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舒城已经下了地，他的床收拾得跟军营里一样利索，他走到霍啸林窗前打量着。霍啸林很紧张，连忙装睡，把脸别到另一侧。赵舒城走近来，伸头去看，霍啸林使劲拧着脖子。
赵舒城笑了：“病友，我们是有缘人，可你为什么老躲着我？是不是听说我是当兵的，你就怕了？我知道，你们打码头的，一怕警察，二怕当兵的。可我和那些旧军阀的兵不一样，我们是保护人民的，只要你好好做人，不要再跟那些恶人混在一起为非作歹，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赵舒城说得很坦诚，霍啸林听得很不自在。
赵舒城干脆伸过手去，将他的脑袋正过来，霍啸林龇牙咧嘴。赵舒城说：“噢，对不起，是不是弄疼你了？”霍啸林心虚，闭着眼睛摇摇头。
“在一起住了好几天，我还从来没听你说过话呢，你不会是哑巴吧？”霍啸林不置可否。赵舒城又说：“你一定不是，那天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记住了吗？做人，就要做一个好人，一个有热血的好青年应该投身军旅，为中华民族出力！有缘人，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赵舒城，你要是想报效国家，就来北伐军找我，我可以介绍你入伍。”
说完，赵舒城起身往外走。霍啸林睁开眼睛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赵舒城背起背包，突然想到什么，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社会契约论》来，放在霍啸林的床头。
“你认字吗？”霍啸林下意识地点头，又摇头。赵舒城说：“不认识也没关系，伤好了以后，别再去打打杀杀了，学学认字，学会了就看这本书。这本书会告诉你怎样做一个年轻人，要有理想，有追求，有信仰，敢于牺牲！”
霍啸林使劲摇头。赵舒城说：“什么意思，你不想要？咱俩在一个病房里住了这么多天，真的是很有缘分，反正这本书对我也没什么用了，武昌城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也许我们整支部队都会为了攻下这座城付出生命。这是本很好的书，我希望它能留在世间，如果它可以把一个拎着菜刀斧头打码头的年轻人，变成一个为国家的民主富强奋斗的好青年，那就发挥了它应有的价值。”
赵舒城转身走了。霍啸林瞪大了眼睛，泪水直流。
5.教会医院楼道日内
换上了护士服的玛利亚捧着鲜花向病房走去，她发现了赵舒城的背影，在楼道里大声地喊着：“赵舒城！”护士们都看她，玛利亚很难为情，快步跑向赵舒城，说：
“赵舒城，谁让你出院了？”
赵舒城说：“我去找西蒙医生谈过了，他同意了。”
“你还没有恢复好！”
赵舒城说：“一个战士早晚是要牺牲的，恢复得怎么样不重要。”
玛利亚急了说：“我不许你出院！”
赵舒城说：“战斗马上就要打响，反动军阀很猖獗，我不能赖在病房里。”
“不！赵舒城你不能死！”玛利亚察觉自己太激动了，连忙换了种口气：“赵舒城，我——我不希望你死。”
赵舒城迎着玛利亚的目光，他明白这女孩对他动了情，微笑着说：“玛利亚小姐，谢谢你的精心护理。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你对我说有个美丽的姑娘在等着我，我以为是梦，后来我明白了，这是现实。为了让我醒过来，你一直在呼唤我，对吗？”
玛利亚难为情地低下了头。赵舒城说：“我睁开眼睛以后，看到的最美丽的姑娘就是你，可是——玛利亚，美丽的姑娘，忘了我吧，我也会忘了你。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时候，我不想有牵挂。”赵舒城低下了头，玛利亚伤心地掉下了眼泪。赵舒城说：“你别哭，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孩在我面前哭，你这样会让我手足无措。”
玛利亚擦干眼泪：“谁哭了？你愿意死就去死吧！”
赵舒城一愣，说：“第一次在你嘴里听到这么厉害的话。”
玛利亚说：“你都要去死了，好听的有什么用，死去吧！”
赵舒城说：“你手里的鲜花不是要送给我的吗？”
玛利亚说：“本来是，可是死人要花没用！”
赵舒城说：“我非常想要。”
玛利亚被赵舒城水一样的目光软化了：“拿去！”
赵舒城接过鲜花闻着：“好香。”他突然单腿点地，跪在了地上。玛利亚一愣，赵舒城做出标准的王子求爱的动作，西蒙医生和许多护士目睹这一幕，都觉得不可思议。
赵舒城说：“这么美丽的鲜花，只有像圣母一样仁慈而美丽的姑娘才配拥有它，我，借你的鲜花，回敬给我心中的圣母，玛利亚小姐，请你接受它。”
玛利亚伸出手，接过鲜花。赵舒城的脸上充满阳光与微笑，站起身说：“为我祈祷吧，也许我会活下去，为了这个国家牺牲是很光荣的，这份光荣不一定能轮到我。”他转身走了。
玛利亚久久地凝视着他的背影，轻呼：“赵舒城！”赵舒城停步。玛利亚说：“小心！”赵舒城回过头来，灿烂地微笑着，认真地点点头。玛利亚挥挥手，满脸的泪水。
病房的门露着一道缝隙，满脸包裹着纱布的霍啸林正在向外看着。过了好一会儿，他回过身来靠在墙上，一圈一圈地拆掉了纱布，喘息着，久久，久久，难以平静。
6.教会医院病房夜内
夜里，霍啸林跷着二郎腿躺在床上哼着小曲。玛利亚推开门，愣住了：“怎么，赵舒城一走你就好了？”
霍啸林露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你，是叫玛利亚吧？”
玛利亚说：“是又怎么样？”
霍啸林说：“我还以为是匹大洋马呢！你说你一中国娘们儿叫什么洋名啊，哼，真不怕丢人现眼。”
玛利亚的脸色很难看，说：“你，你敢骂我！”
霍啸林说：“骂你怎么啦？这些日子，你家大少爷可没少让你欺负，别看我没住过洋医院，我懂，打针有你那么打的吗，疼死你爷爷我了！”
玛利亚说：“就你还配打针？那些流氓怎么不用斧子砍死你？”
霍啸林说：“可惜我没死，好好的，抬举你了，住进你们医院，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住院是有人替我花钱的，那位老板是姓管吧，我的救命恩人！人家拿了钱给你们医院，你就得好好伺候我！你倒好，拿你家爷爷当牲口啊！我告诉你，从今儿以后打针你给我小心点，再敢把我弄疼了，看你爷爷怎么收拾死你！”
“你——”玛利亚怒目而视。霍啸林毫不相让：“你什么你，你护士还想不想干了？
这些日子爷爷没张嘴说话你当我是哑巴呀？我可告诉你，好几十人拿着斧子你家爷爷我都没怕，你个小护士，伺候人的主儿，连我们家丫头你都不如，还在我面前耍横！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相上那个赵舒城了，人家搭理你吗？就算他搭理你，有用吗？
他就是个傻子，自己上战场上送死去了！哼，瞧把你给浪的，一见赵舒城就骚得不像个样儿，你以为他会娶你呀？我告诉你，在他们老家西阳，他可是个人物，他爹是保安司令，有六个姨太太，四个戏子两个婊子，你想嫁给他？那你可得学他那些小妈，要么去当戏子要么去当婊子，不然，门儿都没有！”
玛利亚给霍啸林轰炸得头昏脑涨，伸手就去打他。霍啸林一把抓住她的手，恶狠狠地说：“跟我玩横的？你有我有力气吗？哼，要不给爷爷当小老婆吧，我将就将就，把你收了！”
玛利亚气得眼睛里瞪出眼泪来：“流氓，无耻！”
“你说我流氓？好，爷爷就给你耍耍流氓！”霍啸林说着伸手去摸她的脸蛋儿。
玛利亚想甩也甩不开，连忙躲闪。这一闪不要紧，霍啸林伸过来的手刚好摸在了她的胸部。玛利亚大叫一声：“畜生！无耻！”蒙着脸哭着跑了。霍啸林也傻了，双手像触了电一样弹开，愣住不知所措。
玛利亚哭着跑出楼道，远处的两名黑衣大汉腾地站了起来，相互对视着，显然，他们很关注玛利亚。
7.教会医院病房夜内
霍啸林看了看自己不小心摸到玛利亚的那只手，咧着嘴：“赵舒城啊赵舒城，我怎么永远也比不上你，连个护士都拿你当英雄，拿我当狗屎！狗屎就狗屎，狗屎挺好！”霍啸林缩了缩肩膀，倒在床上，“狗屎困了！不打针正好，省得疼了！”
正在酣睡的霍啸林迷迷糊糊觉得自己被抬了起来，刚要挣扎，整个人已被摔在地上，疼得像是要散了架。他痛苦地呻吟着，睁开眼睛，发现两名彪形大汉正站在眼前，连忙抱拳：“二位大哥，二位大哥，小弟不知道哪得罪你们了，这怎么说的？”
大汉一语不发，从兜里掏出枪来。霍啸林忙伏地磕头：“别开枪，别开枪，这可是医院，治病救人的地儿，枪声一响，警察就得来，你们也跑不了！我就是泡狗屎，你们犯不着因为我被警察枪毙了！”
半晌没有动静，霍啸林没敢抬头。一个彪形大汉说：“听着，你要是再敢调戏玛利亚，你的尸体会被扔到江里边去喂鱼！”
霍啸林说：“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那人把枪别在腰间，狠狠地在霍啸林身上踢了一脚。霍啸林顺势一躲闪，滚到了另外一名彪形大汉的脚下，他抬起脚来向下一跺，跺得霍啸林嗷嗷直叫。胖护士听到惨叫过来探看，一见彪形大汉出门，吓得直往后退，她认出了这两人。
8.教会医院日内
西蒙医生把玛利亚叫到办公室，严厉地说：“玛利亚小姐，我希望这样的事情永远不要再发生，不然的话，我们医院只能拒绝你的工作了！”
玛利亚说：“对不起，西蒙医生……”
西蒙说：“跟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去向你的患者道歉！”
玛利亚说：“我会的，西蒙医生，请不要让我走，我非常需要这份工作。”
不一会儿，玛利亚推开病房的门，进来了。霍啸林一见，皱紧了眉头，连忙捂住脸：
“对不住对不住，我再也不招惹你了玛利亚护士。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二十一床，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想对你说，对不起……”玛利亚深深地鞠了一躬。霍啸林往一边躲着：“别，你别这样，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玛利亚忍不住气，声音又变大了：“我在向你道歉，你要接受！”
霍啸林连忙说：“是是是，我接受，我接受！”
玛利亚说：“该打针了。”
“啊，打针，打针！”霍啸林连忙趴下来，撸掉裤子，露出屁股。玛利亚示意：
“往上拽一拽，拽一拽！”霍啸林一提裤子，又将半个屁股盖住了。
玛利亚说：“之前我带着个人情绪，这不是一个护士应该做的，也请你原谅。”
霍啸林说：“啊，不，不，挺好的挺好的，你随便打，我不怕疼，我真不怕疼！真的，真的！你快随便，有多大劲使多大劲！”针头扎在霍啸林屁股上，他刚想皱眉忍疼，却发现针早已扎进去了，他眨么着眼睛，很是纳闷。
玛利亚推得很轻柔，格外认真，药水一点一点地被推进去。注射完，玛利亚又用手轻轻地按摩臀部。霍啸林很是享受，说：“哎，你干什么？”
玛利亚说：“让你别动。”
霍啸林说：“啊，不是，太痒了，原来还要摸屁股呀，之前你也没摸过啊。”
玛利亚说：“不许说话！”
霍啸林坏笑着，不再说话。玛利亚拔出针头，用酒精棉球擦着，又慢慢地按摩了好一会儿，说：“好了。”
“好了？这么快就好了，真舒服，太舒服了！玛利亚护士，要不，你再给我打一针？”
说完，霍啸林抛了个媚眼，玛利亚气坏了，说：“你会游泳吗？”
霍啸林不解：“啊？”
玛利亚说：“我问你会不会游泳？”
霍啸林说：“不会。”
玛利亚点点头说：“那就是说，把你这个活人扔到江里，你也得喂鱼，是吧？
我看你真是不长记性。”
霍啸林耳畔迅速想起大汉说过的话，连忙正襟危坐，不知所措。突然，他一声惨叫，连滚带爬，扑通跪倒：“玛利亚护士，您这名是啥意思我问清楚了，就是神仙的意思，王母娘娘的意思！王母娘娘你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我绝对不敢再招惹你，不敢了，绝对不敢了，我给你磕头赔罪，别把我扔到江里边喂鱼！”
玛利亚露出厌恶的神色：“看你这德性，还敢跟好几十人拼命呢？”
霍啸林抬起头来：“啊？我……”
“就你这样，也能算个男人？”
玛利亚转身走了，霍啸林发现自己还跪在地上，腾地站起来，摸着自己的膝盖：
“我怎么不是男人，我……我媳妇都有了我！”
9.五湖帮总舵日内
神秘而威严的总舵。榻上，一个长者正襟危坐。玛利亚走上前来，老者和蔼地说：
“回来了？”
玛利亚说：“爹，您是不是又派人去医院看着我了？”
长者说：“啊？有吗？”
玛利亚说：“别装糊涂了，跟他们说，不许吓唬我的病人，要不然我的工作就丢了。”
长者说：“噢，你的工作——要不就别干了，我听说有个小混混住在医院里，总欺负你，这种人不该收拾吗？”
玛利亚说：“真的是你让人干的呀，爹，你还嫌害我害得不够啊？”
长者说：“呵呵，发脾气了？”
玛利亚说：“你答应我，不许再干扰我的工作，不然我就不许他们跟着我了！”
长者笑道：“好吧。苏伯去上海料理生意，回来时给你带了条西洋裙，你看看。”
玛利亚连忙打开包装精美的盒子，拿出裙子来，在身上比着：“真漂亮！”
长者说：“喜欢就好。”
玛利亚说：“为什么又送我礼物？”
长者说：“你快过生日了吧？”
玛利亚说：“才过完没多久。”
长者说：“最近，没有节过吗？”
玛利亚说：“过节？早着呢！”
长者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值得纪念的日子？”
玛利亚说：“没有。”长者很尴尬。玛利亚笑了：“送礼物其实也不需要找日子啊，谢谢爹！”她轻轻地在长者的脸上亲了一下。
10.教会医院病房日内
管子坤正俯身看着病床上的霍啸林。他睁开眼来，说：“您是，管老板？”
管子坤说：“没错，在下管子坤，年轻人，你好多了。”
霍啸林连忙翻身起来，跪在地上：“管老板，您的救命之恩，霍啸林没齿难忘！”
“你叫霍啸林？”
霍啸林说：“是，汉骠骑将军霍去病是我的先祖，龙吟虎啸的啸，双木成林。”
管子坤说：“哦，好名字，啸林，有风骨！起来起来。”
“恩公，请受霍啸林一拜。”
霍啸林正经八百地磕了一个头。管子坤说：“好，这一拜我受了，起来吧。刚才听见你喊爹，你爹也在汉口？”
霍啸林说：“不在，他老人家半年前被奸人所害，故去了……”
管子坤说：“听你说话，是读过书的？”
霍啸林说：“读过。”
“文文静静的样子，面对好几十如狼似虎的恶徒，却无半点惧怕，人才呀！”
霍啸林说：“不敢，只不过是被逼得而已！”
管子坤说：“霍去病的子孙，兴许将来也能成为大将军！”
“家里遇了横事，逃难到汉口，朝不保夕，经常让祖母大人跟着我一起饿肚子，哪敢有别的指望。”
“还有个奶奶？”
“是，瘫痪多年。”
管子坤说：“还是个贤孙，离开医院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霍啸林说：“干活挣钱，尽快还恩公为我垫付的救命钱！”
“垫付？我什么时候说帮你垫付了？”
霍啸林一愣：“啊？那……啸林可没有钱给医院……”
管子坤笑了：“哈哈，我花钱救你的命，是因为咱俩有缘，什么垫付不垫付的，你忘了这事吧。”
霍啸林说：“不行，无功不受禄，治伤救命的钱，我一定得还！”
“好，有骨气，就依你！出院后到大龙商行来找我，我雇你，挣了工钱，慢慢还我也不迟。”
霍啸林说：“您是说，您要雇我？”
“怎么，不愿意到我大龙商行来？”
“愿意！我是您救回来的，从此以后，这条命就是您的了！”
管子坤点着头：“记住了，敝号大龙商行，在汉口街上随便打听，都知道在哪。”
管子坤说完就走，发现门口有个缝，小六正探着脑袋偷听，他有些奇怪。小六连忙推开门，点头哈腰：“管老板您慢走，管老板您慢走。”
管子坤疑惑地看了看，然后离开了。小六进来，凑到霍啸林身旁说：“大哥，您可真是遇到贵人了，不光给您花钱治伤，还要请您去为他做事，这回可有盼头了。”
霍啸林说：“是啊，贵人，真是遇到贵人了！我刚才还梦见我爹了，哎，一睁眼吓我一跳，管老板就在我面前，我还以为我爹他老人家又活了呢！”
小六说：“嘿嘿，要是有这么好的一个爹，也不亏呀！”
“瞎说什么，爹是想有就有的吗？”霍啸林虽这么说，脸上却掩饰不住兴奋。
11.江边矮房外日外
在小六的拥戴下，霍啸林回到家。看到破门上贴着的两个不大不小的喜字，他愣了，问道：“呀，谁家办喜事啊？”
小六脸色神秘，笑道：“进门你就知道了。”
霍啸林疑惑着进门，发现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屋里还贴着好几个大红喜字。他问道：“这怎么回事？”
“大孙子，回来啦，快让我看看你！”霍啸林凑过去，霍白氏眼睛瞪得雪亮：“脸上没疤，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霍家要出一条真龙天子，这一劫过了以后就一顺百顺啦！”
“皇上都被撵到他们家后花园去了，哪儿还有什么真龙天子。你们这是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