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毁约
杀戮结束,戈达斯上空依然环绕着层层黑烟。达罗毗荼的男人们兴高采烈地在到处寻找战利品,而女人和老人则无言地收拾被洗劫和毁坏的房屋。活下来的侏儒人成了战俘,个个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排成队列无言地走过同伴们的尸体。他们将被押往栅栏寨,成为一生一世的奴隶,包括他们的后代,如果他们有幸还能娶妻的话。侏儒祭司走在他们中间,老头高昂着头,手里仍然紧紧握着他的法杖。
二祭司和阿郎在满目疮痍的战场里巡视。阿郎的脚下一绊,他望了一下后惊恐地闭上眼睛,那是烧焦了半截还在冒着烟的侏儒人战士。二祭司目光阴沉,依然是一身黑色的长长拖地的斗篷。可是他的内心却是十分得意,这场战斗虽然戈达斯城有些人员和财物的损失,但验证了他在整个达罗毗荼人中的地位。小酋长愚蠢,阿郎怯弱,卫士长没有头脑,唯有他,可以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把一切都操纵在手中。
卫士长带着一小队骑兵策马而来,在两人面前停下。那匹刚刚在战斗中来回驰骋的骏马意犹未尽,长嘶一声后才低下头,重重地用钉了铁掌的蹄子狠刨地面的青石板。卫士长脸上也是志得意满,大声问:“祭司,还有什么吩咐?”
二祭司沉吟了一下,命令:“你赶紧带着战士去侏儒人的山寨,把侏儒人剩下的老弱病残消灭掉。”
阿郎一震:“这,不妥吧?”
二祭司凶狠地瞪了他一眼:“斩草需除根,这是为了戈达斯城的安全。”
阿郎低下头。卫士长没有马上离去,继续问:“祭司的意思是全部杀光?”
二祭司恍然大悟,猥亵地笑了:“那些年轻漂亮的女人不要杀,带回来给你们当女奴。还有,派人守卫那条产金沙的黑河,把那些跟侏儒人做买卖的波斯商人全扣下,让他们的家人拿金条来赎。”
“遵命!”卫士长兴奋地抽出佩剑,哇哇大叫:“弟兄们,跟我走啊,去抢那些侏儒人的老婆去!”
一大群愿意当强盗的达罗毗荼士兵齐声欢呼,大呼小叫地冲出戈达斯城,向纳瓦森林深处进发。
雅利安人大强和他手下幸存的十几名族人七零八落地围坐在湿婆神像的基座旁。求求正用白色的亚麻布替他包扎伤口,大强温柔地注视着她。
求求边忙碌边落泪。大强用半生不熟的达罗毗荼语说:“哭,哭什么?”
求求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扑进他怀里呜咽着说:“你这是为了啥?万一把命丢了怎么办?”
大强用那条没有受伤的胳膊环过她的腰,轻抚着她的长发:“没事,我不会死。以前我有九条命,现在有了你,就有一百条命。只要你活着,我就没有死的权利,谁也别想抢走我这条烂命。”
求求仰起头,抚摸着他伤痕累累的脸庞,严肃地说:“听着,就是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因为我需要有人想我,天天想,每时每刻想。”
“好,我答应你,你也是,我们都要为对方好好活着。”
在高大神圣的湿婆神脚下,一对恋人紧紧地拥抱,为彼此的誓言和爱激动得浑身战栗。
可爱面无表情地坐在小酋长刚刚请人设计装饰的一间豪华的卧室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两个女奴拿来的洗漱品和食物以及波斯锦服,她看也不看。门口有卫兵,小酋长再三叮嘱,一定要这个漂亮的小美人安全无恙,一根头发也不能有损。
阿郎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肚子里想了好多话却都鼓不足勇气说出口。
他又站了一会儿才磕磕巴巴说:“可爱,你吃点东西吧,已经有一天了。”
可爱一声不吭,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阿郎大着胆子来到她面前,拿起一块菠萝送到她嘴边:“吃点吧。”
可爱目光中闪过一丝凶光,像兔子一样敏捷地伸出右手,把那个瓜果打落。她狠狠地瞪着阿郎,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你……给……我……滚!”
阿郎伤心地坐到一块黄色白斑的豹子皮上,抱着头。
“我知道你恨我,可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真的不知道。”他感到身心憔悴,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我不会写信让你来的。我是想让你快乐,我也想看你,虽然你嫁给了别人,可是我还是想你,想见到你。可是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会是这样啊。”
他可怜巴巴地仰起头,满脸的泪痕:“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哀求:“可爱,你能原谅我吗?”
可爱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阿郎坐在那里哭了一会儿,喃喃自语:“是的,你不会原谅我,你不会的,但是——”
他擦去泪水,坚定地说:“我会救你的,我会照顾你的,我跟大神起誓,我要保护你。”他从腰带上解下那块象牙护身符,轻轻地放到可爱面前,“这是大神湿婆,他是万物之主,收下它吧,它会保佑你。”
一直等到阿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可爱才轻轻地拿起那块象牙神符,仔细端详上面有着三个面孔的湿婆神。那个神的表情有愤怒、安详和温柔。可爱听阿郎说过,这个神无所不能,他既可以创造,又可以毁灭,还可以维持。她面对着那个神,在心里默默祈祷:“万能的大神啊!请保佑我,让我替我们族人复仇吧,请给我力量和信心。”
小酋长哼着小曲来到近日耗费了大量财力才布置得比较令自己满意的新居,一想到可爱俏丽的模样他就心花怒放。在战场上他见识过这个血液里有蒙古人骁勇的小美女的刚烈,所以刚才很是担心。经二祭司面授机宜、指点一番后,他恍然大悟,所以兴致勃勃地在庆功宴之前来瞧一眼此次收获的最大战果。
临到房门,他觉得还是不妥,为了保险起见,他嘴一努,招呼门口两个卫兵:“你们跟我一起进去。”
加上他的贴身护卫,身后共有四个卫兵,小酋长便显得更趾高气扬。他踱到可爱的面前,挺着肠肥肚圆的大肚子,说:“美人,我来看你了。”
可爱如电闪雷鸣一样迅速睁开眼睛,那仇恨的目光让小酋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他定了定心神,慢条斯理地说:“美人,我知道你恨我,你想杀我,你想报仇。”
可爱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四个卫兵,再次闭上眼睛。
小酋长继续说:“可是你想没想过你爷爷还在我手里,你的许多族人还在我手里。”他张开五根手指又慢慢使着力气攥拢,“而他们的生死,就在我的手心里,只要我一使劲,他们就会像蚊子一样被我捏扁。”
他看到可爱依然沉默,便又踱了一圈接着说:“可是我不想那么做,我不想再杀人,我只想得到你。你要知道,你在我心中十分重要。”他极力使自己的胖脸显得柔情似水,“自从我见到你,我就十分喜欢你,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不愉快。可是你要知道,这都是为了你啊。可爱,我是个大酋长了,我有这么大的一座城池,还有数不清的财宝,现在就缺一个漂亮的妻子,而可爱,你就是那个我一直想要的人啊!”
可爱终于开口了,她说:“我可以嫁给你,但你要先让我见一下爷爷。”
庆功宴在卫士长携带着大量侏儒人的财宝和女人归来后开始了。二祭司再次主持了隆重的祭祀,毗湿奴广场又成了欢乐的海洋,四处燃起了通明的火把和篝火。横笛吹起来,手鼓敲起来,得到了奖赏和女人的达罗毗荼战士开始酗酒和狂欢。大家在美酒和舞女中醉眼蒙眬,没有人去回忆那刚刚过去的恐惧和死亡,也没有人去看那失去亲人的家庭,老人和妇女正在悲伤地哭泣。
而在戈达斯城一角的栅栏寨,刚刚成为奴隶的侏儒人失去了自由,被套上木制枷锁。远处传来喧哗和音乐,而他们只能在黑暗的木棚里,默默地忍受着饥饿和伤痛。有人在无声地啜泣,而更多的人在那里麻木地或坐或立。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地牢的那边传来,那是侏儒人一首耳熟能详的曲子:“神啊,如果没有你,大地就没有果实;神啊,如果没有你,那么也不会有月光、河流和水;神啊,如果没有你,就没有王,也没有身体;神啊,只有你的引导,我们才能找到道路和星星;神啊,你将使虔诚者永生,邪恶者死于火和山洪,尘重归于泥土。”
那是狩猎节侏儒人献给罗摩神的颂歌,只是此时的歌声里没有了往日的欢快和喜庆,而更多的是苍凉和悲壮。
侏儒人听出那是祭司的声音,他们停止了哭泣和沉默,向家乡的方向黑压压地跪下,跟着那阴郁的调子一起唱了起来,“神啊,你将使虔诚者永生,邪恶者死于火和山洪,尘重归于泥土。”
小酋长当然听不到这种歌声,他的嘴里塞得满满的,手里也抓着大把的美食,面前是椰枣、梨、小羊肉等应有尽有的佳肴。小酋长的心情出奇的好,二祭司、卫士长频频向他敬酒,夸他管理戈达斯城有方,能文能武,英俊魁梧。
一个卫兵走上厅来,附在卫士长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卫士长站起身走到二祭司身边低声汇报,二祭司示意了一下小酋长,卫士长便向正在等着一个舞女喂酒的头领走去。
小酋长一下就精神起来:“什么,他要什么?”
“他要求求和自由,他说这是他帮我们打败侏儒人的条件。”
“可是,求求走了,谁给我做这么好吃的菜啊!”小酋长厚厚的嘴唇抿了起来,求助似的看了一眼二祭司。
二祭司沉吟,然后附和:“是啊,谁做饭菜能有求求这么好吃?再说,雅利安人是奴隶,他们还胆敢有什么要求,让他们活着就是很大的恩赐了!”
小酋长马上神灵活现起来:“是啊,是啊,二祭司说得有道理。卫士长,我不管你怎么办,反正这求求我是不能放的。”
大强正在官邸前的石阶下等待。刚才达罗毗荼人也给了他们一些酒肉,久没见油腥的雅利安人风扫残云,大都喝得烂醉。大强心中始终惦记着求求,草草填饱了肚子后就来到了酋长大厅门前,让卫兵去通报卫士长兑现承诺。
原始的部落争斗虽然残酷,但诺言还十分宝贵,在没有书面合约的年代,口头的话往往就成为一种保证。
大强的心头十分激动,他等待着求求从台阶的一端向他走来,然后他们将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开始一种幸福崭新的生活。他们将养羊、种植麦子,而且会有几个孩子,男孩子像大强一样强壮,女娃儿像求求一样心灵手巧。
可是在台阶上出现的是卫士长和几个膀大腰圆的卫兵,不见求求的踪影。大强的心沉了下来,但是对求求的渴望让他没有任何其他选择。他反而迎了上去,用生硬的达罗毗荼语说:“你们要诚实。”
卫士长冷笑了一声,几个人就像狼一样扑了过来。
大强被他们死死压在身下,但依然拼命地挣扎,用牙咬,用脚蹬,眼睛里像要喷出熊熊烈火。他从嗓子里发出嘶哑却清晰地嚎叫:“达罗毗荼人,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2.疾病
一天之内,侏儒祭司的头发变得花白。他坐在阴暗的地牢里,借着一盏摇曳飘忽的油灯,仔细地查看着膝盖处摊开的一本羊皮书。他一遍一遍地向罗摩神祈祷,请求大神让受苦受难的族人得到一种解脱之法。
牢门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可爱快速地奔向她的亲人:“爷爷,爷爷,我来看你了。”
老祭司伸出哆哆嗦嗦的手掌去抚摸可爱满是泪水的脸:“可爱,是你吗,是你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老人老泪纵横,他紧紧地抱住孙女,“你还活着,可爱,你还活着。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了呢!”
可爱哭着回答:“爷爷,我还在,我还在!爷爷,我要保护你啊,我怎么能不在!”
半个时辰后,可爱面无表情地走出地牢,对蹲坐在出口边的阿郎说:“我们可以回去了。”
两个奴隶把她扶上一块软榻,那是可以抬起移动的软席。他们扛起四边的木把,在黑夜中返回酋长府。
出了栅栏寨,阿郎小心翼翼地问:“爷爷……爷爷,怎么样?”
若有所思的可爱看都没有看他,冷冷地回答:“没怎么样,一时还死不了。”
阿郎没有吭声,随着队伍又走了一阵,忽然命令:“停下。”
两个奴隶和两个士兵同时停住脚步,奇怪地望着他。可爱也停止了沉思,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阿郎的胸一鼓一鼓的,激动万分,他定定地望着心爱的姑娘说:“你现在可以走了,可爱,回你的家乡。”说罢他命令两个奴隶,放下抬椅。两个士兵迷惑地面面相觑,阿郎说:“没你们的事,是我的决定。”
可爱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个一直腼腆的少年,此时他的脸上露出少有的刚毅。她忽然笑了:“谢谢你,阿郎,可是我又能去哪儿呢?”
她凝望着群星下故乡的方向轻声说:“我的家已经没有了,它现在只在我的梦里出现。”她控制住自己不让泪水再次流下,吩咐奴隶:“起辇,我们走。”
两个奴隶看看阿郎。可爱断喝:“走,听着,我就要成为达罗毗荼人的新娘,我即将成为你们的酋长夫人,你们必须听命于我!”
阿郎痛苦地看着她的背影,仿佛万箭穿心,泪水如雨珠一般落下。
官邸前的打斗已近尾声,大强被几条大汉牢牢按在地上。卫士长抽出弯刀,狞笑着向他一步步靠近。这时黑影一闪,他惨叫一声,一条凶猛的黑色大狗从黑暗中箭一般蹿出,准确地咬住了他的手腕。是黑虎和阿郎。
卫士长扔掉铜刀,捂着伤口,惊讶地看着面沉似水的阿郎。
阿郎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坚强,他说:“别再杀戮了,难道我们闻到的血腥还不够吗?大神会怪罪的。”
在酋长大厅中,小酋长已经醉了,他左拥右抱地扶着两个新近从波斯来的舞娘。阿郎径直走到他的面前说:“可爱已经答应嫁给你了,不要再杀人了,不然大神会降祸于我们。”
小酋长眨巴眨巴眼睛说:“好的,好的。”
戈达斯城在酋长的婚礼后终于恢复了平静,再没有部族敢轻易进犯这座坚固的城池。而四面八方的商贾如过江之鲫,他们带着丝锦、香料、陶瓷和玉器蜂拥而至。达罗毗荼人控制了有金沙的河段,商品的贸易达到了顶峰。从印度河码头源源不断地卸下成袋的货物,更多的巴比伦妓女和波斯湾舞娘从水路和陆路来到毗湿奴广场。达罗毗荼人的生活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丰富多彩,他们开始把房屋租赁给外地人,而自己开始养鸟和宠物,酒足饭饱后就到外面遛鸟或赌博。夜晚来临,毗湿奴广场歌舞升平,各种肤色的人都在这里寻欢作乐,丝竹之声到午夜依然响彻云霄。
而瘟疫就在渐寒时分悄悄来临。最先病倒的是那些居无定所的外地艺人,他们露宿在广场的四周,发病的症状是先发热后感到冷,浑身打战,这样两三天后就逐渐呼吸困难,直至僵硬而死。
然后病倒的是那些掩埋尸体的达罗毗荼士兵,他们在几天后也出现了这种症状。有谣言在小范围传播:达罗毗荼人的所作所为让大神湿婆不满,现在大神要惩罚戈达斯城。阿郎非常着急,他四处寻找草药。木屋里的那口大锅始终热气腾腾,他一灌一灌地舀出来施舍给那些前来求医的人。
二祭司则比较果断,一方面下令让收拾病人和死人的工作由奴隶去做,一方面派一些小祭司对出入戈达斯城的各色人进行监视和展开调查。他是祭司,但他从来对大神半信半疑,他更愿意相信自己,可以把一切在肚子里盘算后掌握大局。
小酋长也病了。可爱嫁给他后百依百顺,令他花天酒地的日子更加放纵。可是他也患上了寒热症,躺在床上呻吟不已。可爱温柔地在一旁服侍,用温布给他热敷擦脸,吩咐后厨熬汤煎药。
小酋长躺在被窝里大呼小叫:“大神,你要保佑我,我不能死。大神,等我好了,我献祭你一只小鸡,不,一只小羊。噢,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我可以献祭你一个奴隶,反正这些奴隶有病也是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