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129200000045

第45章 人非人

离电话机不远的廊子底下坐着几个听差,有说有笑,但不晓得到底是谈些什么。忽然电话机响起来了,其中一个急忙走过去摘下耳机,问:“喂,这是社会局,您找谁?”

“……”

“晤,你是陈先生,局长还没来。”

“……”

“科长?也没来。还早呢。”

“……”

“请胡先生说话。是咯,请您候一候。”

听差放下耳机径自走进去,开了第二科底门,说:“胡先生,电话。请到外头听去罢,屋里底话机坏了。”

屋里有三个科员,除了看报抽烟以外,个个都像没事情可办。告近窗边坐着的那位胡先生出去以后,剩下的两位起首谈论起来。

“子清,你猜是谁来的电话?”

“没错,一定是那位。”他说时努嘴向着靠近窗边的另一个座位。

“我想也是她。只有可为这傻瓜才会被她利用。大概今天又要告假,请可为替她办桌上放着的那几宗案卷。”

“哼,可为这大头!”子清说着摇摇头,还看他底报。一会,他忽跳起来说:“老严,你瞧,定是为这事。”一面拿着报纸到前头底桌上,铺着大家看。

可为推门进来。两人都昂头瞧着他。严庄问:“是不是陈情又要揸你大头?”

可为一对忠诚的眼望着他,微微地笑,说:“这算什么大头小头!大家同事,彼此帮忙……”

严庄没等他说完,截着说:“同事!你别侮辱了这两个字罢。她是缘着什么关系进来的?你晓得么?”

“老严,您老信一些闲话,别胡批评人。”

“我倒不胡批评人,你才是糊涂人哪。你想陈情真是属意于你?”

“我倒不敢想。不过是同事,……”

“又是‘同事’,同事’,你说局长底候选姨太好不好?”

“老严,你这态度,我可不敢佩服,怎么信口便说些伤人格的话?”

“我说的是真话,社会局同人早就该鸣鼓而攻之,还留她在同人当中出丑。”

子清也像帮着严庄,说:“老胡是着了迷,真是要变成老糊涂了。老严说的对不对,有报为证。”说着又递方才看的那张报纸给可为,指着其中一段说,“你看!”

可为不再作声,拿着报纸坐下了。

看过一遍,便把报纸扔在一边,摇摇头说:“谣言,我不信。大概又是记者访员们底影射行为。”

“嗤!”严庄和子清都笑出来了。

“好个忠实信徒!”严庄说。

可为皱一皱眉头,望着他们两个,待要用话来反驳,忽又低下头,撇一下嘴,声音又吞回去了。他把案卷解开,拿起笔来批改。

十二点到了。严庄和子清都下了班。严庄临出门,对可为说:“有一个叶老太太请求送到老人院去,下午就请您去调查一下罢,事由和请求书都在这里。”他把文件放在可为桌上便出去了。可为到陈情底位上检检那些该发出的公文。他想反正下午她便销假了,只检些待发出去的文书替她签押,其余留着给她自己办。

他把公事办完,顺将身子望后一靠,双手交抱在胸前,眼望着从窗户射来的阳光,凝视着微尘纷乱地育动。

他开始了他底玄想。

陈情这女子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他心里没有一刻不悬念着这问题。他认得她的时间虽不很长,心里不一定是爱她,只觉得她很可以交往,性情也很奇怪,但至终不晓得她一离开公事房以后干的什么营生。有一晚上偶然看见一个艳妆女子,看来很像她,从他面前掠过,同一个男子进万国酒店去。他好奇地问酒店前底车夫,车夫告诉他那便是有名的“陈皮梅”。但她在公事房里不但粉没有擦,连雪花膏一类保护皮肤的香料都不用。穿的也不好,时兴的阴丹士林外国布也不用,只用本地织的粗棉布。那天晚上看见的只短了一副眼镜,她日常戴着带深紫色的克罗克斯。局长也常对别的女职员赞美她。但他信得过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像严庄所胡猜的。她那里会做像给人做姨太太那样下流的事?不过,看早晨的报,说她前天晚上在板桥街底秘密窟被警察拿去,她立刻请出某局长去把她领出来。这样她或者也是一个不正当的女人。每常到肉市她家里,总见不着她。她到那里去了呢?她家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老妈子,按理每月几十块薪水可以够她用了。她何必出来干那非人的事?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

钟已敲一下了,他还叉着手坐在陈情底位上,双眼凝视着。心里想或者是这个原因罢,或者是那个原因罢?

他想她也是一个北伐进行中的革命女同志,虽然没有何等的资格和学识,却也当过好几个月战地委员会底什么秘书长一类的职务。现在这个职位,看来倒有些屈了她,月薪三十元,真不如其他办革命的同志们。她有一位同志,在共同秘密工作的时候,刚在大学一年级,幸而被捕下狱。坐了三年监,出来,北伐已经成功了。她便仗着三年间的铁牢生活,请党部移文给大学,说她有功党国,准予毕业。果然,不用上课,也不用考试,一张毕业文凭便到了手。另外还安置她一个肥缺。陈情呢,几年来,出生入死,据她说,她亲自收掩过几次被枪决的同志。现在还有几个同志家属,是要仰给于她的。若然,三十元真是不够。然而,她为什么不去找别的事情做呢?也许严庄说的对。他说陈在外间,声名狼藉,若不是局长维持她,她给局长一点便宜,恐怕连这小小差事也要掉了。

这样没系统和没论理的推想,足把可为底光阴消磨了一点多钟。他饿了,下午又有一件事情要出去调查,不由得伸伸懒腰,抽出一个抽屉,要拿浆糊把批条糊在卷上,无意中看见抽屉里放着一个巴黎拉色克香粉小红盒。那种香气,真如那晚上在万国酒店门前闻见的一样。她用的东西么?他自己问。把小盒子拿起来,打开,原来已经用完了。盒底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字迹已经模糊了,但从铅笔底浅痕,还可以约略看出是“北下洼八号”。唔,这是她常去的一个地方罢?每常到她家去找她,总找不着,有时下班以后自请送她回家时,她总有话推辞。有时晚间想去找她出来走走,十次总有九次没人应门;间或一次有一个老太太出来说:“陈小姐出门去啦。”也许她是一只夜蛾,要到北下洼八号才可以找到她。也许那是她底朋友家,是她常到的一个地方。不,若是常到的地方,又何必写下来呢?想来想去总想不透。他只得皱皱眉头,叹了一口气,把东西放回原地,关好抽屉,回到自己座位。他看看时间快到一点半,想着不如把下午的公事交代清楚,吃过午饭不用回来,一直便去访问那个叶姓老婆子。一切都弄停妥以后,他戴着帽子,径自出了房门。

一路上他想着那一晚上在万国酒店看见的那个,若是陈修饰起来,可不就是那样。他闻闻方才拿过粉盒的指头,一面走,一面玄想。

在饭馆随便吃了些东西,老胡便依着地址去找那叶老太太。原来叶老太太住在宝积寺后底破屋里。外墙是前几个月下雨塌掉的,破门里放着一个小炉子,大概那便是她底移动厨房了。老太太在屋里听见有人,便出来迎客。可为进屋里只站着,因为除了一张破炕以外,椅、桌都没有。老太太直让他坐在炕上,他又怕臭虫,不敢径自坐下,老太太也只得陪着站在一边。她知道一定是社会局长派来的人,开口便问:“先生,我求社会局把我送到老人院的事,到底成不成呢?”那种轻浮的气度,谁都能够理会她是一个不问是非想什么便说什么的女人。

“成倒是成,不过得看看你底光景怎样。你有没有亲人在这里呢?”可为问。

“没有。”

“那么,你从前靠谁养活呢?”

“不用提啦。”老太太摇摇头,等耳上那对古式耳环略为摆定了,才继续说,“我原先是一个儿子养我。那想前几年他忽然入了什么要命党,——或是敢死党,我记不清楚了,——可真要了他底命。他被人逮了以后,我带些吃的穿的去探了好几次,总没得见面。到巡警局,说是在侦缉队;到侦缉队,又说在司令部;到司令部,又说在军法处。等我到军法处,一个大兵指着门前底大牌楼,说在那里。我一看可吓坏了!他底脑袋就挂在那里!我昏过去大半天,后来觉得有人把我扶起来,大概也灌了我一些姜汤,好容易把我救活了,我睁眼一瞧已是躺在屋里底炕上。在我身边的是一个我没见过的姑娘。问起来,才知道是我儿子的朋友陈姑娘。那陈姑娘答允每月暂且供给我十块钱,说以后成了事,官家一定有年俸给我养老。她说人要命党也是做官,被人砍头或枪毙也算功劳。我儿子底名字,一定会记在功劳簿上的。唉,现在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糊涂了。陈姑娘养活了我,又把我底侄孙,他也是没爹娘的,带到她家,给他进学堂。现在还是她养着。”

老太太正要说下去,可为忽截着问:“你说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名字?”她想了很久,才说,“我可说不清,我只叫她陈姑娘,我侄孙也叫她陈姑娘。她就住在肉市大街,谁都认识她。”

“是不是戴着一副紫色眼镜的那位陈姑娘?”

老太太听了他底问,像很兴奋地带着笑容望着他,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她戴的是紫色眼镜。原来先生也认识她,陈姑娘。”又低下头去,接着说补充的话:“不过,她晚上常不戴镜子。她说她眼睛并没有毛病,只怕白天太亮了,戴着挡挡太阳,一到晚上,她便除下了。我见她的时候,还是不戴镜子的多。”

“她是不是就在社会局做事?”

“社会局?我不知道。她好像也入了什么会似地。她告诉我从会里得的钱除分给我以外,还有三个人也是用她底钱。大概她一个月的入款最少总有二百多,不然,不能供给那么些人。”

“她还做别的事吗?”

“说不清。我也没问过她。不过她一个礼拜总要到我这里来三两次。来的时候多半在夜里。我看她穿得顶讲究的。坐不一会,每有人来找她出去。她每告诉我,她夜里有时比日里还要忙。她说,出去做事,得应酬,没法子。我想她做的事情一定很多。”

可为越听越起劲,像那老婆子底话句句都与他有关系似地。他不由得问:“那么,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

“我也不大清楚,有一次她没来,人来我这里找她。那人说,若是她来,就说北下洼八号有人找,她就知道了。”

“北下洼八号,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老太太看他问得很急,很诧异地望着他。

可为愣了大半天,再也想不出什么话问下去。

老太太也莫名其妙,不觉问此一声:“怎么,先生只打听陈姑娘?难道她闹出事来了么?”

“不,不,我打听她,就是因为你底事。你不说从前都是她供给你么?现在怎么又不供给了呢?”

“瞎!”老太太摇着头,揸着拳头向下一顿,接着说,“她前几天来,偶然谈起我儿子。她说我儿子底功劳,都教人给上在别人底功劳簿上了。她自己底事情也飘飘摇摇,说不定那一天就要下来。她教我到老人院去挂个号,万一她底事情不妥,我也有个退步。我到老人院去,院长说现在人满了,可是还有几个社会局底额,教我立刻找人写禀递到局里去。我本想等陈姑娘来,请她替我办。因为那晚上我们有点拌嘴,把她气走了。她这几天都没来,教我很着急。昨天早晨,我就在局前底写字摊花了两毛钱,请那先生给写了一张请求书递进去。”

“看来,你说的那位陈姑娘我也许认识。她也许就在我们局里做事。”

“是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她怎么今日不同您来呢?”

“她有三天不上衙门了。她说今儿下午去,我没等她便出来啦。若是她知道,也省得我来。”

老太太不等更真切的证明,已认定那陈姑娘就是在社会局的那一位。她用很诚恳的眼光射在可为脸上问:“我说,陈姑娘底事情是不稳么?”

“没听说,怕不至于罢。”

“她一个月支多少薪水?”

可为不愿意把实情告诉她,只说:“我也弄不清,大概不少罢。”

老太太忽然沉下脸去,发出失望带着埋怨的声音说:“这姑娘也许嫌我累了她,不愿意再供给我了。好好的事情在做着,平白地瞒我干什么!”

“也许她别的用费大了,支不开。”

“支不开?从前她有丈夫的时候也天天嚷穷,可是没有一天不见她穿绸戴翠。穷就穷到连一个月给我几块钱用也没有,我不信。也许这几年所给我的,都是我儿子底功劳钱,瞒着我,说是她拿出来的。不然,我同她既不是亲,又不是戚,她为什么养我一家?”

可为见老太太说上火了,忙着安慰她说:“我想陈姑娘不是这样人。现在在衙门里做事,就是做一天算一天,谁也保不定能做多久,你还是不要多心罢。”

老太太走前两步,低声地说:“我何尝多心!她若是一个正经女人,她男人何致不要她?听说她男人现时在南京或是上海当委员,不要她啦。他逃后,她底肚子渐渐大起来,花了好些钱到日本医院去,才取下来。后来我才听见人家说,他们并没穿过礼服,连酒都没请人喝过,怨不得拆得那么容易。”

可为看老太太一双小脚站得进一步退半步的,忽觉他也站了大半天,脚步未免也移动一下。老太太说:“先生,您若不嫌脏就请坐坐,我去沏一点水您喝,再把那陈姑娘底事细细地说给您听。”可为对于陈底事情本来知道一二,又见老太太对于她底事业的不明了和怀疑,料想说不出什么好话。即如到医院堕胎,陈自己对他说是因为身体软弱,医生说非取出不可。关于她男人遗弃这事,全局底人都知道。除他以外多数是不同情于她的。他不愿意再听她说下去,一心要去访北下洼八号,看到底是个什么人家。于是对老太太说:“不用张罗了,你底事情,我明天问问陈姑娘,一定可以给你办妥。我还有事,要到别处去,你请歇着罢。”一面说,一面踏出院子。

老太太在后面跟着,叮咛可为切莫向陈姑娘打听,恐怕她说坏话。可为说:“断不会。陈姑娘既然教你到老人院,她总有苦衷,会说给我知道,你放心罢。”出了门,可为又把方才拿粉盒的手指举到鼻端,且走且闻,两眼像看见陈情就在他前头走,仿佛是领他到北下洼去。

北下洼本不是热闹街市,站岗的巡警很优游地在街心踱来踱去。可为一进街口,不费力便看见八号的门牌。他站在门口,心里想“找谁呢”,他想去问岗警,又怕万一问出了差,可了不得。他正在踌躇,当头来了一个人,手里一碗酱,一把葱,指头还吊着儿两肉,到八号的门口,大嚷“开门”。他便向着那人抢前一步,话也在急忙中想出来。

“那位常到这里的陈姑娘来了么?”

那人把他上下估量了一会,便问:“那一位陈姑娘?您来这里找过她么?”

“我……”他待要说没有时,恐怕那人也要说没有一位陈姑娘。许久才接着说,“我跟人家来过,我们来找过那位陈姑娘。她一头底刘海发不像别人烫得像石狮子一样,说话像南方人。”

那人连声说:“唔,唔,她不一定来这里。要来,也得七八点以后。您贵姓?有什么话请您留下,她来了我可以告诉她。”

“我姓胡。只想找她谈谈。她今晚上来不来?”

“没准,胡先生今晚若是来,我替您找去。”

“你到那里找她去呢?”

“哼,哼!”那人笑着,说,“到她家里。她家就离这里不远。”

“她不是住在肉市吗:“肉市?不,她不住在肉市。”

“那么她住在什么地方?”

“她们这路人没有一定的住所。”

“你们不是常到宝积寺去找她么?”

“看来您都知道,是她告诉您她住在那里么?”

可为不由得又要扯谎,说:“是的,她告诉过我。不过方才我到宝积寺,那老太太说到这里来找。”

“现在还没黑。”那人说时仰头看看天,又对着可为说,“请您上市场去绕个弯再回来,我替您叫她去。不然请进来歇一歇,我叫点东西您用,等我吃过饭,马上去找她。”

“不用,不用,我回头来罢。”可为果然走出胡同口,雇了一辆车上公园去,找一个僻静的茶店坐下。

茶已沏过好几次,点心也吃过,好容易等到天黑了。十一月的黝云埋没了无数的明星,挂在园里的灯也被风吹得摇动不停,游人早已绝迹了,可为直坐到听见街上底更夫敲着二更,然后踱出园门,直奔北下洼而去。

门口仍是静悄悄的,路上底人除了巡警,一个也没有。他急近前去拍门。里面大声问:“谁?”

“我姓胡。”

门开了一条缝,一个人露出半脸,问:“您找谁?”

“我找陈姑娘。”可为低声说。

“来过么?”那人问。

可为在微光里虽然看不出那人底面目,从声音听来,知道他并不是下午在门口同他问答的那一个。他一手急推着门,脚先已踏进去,随着说:“我约过来的。”

那人让他进了门口。再端详了一会,没领他望那里走。可为也不敢走了。他看见院子里底屋子都像有人在里面谈话,不晓得进那间合适。那人见他不像是来过的,便对他说:“先生,您跟我走。”

这是无上的命令。教可为没法子不跟随他。那人领他到后院去穿过两重天井,过一个穿堂,才到一个小屋子。可为进去四围一望,在灯光下只见铁床一张,小梳妆桌一台放在窗下,桌边放着两张方木椅。房当中安着一个发不出多大暖气的火炉。门边还放着一个脸盆架。墙上只有两三只冻死了的蝈蝈,还囚在笼里像妆饰品一般。

“先生请坐,人一会就来。”那人说完便把门反掩着。可为这时心里不觉害怕起来。他一向没到过这样的地方,如今只为要知道陈姑娘底秘密生活,冒险而来,一会她来了,见面时要说呢,若是把她羞得无地可容,那便造孽了。一会,他又望望那扇关着的门,自己又安慰自己说:“不妨,如果她来,最多是向她求婚罢了。……她若问我怎样知道时,我必不能说看见她底旧粉盒子。不过,既是求爱,当然得说真话,我必得告诉她我底不该,先求她饶恕……”

门开了,喜惧交迫的可为,急急把视线连在门上,但进来的还是方才那人。他走到可为跟前,说:“先生,这里底规矩是先赏钱。”

“你要多少?”

“十块,不多罢。”

可为随即从皮包里取出十元票子递给他。

那人接过去,又说:“还请您打赏我们几块。”

可为有点为难了。他不愿意多纳,只从袋里掏出一块,说:“算了罢。”

“先生,损一点,我们还没把茶钱和洗褥子的钱算上哪。多花您几块罢。”

可为说:“人还没来,我知道你把钱拿走,去叫不去叫?”

“您这一点钱,还想叫什么人?我不要啦,您带着。”说着真个把钱都交回可为。可为果然接过来,一把就往口袋里塞。那人见是如此,又抢进前揸住他底手,说:“先生,您这算什么?”

“我要走。你不是不替我把陈姑娘找来吗?”

“您瞧,你们有钱的人拿我们穷人开玩笑来啦?我们这里有白进来,没有白出去的。你要走,也得把钱留下。”

“什么,你这不是抢人么?”

“抢人?你平白进良民家里,非奸即盗,你打什么主意?”那人翻出一幅凶怪的脸,两手把可为拿定,又嚷一声,推门进来两个大汉,把可为团团围住,问他:“你想怎样?”可为忽然看见那么些人进来,心里早已着了慌,简直闹得话也说不出来。一会他才鼓着气说:“你们真是要抢人么?”

那三人动手掏他底皮包了。他推开了他们,直奔到门边,要开门。不料那门是望里开的,门里底钮也没有了,手滑拧不动。三个人已追上来了。他们把他拖回去,说:“你跑不了。给钱罢。舒服要钱买,不舒服也得用钱买。你来找我们开心,不给钱,成么?”

可为果真有气了。他端起门边底脸盆向他们扔过去。脸盆掉在地上,砰嘣一声,又进来两个好汉。现在屋里是五个打一个。

“反啦?”刚进来的那两个同声问。

可为气得鼻息也粗了。

“动手罢。”说时迟,那时快,五个人把可为底长褂子剥下来,取下他一个大银表,一支墨水笔,一个银包,还送他两拳,加两个耳光。

他们抢完东西,把可为推出房门,用手巾包着他底眼和塞着他底口,两个揸着他底手,从一扇小门把他推出去。

可为心里想:“糟了!他们一定下毒手要把我害死了!”手虽然放了,却不晓得抵抗,停一回,见没有什么动静,才把嘴里手巾拿出来,把绑眼的手巾打开,四围一望原来是一片大空地,不但巡警找不着,连灯也没有。他心里懊悔极了,到这时才疑信参半,自己又问:“到底她是那天酒店前底车夫所说的陈皮梅不是?”慢慢地踱了许久才到大街,要报警自己又害羞,只得急急雇了一辆车回公寓。

他在车上,又把午间拿粉盒的手指举到鼻端闻,忽而觉得两颊和身上底余痛还在,不免又去摩挲摩挲。在道上,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才记得他底大衣也没有了。回到公寓,立即把衣服穿上,精神兴奋异常,自在厅上踱来踱去,直到极疲乏的程度才躺在床上。合眼不到两个时辰,睁开眼时,已是早晨九点。他忙爬起来坐在床上,觉得鼻子有点不透气,于是急急下床教伙计提热水来,过一会,又匆匆地穿上厚衣服,上衙门去。

他到办公室,严庄和子清早已各在座上。

“可为,怎么今天晚到啦?”子清问。

“伤风啦,本想不来的。”

“可为,新闻又出来了!”严庄递给可为一封信,这样说,“这是陈情辞职的信,方才一个孩子交进来的。”

“什么?她辞职!”可为诧异了。

“大概是昨天下午同局长闹翻了。”子清用报告底口吻接着说:“昨天我上局长办公室去回话,她已先在里头,我坐在室外候着她出来。局长照例是在公事以外要对她说些‘私事’。我说的‘私事’你明白。”他笑向着可为,“但是这次不晓得为什么闹翻了。我只听见她带着气说:‘局长,请不要动手动脚,在别的夜间你可以当我是非人,但在日间我是个人,我要在社会做事,请您用人底态度来对待我。’我正注视听着,她已大踏步走近门前,接着说:‘撤我底差罢,我底名誉与生活再也用不着您来维持了。’我停了大半天,始终不敢进去回话,也回到这屋里。我进来,她已走了。老严,你看见她走时的神气么?”

“我没留神。昨天她进来,像没坐下,把东西捡一捡便走了。那时还不到三点。”严庄这样回答。

“那么,她真是走了。你们说她是局长底候补姨太,也许永不能证实了。”可为一面接过信来打开看。信中无非说些官话。他看完又折起来,纳在信封里,按铃叫人送到局长室。他心里想陈情总会有信给他,便注目在他底桌上。明漆的桌面只有昨夜的宿尘,连纸条都没有。他坐在自己底位上,回想昨夜的事情,同事们以为他在为陈情辞职出神,调笑着说:“可为,别再想了。找苦恼受干甚么?方才那送信的孩子说,她已于昨天下午五点钟搭火车走了,你还想什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可为只回答:“我不想什么,只估量她到底是人还是非人。”说着,自己摸自己底嘴巴。这又引他想起在屋里那五个人待遇他的手段。他以为自己很笨,为什么当时不说是社会局人员,至少也可以免打。不,假若我说是社会局底人,他们也许会把我打死咧。……无论如何,那班人都可恶。得通知公安局去逮捕,房子得封,家具得充公。他想有理,立即打开墨盒,铺上纸,预备起信稿,写到“北下洼八号”,忽而记起陈情那个空粉盒,急急过去,抽开屉子,见原物仍在。他取出来,正要望袋里藏,可巧被子清看见。

“可为,到她屉里拿什么?”

“没什么!昨天我在她座位上办公,忘掉把我一盒日快丸拿去,现在才记起。”他一面把手插在袋里,低着头,回到本位,取出小手巾来擤鼻子。

(原载1934年《文学》2卷1号)

同类推荐
  • 许是人间多情恼:纳兰容若的词与情

    许是人间多情恼:纳兰容若的词与情

    冬郎元是月中身,憔悴三生碧海邻。一样名香惆怅句,不如侧帽照词人。 纳兰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只有短短三十一年生命,却享有鼎盛的词名。 纳兰容若的一生,仿佛一出华丽而悲情的戏剧。本书以纳兰的生平为主线,从出身、仕途、情感、友人等方面,将纳兰容若的词与情细细道来,向您呈现出一个鲜活的纳兰容若。
  • 走向生态人文主义

    走向生态人文主义

    本书从动物研究的视角出发,阐释了生态人文主义的概念,以此为理论依据,详尽探讨了美国当代著名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小说中人与动物的关系,深刻挖掘了小说中无处不在的动物意象的内涵、作用、价值和意义,对《五号屠场》、《冠军的早餐》、《泰坦的女妖》、《戏法》、《格拉帕格斯群岛》、《玩笑》等小说中所表现的食肉行为、动物伴侣、动物饲养场等人与动物关系的表现方式进行深刻解读,展示冯内古特通过这些意象所呈现的人性的凶残、后工业社会……
  • 松山大战

    松山大战

    松山,是血腥和悲壮的象征。它的故事已经变得遥远而模糊,传说它下面埋藏着无数的武器和财宝……五十年前的松山大战,是武力的拼搏,更是民族精神和毅力的较量。该书27万字,再现1944年夏秋时节中国远征军收复松山之役的血战历程,为段培东先生所著“抗战三部曲”的第二部。
  • 思想杂碎

    思想杂碎

    本书为杂文、杂感集,书中许多文章为作者对一些事情所发表的一些事情所发表的一些感慨,例如《公仆与保姆》《救救家长》等,本书语言流畅、情感真挚。
  • 毛泽东这样学习历史这样评点历史

    毛泽东这样学习历史这样评点历史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毛泽东读史说史,在于适当的应用。他一生走遍大江南北。解放以后,每外出必自备中国地图,找好路线和方位;每在一处会议,就要向所在地的图书馆查阅大量图书;每到一地,还要查阅地方志和有关本地历史文化书籍,和当地人员畅谈、作情感交流。这也是读史的别致处,也是他不断深化自己研读历史的一个方法。毛泽东对历史的评说,虽然很多是片言只语,甚至是日常生活中的闲话,但却能折射出这位历史人如何运用历史,恰到好处。
热门推荐
  • 逆三国转

    逆三国转

    U?罗贯中?还是……究竟他的真名是?三国?现代人?这里究竟是不是三国?生死存亡?神秘力量?究竟他的真实实力是?他想改变三国逆转历史,可是越往下去,他才发现这个世界的真相是……
  • 隔代教育:隔代不隔心

    隔代教育:隔代不隔心

    本书从“隔代亲”入手,以案例的方式讲述了隔代教育和亲子教育之间的矛盾及解决办法、祖辈隔代带孙应该从哪几方面入手以及特殊家庭的隔代教育需要注意的问题。
  • THE SEVENTH LETTER

    THE SEVENTH LETTER

    You write to me that I must consider your views the same as those ofDion, and you urge me to aid your cause so far as I can in word anddeed. My answer is that, if you have the same opinion and desire as hehad, I consent to aid your cause; but if not, I shall think morethan once about it.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家有孽徒:师尊难为

    家有孽徒:师尊难为

    好吧,看书穿越她忍了,好歹知道情节了好抱主角大腿是不是?穿成书里前期蹂躏主角还有着虐童癖后来被主角杀得死无全尸的坏女人她忍了,至少现在主角还未成长可以从小抓起嘛!可是,这个被她一手养大现在揽住她腰笑的无辜的货色是谁?她的乖乖徒弟呢?艾玛这绝逼不能忍!ps:简单来说,这就是一个腹黑邪魅占有欲强的徒弟对自家师傅死缠烂打后来吃干抹净的故事。。。
  • 跌落异域:倾世王妃

    跌落异域:倾世王妃

    十里红妆,他八抬大轿将她娶进门,却让她独自一人盖着那代表喜庆的红盖头,站在殿外,等到深夜。听闻他在侧殿,她端着一盏早已备好的甜羹,娇羞的低着头,走到门前,却听到屋内翻云覆雨的声响。推开了门,一切的一切不言而喻。娇柔温和的她终识破了他的阴谋,手中的一盏甜羹掉在地上,洒了一地。她模糊了视线,依旧倔强的站在他的跟前,满屋喜庆的红色刺痛的她的眼,那本该披在她身上的金凤的红纱正裹着另一个女子,正躲在他的身下“你要我,还是要她?”她颤抖着出声,不知所措,只这样呆呆的倔强的站着,强忍着那即将决堤的泪水。“我要她,也要你。”他冷冷的出声,语气中没了往日里甜蜜的宠溺。“呵。”“你哪都别想去。”
  • 与子成悦

    与子成悦

    以历史上最为动荡的五代十国时期为虚拟背景,几个部落王国之间的恩怨像基因那样,也被分别遗传到了他们后代的身上。然而,仇恨从开始诞生时,就仿佛高高悬在众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它既要故事里的人物为无限循环的复仇行动自圆其说,又要为七情六欲的人性弱点自欺欺人。矛盾最终得以解决的方式无外乎两种形态:一种是对立的双方趋于统一,另一种较为惨烈的就是矛盾双方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很不幸的是,作为一个悲情故事而言,这部作品的结局只能毫无意外的选择后面那种。
  • 兮兮想熙:你的心,我拿定了

    兮兮想熙:你的心,我拿定了

    周围被围的水泄不通,某男把头凑到某女的耳朵上,用调戏般的语气说:“你看看,这就是你男人的魅力。”某女:“……”“也对,我有钱有势谁不爱咧。”某男的态度转变为自恋。“……”“媳妇儿,来我怀里。”再次转变!“……”某女忍不住,一脚踢裆,于是很潇洒的头也不回……
  • 十二远征队

    十二远征队

    这里是游戏的世界,还是现实的游戏?十二个被神选中的孩子化身新一代十二远征队,踏上上古世纪的征途——寻找神之庭院。分散在东西大陆的记忆碎片,只有找齐它,才能揭开原大陆的秘密,谁在吟唱?悠远又近在耳畔。“被选召的英雄们啊,请解开上古世纪的秘密吧。”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世界遗忘。在上古大陆里,一旦死亡,现实世界里的所有痕迹都将被抹去。我们,不得不战。为了生命,为了回去,为了胜利,踏上远征的道路。亲情?友情?爱情?背叛?伤害?屠杀?这里是残酷的游戏,更是残酷的现实。你,只能选择接受。
  • 望斜云

    望斜云

    太初年间,中土战乱连连,群雄逐鹿,其中实力最强莫过于川蜀刘氏,荆襄王氏,北蛮呼延氏,东海林氏,南夷罗氏。五大氏族各自拥兵百万,相互讨伐,辗转百年,生灵涂炭。江湖武林始终游离战争之外,后因武林盟主云落城带领无数江湖高手归顺王氏,方才打破平衡,终由王氏一族首领英武候王万山,灭四氏而一统。至此中土大陆回归宁静,英武候王万山立国华夏,朝廷颁布圣令“天下是本王的天下,江湖是你们的江湖……”后人称为“解武令“此令一出,天下沸腾,江湖迎来一场空前绝后百花盛开的繁荣景象……
  • 莱斯四公主PK四王子

    莱斯四公主PK四王子

    在某酒会上。“凌洛姐,你快看有大帅哥!!!”伊小曼不断的的摇着宫凌洛的胳膊(此女已疯)宫凌洛淡定的说“我对帅哥没兴趣。”转而一视,不远处真的存在四位帅哥哥,“姐妹们,目标帅哥,上啊!!!”“‘安雅,凌洛哥,病了吗?”颜夕,“Idon'tknow(我不知道)”黛安雅摇摇头,“姐妹们,打个赌好不好?看谁先抱得帅哥归”宫凌洛,“不错,让我们加油吧,四大校草我们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