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从诗歌开始
04年,我第一次去乐平里参加春天的诗会。诗会很特殊,首先,我要去的地方乐平里不是普通的地方,它是伟大诗人屈原的出生地;其次,诗会不是所谓的文人诗人的聚会,是当地农民自己组织的端午笔会;第三,它还是纪念屈原的一次祭祀活动。
乐平里,具备了诗歌的美好质地。
那天,飘着小雨。虽然已经是五月末,但是不断朝下盘旋着的车轮使我们抱紧了裸露的双臂,寒意在车轮不顺畅的进发中一点点浸入我们的身体,而我们在车轮陷入淤泥时,一次次下车,推动车轮,帮助司机再次引擎。我穿着高跟皮鞋,因为在出行前,我已经弄清楚了乐平里是一个水土肥沃的谷地,但我没有估计到,去往桃源般谷地的路程有泥泞,而且道路多歧。抵达乐平里时,鞋子已经沾满了泥巴,我高高挽着裤脚,裤脚后面不可避免地有星点泥巴粘在上面,在深蓝的牛仔裤上很醒目。头发与额头前挂满了雨水,晶亮,如同细密的汗珠。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诗歌般的乐平里。山脚下的房屋飘出了炊烟,它刚刚出了烟囱,就被细密的雨水打湿,烟火里夹杂了泥土的芬芳顿时扑鼻而来。雨水下的乐平里显得静穆、深邃,泉水丁冬的声音增添了平和。
谷地种植着水稻,葳蕤、青绿的稻苗被压下来的夜色披上了厚重的外衣,外衣里,有抑制不住的虫子鸣叫声,昏黄的灯光不成规则地泄露在厚重的外衣上,灯光成了夜空下的寂寥星星,最后,星星也被雨水吞没了。
大雨来了,哗啦啦地啃吃着山谷的宁静。乐平里村委会张灯结彩,欢迎外地来的诗人。在这个简陋的欢迎里,我听到了质朴的致辞,我看见了对诗歌的仰望。几排连着的座位把我们连接成星空,在裹着裤脚、黏附着泥巴、滴答着雨水、吧嗒着旱烟的村委会大厅里,星空闪耀,我们发现自身的璀璨和美丽。一颗星子与另一颗星子,在诗歌的布局里,开始同等的旅程。我们相互鞠躬,从雨水里来,还要到雨水里去。
从诗歌开始。这是一个高瘦的老人的慷慨发言,他是一个老诗人,他谈到了屈原,谈到了农民诗会,谈到了屈原庙堂和乐平里,他这样说:乐平里,诗歌的渊源,我们的诗歌从泥土出发。
诗歌从泥土出发,而泥土孕育万物,诗歌的质地在乐平里轻易得到彰显。
B,屈原庙堂前的农民诗会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时常回忆起爬上屈原庙堂的路。稻田,溪涧,索桥,不算高峻但陡峭的坡路,葳蕤的树林,白色的庙堂。屈原的庙堂被修建在丛林中、溪水上,谷子的怀抱里。当我站在庙堂前的高高台阶上,乐平里尽收眼底。农事的繁忙连同泉水的清泠突然连缀成一幅图画,不断地在我眼睛里延伸。东南西北各个角度,我都站过,还是古老的房子,还是青绿、葳蕤的稻田,还是清泠泠的泉水,但它们并不为我选择的角度而变换,如同庙堂台阶下不知年月的树,静静生长,完成岁月的守侯。
与其说,屈原庙堂是农民交流诗歌的场所,不如说是乐平里人在年度祭祀活动里的守侯,守侯一个伟人一个诗人的灵魂回归,守侯诗歌的皈依。
屈原庙堂热闹万分。打着雨伞,刚刚从稻田里走出,套鞋上沾满了泥泞的农民断断续续地来了。庙堂是天井屋,天井后的房子正是供奉屈原的祠堂,屈原的大理石塑像居中,他身材高峻,衣袂飘飘,眉头紧皱,低头沉思,他在思考什么呢?还是在求索着脚下漫漫无尽的长路?
每一个到庙堂里来的人,在屈原塑像下拜祭。一柱香,一次鞠躬,一次作揖,塑像前香雾袅绕,天井里仍然飘着小雨,端坐在四围的农民和从远方到来的客人已经做好朗诵诗歌的准备。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最草根的诗会。当自发照看屈原庙堂的徐姓老人宣布“骚坛诗社纪念屈原诗会”开始后,乐平里人按照坐着的顺序依次站到天井前台阶上,或撑伞或任意雨水淋漓,慷慨致辞,悼念屈原。他们说的是方言,归洲的方言轻柔清脆,富有韵律,显得情义绵长。乐平里人用归洲方言朗诵他们的诗歌,激情处,双手颤抖,身体朝前倾,深深感染了我们。他们朗诵的诗歌,不过就是泥巴就是稼穑就是二者的融合,而倾泻的雨水却是无法抑制的诗情,在大地洗涤和浇灌。诗歌突然触手可摸,甚至满满地覆盖心灵。我深切地领悟到泥土与诗歌的血肉联系,它们在心灵的土壤上抽芽出高贵。
一个高个子乐平里中年人,只有一只腿子挽着裤脚,上台前朝屈原塑像作了个揖,然后尖起嗓子,唱起了五句子。五句子歌每段分为五个句子,每个句子都要求一个韵脚,它多唱稼穑、风俗、民情,非常有趣的是,唱五句子歌,无论男女,一律都有着尖细的嗓门,他们用喉咙朝上抛着风筝,风筝里,小鸟、孩子、草木、花朵……在视线所及的天空里飞翔,而在收音的刹那,风筝会被观望的眼睛收回,如同一粒种子被抛到空中,找到一块土地,生根发芽。我每每听到五句子歌时,都无端地想起《诗经》,它们都是田野的史诗。高个子唱的五句子是一首思乡曲,歌词不明,但忧伤的曲调在纷扬的雨水里给人哀愁之感。啪啪啪的雨点落在青砖白瓦上,敲击出春天的寂寥与惆怅,雨雾下的房屋在青翠的山林里,站立出时光的苍茫。我在思乡的五句子歌曲里捕捉到脚步声,它跋山涉水、拨云开雾,它行行复行行,山一更水一程——遥远的,切近的,在呼唤里回归。
年复一年的祭拜,回归被诗歌折叠出传承与飞扬的翅膀。
乐平里人唯一用普通话诵读自己诗歌的,是一个已经走出乐平里谷地的女孩。她穿着大红的唐装,辫子在脑袋后面松软地垂立。我不清楚,走出了乐平里,她是怎样的装扮,可在诗会上,我真切地看见了乐平里新时代的女孩子,她是屈原乡党。她这样祭念:
站在端午那一天//只能遥遥地怀想//怀想遥遥的汨罗江//只能期待,那高贵的灵魂//记得回乡的路程。
四年后,我在另一个节日中秋节再次参加了乐平里祭祀屈原的农民诗会,巧的是,仍然飘着小雨。在雨水的淅沥中,我聆听那些从稻田里刚刚把稻谷收回家的诗友们的诗词,激情澎湃,也站在台阶上,朝屈原鞠躬,朗诵了自己的诗歌《屈原祠堂》:
白墙黑瓦,这是你栖身的
选择。出走和归来
黑白颜色被你铸成刀刃
锋芒里,你仰天哭泣
泪水侵蚀你的塑像
朝拜你的日子,总是
雨水不停
用橘子的芬芳清洗
用稻谷的清正醒目
然后,我们齐诵
《橘颂》和《离骚》
在楚国版图上,我追认家园
以楚民的身份,呼喊
大夫。大夫。
端午或者中秋
月圆的时刻
泥土或者农人,成为最富有的
贵族。来自原野的诗歌
扩充了疆域,幸福的人
轻而易举地成为
拥有楚国的王者
C,被你选择成农人,我多么幸运
08年秋天,中秋节前夕,我再一次来到了乐平里。从县城出发,过江,沿着山路盘旋,上坡再下坡,整整四个小时后,我们很顺利地到达乐平里,其时已是傍晚。
黄昏时分的乐平里,金黄的稻谷铺满了谷地,整个谷地燃烧着丰收的激情。
从四围山脉里流淌出来的泉水,叮叮咚咚的,此起彼伏,它在奏乐,它在祝福。秋天的乐平里,安谧敲击我的脚板。我没有看见过这么明亮丰满的稻谷,它们足足齐人高,在稻田里一棵紧紧挨着一棵站立。稻田边垄下的沟渠里,是洁白的娥眉花、金黄含蓄的野菊、抱朴守拙的南瓜、清香、油绿的薄荷草,七个姊妹抱成团朝天仰望的红辣椒……
它们让我喃喃自语,乐平里,快乐在平和里诞生的地方。
稻田里,农人正在收割稻谷。每一堆倒下的谷堆旁,都有一个扳仓。远远看去,扳仓有点像一艘木船,但它是四方形的,四周围拢成一个谷地,正如乐平里的地形,四个板壁由上而下朝谷底里倾斜,形成了一个梯形,板壁光滑,朝内里紧缩,有助于朝板壁上扳稻谷,扳下的稻谷自然就顺着倾斜的板壁回到了仓底。扳是过程,仓才是结果,稻谷在简单的收割后,顺利地完成了回家的路程。乓乓乓——乓乓——节律在各个扳仓里错落,如同弹跳的棋子,不过,这是气定若闲的棋子,以荣归故里的姿势回到仓底,饱满、结实,它们是种子的回归,是圆满了梦想的回眸,还是稼穑丰收的祝福。
明天有雨,乐平里人要抢着把稻谷收回家。明天是纪念屈原的诗会,乐平里人在明天必须务实另一种稼穑。
忙碌的傍晚里,一个强烈的愿望在催促我,回到稼穑吧。我被乐平里一个农妇允许,拿起了镰刀,我成为收割稻谷的人。农妇告诉我,怀抱着稻谷后,镰刀要倾斜朝稻子根底去割,不能犹豫,要保持镰刀的顺畅,我怀抱着一把稻谷,谷子在我俯下脸庞和裸露的肩膀摩挲,它在传授我一个秘密,关于稼穑关于回归。当我挥舞镰刀,怀抱起一把稻谷时,心绪难平。田野上,诗歌如秋风流淌:乐平里,被你选择成一个农人,我多么幸运;稻谷,被你允许成了亲人,我多么幸运。
在乐平里,诗情是难以遏制的。同时,两种稼穑并重的乐平里强烈地纠正了我对于诗歌的认识,它的厚重比轻灵多,它的亲切比艰涩多,它的朴质比倨傲多。诗歌的本质是浪漫的,它的浪漫是皈依泥土后的抽芽与成熟,犹如一粒谷子的破土,必然被泥土裂变成一束束稻穗。诗歌的力量被金黄圆满了,它在喂养在昭示:当一粒种子回归泥土,它才能破解孤独,当更多的种子回到土地,浪漫必定铸造现实的力量。从泥土里生长的诗歌,它更能诠释浪漫与高贵,当它从书斋里走到原野走向日常时,它完成了心灵的试炼。
还是那个允许我成为乐平里稻谷的收获人的农妇,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写着明天即将朗诵的诗歌。我没有被她邀请,但我在夜晚下的乐平里游荡,刚好看到这个农妇敞开了房门,她门前浓郁的桂花香吸引了我,我把目光转向敞开的房门时,一眼就发现了正在握笔做诗的农妇。她不好意思,抓起纸张,放在了身后,如同一个羞赧的孩子。
没有写好的,没有写好的。这是她的理由,她面孔通红,我记起,在傍晚时分,我看见她的两颊就如同打了胭脂——我看见的归洲女子,大都是皮肤细腻,白里透红。而这个农妇显然日晒月露的,她脸颊上的红有点近乎老红,是劳动的颜色。
我说,你写你自己的,等你写好了,我再看。
农妇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在我喝完一杯茶水后,她递给我写着诗歌的纸张,谦虚说,你指正,我没有读过书,瞎写的,莫笑话。她写了两首诗,第一首是《年年过端午》:年复一年过端阳,家家户户粽子香。端阳花儿端阳开,千古忠臣千古仰。第二首是《中秋》:中秋农家收割忙,骚坛墨客聚庙堂,凭吊忠魂返故里,齐唱和谐奔小康。
我把纸张递给她后,农妇又翻出一个笔记本,仔细在上面誊写。我凑近看,发现笔记本很厚,问:这个笔记本是你专门写诗的?
农妇告诉我,每年过节都要写诗诵读来凭吊屈原,这么多年了,就记了下来……她又朝后翻笔记本,后面是她参加骚坛后,上课时做的诗歌笔记。
第二天,雨水淅沥,乐平里人从田野走到屈原庙堂参加中秋诗会,朗诵完诗歌后,马上集合在天井东厢屋里,由当地有名望的老诗人给骚坛所有成员讲课。课堂上,有成员即兴做诗和朗诵。
从屈原庙堂出来,雨停了,我们走下索桥,乐平里人径直走到了田地里,抢着清理稻田。
稻田里,噼里啪啦地燃烧起烟火,那是乐平里人在烧留下的谷茬,而扳仓里乓乓乓——乓乓——,声音再次富有节律地响着。
D,致橘子
秋天的乐平里,谷底里是稻谷,山上和山麓却是成片的橘子林。
这是归洲特有的橘子。两个拳头大的果实挂在枝桠上,它们是热闹的,很少单行,总是两三个一起拥挤在一个枝桠上,沉甸甸的果实拉扯着枝桠,橘树一般都不会长得太高,果实底部有明显的肚脐,所以取名脐橙。现在还是青绿,等过了秋天,脐橙就成熟了,青绿的表皮在不经意间变成金黄,金黄一直渗透到果子的颗粒。剥开了皮,肚脐处是一个微型的小橙子,三四瓣,或者五六瓣地抱成一个小圆,小圆下是大圆,甘甜的汁液,芬芳的橘香,它是乐平里的橘子,是屈原的橘子。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我曾经在归洲新县城参观端午龙舟大赛上,看见一百名学生一身白衣,整齐而清脆地集体朗诵了屈原的《橘颂》,当时忍不住潸然泪下。而在中秋前夕,我看见了大片的脐橙林,在山坡上,在山麓下,在人家住户的房前,我在刹那间明白了,归洲,乐平里,脐橙,龙舟,艾草……无一不在用最深沉的方式悼念他们的子民屈原,也用最最朴质而浪漫的方式传承屈子古风。几千年的凭吊里,屈原的回归却是他的故人最强韧的坚守。
乐平里是神奇的,它在动乱里,有着小康的平和,而在顺世里,又有着它不改写的清贫。无论小康还是清贫,乐平里人一直沿袭着读书做诗的传统,一边是耕耘的稼穑,一边是诗歌的稼穑。精神的诉求在两种稼穑里与物质统一,犹如血与肉的关系,塑造了乐平里人。而诞生在这里的屈原,走出乐平里后,恰逢乱世,不愿苟全,成为一个开创浪漫主义风格的诗歌鼻祖,他得归功于乐平里。
或者,乐平里是屈原最初的浪漫。
这都是我的猜想,带着一相情愿。但乐平里让我在最美好的季节遇到了洁白与芬芳,春天里,雪白的橘子花盛开满山,而秋天,橘子林里硕果累累,丰收的气息弥漫谷地。
我在山麓下一户楼房前流连,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看见我的逡巡,走出来,问我看什么。我告诉老婆婆,这里风景很好,我喜欢这里。
老婆婆顺着我的目光看房前房后,看屋后的山。她也许不清楚我说的风景是什么,但老婆婆却喜欢我刚才的话,她叫着:咳,姑娘,姑娘——老婆婆的归洲土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她炫耀:来我这里的没有一个不说她这里不好的。
她说的这里是她的家还是乐平里?
我也喜欢她的话。老婆婆被我的笑鼓舞了,她连声告诉我,她的两个儿子都在县城工作,只有一个女儿留在家里——我清楚了,她说的这里就是她的家,而她的家就是乐平里。
姑娘,姑娘,你等着——拄着拐棍的老婆婆颤巍巍地到屋后去摘脐橙,她用衣襟捧着两三个脐橙,递给我,说门前的没有屋后的甜,这都差不多快熟了。
我说着感谢的话。老婆婆说,你吃嘛,姑娘,来我这里不能不吃橘子啊。
我在晚饭前吃了一个,另一个给了一个朋友,还有一个是在睡觉前吃的。最后一瓣橘被送进我嘴巴里时,我在心里写出一首诗,致橘子,它只有一个诗句——
请允许我在心底呼喊:橘子,我们是姐妹。
E,在乐平里说起屈原
这是无法绕过去的名字,乐平里,屈原。
抵达乐平里的路程遥远、艰辛,我多次在心中感叹,屈原是怎么走出去的?山路崎岖不平,还有凶险的三峡,江水湍急,波浪滔天,二千多年前,蛮荒闭塞之地,屈原仅仅依靠他的脚步与一支舟楫?二千多年后,崭新的世纪里,到达乐平里的不易,都要我反复考证这个问题。结果是,屈原就是依靠他的双脚走出来的。乐平里人很不高兴我的询问,他们听出了我的怀疑,而屈原是乐平里的子民——是乐平里最大的骄傲,我的怀疑屏蔽了骄傲,只能滋生耻辱,他们理所当然地恼怒我的怀疑。我跳开这个话题问其它。
他为什么要走出去?乐平里人回答:实现他的伟大抱负,帮助楚国实施美政。
他实现了抱负吗?乐平里人回答:没有,相反遭到小人迫害。
所以他是一个悲剧性人物,你认为他失败吗?乐平里人回答:失败,从何而谈?蛮荒楚地,不是他为之彰名吗?烂漫诗风,不是他开山凿壁吗?你想想啊,中原之地,仅仅限于黄河流域,而长江流域能耸立起来,与黄河完成对峙,是不是屈原的功劳?
那么他胜利了,可是他却无立锥之地,是否他的从仕之心过于强烈?乐平里人愤怒了:否,他是不愿苟全,小人当道,奸贼遍立,恰恰映衬了他的可敬,他始终以一颗子民之心为官,人人都想称王都想牟利的官场、世道,惟独屈原保全了人的品质,他的无从立锥不是屈从,相反,恰恰是最强烈的坚守。
如果在乐平里铸造屈原铜像,在称呼上,用什么最恰当?乐平里人回答:屈子。他永远只是乐平里的子民,而乐平里是屈原心中的王者。
这位乐平里人是乡镇的一个干部。她在走时狐疑地看了我几眼,最后一瞥的眼神冷峻,似在警告我不要用错误的观点非议屈子。
然而,我还是辜负她的警告。晚上,我与宜昌一名有才气的诗人再次说到了屈原,诗人说屈原最显性的贡献是,第一个以诗人的身份在历史舞台上亮相,他的孤独在于个体遭遇强权时的弱势对抗,尽管他的声音微弱,但是拉开了诗人亮相的帷幕,而在他以前的历史舞台上,登台的只有争霸江山的政客,凭借武力鹊起的草莽英雄,即使有文学面目的出现,但只是一些言论,涉及政治主张的诸子争鸣,真正原创的文学《诗经》也是民间的记录,屈原的出场开创了文学与政治、经济的并重时代,正式宣告诗人时代的到来。
我颇赞同朋友的说法。我说,屈原的无可替代还在于,他是第一个在文学作品里宣扬自然的诗人,他笔下的奇花异草、飞禽走兽、妖鬼神巫等等都被赋予了“人”的力量,这是一个诗人最最难得的境界,众生平等,万物同化,诗人的个体被消解在万象里,你可以说他是百姓的代言,可以说他是植物的代言,可以说他是楚风的代言,还可以说他世道里的道的代言……这些决定了他的作品不朽,屈子完成了一个诗人最初作为一粒种子的坚守。
说到这里,我发现了乐平里镇女干部白天与我谈话时的影响和启发,屈子这粒种子最初的泥土就是乐平里,而乐平里人两千多年来坚持不懈的悼念促成了种子抽出的穗谷的回归。于是,在出发、回归、再起程上路的循环里,诗歌与粮食遍布大地,稼穑的幸福充溢一个个孤独的肉身。
离开乐平里时,诗人朋友问我:屈原的名叫平,是指他的诞生地乐平里吗?
当然,谁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