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年抱起大嫂,摇撼着,呼唤着,却见她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气息微弱,瑞年赶忙用力掐住了大嫂的人中,过了片刻,大嫂才低低地呻吟一声,睁开了眼睛。
瑞年把大嫂扶到柴房的门槛上坐了,自己奔到院门口,探身向外看了看动静,而后急切地关了院门,上了门闩,又抄起院门旁一根碗口粗的木柱顶住了院门,这才重新跑回大嫂身边。
“大嫂,这里不能久留,必须赶紧离开!”
刚刚从极度的屈辱和恐慌中缓醒过来的大嫂两眼茫然若失地望着瑞年,半天说不出话来。瑞年也顾不上多说什么了,回身把三具鬼子的尸体拖到柴房门口,扒下被他拧断了脖子和踢飞的两个鬼子身上的军装,然后冲进柴房,掀开玉米秸子,打开木板,挨个把里面藏着的大人和孩子接了上来。
“咱们现在必须马上离开,呆会鬼子发现少了人,一定会挨家挨户搜查。”
瑞年说着,丢过一身稍微小一点的鬼子军装给淑娟,让她赶紧换上,自己也手忙脚乱地脱下身上的棉袍,换上了鬼子的军装,又把自己的手枪塞在衣襟下,大刀则依旧藏在地窖中。
“大嫂,呆会儿得委屈你和大娘一下了,我们俩假装鬼子,押着你们出村,遇到敌人的时候,我就说你们是抗日分子的家属,要押到县城去审问的,你和大娘带好孩子,出了村儿就没事了。”
大嫂看看瑞年,有些机械地点点头。
淑娟也换好了鬼子的军装,尽管日本兵的身材普遍矮小,瑞年又挑了一身较小的军装给她,可是男人的衣服穿在身上还是过于肥大,裤脚打了绑腿还看不太出来,上衣却是松松垮垮地十分邋遢。
瑞年把鬼子们的尸体拖进柴房,丢进地窖,重新盖上木板和玉米秸子,然后拿了鬼子的步枪交给淑娟一支,自己持了一支,招呼了大娘、大嫂和孩子们,开了院门,煞有介事地和淑娟一前一后夹着大嫂一家出了门,直奔村口而去。
村里的鬼子们依旧在挨家挨户地骚扰着村民,到处是鸡飞狗跳,人喊马嘶,乱作一团,混乱之中倒给了瑞年他们机会,一行人一直走到村口也没遇到什么麻烦,只是在临出村的时候远远地被两个鬼子哨兵看到了,大声地喝问他们的去向,瑞年把头上的军帽压得很低,瓮声瓮气地按照事先想好的说辞回答了对方的盘问,鬼子哨兵挥挥手,和瑞年道着“撒优那拉!”便不再理会了。
“快走!”
瑞年低声对身后已经吓得腿脚都不利索了的大嫂一家说了一声,又冲同样满眼紧张,脸色煞白的淑娟摆了一下头,加快了脚步。
出了村子,瑞年带着众人躲进了村子东边一片算不上茂密,已经落光了叶子的杂树林,现在也只有此处可以让大家暂时藏身了。
进了树林,瑞年和淑娟都松了口气,可是惊恐过后,悲哀和羞愤便一起袭上心头的大嫂却忍不住捂了脸,“呜呜”地哭出声来。
瑞年满眼同情和不忍地看看大嫂,咬紧了嘴唇,却不知该如河劝慰她。
“大娘,大嫂,你们在附近还有什么亲戚朋友吗?谁家可以暂时躲一躲的?”
大娘寻思了一下。
“啊,从这儿一直往东,是俺娘家,俺们可以去那儿住些日子。”
大娘的话让瑞年略感欣慰,他点了点头,转向淑娟。
“淑娟,你跟大娘他们一块走,我得先去把鬼子引开,不然的话,他们一旦发现自己的人不见了,肯定会难为村子里的乡亲们。”
淑娟的脸上顿时显出了深深的忧虑和焦急,一把抓住了瑞年的胳膊,满眼的悲切和焦急。
“瑞年,让我跟你一块留下来吧,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看着悲戚戚的爱人,瑞年的心里有点乱。他是一个久经沙场的军人,他当然知道,自己孤身一人与众多的鬼子周旋,结果很可能是有去无回,从此就和淑娟阴阳两隔了,但他却必须那么做,为了不惜舍弃生命和被传统的中国妇女看得比生命还重的贞洁的大嫂和她的家人,还有那曾经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全村近千名的男女老幼,他必须留下来,必须“引火烧身”,否则,这些善良的同胞就很可能面临一场空前血腥的大屠杀,无论是作为军人,还是单单作为一个男人,他都必须承担起一切。
“淑娟,听话,快点保护大娘她们转移,不然就真的来不及了!”
淑娟“哇”地一声哭了,一头栽进了瑞年的怀里,紧紧搂住了他,难舍难离。
“瑞年,我求你了,让我留下来吧,我就是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爱人的话让瑞年心痛难忍,眼里一下子迸出了泪花,可是形势危急,他来不及安慰她,更无法顾及她的感受了,只能横下心来,一把推开淑娟,一把拔下手里的三八大盖上的刺刀,刀尖抵在了自己的下颚上。
“淑娟,你别逼我,再不走,我就先死在你眼前!”
盯着瑞年那含了泪的血红的双眼,淑娟满心悸痛和绝望,颓然地倒退了两步,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爱人,似乎是要把他此时此刻的音容牢牢地铭刻在心头。
“走!”
淑娟忽然发疯似的嘶喊了一声,拎了枪率先向树林深处仓皇地奔去,迟疑了一下,大娘和大嫂也抱了孩子,跟着淑娟一直向东奔了下去。
望着迅速消失在林中的淑娟和大嫂一家的背影,瑞年的心里忽然一阵怅然,缓缓地放下了举着的刺刀,眼泪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瑞年潜出树林,接近村口的时候,看见担任外围警戒的一小队日军正慌慌张张地涌出村子。瑞年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了。他四下看看,荒凉的田野中几乎没有任何可以依托的藏身之处,单兵作战的他简直就是陷入了绝境,但他却已经不能再有任何犹豫了,顺过步枪,冲着鬼子们开了一枪,枪声在空旷的原野上显得那样凄厉和刺耳,顿时把村口的鬼子的注意力一下子吸引到他这边来了。
“是支那军!”
瑞年听到了鬼子们的惊呼,还没来得及射出第二发子弹,鬼子的几十条枪就劈头盖脑地射出了一排子弹,打得他抬不起头来,所幸距离尚远,否则怕是顷刻之间他就被打成了筛子。
“冲锋!”
又一阵密集的枪声响过之后,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响起来,鬼子小队长挥舞着手中的指挥刀,叫嚣着率领着他的士兵们冲出了村口。
盯着渐渐逼近了的敌人,瑞年估计今天自己是在劫难逃了。他扭头向树林防线瞟了一眼,没有发现淑娟和大嫂一家的影子,心里多少感到一丝轻松,现在到了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的时候了。瑞年把腰间皮带上的两个皮质子弹盒全都揪了下来,摆在自己面前,“哗啦”一声再次推弹上膛,瞄准冲在最前面的一个鬼子,扣动了扳机,伴着枪声,中弹的鬼子向后倒下了。被激怒的敌人却愈发疯狂地向着他冲了过来。
“淑娟,来世再见吧!”
瑞年默默地在心底和他未来的福晋道了别,抹一把脸上奔流着的泪水,又射出了一颗子弹。
冲出树林的淑娟一边奔跑,一边流着眼泪,身后愈来愈密集的枪声一阵阵地撞击着她的心,有好几次她都几乎承受不了,踉跄着差点栽倒下去。如若不是身后赶上来的大嫂扶持着,她怕是真的会在绝望悲痛中一蹶不振了。
淑娟和大嫂一家一口气跑出去大约两三里地的样子,村子方向的枪声变得越来越轻了,但却依旧密集,顽强地噬咬着淑娟的心。枪声让她的心紧紧地揪着,但却也给了她一种残酷的希望,淑娟知道,只要枪声不停,她的瑞年就依旧活着,因此,她的心矛盾着,一忽儿祈祷着上苍,希冀着枪声能够停下来,让她的爱人得以脱险归来,一忽儿又生怕那枪声会戛然而止,失去了抵抗的瑞年即使不是阵亡,也会被鬼子抓住,于是,她又不住地暗中祷告,让那枪声能够激烈一点,再激烈一点,那说明她的瑞年愈战愈勇,她的爱人无人能敌。
大娘的娘家距离第一大队原来的驻地不过三四里地的样子,一顿饭的工夫,淑娟和大嫂一家已经奔到了村口。
“大娘,大嫂,你们进村去吧,我要回去了!”
淑娟在村口收住了脚步,满脸毅然决然的样子,让大娘和大嫂又惊又敬,半天不知如何是好。
“闺女,你一个女流之辈,哪儿能回去呀,那不是白白地送死吗?”
大娘仓皇地放下怀里抱着的孙女,一把拉住了淑娟的胳膊。
“是啊,赵秘书,你不能回去,不能啊!”
大嫂一路上都没有干的泪水又充满了脸颊。
望着情真意切的大嫂一家,淑娟倔强地摇摇头。
“我们满族的女人,永远不会眼看着自己的男人单独地去死,我要和我的男人死在一块!”
淑娟说完,扭身拎了枪撒腿就往来时的方向跑了回去,对身后大嫂和大娘急切的呼唤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