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他那辛劳的母亲总是穿着蓝色的花布上衣坐在海滩上为父亲缝补渔网,也常把巨大的石头雕刻成异常别致的貔貅或麒麟,以及说不上名儿的吉祥小兽,然后用扁担挑到有钱人家的园子里当摆设。母亲来自惠安以东的崇武,那是一座象征着男尊女卑的古城。在那些石头砌成的古城墙之下,忙碌着无数自古就有着良好口碑的女子。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母亲就是那些质朴无华的女子中的一个。母亲和那些女子一样,头上始终围着花布巾,日头大的时候戴顶斗笠。上衣总是很短,短到能露出一截肚脐。寒湿的风总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钻入她的腰骨,再加上长时间的操劳,她在年轻时就害了严重的腰疼病。
而父亲呢,十年前还在家门口的那片大海上以捕鱼为生。男孩还记得母亲在渔船上一边为全家人准备晚餐一边等待父亲归来的样子,有一种贤惠的美。父亲回来了,母亲安分地舀饭,顺便听父亲说卖鱼的故事。开餐之前全家人双手合十,感谢妈祖娘娘赐予他们海味和平安。吃饭的时候父亲先动筷,父亲说,吃鱼不可以翻鱼身。吃完饭,幼小的妹妹会抢着把洗碗当成一件乐事来玩,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可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以前的事总是那样美好。美好得让人心痛。
后来,父亲随着一拨农民起义援军到台北州和狗日的明石元二郎总督周旋去了,结果一去杳无音信,不久后,妹妹就得了肺痨活活病死了,落得可怜的母子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为了帮男孩实现画画的梦,母亲开始拼命地赚钱,除了做石雕,她还接手替大户人家洗衣的活儿,天长日久,终于害了一身病。
男孩学得很勤奋,可终于有一天,男孩逃课了。为了钱。
阳光明媚的午后,男孩在涛声四起的鼓浪屿上摆个小摊,让途经小憩顺便花钱买乐的纨绔子弟摆好姿态,他就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涂涂抹抹。有时候,一些外国使者抑或记者、妇人请男孩画相,男孩便操着不怎么流利的英文,把画价抬得高一些。当然,他也不可能肆无忌惮地抬价,有些外国佬不过是仪表堂堂的流氓恶棍罢了。
是的是的,红画坊的生意到底没有鼓浪屿上的好。只要是晴天,他还是更愿意到鼓浪屿上摆摊。带着上个世纪末甲午海战留给这座小城的余愤,他巴不得把租界内的那些邪恶的洋鬼子的兜囊搜刮得一干二净。他要拼命地赚钱,带母亲看医生,为自己交学费,也为了办一个属于自己的画展。
那是他有生以来做的第一个梦,办一个属于自己的画展。
三
那个初夏的黄昏,男孩卖出了四张画。他卖完第四张画,就拖着疲倦的身体,扛着画板在岛屿的林荫小道间瞎走着。他太累了。他的步伐轻得就仿佛走在海浪之上,他对整个世界的重量已经失去了知觉。男孩一只手抹着汗,另一只手放在兜里摩挲着刚刚赚来的钞票,心理盘算着这个礼拜天终于可以带母亲去看医生了,不觉兴起一阵软似棉花般的欣慰。
走过那片凤凰树荫,穿过鼓风洞,外头净是一片惹人怜爱的蓝天碧海,几只白鹭在海天交接处盘旋翱翔,但这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是谁在大海上掀起涛声阵阵,是谁往苍穹下撒播星光点点,白鹭你飞,你飞过汪洋飞出天际,你飞不出我的心……”
突然,男孩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清甜的歌声,海风中,那种声音仿佛一层薄纱向他迎面吹来。他循声望去,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不远处礁石滩上的一个白衣黑裙的女学生。女学生约莫十六七岁,她坐在礁石上,时不时地用白净的脚丫拍打着水面。少女的裙摆在海风中飘飞,飘飞。裙摆被风儿撩起,一不小心便露出雪白的大腿。
紫红色的霞光正透过层层云彩,笼罩着大海,笼罩着白鹭,笼罩着眼前的少女。
这是一幅美妙绝伦的画。
男孩浑身上下每一个疲倦的细胞都仿佛在刹那间注入了兴奋剂,他被眼前的景致深深吸引。于是迅速打开画板,将眼前的画面尽收笔下。
突然,少女的歌声停了下来。男孩抬起头,女孩已然站在了自己的跟前。眼前的女孩没有施妆抹黛,然而她宁静而恬雅的气质却胜过出水芙蓉,这真是生活在人世间的女子吗,她几乎是从画中走出的人。
“你在画我?没我的允许,你怎么可以随便画我!”女孩抿起双唇,又鼓起粉红的腮帮,她气鼓鼓的样子竟也能叫人怦然心动。
“真是抱歉!”男孩半晌回过神来,歉意地笑笑,“我把它送给你,这样就不侵犯你的肖像权了,不是么?”
“是吗?”女孩惊讶地看着男孩,男孩脸上的炭笔灰永远遮不去他那双俊朗的浓眉大眼。女孩露出一丝楚楚可怜的羞涩:“那,谢谢你!哦……要多少钱?”“呵呵,送给你,不要钱,可是,你要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还会再出现?”男孩毫不客气地举着笔在眼前比弄着,大概是在测量女孩的五官比例。
“这可不一定,该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的。”女孩微笑着,纯澈如水的眼眸里透出淡淡妩媚,然后,表情变得有些俏皮。
男孩依然微笑着比弄着画笔,然后一声不吭地在素描纸上勾勒着。
“你干嘛不说话?”女孩有些急了,索性转身走人。
“喂,你不能走,告诉我,你住在哪里。”男孩拉住了女孩的手臂。
“奇怪,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打听我的住处!”女孩挣脱男孩的手,微微嘟起嘴,粉嫩的脸颊在霞光的映衬下显出几分娇气,“再说,你的画又不是真的很好,三庭五眼,比例都没画到位。”
在男孩的作画生涯里,还没有谁拒绝过和他做朋友。这个厉害的女学生,居然拿“三庭五眼”这样的专业用词来否定他的水准,男孩对自己的社交能力素来信心满满,但这回竟败北给一个未成年的小女生。“既然如此,你又不许我侵犯你的肖像权,那我只好把它扔了!”男孩的心陡然发凉,但他的微笑兀自渗透出一丝清澈的率真。他把画朝风中一扬,风儿卷起画儿飞向空中。
“别呀!”女孩伸手去接飞扬在海风中的画,随即得胜地举在半空中挥舞着:虽然你扔了它,但是被我捡着了,它就归我了!”
女孩光着脚丫跑开了,那些被海水冲得平整干净的沙滩上留下了一长串清澈的脚印。男孩的目光在苍穹之下为女孩做了长长的告别仪式,直到女孩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女孩把男孩的画拿回了她的王国。王国很小,却很别致。
别致的王国是她的闺房,七年前她从思明州的一座四水归堂搬进这栋西洋别墅二楼朝南的卧室里,那时的小洋楼还是一片雪白,如今窗台上的长春藤已然爬满了四周的墙壁,变成了大片大片的绿色。女孩每天都睡在常春藤掌心中的小盒子里,梦着那个被午夜黑色大海吃掉的女子。
闺房四周已然挂满了雪片般的画,那些都是她亲手一笔一笔画下来的景物油彩。小筠愣愣地把目光停留在一张尘封的画上,画的内容是大海,海浪的颜色有着人血的红。一双翠绿的绣花鞋在猩红的旋涡中间走。没有腿,也没有身体。整幅画的色彩基调就仿佛午夜的冤魂在浪尖上唱着永无休止的眠曲。
女孩把目光移向四周,然后把男孩的画裱进一个画框。但是她并没有把画放在自己的闺房里,而是就那样拿下了楼。
在这栋小洋楼里,活着的人除了管家和一个年过半百的仆人阿尾嫂之外,就是她和施家老爷。那种感觉沉闷得就像秋暮刚刚烧过的无人荒山,没有飞鸟和蜂蝶路过,空留一坡闷气。女孩将男孩的画裱在玻璃框中,立在钢琴上方。这为空敞的厅堂平添几分青春的生气。
晚餐后,钢琴上的画引起了施家老爷的注意。施家老爷戴上老花眼镜,一面端详着画,一面抚摩着下巴上并不太长的胡须,眉头颦蹙起来:“小筠,画得不够细致啊,你看,脖子上的透视感还不够,整幅图还很粗糙。这画的风格不像出自你的手中啊!”
“这本来就不是我画的,是别人偷画的,只不过被我给抢回来了。”女孩漫不经心地说,说完埋头玩弄怀里的波斯猫,须臾,又补了句,“那人画得还挺快,也就一会儿工夫,能细致得到哪去嘛。”
这时,一个模糊的落款引起了老人的注意,女孩在夺画的时候不小心用混有海气的潮黏手指摁出了污迹。落款虽已模糊,但仔细辨认还是可以看出个大概来的。老人思索了一会,缓缓念出两个字:“昶炀。”
“什么徜徉?”女孩困惑地看着施家老爷。
“你不认识他怎么会有他的画?他是一个美专的学生。”
“哦,是您的学生么?”
施家老爷不再说话。昶炀正是老人的学生,而老人正是美专的教授。
昶炀是怎样的一个学生?才华横溢又桀骜不驯,一个礼拜内能逃掉半周的课。在他的身边女孩无数,并不太暧昧,但关系总是令人怀疑。才华不可否认,但无数次逃课曾几何时令这位老教授感到才华背后的悲凉。
老教授叮咛着年少的小筠:“别和他走太近,小心吃亏。”
然后,老人把画放回原位,表情变得严肃。
四
这一夜,台风又兼密雨,整个画坊里只有男孩一人。男孩在红画坊里给死去的人们画遗像,顺便写些门联或以替人代书换点小钱。红画坊的生意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但起码赚来的小钱足以养得起这家铺子。
突然,雨中闯进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男孩抬头一看,竟是那天黄昏在海边遇到的少女。
他看到女孩尴尬地冲自己笑笑,笑得有些隐约,然后像日本人那样欠了欠身,退出了画坊。男孩猜女孩早已忘了他是谁,待他恍过神追出画坊的时候,女孩已经上了一辆人力黄包车。
黄包车的影子越来越远,男孩从模糊的雨雾中依稀看到女孩回过头来眺望那间画坊,不觉涌起一丝感动。
男孩回到家的时候,已经逼近深夜。狂风暴雨袭击着钟宅湾海岸,巨浪恨不得把整个岛城冲出太平洋。
男孩看到母亲站在泊岸的破渔船上吃力地用一盏滑轮吊起巨大的石头。母亲的头巾和衣袂在暴雨和台风之中翻飞不休,她那单薄而瘦弱的身体在巨大渔船的衬托之下显出令人心疼的小,很小。
“妈,你怎么出来了,快进船里去!”男孩一边喊着,一边飞奔向那只大船。
那只大船是他们的家,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的家。他们在这里至少生活了二十年。二十多年的大船已经沧桑得无法再远航。但它远不止二十多岁,因为在男孩还没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它就已经存在了。还记得十多年前,母亲会让这只大船沿着小岛的边界随遇而安,换位置换心情,像飞鸟般自由迁徙。就在大船彻底无法使唤的时候,他们在钟宅湾海岸停止了漂泊,潮涨潮落侵蚀着船底的木板,因此,他们只在乎家的存在,倒无所谓船是否能够远航。
“妈,你怎么了?”男孩看到母亲的病容上有着严肃而冰冷的表情。
母亲没有说话。她的眼中有泪。
“妈。”男孩握住母亲的手,又摸了摸母亲的脸,然后把一件厚点的上衣披在母亲那单薄而嶙峋的身上,“要是着凉了又要花钱治病了不是?”
母亲依旧没有说话,她耸了耸肩膀,让衣服掉在地上。
“病还是不病,都是运气,一辈子清贫,都是命。”突然,母亲淡淡地说,泪中闪烁出凄寒的光。
“妈妈,你到底怎么了,早上还好好的,现在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阿炀,告诉妈,这几天,你到底做什么去了?”母亲苍白而严肃的脸上目光如炬,失去血色的唇间仿佛凝固了一些预料之中的讯息。
“你怎么会这么问,当然是去美专……”
未等男孩说完,母亲的巴掌“啪”地一声落在男孩的左脸颊上。母亲到底是老了,她那粗糙的大手就像一只刷子在男孩的脸上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不会让人感到丝毫疼痛。
“你居然学会了撒谎!”母亲的声音愤怒中带着颤抖,那种颤抖令人心疼。没错,她几乎掏空了自己的全部为男孩上美专交学费,可她还是失望了。孩子啊孩子,你去美专学的不是画画,而是撒谎。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如炬的目光瞬间黯淡下去。
男孩不再说话,也不知道母亲从哪得来的消息。他看到细细密密的皱纹正像一团被诅咒过的火苗在母亲的脸上燃烧蔓延,无情的海风终于把这个女人干涸的皮肤分划出一道一道令人心疼的裂缝。
“阿炀,如实告诉我,这一下午你到底上哪去了?为什么我到美专找不到你?”“你怎么到那里去了?”男孩吃惊地反问道。
“你先回答我。”说完,母亲开始不住地咳嗽,然后眼角沁出一颗颗泪来,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接着难以抑制地用手捂住嘴,终究,咳出了一团带着鲜浓血丝的痰。母亲趔趄了一下,差点晕倒。
男孩慌忙扶住体弱的母亲:“妈妈我说,我说,你先答应我别生气。看你病成这样,我实在不愿再向你要钱。是,我下午是逃课了,我到鼓浪屿画画去了。妈你看!”男孩从湿漉漉的口袋里摸出两枚银色的圆币,“明天我们就去看医生!”
母亲的老泪一下子迸涌了出来,好一阵子,她没有说话,只是呜呜地哭着。男孩抚摩着母亲的脸,然后紧紧地握住那双苍老的粗糙的手,信心满满地说:“妈,你看,一下午我就赚了两个银圆了,你很快就可以康复了,以后我还会赚更多钱,给妈在岸上盖座房子。”
“傻小子,两个银圆怎么可能是一下午赚来的,别瞒我,这样下去,你还怎么读书?”母亲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紧紧地反握住男孩的手。母亲的瞳孔里重新闪耀着温慈的光芒,那种光芒令男孩的胸口兴起一阵惭愧的痛。突然,男孩感到母亲的手心有些湿漉漉的液体,他把她的手心摊开来,几个殷红的血泡赫然眼前,血泡被脓汁撑破,脓汁和血从里边流了出来。
“不是都答应过我不再做了,你怎么又去刻石头?”
“以后不会了,你们的施教授把我给解雇了。”母亲的声音被海风和雨声压得很低很低。
“施教授?”男孩恍然想明白了母亲怎么会到美专去。上个礼拜还听施教授跟教员提起家里修园子的事。
“老了,终归是老了。人家嫌我不中用,要请年轻的惠安姑娘去做工。”母亲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这里是思明州,不是惠安,以后你娶了媳妇可要好好疼。现在把书念完了,以后就能赚得多点,等你开画展的那天,老婆孩子就不用受苦了……”
男孩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然后他俯下脸,把母亲的掌心对着自己的嘴,他把血泡里的脓汁吸进嘴里,再吐出来。
五
那些日子,每当清晨睁开眼来,男孩的脑海里便充满了女孩的每一个神情。微笑、生气、抑或惊慌失措。他分不清那些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想起她,总会心跳加快,那种心神不宁的感觉令他窒息。
然而男孩没再逃课。只是傍晚的时候,他会骑着脚踏车到鼓浪屿上晃悠。
脚踏车是另一条渔船上的邻居阿华叔送给男孩的。听说阿华叔的儿子去燕京大学读书了,读书的第二年就娶了媳妇,媳妇是银城陈厝的高甲戏名角儿,两人办完婚礼就双双去了北平,剩下一辆用旧的脚踏车,阿华叔打渔也用不到,卖鱼也载不动,索性送给男孩上学用,也算做个人情。即便那种人情做得就像处理废品一般,但多少为这个穷小子带去了方便。
男孩骑着陈旧生锈的脚踏车在钟宅湾、学校、红画坊、鼓浪屿间奔走,吱嘎吱嘎,他却欢欣雀跃。但一连十几天,他没再见到那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