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厨房的新闻发布会还在紧张召开之时，楼上高家的房间的音响又震耳欲聋般地响起。虽说众人已多次经受住天动地摇的考验，但是这次依然被震得头皮发麻——高斌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话筒，用自己的于嚎代替了歌星和音乐。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睡不着……
这样的生命对我是否依然重要……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
想要飞却飞也飞不高……噢噢……
众人经不起“噢噢”那么高的音调，二话没说（说也听不见），作鸟兽散，回家了。
早上醒来，高斌还没睁眼睛就知道那个姓平的今天要来。他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一股肉香。他睁开一只眼，瞄到母亲正蹲在电煲前摆弄开关。蹄髈是他昨天带回来的，是只新鲜的黑毛猪蹄。这种蹄髈一烧就酥，从皮一直酥到骨头，比一般蹄髈要香浓美味得多。高斌往常一样起床，铺被叠床，刷牙洗脸刮胡子，匆匆吃完母亲买来的早餐——油条豆浆。他不动声色地进行着一切，心眼里却紧张得要命。
擦了两回桌，三回椅子……窗台上多一盆花……啊，金鱼缸里的水换过了……我操你妈……说呀，快说呀，怎么还不说……不要用眼睛乜我……你以为我不知道，操那……说了，要说了，这就要说了……
“什么时候回来？”高丽蓉终于问儿子了。
高斌正一手拉着门，一只脚往外踏。他抬头望望天花板：“唔，和平常一样，五点半下班……走了。”
高斌轻轻拉上房门。他的眼泪立刻哗哗地掉下来了。他“呜呜”地哭，尽量把声音放小，可是嗓子不争气，依然“呀呀”地发出一些野兽的低鸣。二十三格楼梯，他必须在走完这些楼梯之前止住眼泪，否则那些臭娘们可看到笑话了。他也不能停下不走，母亲在门背后听着数他的脚步。停，快停下，快停下……他心中焦急万分。终于，在拐弯处，还剩下四格楼梯时，他止住了眼泪。
“小斌，上班去啊。”林教导端着刷牙用的茶缸走过来。
“嗯，嗯……”高斌顺手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鼻子。
“怎么，感冒啦？”林老师凑近，盯着他的脸看。
“嗯，有点。”高斌快步走出厨房。
这是阴冷的一天，小菜场生意不多。高斌因为早上流过泪，人觉得有些乏，便倚在墙上打瞌睡。
“师傅，给我斩一斤大排。”
高斌一张眼，看见了柜台前的朱娜娜。他懒懒地拖过一条里脊，看也没看就噼里啪啦砍下去。
“哎，哎，师傅，不要这一头，要那一头。”朱娜娜用甜美的声音叫唤着，眼睛很媚地望着他。
婊子！高斌心里骂。“都要这一头。那头给谁去？”
朱娜娜依然媚笑着：“师傅，师傅……”
“叫我师爷也没用！”
“师傅，帮帮忙……”
“帮啥忙，生儿子还是抬棺材？”
“你……”朱娜娜终于失去耐心，“叫你们组长来！”
“我就是组长。”
“那我要见你们经理。”
“我就是经理。”
“你个瘪三不讲道理是→？”
“是的，烂货。”高斌懒洋洋地说。
朱娜娜从肉案上抓起一大块肉皮劈头盖脑朝高斌扔过去。一下子围上来许多人。组长、经理都来了，朱娜娜风情万千地向他们哭诉。结果经理当即宣布三项决定：一扣除当月高斌奖金；二勒令他停职反省一天；三立刻向顾客赔礼道歉。
朱娜娜擦干泪水，看了高斌一眼，正巧这时他也望了她一眼。高斌这才发现原来朱娜娜是个很好看的姑娘。两人的眼神似乎在空中撞出一个火星。一种生命最深处的东西一下子被激扬到高斌的心中，他忘记了所有的烦恼，不由自主地开心地笑了。他笑得那么自然真切，那么发自肺腑，所有在场的人都以为他神经有毛病。
“对不起，小姐，”他平静地说。
朱娜娜向他瞟了一眼，眼神里竟有了笑意。他看见她的长长的睫毛上还有些泪珠。他甚至想伸手把它们抹去。但她却转身走了。
停职反省的高斌兴冲冲地往家走。一直快走进兴业路才猛然想起那个姓平的还在家里。一盆冷水从他的头顶一直灌到脚心。远处的弄堂门像一只大嘴，他知道那道厨房的门就是它锋利的啮齿。他的身子不由自主抖了起来。
正在这时一帮喊他“阿大”的小子走来，招呼他去唱“卡拉OK”。他二话没说跟他们去了。
歌舞厅中灯红酒绿。朱娜娜走在台上扭来扭去地唱着一支什么歌。
“她是谁？”高斌问一个“兄弟”。
“娜娜。”那小子在胸前做了一个下流的动作。
“什么？”
“她名字叫朱娜娜，都叫她娜娜。怎么？阿大有心思？”
高斌盯着朱娜娜看。
“省省吧，二锅头的货色，肚皮也大过一次了，都知道的。”
高斌笑了笑，妈的，早上居然骂对了。
朱娜娜看见他，似乎吃了一惊，动作也不像先前这般放荡。她刚唱完，场子里就有一伙人大声喝彩。其中一个腰里挎只“大哥大”的一把搂过朱娜娜，凑上脸去。朱娜娜有些尴尬地推拒，眼光不时朝这边望。
“怎么啦，娜娜？”“大哥大”往这边望了一眼，正看见高斌直勾勾地盯着朱娜娜。“大哥大”一拍桌子，指着高斌，大声喝道：
“喂，小×养子，看啥看？”
“怎么，看一看也不行吗？”高斌笑嘻嘻地。
“哎哟，还嘴巴老！兄弟们，收拾他……大哥大”招呼一张桌子上的三四条汉子。
“不要！不要！”朱娜娜叫喊道。
“为什么？”“大哥大”一愣，“他是你什么人？”
“什么人？”高斌走上前，一把拖起朱娜娜，起手一个耳光，“说，你干吗跟他们混在一起？”
朱娜娜捂着脸，惊诧而又恼怒地望着他，继而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
这段传奇式的相识相恋直到一切都毁灭都荡然无存的时候，依然在那帮“大哥大”和哥儿兄弟们的口中流传。它的轰动性并不亚于后来那些发生的事。仅仅因为兴业路上的人们在选择美与丑或善与恶的话题时倾向于后者，于是，人们听到的都是不幸。
高斌和朱娜娜的关系极其古怪。两人如胶似漆地相爱。高斌每个月花六十块钱租了一间远离兴业路的房间，把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和她就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缠绵做爱。高斌一有钱就买东西放进那间屋子，家具、电器、衣料、时装，还把那套音响也搬到了那里，两个人一有空就唱“卡拉OK”。娜娜最喜欢高斌唱那支《让我喜欢让我忧》：
你这样一个女人，（他抚她的头发）
让我欢喜让我忧。
为何要到无法挽留，
才能想起你的温柔。（他抚她的手）
给我关怀，给我解忧，
为我平添许多愁。（他抚她的手臂）
在深夜无尽等候，
独自泪流，独自忍受。
我想说声我真的爱你，（他凑得很近地望着她的眼睛）
我想说声我对不起你。（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你哭着说情缘已尽，
难再续，难再续。（他哭着唱）
就请你给我多一点的时间，
再多一点点温柔！
不要一起都带走！（他哑了嗓子）
就请你给我多一点的空间，
再多一点点问候！
不要让我独自难受。
啊……啊……（他泣不成声）
朱娜娜有一盘高斌热唱时的录音，正反面都是这首歌。他后来作为凶犯伏法后，她发了疯。可是只要一放这盘录音带，她就会安静下来，流着泪，默默地听。听了正面，再听反面，听了反面再听正面……
可是高斌自始至终都叫她烂货，高兴时这么叫，不高兴时也这么叫；做爱时这么叫，吵架时更这么叫。她曾千百次跪着求他不要这么叫，可他答应后却又忘记。但他有一个原则，只在两人在一起时叫，只要有第三者在场，他绝不提这二字。
他还打她。大打三六九，小打天天有。不是假打，而是真打。有一次，看见她又向别的男人抛媚眼，就往死里打。打她能使他兴奋。
娜娜被他打得吃不消，骂得伤了心就会和他分手。但是不消三两天不是高斌跑去找她，跪着求她，就是她自己又回到他身边。有一次，她下定决心决不理他，可是他在门外哭着唱那首《让我欢喜让我忧》时，她又打开了门。
娜娜觉得自己要疯了，只因为高斌简直是个疯人。有时，他在做爱时，每动作一下就会骂一句话，双眼冒火：
我杀了你。
我阉了你。
我剥你的皮。
我抽你的筋。
我咬你的骨头。
我碎你的尸。
我操你妈×！
她不知道他的疯狂来自哪里，她只知道爱他爱得比他还疯。
她不知道他的疯狂就来自他的秘密。
他从来不带她走近有可能知道她母亲丑事的人。从不在白天带她走近兴业路。娜娜与他母亲的几次见面，全部安排在晚上十点以后。而且事先一个礼拜就和母亲约好，并在这一个礼拜里面反复提醒她，以免她那天带姓平的来家。他和她曾经在逛马路时被钱家媳妇撞见过，那个鬼精的女人便立刻在可能的范围内调查娜娜的底细，结果整条弄堂都知道他和一个被人弄大过肚皮的女人在谈朋友。高斌大怒了几天，终于在某一天清晨，当着过街楼所有邻居的面，用他那把用来开骨的厚背刀在钱家的大门上开了两个大洞。从此，整条弄堂不敢再提此事。而他后脑勺所感受到的刀一般的目光却又锐利了几分。
高斌不怕别人知道娜娜的过去。在他看来，已经有了一个臭遍整个地区的老娘，再多一个烂货老婆也没什么。何况这老婆只是烂过，现在已经服帖了。可是他万万不能让娜娜知道他有个比她还烂的老娘，不仅过去烂，现在还烂，而且很可能还要烂下去。他深深地恐惧娜娜知道这一切后的结果。他害怕失去娜娜，更害怕因为这最后一道防线的决堤而失去整个生命的精神支柱。如果这样，他宁可去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