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鲁耶达,你在听我叙述吗?你是不是已经疲倦不堪?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你去歇一歇吧。可我,怎能歇息呢?我上的是英语课。英语对彝人苗人来说,是他们语言仓库中的第三语言。他们掌握这个更遥远民族的语言的快速,口齿的清晰流利,发音的准确,依然使我吃惊,可以说,他们中的很多人具有对语言超常的感悟力,我得承认,他们是语言的天才(我们的语言学课程看起来真可笑)。尽管初学单词时,他们像很多汉族学生一样在单词下面注上汉字,或者汉字拼音,根据汉字的读音来拼读英语,如英文的“teacher”(老师),他们注上“提茄儿”;“apple”(苹果),他们注上“安婆”;“newspaper”(报纸),他们注上“溜雌盆盆儿”,而“溜雌”在彝文中是魔鬼的意思(音译),每每我读到这个单词的时候,他们都会哄堂大笑,开心得不行。但在经过悉心纠正和反复朗读之后,他们便能以火箭般的速度掌握。相对来说,比较现实和刁钻的汉族学生普遍慢一些。有时,我也帮在中学教语文的五姐修改班上的作文,我念的也是中文专业,改作文正是专业对口。我发现一个彝族学生的写作能力不错,什么名字我记不得了。他写他的母亲病了,住了医院,某日周末他去医院看她,母子俩只是彼此注视,没说多少话,后来他就离去了,说还要回去做活,还要完成作业。情节很简单,没有大起大落,就这么一回平常的探望。这类题材应该不算新颖,不过,事实告诉我们,看似简单的东西,写出来不一定不动人。但我们的这个彝族学生做到了,做到了连高中或专科大学的学生更也难以轻易做到的事,他是动了真格写的。他因为爱母亲,就怕母亲从此一病不起,因此他就有些怕看见被病折磨着的母亲的脸。他是这样认为的,作为慈母,她应该是长寿的,任何一个好人都会如此。但孩子小小无机心的想法并不能代替疾病,于是他便又怕又恨深深的医院,恨病房里的气味,墙上的颜色,护士的脸色。他没有从探视病人惯常的寒暄等有些做作的方式入手,而是着力于病房的暗、冷,病人的死一般的静,地板的脏乱,然后写出母亲的疲惫,沉静而慈祥的眼光。我见过很多彝人在生命垂危或者紧急关头都是这神态的,冷静而忧伤,却从不怨天尤人。母亲的病痛和克制深深地感染了孩子,他想起了给母亲倒一杯开水,给母亲削水果,也这样做了,可就是没有多说一句。天啦,孩子哀伤而镇静得并不高明的神色怎能逃过母亲的眼光呢?母子灵犀的波动,就在亲情不需张扬的含蓄中跃然于纸上,这对一个初中学生来讲,多么的难能可贵。在他准备离开之前,他久久地注视着蓝色的窗帘,窗帘如水一样挂在母亲身后,于是,他就真切地感到了冷(蓝色是冷色,孩子的感觉无误),连从窗户投近来的阳光也是那么冷,像有片雾。最后,他终于得走了,到了门口,回头望望母亲,母亲也在看他,他再一次看到了母亲身后蓝色的窗帘,冷冷的、蓝蓝的冷,水一样的窗帘,冰一样的阳光,整个病房都在冷色调的搅拌之中。这一回头,才使他有了泪水,包含在眼眶里闪动;那星星点点的泪光,照亮了阴暗的病房,使生命也开出花来,眼中的泪水,做儿子的有情,以他的泪水作证,以他的担惊受怕、牵牵挂挂作证,以他的无言的祈祷、无限留恋的回首作证,以他对在情景交融、冷暖相迭时的真切体会的描述作证,以他年少的美、拥抱朴素的心作证……那时,我几乎快要喊出来了,姐姐接过文章一看,也感动得不能自持。她说:“这孩子有灵气!教了这么些年的书,这样的文章还是第一次见到。之前,我怎么就没有发现呢?”我说:“真难为他,还是一个孩子。可现在那些让牛奶和宠爱养大的孩子,尤其是城市里的孩子,已难得见到这样对父母的心肠了!”阿鲁耶达,你可以想象,在班上表扬这个彝家孩子的时候,我是如何使用措辞的,我那样子几乎是忘记了我的身份。是的,那种对亲情的感觉真好!当我告诉他,只要稍作修改,完全可以投出去,比如在一些学生刊物上发表。我原以为他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哪料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问,你这是为什么呢?他望了我片刻,又将头低下去了。我不便再强迫,就问他母亲的病好了没有,他眼里立即放出光来,说母亲就出院了,现在能下地干活了。他爱他的母亲,言辞间没有油腔滑调和城市里那种嗲声嗲气。他还告诉我,他已经不住校了,因为他要帮母亲干活,父亲又忙不过来,母亲身子骨还虚弱的。我说:“你就要长大了!”他使劲地点点头。啊,孩子!想一想吧,我们那些在榨干了父母血汗,忘却父母养育之恩,尤其是那些忤逆不孝的对父母动拳脚,从灵肉两方面虐待父母,丧尽天良的无耻之徒,站在这个11岁的彝族孩子面前,他们能悔恨吗?所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所谓“代沟”,能在这个少年的善良面前成为论据吗?那篇文章没能拿出去发表,始终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当然,我也明白他的心思,他的心灵,连同那些文字,都是送给他的亲人的,即使某一天丢失了,或被火烧了,那都是他将一切仁爱深情款款地寄给了自己的灵魂。孩子,愿你快乐!愿你的双亲健康!他们将因为拥有你——他们灵肉的结晶、生命的延续者而永生幸福!这是用钞票、荣誉、地位都换不来的。孩子,愿你快乐……
什么是仁慈?就是以善念对待受尽苦难的生命的行为。最后,仁慈的人必将在苦难者的笑容里永恒,并获得善念的回报!
阿鲁耶达,这样不遗余力地抒写、描述,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丝开化心灵,或者在旁人看来可爱又可笑的愿念么?我所看到的,我所感受到的,以及我所得到的,用我的笔力都难以写出它们十万分之一来。我业已满足,却又觉得我所做的还远远不够。倘若仅能靠一些文字做这般那般的叙述、抒情或议论就能使生命轻松并且满意的话,人生的味是不足的。有时,我甘愿抛弃文学表面的意志,重新步入沉重的生命,重新接近那些远离现代物质文明而并不缺少心灵的人群。我有幸,我终于有了一个灵魂的寄托,那就是小凉山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那儿的河流、林木、石头、粮食、阳光、云朵和人,渐渐成为我生命寻找良久并终于找到的灵感。如有来世,它必能使我再生。请抛弃我们那目空一切的高贵和优越感吧,它们是我们的生命和信仰在其生长过程中的毒瘤。请抛弃我们强加给生活的责难和疑问,它们是我们精神食粮和梦想的腐蚀剂。这个世界,没有谁敢对谁怜悯、施舍,也没有谁能对谁提出不恭不敬的要求,生命只要求我们有爱。我们的信仰不需要谁对谁苛求、棒杀和肆意的亵渎诋毁,它也只要求我们有爱。爱,是纯粹意义上的利他主义,含辛茹苦和忍辱负重是它的孪生兄弟。
六诗人、哲人们这样说过:我们的一生都在路上!生命中的一切将永不可避免地企盼着结束,圆满的结束。谁都明白这个结局,希望这样的结局,因为生命的鲜美珍贵是由死亡来铸造的,在终点上,生命才成了生命。T.S.艾略特说:终点,正是我们出发的地方。平时我并不喜欢过分地追赶哲理。那些所谓理想高远、志趣高雅的人总是以为自己在追赶着风,要追上风才算辉煌。嗬,可爱的风之子门!你厌恶那些重复别人经验的人,嘲弄所谓的经典,轻慢那些被称作智慧的东西,自然,你就对我的某些评论不以为然。我是多么理解这些,就像我摸透了你的脾气一样。实际的情形就是:我也不热衷于说理,而我的最大可能是叙事和抒情。你曾那么傲慢地说:“哲人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些道理我也能想到,并有所悟。只不过我没有说出来罢了!”骄傲的人,听我说,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你没有说出来,或者有感想而说不出来。你说出来啊!生活不需要太多的逻辑,但逻辑思维紊乱的生活自然是危险的。不过,有时我们又多么希望逻辑的紊乱啊,事实上,这样可以造就更多富有天才意义的东西。但我还是喜欢哲学。它让我们对生命心领神会,使我们的大脑不至于生产垃圾,让无地自容的生活明朗起来。伟大而睿智、仁慈而天才的艾略特告诉我们,在生命终结的时候正是它的重生之日,至少作为诗人的生命,这时候才真正开始,死亡之前的所有时光和劳动,只不过是序曲。我们不是在乞求轮回吗?我们不是在盼望再生吗?生死原本同一,死就只是生的果实,生孜孜以求的安宁,死给予了它。博尔赫斯说:“你生来就已死去!”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我们一死去才开始生活?我又想起了叶芝,那个对世界文学产生了重要影响的爱尔兰老人,一个让我们必须跪着聆听他诗的音乐的诗人,他使我长久地思考着“老年”这个问题,也使我难忘他那首让我怀着难以名状的感觉去领悟的诗:《当你老了》。阿鲁耶达,你还记得我曾经把它朗诵给你听过,地点是在师大那座有很多法国梧桐树掩隐的水池旁边,那时,我只听取我自己的声音,和那个逗人喜爱的爱尔兰老人将心灵绾在了一起。我一时不觉得你的存在、你的表情。当然,从你那副对文学不屑一顾的嘴脸来看,那天你肯定是心有旁骛的。阿鲁耶达,我不强求你从事你不喜欢的事情,比如说文学创作,美术创作,思考哲学问题……啊,我知道,你只对旅游和你的“托福”感兴趣,但你别忘了,我们共同出演过话剧的,你有表演的才能。你是我的天使,你真该死!阿鲁耶达,话又说回来了,对其他诗人你可以不感兴趣,对他们的作品也不必咬心嚼肠地阅读(亏你不是师大中文系的),但你不可不知道叶芝,不可不读他从生命的溪泉里流出的淙淙的灵魂,不可不对他表示我们的尊敬。他是爱的天使,仁慈的化身,诗歌的塑造者,人类良知的守望者,生命在沧桑、困苦,以及面对自然法则时困惑与抗争的诠释者。他和他的一切作品,都是人类文化与良心的财富。这一点,请骄傲的你记住。让我们抛开膝下的黄金,再次聆听这个老人的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