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时候焚烧麦秆的田野,春天到来时伴着海风而发出的兰草香味,年轻的父亲肩头上骑着幼小的只能与这世界对视的孩子,城市边缘没有被现代机器占领的寂静乡野,我们出生的大地上曾经傻傻以为可以朝夕相伴一辈子的人,都远去了。
只是海水依旧在身后不停地潮涨潮退,仿佛少年,永远那么年轻明媚。
消失的人
文/潘云贵
1
有天我和同伴聊起一个叫上官的男人。同伴说这只是一个姓氏,然后向我打听起他的全名,我摇了摇头。同伴便生气地朝我挥拳,示意要揍我一顿。我十分无奈,事实上我对这个叫上官的男人的了解也只是停留在他的姓氏以及自己所经历的一个荒诞的故事上,其他的一无所知。
说起来,我是在星巴克咖啡馆遇见上官先生的。
不得不说坐落在外滩边上的星巴克在众多咖啡馆中显得别有味道。黑白搭配的门面一看便让人想到咖啡、牛奶在杯里冲泡的情形,这与并排的几家店五花八门的装修相比更加抓人眼球。门外栽种的法国梧桐应有些许年岁,叶子在风中翕动,像恋人的双唇刚一松开又立马紧贴在一起。墙上有些角落还覆着紫藤,若遇黄昏,独自坐在馆内靠窗的位置看街道上的景致便自有一番心情。紫藤的根脉会跟着馆内传出的钢琴声有节奏地抽长,一点一点发出细微的声音,轻如耳语。而馆内的布置更是充满一种理想主义:深红或深蓝的超软沙发,四方圆角的矮桌,桌子之间有雕花镂空的木质隔板,在靠落地窗的位置整齐摆放着许多报夹。在这里,装咖啡的杯子永远只会装着咖啡,而不会临时被用来装红茶或是牛奶。
我来星巴克咖啡馆的原因,比较简单,因为某天读了某个诗人的《星巴克呓语》:“我把时光泡在这里/等待你来/我们的舌尖相互触碰/然后我被你喝下去/消失”就是这首略显白痴的短诗让我误打误撞跑到这里来,年少的情怀真是疯狂。后来就喜欢上了这个有情调的地方,通常习惯一个人坐在落地窗边,翘着二郎腿看些报纸。我对星巴克咖啡馆里的人有种莫名的好奇,感觉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故事。
最近我便对一个坐在我对面的男士产生兴趣。对于他,我感觉很熟悉,但又无法说清在何时何地见过,有时候人会有一种感觉,在见到一件事、一个摆设,闻到一股气味的时候,心里会涌起似曾相识的感觉,而其实从未经历过。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己正与这个暂时不知名姓的男士发生着某种无法言喻的关系。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黑皮套的笔记本,白皙的右手握着一支派克钢笔,左手摊在桌上。他逆光而坐,面容不清晰,低下头开始写着一些东西,一旁的小盘里放着晶莹的方糖,咖啡优雅地冒着热气。我不得不抱怨起近视四百度的自己在这种时刻为什么不戴眼镜。我能看清的只是他身上所穿的那件蓝白相间的格子衫,还有他时而看向我的目光。那种目光透着一种急切,或者说是一种焦虑,但更多的还是忧郁,正像他自己所坐着的那个深蓝沙发。
我注意到他是坐到傍晚的四点半才离开的,走的时候桌上的咖啡未沾半滴,方糖一块也没少。
随后两天,这位神秘的男士都是以同样的举止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回到家中时通常已是晚间,露水爬上窗台的雕花栏杆,我站在阳台上发呆,最后一抹夕阳照斜我的影子直至消失。
我在猜想那位男士坐在咖啡馆里的原因:是为了等一个人,而那个人始终没有露面;是为了纪念一个人,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或者远走天涯;是在模仿某部电影里的某个情节;抑或是心理犯了不轻的毛病。我越想心里就越发慌,就把案台上的白瓷水杯紧紧攥住,温润的水波总能安抚内心的小骚动。
黑夜张开巨大的嘴巴,街道上行人匆匆,车来车往,风吹得时间发凉,像一个陷阱的发端。
谁为谁风霜流经还苍茫一生?
2
“请问,你是在等人吗?”
“不是。”
我放下手中的报纸看着走到自己跟前的男士,讶然的情绪卡在喉咙里。
他的眼神一下子塌陷下去,准备转身。
不觉间自己竟叫住了他。
“等等,先生您叫什么名字?”
“上官。”
他嘴角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冷峻的侧脸展示在柔软的橘红光线下。不过他没再多说什么就走掉了。他的桌上照例咖啡未沾半滴,方糖没少一块。
我一直在想,这样的男子似乎还在哪里出现过。
服务生过来收杯几的时候,我顺便向他打听关于“上官”的情况。
“麻烦问一下,刚才和我说话的那个男青年住在这附近吗?”
或许是我说话的声音太小,服务生没有回答我。他端着暗黑色调的托盘走了,嘴角挂着不断重复的微笑。
我站在原地,心中藏匿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落地窗外是黄昏的外滩,几只鸽子叼着被城市打磨好的余晖隐没于远处的房屋。
3
蝉声在这个夏季叫嚣得异常热烈,却在突如其来的一天安静下来,死一般叫人费解。
再次见到上官的时候,我已经坐到他的面前,心里装满偌大的疑惑。
他嘴角浅笑着,然后把手边用黑色托盘安放的一杯咖啡推到我面前。“你呢,叫什么?”
“左君。”
我把咖啡推还给他。
“终究还是没人会喝下这杯咖啡。呵呵。”
上官幽幽说着,看过去显然有些抑郁。他微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下去。
突然间,我看见他的头上蹭出了白发,一根一根以无法估量的速度迅速蔓延,脸上的皱痕一瞬之间被雕刻而出,深邃而兀长,像一道道忧伤的伤口。
我揉揉眼睛,试图让自己觉得这只是大白天出现的幻觉。但是情况真的很糟糕。
他放在桌上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神情落寞得像一只骆驼。不到三十秒的时间,我清楚地看见岁月在一个人身上施展的戏法,深刻而残忍。上官变得很老很老。
我的双唇不断舒张,试图大声叫出。
上官用他干瘪的咳嗽阻止了我。
“左君,我是不是变老了?”
“嗯。”
我用左手按紧了发凉的胸口,身子沉了下去,无数双繁重的绳索似乎把自己箍牢。
上官之前存留在我脑中的影像加剧了内心的恐慌: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黑皮套的笔记本,白皙的右手握着一把派克钢笔,左手随意地摊在桌上。他逆光而坐,面容不清晰,低下头开始写着一些东西,一旁的小盘里放着晶莹的方糖,咖啡优雅地冒着热气……
我掐了一下大腿,这一切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上官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只是在遇到你之前,在这里一个男人请我喝了一杯咖啡并给了我两条短信,然后就……唉!”
“短信?”
“噢,就在这里。”
他从兜里掏出了一部手机,并放在了矮桌上。
“那我能看看吗?”
“可以,但希望你先把这喝了。”
上官又一次把咖啡推到我面前,我因这盛情难却便端起咖啡品了几口,心中没有过多顾忌。
上官眼珠翻转,嘴角流出一种狡爕的笑意。他拿着手机,翻开滑盖。“左君,你把蓝牙打开,我现在就把这两条短信传给你。”
“嗯。”
我拿出手机,按照他说的开了蓝牙。很快,两条短信就嗖地闪烁在了我屏幕上。
我试图将其打开,上官站了起来,他抖了抖身上那件蓝白色格子的衬衫,看向我。
“还是等回去后再打开吧。我要走了,左君。数日后我还会来这的,到时再见。希望你会过得快乐!”
他又笑起来,这笑声颇有点不太中听。我的耳鼓不知不觉地打起颤来。“那上官先生,下次见。”
我把手机揣进裤兜里,随即起身送他。
上官先生谢绝我的送行,他转身离去,背影顷刻间竟然又健硕起来,似乎又回归到精神焕发的青年。
我使劲揉了一下眼皮,心想没准又是幻觉,但似乎这一切都是真的。上官步履矫健地走到咖啡馆的门口,突然又转头看了我一眼,他刚才还是苍老的面容确实又变得清丽起来,像换了张脸。
这一天感觉自己掉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奇异的变化真是无不疯狂地叫人吃惊。
4
回到家中,我顾不得脱鞋便立马走入房间把手机拿出来,先打开了第一条短信,眼皮突然不听使唤地跳动起来,像情绪激动的跳蚤。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正在寻思着这不良的征兆时,第一条短信已经呈现在我的眼前:
“当你看到这则信息时,你已经陷入一个危险的游戏,进入到这个游戏的人会日渐加快老去,然后消失。但请你不要恐慌,只要你在星巴克咖啡馆找到一个青年人,请他喝杯咖啡,再把短信发给他看,你就能脱离这个游戏而恢复到你看到这则信息时的样子……”
面对手机上闪动的这些文字,我起初不以为然。心想那个叫上官的男人这么大了还玩这么无聊的小孩子游戏,真是有点好玩。但是后来我细想那个男人在咖啡馆里的诡异言行愈发觉得不太对劲。瞳孔不禁长出血丝,心悸得厉害。
“难道……不可能的……怎么会呢?”
我笑笑。但随即脑中一片纠结,似乎有无数的藤蔓正刺穿着脑细胞,然后疯了般地生长,蔓延。
“可是……他今天不是像这上面说的那样吗?”“怎么……难道真的……”“王八蛋,他怎么能这样?”心头一下子冷了,像枚冰镇的石头。
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一下,指尖继续朝着阅读键按下。
“如果没有人喝下你请的那杯咖啡的话,你将顷刻间变成老人。五天过后,若你没有找到或者不想让第二个人参与到这个游戏中来的时候,请再打开第二条短信。否则你会瞬间消失。”
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青筋暴现,牙齿紧紧咬着嘴唇,有种胀破的趋势。“去你的!”
我把手机重重摔到了地板上。但坚硬的钢质手机壳并没有产生任何破损的迹象。
此时窗外夜色浓郁,中天紫薇今夜显得分外明亮,风声呼啸着刮过树梢,像在黑暗中潜伏的隐喻。
我想自己要在莫大的悲境里度过今夜了。
5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整日坐在星巴克咖啡馆中试图等待上官先生的到来。我知道这样的举动颇为愚蠢,那个叫上官的男人应该不会再至此处。
但生活总是充满了意外,就在三天后,我又见到了上官。
他亦如往常一般坐在我的对面,面容更加清秀,眉宇间舒展着春光。但他已经不点咖啡,只翘着二郎腿悠闲地从白色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慢慢地点着。“王八蛋,你怎么能害我?”
我发疯地冲向他,挥出去的拳头却被他挡了回来。我愈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日渐虚弱。
“左君,你要冷静点。要知道我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你不玩这个游戏的话我就会变老,然后消失的。”
他的嘴角安静一会儿后,又发出一阵令人厌恶的笑声。
我用上全身力气恶狠狠地瞪着这个自私的男人。
“那你今天到这来就是想看我怎么变老的吗?”
“我没这意思,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已经找到第二个参与游戏的人了。”“没有!”
“那左君你得快点找了,总共就五天的时间。”
我转过身去,实在不想与这男人对话,感觉他嘴中流出的每句话都会把人弄脏。“等等。”
他突然起身把我拉住。
“左君,你能把第二条短信给我看看吗?”
“真好笑,你自己不也有?”
他的脸突然抽搐起来。
“我只看过第一条短信,而第二条还没看就在发给你的当天顺手连着第一条给删了。”
我冷漠面对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没、门!”
上官眉头皱了三秒后,又像之前一般舒展,接着又得意地对我笑着,然后走掉。“不看就不看,反正我已经脱离这个游戏了。左君,你好自为之!”
我气愤地跺着地板,脚底疼得让我流出泪来,骨骼不时闪出酥脆的声响,像散架的葡萄藤。
我发觉自己真的老了。
6
闪乎不定的暮雨间,生命被描绘成滴雨的形象,垂落在熟悉的空间和时间上。
这已经是第四天了。
我的身边有不少的少年、青年来了,又走了,他们收起伞,又撑起伞,窗外是急驰的车辆熟稔地穿梭在大街小巷之间,短暂反复的动作已经成了我十分珍视的景致。我不敢去想后天的自己是否还能如此静谧地观阅这个可爱又美丽的世界。
从我对面起身的已经是今天的第五个青年人了,而我所点的咖啡依旧摆放在我的面前,它静静搁着,从未被推给任何一个人。
我只是在等待着光阴的散尽,然后尽可能坦然面对即将消失的自己。
第五天到来的时候,天空还有透明而光亮的雨丝不断地漏下来。
落地窗上我的苍老若隐若现,忧伤凝固在始终未动的方糖里,露出惨白的面容。我的样子虽然还是青年,但骨头与血液明显已经老化了。现在就等着一个青年人过来把我衰老的模样揭露出来。
当我细细寻思的时候,一个青年人就坐到了我对面,像曾经的自己面对着上官一般。
“先生,你是在等人吗?”
“不是。”
“我注意你好久了,很好奇你为什么不喝自己点的咖啡呢?”
我没有继续回答,一脸肃然。
青年人见状,便也很识趣地走开。
我叹了口气,自己实在不想让一些无辜的小家伙被诱骗到这个似乎没有尽头的游戏中而备受煎熬。
我也很庆幸自己不是上官那一类人。
就在我想到“上官”这个名字时,这个男人又一次出现在眼前。这次他打了一头光亮十足的发膏,烟叼在嘴中冒着同样得意的烟圈。这个男人早已不是我最早看到的那个卷入到游戏里来的“上官”了。
没了危险的人,大都变得幸灾乐祸。
“这么好的机会,又丢了。左君,你真可惜!”
“请别再叫我的名字了,好吗?听着挺恶心的。”
“当然可以,即将从这世间蒸发的人,说什么我都会听的。呵呵。”
我无视他的存在,把脸转到一边。而他继续走到我面前。
“今天可是第五天,看样子你是想等着消失了哦。真让人敬佩呀,这精神,虽然你比我年轻……不不不,你现在应该比我老,对吧,老人家?”
“王八蛋,你给我走开,我不想看到你!”
这个叫上官的男人还在纠缠着我。只见他拿出那本黑皮套的笔记本,再从格子衫的胸前小兜里抽出那把同样得意的派克笔放到我桌前。
“你将是这个游戏中第一个消失的人,签一下名字吧,算留个纪念。”
他奸邪地笑起来。
我端起已经发凉的咖啡停在半空,指间晃动着,咬了咬牙,最终将它泼到了这个男人的脸上。
咖啡馆里的人群都站立起来,齐刷刷地看向我们。
上官不堪满脸的羞辱,重重把我推倒在了地板上,然后甩了甩衣袖便匆忙走掉。“你就等着明天消失吧!”
我瘫倒在冰冷的白色瓷砖上,身体虚弱得只能在服务员的搀扶下艰难起身。眼里是打转的泪滴。
7
午夜十一点五十分,窗外是稀疏的星辰,一些人正走向另外一些人的梦中。
今晚或许有2列火车出轨,18辆奔驰宝马追尾相撞,487人走在步行街上正好被掉落的巨型广告牌砸到,3456个人上床时头碰到了墙壁或者金属钢管,更有67549个人买彩票中了大奖而欣喜地手舞足蹈。每一座城市都在发生着或大或小或喜或忧的人事,而这些,都将与我无关。
只要等到明天早上我打开第二条短信的时候,这一切的一切都将他妈的见鬼去。
我翻来覆去地想着,失眠着,像一条从忧伤的词典里游出来的鱼正游进一方深不可测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汪洋,我将对着镜子找不到自己。
我也突然意识到一些事物永远也不能被动或主动地尝试,它们就潜伏在我们的嘴上、手上和心上,像一种一触即发的美丽的毒。
一个夜晚逐渐从躁动过渡到了第二天的平静,我终究是要面对这样一种严肃而不容喘息的盛大时刻。
我躺在床上,打开了第二条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