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完毕，梅姑娘一边为霍啸林盛着粥，一边说：“荣先生很疼我，他是真喜欢我，娶我却并不是他的本意。在我之前，荣先生已经有八个女人了。就在我回到上海不久，荣先生得了一场大病，险些离开人世。大太太请了一个算命先生，说九为大，若荣先生能娶个九姨太，可以延寿十年，他娶我，为的是延寿，所以……”
“所以你根本没和他睡过觉？”
“你……”
“这个可恶的老头子剥夺了你的幸福！”霍啸林说。
梅姑娘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许你这么说荣先生，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再有，说逝者坏话，是大不敬……”
霍啸林说：“你说他死了？”
梅姑娘说：“对，一个月前……我在医院里见了他最后一面。他说，不该听信算命先生的谣言，误了我，也没能延十年的寿。他说让我见到你的时候替他说一声对不起……”
“荣先生真的是这么说的？”梅姑娘点了点头。霍啸林说：“他确实是个好人。”
霍啸林说：“阿梅，我要娶你！”
“你不是已经娶过了吗？”
“我要明媒正娶，三媒六聘，大红花轿，宴请宾朋好友，敬告天地、高堂！”
梅姑娘说：“和我们能在一起相比，这些重要吗？”
“你说的有道理，可是委屈你了。既然你承认我已经娶了你，你就是我的正室夫人。”
“那樱桃儿呢？”
“可……我总不能让你做妾呀！”
“你能在西阳待多久？”
“你想要多久，我就待多久。”
“那从现在起，我们俩好好的，做夫妻……”
“好好的，做夫妻！”
11.西阳霍家霍啸林房夜内
梅姑娘依偎在霍啸林的怀里，在他的衬衫上绣着什么。霍啸林侧身去偷看。梅姑娘嗔道：“去，不准偷看！”霍啸林只得把脸转向了一旁。梅姑娘笑吟吟地说：“背诗给我听！”
霍啸林说：“我都背两时辰了，记得住的唐诗宋词我都背完了。”
梅姑娘笑道：“那就从头再背一遍。”
霍啸林无奈地说：“这样吧，背几篇天下奇文给你听，诸葛孔明的前后《出师表》、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王勃的《滕王阁序》，怎么样？”
“老爷真有学问，你背什么我都爱听。”梅姑娘边说边认真地绣着。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霍啸林摇头晃脑，已经困得不行了。
梅姑娘突然大声笑道：“好了！”霍啸林从迷糊中惊醒，梅姑娘把衬衫给他看。
衣角上有两只小小的绣物，霍啸林瞪瞪眼，夸张地说：“这是什么？噢，你绣了一晚上就绣了两只鸭子！”
“混蛋！这是鸳鸯！这个是你，这个是我！”
“鸳鸯？千年长交颈，****不相忘。”霍啸林脱口而出。
梅姑娘笑吟吟地点着头：“你背了一晚上，就这句诗最好听！”
霍啸林故意叹道：“可惜呀，你绣的确实像鸭子。”
梅姑娘气得用针去扎霍啸林，他连忙躲闪。梅姑娘说：“你欺负人，不理你了。
人家从小学戏，没学过女红嘛！长这么大，这是我头一回绣出点儿模样来，你还笑话我！”说着，梅姑娘竟然哭了起来。
霍啸林连忙将她搂在怀里，好言好语哄着：“不哭，不哭，真好看，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鸳鸯，太像咱俩了。”
梅姑娘眼一瞪，说：“我有这么丑吗？”
“你怎么能说我夫人绣的鸳鸯丑呢？”梅姑娘自知说不过霍啸林，只好闭嘴。
霍啸林说：“我夫人绣的鸳鸯再丑，我喜欢，它就是最好看的！”
梅姑娘摇着头：“你的嘴可真厉害，难怪上了法场都能说得赵舒城扔了枪。”
“那不算什么，最厉害的是这一辈子让爱的女人笑，永远不哭……”霍啸林深情地说。梅姑娘紧紧地搂住他，依偎在他身上，像藤蔓一般。
阳光再一次洒进屋里，霍啸林睁开眼睛，唤道：“夫人。”没人回应。霍啸林笑道：
“老婆，快来伺候你家老爷更衣！”仍然没有回应。霍啸林只得翻身坐起，他发现绣着鸳鸯的衬衫放在床边，上面还有一封信。他拿起信，展开读着：“啸林，三天了，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三个昼夜……我得走了……后天是荣先生的五七，我必须赶回上海去，你也该回热河老家去了。在西阳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让奶奶担心是我们的不孝。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处理好荣家的事，最多两个月，我就去热河找你们……千年长交颈，****不相忘。爱老爷的阿梅。”霍啸林笑了，拿起衬衫捧在手里，细细地看着上面的小鸳鸯，轻轻地吻着：“热河见……”
四十
1.五年后山野·长城日外
冬季，古老的长城，青砖，荒草，斜阳。霍啸林矗立长城之上，眺望远方。戴着皮帽子，穿着棉袍子的小六站在城墙根向上喊着：“大哥，回吧，风大，小心着凉！”
霍啸林迎风而立，泪水湿了脸庞。
霍啸林从城墙上下来，坐在马车里。小六说：“大哥，这都五年了，你每年跑两趟上海也没找着梅姑娘，这就说明你俩缘分断了！这兵荒马乱的，五年都没个音信，梅姑娘指定早就不在人间了……”
霍啸林说：“不可能！刚才站在长城上，她的身影一直就在我眼前。”
“赶紧把她忘了，回去好好疼大嫂、二大嫂，也好再多给我生几个大侄子！”
霍啸林不语。小六叹道：“可惜啊，玛利亚没能活着到热河，要是有她在，我估计大哥不至于这么……”
霍啸林喝道：“胡说八道！”
小六撇撇嘴，对车把式说：“哎，你赶快点儿，我大哥得赶回家陪老太太吃饭！”
车把式扬鞭，马车在北方的旷野中飞驰着。
2.宋家寨聚义厅日内
离兴隆县城不远，一座山寨，黄土坯围成的城墙，城墙上有扛枪的站岗。这里是土匪的盘踞之所。
聚义厅小有规模，巨大的“义”字旗拉开，甚是威风。一张草图铺在大桌子上，土匪头子宋老虎威风凛凛，他正研究着地图。宋老三指着地图说：“大哥，这是兴隆最大的两户人家，华家和霍家。他们两家挨着，要下手就一起收拾最好！”
“混蛋！我没说过吗，华员外与我有恩，宋家寨绝不能打他的主意！”宋老虎说。
“大哥，您是说过，可华老头都死了十几年了，这么多年咱们都没动他们家，也算是够交情了。”宋老三不甘心地说。
“老三，你回头看看那是什么？”宋老虎指着义字旗。
宋老三给问得莫名其妙，回头看了看，说：“没什么呀？”
宋老虎说：“你给我瞪大了眼睛！”
“我真什么也没看见啊！”宋老三不解。
“从打盖了这聚义厅，我就悬了个义字在哪，你睁眼瞎呀，看不见？”
“嗨，您说的是字啊，那不是天天挂在那嘛，我哪知道您说的是它啊！”
宋老虎说：“我们虽是土匪，可更是人，做人就要义字当先，我没教过你吗？
华员外对我有恩，不管他活着还是死了，宋家寨永远不会打华府的主意！”
“大哥，您别生气，咱们不动华家，咱动霍家不就完了嘛。”
“霍家？我以前没记着有这么个大户啊？”
宋老三说：“哎哟，大得很哪！这个人叫霍啸林，据说老辈子是热河的，他在南方发迹，带着一大家子人回了兴隆，又置房子又置地，听说县城里一半的买卖铺户，卖的都是他们家从京城进来的货！我估摸着，霍家比华家肥！最肥的是娘们儿，这霍啸林自个儿就有好几个媳妇，个个如花似玉！家里雇的没开过苞的小丫头还得有个十几二十个，那家伙，下一回手，咱们整个宋家寨的爷们不都……”
宋老虎喝道：“原来惦记着人家的女人？老三，你他娘的怎么越来越没出息了？”
“大哥，您也不能一个人吃饱了就不管兄弟们啊。嫂子如花似玉，您敢情不想别的娘们儿，我们这一棵棵老干葱……”宋老三越说越下流。
“闭嘴！这个霍家，对老百姓怎么样？”宋老虎问道。
宋老四说：“不错！”
宋老二说：“那叫真不错！没地种的都愿意给他们家种地，说东家厚道，年了节了的还给发赏钱。他们家要是杀头猪啊，门口要饭的都能沾上荤腥！”
宋老虎思忖着：“这我们不能动，动了不得人心啊。”
宋老三说：“大哥，咱们是当土匪的，这都好几年没开张了，还叫土匪吗？这家不让动，那家不让动，今年咱山上那点儿地可是遭了蝗灾，一粒粮食都没打下来，您想把兄弟们饿死啊？”
宋老虎有些为难。宋老四说：“大哥，三哥说的也有理，兄弟们跟着咱不就是为了吃顿饱饭吗？”
宋老二也说：“是啊，您也说了，咱们开荒种地，养猪放羊，但凡能过得下去，绝不干土匪的勾当。可咱们毕竟是土匪，今年又实在过不下去了……”
宋老虎沉吟着：“那就霍家吧。可有一样，不许动女人！”
宋老三爽快地应着：“成，这事交给兄弟我，保准办漂亮咯！”
3.宋家寨梅姑娘房日内
梅姑娘在房里做着鞋，她已经完全是一副农村女人的装扮。五岁大的万念在地上跑着、玩耍着。宋老虎推门而入，吆喝道：“儿子，我的小老虎，过来！”
万念立刻跑过去，跳进他的怀里，欢快地叫着：“爹！”
“哎，好儿子，让爹亲亲！”宋老虎说着就去亲他。
“不嘛，爹胡子扎！”万念闪躲着。
宋老虎笑道：“那你亲亲爹！”
万念在宋老虎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一口：“爹，我想吃肉了。”
宋老虎愣了一下，说：“想吃肉？好说好说！过两天等你三叔把买卖做回来，你就有肉吃了！”
梅姑娘低头做着鞋，不看也不理，宋老虎瞟了她一眼，说：“儿子，出去玩去，我跟你娘说会儿话！”
万念点点头，跳了下来，跑了出去。宋老虎关上了门，梅姑娘如上了弹簧一般，立刻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抓住剪子，顶住自己的咽喉。宋老虎脸色很难看：“你这是干什么？都五年了，你还要寻死？”
梅姑娘说：“都五年了，大当家的没逼我死，就请您断了这个念头吧。”
“可儿子一口一个爹一口一个爹叫得这么亲，就算看在儿子的份上，你也该跟我圆房了吧？”
“小孩子不懂事，他有爹！”梅姑娘脸色如水，看不出喜怒。
“五年了，就算我现在放你回去，孩子的爹还能要你吗？你跟孩子他爹说这五年你守身如玉，土匪没碰过你，他信吗？”梅姑娘皱了皱眉头。宋老虎说：“他不会信！
我说，你就断了这个念头吧！”梅姑娘垂下头，这确实是她所担心的。宋老虎长长地叹了口气：“自从当了土匪，我从来没过过生日，也没有兄弟知道哪天是我的生日。
实话告诉你，今天就是我生日，我宋老虎四十五了，你给我当了五年的压寨夫人，没让我睡过，合适吗？”
梅姑娘扑通跪倒：“给大当家的拜寿！”
“别整这虚的，晚上床上好好伺候，再给我整个亲儿子！”梅姑娘无语。宋老虎有些不耐烦：“怎么，不肯？这五年我对你咋样，我亏着你了，还是没善待你儿子？”
“不，大当家的对我恩重如山！”
“那你总得报答我吧，就今天晚上了！”
“今天是大当家的寿辰，我愿意亲自下厨，为大当家的做顿好饭吃。”梅姑娘说。
“好，我谁都不告诉，今儿晚上你陪我喝酒！”宋老虎说完转身就走了。梅姑娘愣在一旁，剪刀仍顶在咽喉上。
五年前，梅姑娘从上海回来，满心欢喜地朝兴隆县城赶去，坐在马车上，她有些兴奋，有些激动，也有些忐忑。不料半路上，她被宋家寨的土匪绑上了山，还被逼和宋老虎拜了天地。她死活不从，要不是怀有身孕，早就咬舌自尽。孩子出生后，宋老虎甚至以此要挟，说要摔死孩子。梅姑娘恁是没妥协，宁愿与孩子一起死。宋老虎也没辙，就这么熬着。幸好孩子也日渐大了，招人喜欢。
4.宋家寨厨房日内
梅姑娘亲手在厨房里准备着饭菜。宋老二走进来，有些惊讶：“哎哟，大嫂今儿亲自下厨了？”
梅姑娘答道：“是啊，给大当家的单做点儿。”
“我大哥可真是有福之人！孙婆子……”宋老二唤道，婆子连忙应声走了过来。
“这是砒霜，搀点儿白面四处撒撒，把耗子都药死！今年粮食本来就不够，这耗子闹得还凶，不药死他们，都快赶上黄鼠狼大了！”
婆子接过砒霜说：“放心吧，二当家的！”宋老二走了，婆子将砒霜扔在一旁，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在一旁切菜的梅姑娘瞥了瞥砒霜。
5.宋家寨日外
哨楼上，宋老二跟宋老虎汇报着：“孙婆子机灵得很，我都跟她说明白了，还让她练了几回，应该不会露马脚！”
宋老虎说：“这娘们要是真敢害我，就别怪我这头老虎吃人！”
宋老二说：“五年了都没让您碰过，这种女人，留在身边早晚是个祸害！大哥这招，高明！我们不用计试她，等她趁我们不备下手，那就得酿成大错呀！”
宋老虎叮嘱说：“老二，兄弟里你跟我最亲，这娘们从来没让我睡过的事……”
“大哥放心，除了咱哥俩，别人不知道！”
宋老虎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现在想的是，宰了这娘们，我那儿子……”
宋老二狠狠地说：“斩草要除根！”
“还真有点儿舍不得，管我叫了好几年爹，小老虎可稀罕人了……”
“大哥舍不得，兄弟我替你下手，不能把狼养大了，等着他咬人哪！”宋老二说。
宋老虎的脸色深沉，点了点头。
6.宋家寨厨房夜内
宋老二问道：“少了？”
孙婆子手里拿着那包砒霜，说：“少了，确实少了！而且包得跟刚才也不一样！”
宋老二一声怒哼，从腰间拽出枪来，子弹上膛，走出厨房。
7.宋家寨梅姑娘房夜内
宋老虎闻着满桌的饭菜，说：“不错！闻着都挺香！”
梅姑娘说：“可惜没肉……就剩下几只鸡了，听说大当家的吩咐过，留着下蛋给得病的兄弟和孩子们解馋，我就没敢让他们杀。”
“这就挺好。这是什么？”宋老虎点点头，指着一碗粥说。
“大当家的从来不喝粥，可我想喝，就给自己煮了一碗。”
宋老虎坐下，梅姑娘用酒坛子给他倒酒。清凉的酒倾入碗中，梅姑娘将酒摆在宋老虎面前，说：“大当家的，请。”
“你的呢？”
梅姑娘用一个小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宋老虎说：“你用小盅，让我用碗？”
梅姑娘说：“大当家的是大英雄，有海量，我不胜酒力，只能用这个陪您。”
“那好，今天我过生日，你先敬我！”
“理当如此。”梅姑娘起身鞠躬：“大当家的在上，阿梅给您拜寿……”说着，她一饮而尽。
宋老虎笑了：“上山五年了，我还头一回见你喝酒！”
梅姑娘示意：“大当家的请。”
“不急，就敬我一盅，是不是心不太诚啊？”宋老虎颇有深意地笑着。
梅姑娘又倒了一杯酒：“大当家的，我替万念敬您一杯。您对他不薄，让兄弟们都叫他小当家的，万念一直都叫您爹，我今天就替他给您拜寿。”说着，她又一饮而尽，说：“该您了……”
“还不急，我看你有点儿酒量，好不容易给我做了顿饭，敬我一回酒，怎么也得连干三杯！”
“好……”梅姑娘从宋老虎的脸上看出这顿酒里有机关。她平静地又倒了一杯酒：“第三杯，感谢大当家的让我多活了五年……求大当家的看在万念从小管您叫爹的份上，请别因为我的事牵连他……”宋老虎点点头。梅姑娘又一饮而尽，说：“大当家的请……”宋老虎低头看酒，丝毫没有要喝的意思。梅姑娘说：“今天是您的寿，喜酒不醉人……”
宋老虎说：“毒酒可就不好说了……”
梅姑娘一凛：“大当家的何出此言？”
宋老虎说：“我看你三杯下肚脸都没红，好酒量，你把这碗酒喝了吧！”梅姑娘愣了。宋老虎喝道：“喝！”
梅姑娘苦笑着：“大当家的，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英雄，你就这么为难一个女人？”
突然，门被一脚踹开，宋老二端着枪冲了进来：“少说狗屁话，臭娘们儿，把这碗酒喝下去！”
梅姑娘反倒冷静了：“我知道你们是土匪，可为了对付一个女人，连枪都用上了，犯得上吗？”
宋老二喝道：“让你喝，是赏你个全尸；要是不喝，老子一枪崩碎你的脑袋！”
“宋老虎，我梅九哥原名宋阿梅，我的家乡也叫宋家寨，我爹和我三个哥哥带着附近的农民开荒种地，因为反对军阀横征暴敛被冤枉是土匪砍了头！老天爷真不长眼睛，像你这种强抢民女的真土匪怎么还活着？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不就是想让我喝醉了你好得逞吗？”宋老虎有些纳闷。“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我宁为玉碎死，绝不活着让你这个土匪糟蹋！”
梅姑娘说着就抄起那碗粥往嘴里灌。宋老二愣住了。宋老虎反应快，猛地抬手将粥碗打飞：“你说我想干什么？”
“我想死你拦不住我！早知今日，被抢上山那天我就咬断舌头变成恶鬼，吃你们的肉，吸光你们的血！”梅姑娘说着就要咬舌自尽。
“等等！”宋老虎端起酒碗，闻了闻酒，抬起头来：“你把砒霜煮在了粥里？这碗酒里没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