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我的五官立刻敏锐起来,几乎从枕上一跃而起,这是多年流离颠沛的生活培养出来的。哼,那班蠢货,能轻易找到我的藏身?发梦吧!不是我自夸海口,我的易容术已经达到见一人一天后,马上可以模仿八九成。这也是我能隐姓埋名多年的因素之一。只有在赴马佳的约,我才会大胆地露出真面目。也许马佳长得像她,也许我心存着对马佳的歉意。因为我认识马佳的肇始,并非源于修车,而早在马佳和戈兰因为另外一枚簪子在地下车库受伤入院时,我手上的簪子就产生了对同类的响应,使我重新陷于不安!看来那个人的伤,差不多痊愈了吧,要不他现在频频派出爪牙却为那般?
我清楚分辨到,今时不同往日。电话、电视、网络等先进科技利器构成了……一队警察!想到这里,我恨不得跑去春仁和她的主人跟前质问一句,你们如此嚣张,怕不怕查水表呐?我知道,我是怕的,所以收敛行藏,低调做人,是我处世一大原则,即使偶尔漏了句嘴,我也能竭力克制自己,比如那次训练马佳运用咒语吧。
“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马佳背得磕磕巴巴,中途还卡壳了好几回,要是找个现在的中学生,没准能背得比她流利。当然,我不忘用眼角扫扫这小妮子的模样,只见她双手一个劲揉衣角,好像背书是个要了她命的活儿。而我则好整以暇地坐在长椅这一边眯着眼听着——为了帮助她熟悉咒语,我先让马佳背跟咒语句式相近的《尚书》某些选段,而且特地把训练场所选在意个新开张的商场,那里中庭颇为开阔、周围摄像头有一定的分布,新张期间往来人流并不大。这样春仁那伙应该暂时没有想到这里吧。瞧着马佳的苦瓜脸,我就感慨岁月的力量,当年我不一样皱着眉头,在师兄的督促下勤学苦练吗?
不料,马佳就是马佳,她忽然嘴一扁,抗议了:“我都奔三的人了,你怎么逼着我背劳什子《尚书》!拗口、枯燥,难怪当年五四运动要革他们的命!”这下我哭笑不得了,当年“五四”的风暴岂是你们所谓新新人类能承受得起的,不过不便发作,哄哄她算了:“簪子的咒语用得不当,起不了作用还在其次,伤了自己可不好了。所以让你多熟悉古文。再说,这‘五四运动并非针对《尚书》啊,人家针对日常文章写作用白话文,懂吗?要就事论事,要就事论事。”
马佳将信将疑,正当她准备新一轮背诵,似乎想起什么了,她不依不饶问;“不对!昨晚CCTV里面的新闻什么简新出土有篇也叫《咸有一德》,还有个很有名的李教授证实是真的。但文字好像和你说的不一样。”“那是我的责任么……那批东西是在祖龙之前就埋下的,你让我这个后汉人情何以堪啊!”我低声嘀咕一下,“问题少女”一下子抓住我的话头;“什么你这个后汉的人?你说清楚!”吓得我马上东拉西扯,从《尚书》源头到我那年代听来的各种奇闻异事,侃了她一大堆,眼看总算掩盖了我的窘态。没想到她又来新的一出。“德远,为啥羌人那时候不联合一块,像匈奴那样整个强大的帝国,多么波澜壮阔啊!“
好吧,我看出她只是在拖延时间,好摆脱自己抓包去背书的“悲惨命运”,阻止她:“你又不是古人,瞎操心什么?背书,背书!”看着这孩子愤愤不平的小脸,我摇摇头,果然吹牛不用本钱,上帝的视角就是万能。可是当年的我,不也一样“很傻很天真”——
“师兄,他们斯文败类呐!际山不过偷捉隔壁寨子一只公羊配种,那些汉儿官僚就判了际山吃鞭子。上一回隔壁山坳的人不也抢了我们新收的黍子?你就忍让。”我喋喋不休地在师兄背后罗列着,试图证明我是对的。“仲恒不是说了,可以用簪子一统羌人?你为何……”
“闭嘴,你不要提仲恒的建议!而且……你忘记了,你也是汉儿。”师兄转过脸来,吼了我一句,登时把我镇住。“他们今天抢了我们的粮食,明天我们去偷他们的马,有完没完?簪子的威力?你预计到你能完全驾驭到簪子吗?你能保证把不听话的羌人大酋送到你指定的地方?统一羌族反对汉儿,汉羌就会平等吗?放屁,不会的!汉匈和亲过没有?放下敌对了没有?你醒醒吧。你以为我就不心痛自己的寨子,不心痛我的儿子挨打了……”
那晚上,师兄喝了好多酒,连同多日和迷咩、阿菀他们一道研究簪子已经把他累得够呛了,后来我才知道,我去找师兄之前,好几个寨子上的“头面人物”已经找过师兄,给了师兄不少难听话。不久,冬天的寒风刮来了,地里再也刨不出任何收获,我们抛荒了地,带着牛羊,赶往山下,路上叮叮当当的车铃,响了一路,到了晚上,隔个山坳能听到另外一个寨子的笛声。可笑的汉人官僚啊,至今搞不清师兄的寨子和隔壁寨子酋长其实是同一个祖父传下来的堂兄弟,胡乱分什么傅难羌、烧当羌。
纵使如此,我和师兄断然不能听懂隔壁烧当羌的言语,正如我活着活着,无意中看到泰西传说关于“通天塔倒塌”的故事,不禁黯然。汉儿有早早有了雅言,所以他们统一也是理所当然,羌人却有且只有大酋。我记得很清楚我是怎样依着师兄和他们的寨子存活:我们春天出了冬场,四月左右在山上烧一段地,种点儿麦、黍,田地边上再养些儿牛羊。到了秋天,就收了麦黍,再赶着牛羊下坡度过冬天。凛凛的风吹红着我们的脸,红红的火塘边上放着一颗颗白石,师兄和他的族人,看看冬至到了,就杀牛拜白石、围着火塘唱着歌谣……我不禁忍不住眼眶附近热乎乎地。
“你怎么了?”马佳关切地问我。“没什么,继续背!”我打起精神,不能让马佳知道这许多,还不是时候。但我没有察觉到,马佳的眼里还藏着一丝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