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天鹏道:“我也不想死在这里,却也不想出去。”
严一鹤手腕一抖,剑花错落,已刺出七剑,剑剑不离仇天鹏咽喉方寸之间,仇天鹏又笑了……
他还是没有招架,也没有闪避,反而微笑着道:“你杀不了我的。”
严一鹤手心已在淌着汗,整个人都已紧张得像是根绷紧了的弓弦……
无论谁都看出他已紧张得无法控制自己,他手里的剑距离仇天鹏咽喉已不及三寸……
春华楼的掌柜和伙计,也都已紧张得在发抖,仇天鹏却还是不动,他每一根神经都像是钢丝铁线般……
就在这时,街道上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大声呼喊:“死人死了人了”
严一鹤想回头去看,又忍住,但眼珠子却忍不住转了转。就在他眼珠子这一转间,平平稳稳坐在他面前的仇天鹏,竟已忽然不见了……
这个人的行动,竟似比他的剑还快。严一鹤脸色又变了,翻身窜出去,仇天鹏正背负着双手,站在街心,街心上没有别的人……
所有的行人,全都已闪避到街道两旁的屋檐下,一匹白马正踏着碎步,从街头跑过来,马背上还驮着一个人,一个人像空麻袋般伏在马背上……
“死人!死了人了!”这人是谁?是怎么死的?
只看见这人的衣着,严一鹤脸色已惨变,箭步窜出去,勒住了马缰……
这人的装束打扮,竟和严一鹤几乎完全一样。仇天鹏也已知道这人是谁了他是怎么死的?
严一鹤从马背上抱下了他冰冷的尸体,尸体上几乎完全没有伤痕,只有咽喉上多了点血迹就像是被毒蛇咬过的那种血痕一样……
只不过这血迹并不是毒蛇的毒牙留下来的,而是剑锋留下来的,一柄极锋利、极可怕的剑……
仇天鹏皱起了眉,道:“张一鹤?”
严一鹤咬着牙,点点头。仇天鹏叹了口气,闭上了嘴……
严一鹤忽然问道:“你看出他是死在什么人剑下的?”
仇天鹏叹息着点点头,他看得出,世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使出如此锋利、如此可怕的剑,就连钉子和断魄都不能。他的剑杀人绝不会有如此干净利落……
严一鹤凝视着他师弟咽喉上的剑痕,喃喃道:“鬼手只有鬼手”
仇天鹏叹道:“他想必已找到了鬼手,只可惜”
只可惜现在他已无法说出自己是在哪里找到鬼手的。这句话已用不着说出来,严一鹤也已明白……
“又是一条命!又是一笔血债!”他苍白的脸上已有泪痕,突然嘶声大呼……
“鬼手,你既然敢杀人,为什么不敢出来见人?”呼声凄厉,就在这凄厉的呼声中,暮色已忽然降临大地……
天地间立刻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凉肃杀之意,风砂又起,严一鹤抱着他的师弟的尸身,跃上了白马,打马狂奔而去,马是从西面来的……
现在严一鹤又打马向西驰去,他显然想从这匹马上,追出鬼手的下落……
仇天鹏迎着北国深秋刀锋般的西北风,目送这人马远去,突听身后有个人轻轻道:“我认得这匹马!”
仇天鹏霍然回身,说话的人青衣布袜,衣着虽朴素,气派却不小,正是今天早上,跟着沙人王在凌晨散步的那些人其中之一……
“在下赵正我,是东城‘杆儿上的’,别人都叫我‘杆儿赵’。”
“杆儿上的”又叫做“团头”也就是地面上所有乞丐的总管,在市井中的势力极大……
仇天鹏当然也知道这种人的身份,却来不及寒暄,立刻追问:“你认得那匹马?”
杆儿赵声音更低,道:“只有皇城里才有这么骏的白马,别的人不管有多大的身家,也不敢犯禁的。”
白马象征尊贵,至尊至贵的只有皇家……
仇天鹏皱眉,道:“那匹马难道是从紫禁城里出来的?”
鬼手难道一直躲在皇城里?所以别人才找不到?但皇城里禁卫森严,又怎么容得下闲人躲藏?
杆儿赵已闭上嘴,这是京城里最犯忌的事,他怎么敢再多嘴?
仇天鹏沉思着,道:“你能不能叫你手下的弟兄们去查查,那匹马是从哪里来的?是谁最先看见的?”
杆儿赵迟疑着,终于点点头,道:“这倒不难,只不过,在下本是奉命来接您到十三姨公馆里去的。”
仇天鹏道:“这件事更重要,你只要告诉我公馆在什么地方,我自己就能找到。”
杆儿赵又迟疑了很久:“好,就这么办,我叫赶车的小宋送您到卷帘子胡同去,十三姨的公馆,就在胡同里左面最后一家。”
坐在车上,陆小凤的心又乱了,伤脑筋的问题己好像越来越多,是谁暗算了柳俊杰?为的又是什么?鬼手的行踪,为什么要如此隐秘?
胡同就是巷子,卷帘子胡同是条很幽静的巷子,住的都是大户人家,高墙里寂无人声,风中带着石榴花的香气,暮色已深,夜已将临……
这一天却还未过去,左面最后一家的门是严闭着的,沙人王的三十个公馆,家家都是门禁森严,门口绝没有闲杂的人。仇天鹏居然没有敲门,就直接越墙而入……
他相信沙人王绝不会怪他,他们有这个交情。院子很宽大,种着石榴,养着金鱼,暑天搭的天棚已拆了。火炉已搬出来清扫,用不着再过多久,屋子里就得生火了……
前面的客厅里灯火辉煌,左面的花厅里也燃着灯,沙人王正在花厅里叹息!
他面前的红木桌上,摆着一叠叠厚厚的账簿,他的叹息声很沉重,心事也很重……
但他却还是听见了仇天鹏的声音,他本就是个反应极灵敏的人,仇天鹏也并没有特别小心留意自己的行动。沙人王推开了花厅的门,他已在门外……
“你知道是我?”
沙人王勉强作出笑脸:“除了你,还有谁敢这么样闯进来?”
仇天鹏也笑了笑,眼睛盯在那一叠叠账簿上,心里忽然觉得很难受,在京城里,沙人王已辛苦奋斗了二十多年,流过血,流过汗……
能在龙蛇混杂的京城里站住脚,并不是件容易事,可是要倒下去却很容易……
他为什么要将自己辛苦一生得来的基业,跟别人作孤注一掷?他这么样做是不是值得?
沙人王笑得更勉强,道:“我并不是已准备认输了,只不过,有备无患,总比临时跳墙的好,何况”
何况,只要鬼手一败,他立刻就得走,立刻就得抛下所有的一切,那也绝不是容易抛下的!
仇天鹏明白他的意思,也了解他的心情,忽然道:“鬼手已到了。”
沙人王眼睛亮起:“你看见了他?”
仇天鹏摇摇头:“但我却知道他的剑并没有生锈,他杀人还是和以前同样干净利落。”
沙人王眼睛的光彩又黯淡下去,转过身,堆好账簿,缓缓道:“只不过,杀人的剑法,也并不是必胜的剑法。”
仇天鹏道:“我说过,世上本没有必胜的剑法,却也没有必败的。”
沙人王沉默着,忽然大笑:“所以我们还是先去喝酒。”他转过身,拍着仇天鹏的肩,道:“现在下酒的菜想必已备好,我特地替你请的陪客也来了。”
仇天鹏很意外:“还有陪客?是谁?”
沙人王笑得仿佛又有些神秘:“当然是个你绝不会讨厌的人!”
桌上已摆好四碟果子、四碟小菜、还有八色案酒一碟熏鱼、一碟熏鸭、一碟水晶蹄膀、一碟小割烧鹅、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驴公、一碟羊角葱小炒的核桃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还有个刚端上来的火燎羊头……
仇天鹏眨着眼,笑道:“你想胀死我?”
沙人王又大笑,笑声中,已有个衣着华丽,风姿绰约的少妇,腰肢款摆,走了进来。仇天鹏看见她,竟似突然发怔……
沙人王笑道:“这个人就是拿着天下第一神兵山庄水龙吟的仇天鹏,你岂非早就想看看他了?”
十三姨裣衽而礼,忽然笑道:“我们刚才已见过。”
沙人王也怔住:“你们几时见过?”
十三姨嫣然道:“刚才我陪甜甜到前门外去买珠子,甜甜就把他指给我看过了。”
仇天鹏苦笑,又忍不住问道:“你们请的那位陪客就是她?”
沙人王道:“甜甜你也认得?”
仇天鹏只有点头……
沙人王大笑,道:“你当然应该认得,若连那样的美人都不认得,仇天鹏还算什么英雄?”
仇天鹏道:“她的人呢?”
十三姨道:“她还在厨房里,正在替你做一样她最拿手的点心,酥油泡螺。”
甜甜居然会替仇天鹏做点心!
仇天鹏又不禁苦笑:“她是不是想毒死我?”
十三姨道:“你认为她想毒死你?”
仇天鹏道:“我得罪过她一次,有些人是一次也不能得罪的,否则她就要恨你一辈子。”
十三姨道:“你认为她就是这种人?”
陆小凤并没有否认。十三姨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女人本不该这么样看男人的,尤其在自己丈夫面前更不该,陆小凤都已觉得很不好意思,十三姨却一点也不在乎……
沙人王忍不住道:“你在看什么?”
十三姨道:“我在看他究竟是不是个呆子。”
沙人王道:“他绝不是。”
十三姨道:“他看起来的确一点也不像,却偏偏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
沙人王道:“哦?”
十三姨叹了口气,道:“人家本来早就要走的,知道他要来,忽然就改变了主意,人家本来从来也不肯下厨房,知道他要来,就在厨房里忙了一整天,若是有个女人这样的对你,你懂不懂是什么意思?”
沙人王道:“我至少懂得她绝不是在恨我。”
十三姨叹道:“连你都懂了,他自己却偏偏一点也不懂,你说他是不是呆子?”
沙人王笑道:“现在我也觉得有点像了。”
仇天鹏又怔住,这意思他当然也懂,可是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沙人王又道:“其实这也不能怪他的,女人家的心事,男人本来就猜不透的,何况他又是当局者迷。”
十三姨冷冷道:“我也不是在怪他,我只不过替小甜甜在打抱不平而已。”
沙人王大笑,拍着仇天鹏的肩,道:“我若是你,等一会小欧阳出来时,我一定要好好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风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吹竹声,竟赫然跟仇天鹏下午在砖窑外听见的那种吹竹声完全一样……
仇天鹏脸色变了,失声道:“去救甜甜”四个字没说完,他的人已穿窗而出,再一闪已远在十丈外……
吹竹声是从西南方传来的,并不太远,从这座宅院的西墙掠出去,再穿过条窄巷,就是个看来已荒废了很久的庭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