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嫂不细,一百五十多斤呢,高高胖胖,大嗓门,整天猫着腰,像个肿了的大虾米。细嫂只所以叫细嫂,是因她会过日子而得名。
细嫂爱骂人。如果她家丢了只鸡什么的,她就会毫不客气地跑到房上骂大街。大家不要以为细嫂在浪费时间,因为人家手里可没闲着,纺线车子正在房顶上转呢,骂一句,转一圈,转一圈,骂一句,可匀称了。
细嫂爱蹲茅房。早上起来至少要蹲上个把小时,可能是常年舍不得吃菜便秘的原因吧?这时的细嫂就会左手端着鞋底子,右手握着大针,反正也得使劲,就让拉屎撒尿和飞针走线共缠绵吧。
细嫂的口头禅就是“看能拾点儿嘛?”她总是这样嘱咐她的孩子:“走路时要低头,低头,没准就能拾点儿嘛,赶集时眼要欢,拾不着别的,总可以拾点儿菜叶吧?大抠,你带队,二抠三抠听你哥指挥,在外边,永远记住恁娘的话:看能拾点儿嘛?”
细嫂终于熬成了婆。有一天,她看见儿媳妇正在洗头,忍不住大叫:“天哪!你怎么能用洗衣粉洗头呢?”儿媳妇激动地说:“妈,没事儿,我来时忘带洗发膏了,就凑合一下得啦。”细嫂的脸都绿了:“什么?这还凑合,我每回洗头可都是用紫泥(水坑边的泥)。”儿媳妇哭笑不得。
如今细嫂老了,三个儿子不但成家立业,而且相当孝顺,按说细嫂可不该再那么细了,没想到老了的细嫂却更细了。
细嫂去推磨,拼了命讲价,磨坊主不高兴的说:“你有仨儿子,六个孙子,还这么抠门。”细嫂脸一红:“啊,那个他们呀,他们一分钱也没给过我。”这话顺着风就传到了儿孙们那里,气得这些子子孙孙怨个不停:“唉!摊上这么个老的!为了省个一毛两毛,就弄的咱脸都没了。”
细嫂可没时间管孩子们的脸面问题,她得一边种地一边看护着大大小小的孙子,间隙还到处拾破烂。孩子们一商量,这老太太是不是累糊涂了?今后咱嘛也不让她干了,看她还这么细不?
细嫂接下来的主要工作就剩对孙子们传播“细家思想”了:“你们的父母做得都很好了,就不用我再说嘛了,你们可都要记住喽:走路时要低头,低头,没准就能拾点儿嘛,赶集时眼要欢,拾不着别的,总可以拾点儿菜叶吧?大捡,你带队,二捡三捡四捡五捡六捡听你哥指挥,在外边,永远记住恁奶奶的话:看能拾点儿嘛?”
这句话早就成了全村的笑柄。村子里淘气的孩子只要朝了细嫂的面儿,就立刻背起手儿脸朝地:“抠呀,捡呀,看能拾点儿嘛?”细嫂的两个小眼睛就笑成了两条小细缝,嘴里不忘嘟囔一句:“去,你们也低着点儿头,哈,看能拾点儿嘛?”
细嫂忽然走了,走得是那样迅急,就像急着到那边去拾点儿嘛似的。大夫说,只不过是个高血压,其实她只要坚持吃药……
此时大夫的话让“细家子孙”心里极不舒服:明明我们在不断买药嘛。
丧后收拾细嫂房间,大家才解开她的飞逝之谜,原来细嫂一直偷偷用拾来的废旧报纸,将孩子们买给她的药,捆成一大包一小包的,都藏了起来,一粒也不曾舍得吃,怪不得孩子们什么时候买药,她都能晃着药瓶子说,药还多着呢。
村里人就背地里笑成一团说:“哈,你们说,这个细嫂,活活落个细死……”
细嫂的遗像前,抠子流着泪对捡孙说:“这就是你们的奶奶,细了一辈子,被人笑了一辈子,可是你们不能笑她,也不该笑她,她是穷怕了……那一年,她爹娘都是饿死的……还有恁爷爷就是没钱看病才早早地走了……她一个人带着我们哥仨,不易呀……你们生在了好时候,没遭过我们老一辈儿的罪,但已习惯大手大脚的你们得给我记住:拾不是偷抢,省吃俭用不是罪过,你们的奶奶她不丢人,她没有错!”
发表于《平原作家》2009年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