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男人爱我最深，疼我最真。那就是您，我的父亲。
听母亲说，当我还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时，在您面前就出奇地任性。冰天雪地，人们纷纷躲进室内避寒。忙完公务的您迈进家门，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儿，我便扑到您怀里。那倾力指向门外的小手像一道无声的命令，我要到外面去。您怕冻着女儿，敞开自己的衣襟，把我裹进怀里，在雪地里走啊转呀。我看不够白雪皑皑的世界，只要一进屋，就哭闹不止。母亲说，为了我，您的双手冻得红一块紫一块，肿得像发面饼。
我十二岁那年，考进了省重点中学，您和母亲高兴地为我东借西凑备齐了学费，然后亲自驮着铺盖卷儿把我送往学校。我像只小鸟一样飞出了家，从此，您多了一份深深的牵挂。尤其后来得知我居然不上课了，跟着高年级的同学天南海北搞什么大串联，您那份牵挂变得越发沉重了。临近春节了，母亲忙着蒸年糕、剁肉馅，让您搭把手，您不耐烦地说：“闺女不回来，没心思过年。”当看到我全须全尾进了家门儿，您无言地笑了。然后忙着烧开水，为我烫着一件件染上虱子的衣服。
后来，我工作了，结婚生子了，休完产假欲上班，无奈单位托儿所不收太小的孩子。您得知后，千里迢迢赶到，照看外孙子。在隔辈人身上，您再一次倾注了太多的心血……
往事一幕幕，每一件都包涵着无私的父爱。然而，在您最需要女儿的时候，我却惟恐自己的上司不高兴，怕失去那份现在看来实在是无足轻重的差使，而没有待在您身边。我好悔啊！我清楚地记得，1997年的初春，我办理了退休手续，经人介绍到中国作协找了一份工作。同年暑期，您外孙子刘博考上了大学，我们去看望您老人家。那天，刘博坐在院内看书，您在门口默默地注视着他，嘴角始终挂着笑容。您是否想起了他儿时的事情，那时他搂着您的脖子，姥爷姥爷叫得多亲切。如今他长大了，要上大学了，变得深沉了，不爱讲话了，我多么想让他还像小时候那样，同您说着有趣的话题，逗您开怀大笑。我欲招呼他过来陪您说说话，您阻止道：“孩子喜欢看书，别打扰他。”
我们住了几天要返京，您舍不得我们离开，急问：怎么刚来就要走？当得知刘博要提前报到参加军训，我们只请了短短几天假，您不再说什么了，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您那消瘦的脸颊淌下来。我从未看到您如此难过，我实在不忍看一个男人落泪，而且是一个身经百战有泪不轻洒的老八路的眼泪。我哽咽着跑出屋外。多年来，我们有过无数次的聚散，您从来都是笑对的。难到这一次有什么不同吗？女儿当时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曾想。
就在我回京一个星期后，接到了父病重速回的电话。我匆匆赶往火车站，心里想着，您若见了女儿会很快好起来的。未进家门，迎头遭到致命的一击，一位大哥说您已经走了。这不可能！我发疯般跑进家，任凭我喊哑了嗓子，哭肿了双眼，再也听不到您老人家那亲切的话语了。捧着您那冰凉的脸，我泪如雨下。我轻轻抚摸您的眼皮，也未能使您那双微睁的眼睛闭上。您想对唯一的女儿说什么吗？您在等您的外孙子吗？他已经开始紧张的军事训练，连我都不知道他具体在什么地方。您究竟在牵挂着什么？您给女儿留下了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听母亲讲，那天晚上，您静静地坐在躺椅上等待吃糖包，可母亲做的糖包还未出锅，您便匆匆地走了。我不忍想象您临终时思念爱女的情况，一想到，我就会心肝俱裂，泪流满面。我真后悔，您那无声的、难舍难分的眼泪只引起了我极大的难过，却没能挽留我多住一天。我千不该万不该在您最希望我待在身边的时候离开您。勿说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临时差事，即是世上再高的名誉、地位、幸福也比不上待在您身边重要。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您一生不曾对女儿有过任何要求，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在您预感到什么的时候不愿让女儿离开。这一点小小的要求我居然没做到，当时轻而易举即可做到的事情，如今变成了无法弥补的终生遗憾，成了女儿永久的悔。
2001年1月19日《北京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