧，别让人诬陷你搞反动言论。”海天哥就压低声音说：“以后，这可以算咱俩的暗号，也可以当歌唱，岂不是有趣？”我想了想，觉得还怪有意思的，就和海天哥一起小声地背：“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六，五三五八九七九三二，三八四六二六四三三，八三二七九，五O二八八。”
这以后，我们俩形成一种默契，只要单独在一起，就会不约而同地“唱”上几遍π。在那个颠倒乾坤的年代，这成了两个少年最大的享受。
想不到造化弄人。一九七九年的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我们家，我上了大学，隔不久，那个优秀的教我背π的海天哥却疯了。
疯了的海天哥什么也不做，整天对一些背着书包的孩子问：“你知道π吗？”然后转身用粉笔向墙上写去，边写边流利的背出那个长长的π。
娘见了人就白着眼骂：“养个他娘的这个，哪如养条狗呀？光知道吃饭，不知道干活，连个家都看不了。”
爹就怒喝一声：“行啦！别说啦！你还有点人味没有？”
娘不出气，就追上海天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说，是不是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海天哥就嘿嘿一笑说：“你知道π吗？”
娘准是也觉得自己总和一个疯子较劲太没劲了，就赌气扛上锄头下地去了。
爹耐心地哄着海天哥，教给他挑水，带着他砍草，领他到河里洗澡，哄着他和残疾姑娘见面。最终海天哥什么也做不来。扁担和桶被他扔进了井里，筐和镰刀被他丢在了地里，刚洗完澡他就拉一裤子屎，瘸腿姑娘竟然能被他的π吓得落荒而逃。
博学的海天哥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一天天守着他的π过日子。
假日里，我和海天哥又来到了那片青草地，我们俩再次一起大声背π。只是，他很兴奋，我却很心酸。
离别时，我抱着海天哥信誓旦旦：“哥，等我毕了业挣了钱，一定好好疼你。”
海天哥就嘿嘿一笑说：“你知道π吗？”
我点了点头，泪就下来了。
刚参加工作不久，爹来电报说：速归，海天逝。
我的心就像被人拿刀子捅了似的，血流不止。向单位预支了半年的工资，我决定厚葬亲爱的海天哥。
殡上，娘还是那句话：“这么多年哪！养你倒不如养条狗……”说完就哭了，哭得昏天暗地。
爹就更脆弱了，直接哭挺了。
娘又说：“这个疯子呀！小光你掉到井里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谁知他神智不清的又想着救你呢……”
爹醒过来道：“天打雷霹——！海天——我的海天呀——”
我跪在坟前拨弄着烧纸：“海天哥，今生注定是我欠你的了，下辈子还吧……下辈子……下辈子大学录取通知书上肯定还是你的名字，因为你那么优秀，因为你还能背出那么长的π……只不过，下辈子你不要再碰上一个像我这么无耻的兄弟……只会瞒着你冒名顶替……”
狂风大作，天边传来海天哥哀怨地声音：“小光，我教你背π吧……”
我的泪滚滚而下。
发表于《青春巷》2011年创刊号
并发表于《衡水晚报》2010年12月30日B3版副刊，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