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老天,你总得让我回忆一下吧!据我所知,珍尼特在今天下午的原话是这样的,”格拉迪开始拿腔捏调地模仿珍尼特的女中音说,“雷欧奈这人真没劲!吃饭总是去约赛·格瑞餐厅,总是喋喋不休地讲他的绘画、瓷皿,瓷皿、绘画。在送我回去的出租车里,他总是借故抓住我的手,故意往我的身边凑,一身劣质烟草味呛得我要呕吐。到了我家门口,我总是劝他待在车里,不要出来了。可他也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非要把我送到家里,我只能趁他尚未动脚以前赶快溜进屋,然后迅速地关上大门,否则……”
格拉迪随后又说了许多,我只看到她的嘴在绘声绘色地讲着,可我一句都没听进去。那真是个可怕的晚上,格拉迪转述的话语已经完全把我击垮了。我拖着沉沉的脚步上了车,回到了家。直到第二天天亮,我还没能从绝望的心情中挣脱出来。
这天晚上,我身心疲惫地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心中无比沮丧。我脑海里拼命地回忆在格拉迪家所谈内容的每一个细节——她丑陋肥胖的脸,如鳗鱼般的嘴,她说的每句话……最令人难忘的是珍尼特对我的评价。那真是珍尼特亲口说的!
想到这里,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对珍尼特的憎恶之火。这股怒火如同一股热流,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我的身体像发烧一样颤抖起来,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这股冲动。对!我要报复一切诋毁我的人,珍妮特,我要你好看!
也许读到这里,你会觉得我太敏感了。不!你不了解我当时的感受,我真恨不得拿起刀将她杀死,要不是在胳膊上掐的一条条深痕让我清醒了一些,我真可能干出那种事。
不过,杀了那女人太便宜了她,这也不是我一贯的风格,我要想一个更好的办法报复她!
我并不是一个思维缜密,富有条理的人,也没有从事过什么正式的职业。但是,对珍妮特的怨恨与怒火让我的思维变得敏锐起来,我的大脑在飞快地转动,很快,我就想出了一个完美的复仇计划,一个真正令人兴奋的计划。我仔细地思考了计划的每一个环节,设想了所有可能遇到的情况。终于,这个计划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成形,最后变得无懈可击。我相信,这个计划将没有任何漏洞,珍妮特必将被我的计划打击得体无完肤!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血脉贲张,激动地在床上跳上跳下,拳头攥得咯咯直响。
我毫不怠慢,赶紧翻出电话簿,查到了那个电话,拨了过去。
“你好,我找约伊顿先生,约翰·约伊顿。”
“我就是。”
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他,他也从未和我打过交道,但只要我报出自己的名号,他就变得非常热情。每一个在社会上有钱有地位的人,都是他这种人追逐的对象。
“我一小时后有空,你来找我吧。”我告诉了他一个地址,就挂了电话。
我兴奋地从床上蹦了下来,按捺不住心中一阵阵的兴奋。刚才我还深深地陷入绝望之中,而现在则极度亢奋,简直判若两人。
约翰·约伊顿准时出现在我的读书室。他的个头不高,衣着相当考究,上身穿着一件黑色天鹅绒夹克。“很高兴这么快就见到了你。”我冲着他打招呼说。
“这是我的荣幸!”他的嘴唇显得又湿又黏,苍白之中泛着点儿微红。
寒暄了几句之后,我就进入了正题。“约伊顿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你帮忙,这完全是个人私事。”
“噢?”他的头高昂着,好似公鸡一样点着。
“是这样,本城有位小姐,她希望您能为她画张画。其实,我也非常希望能拥有一张她的画像,不过请您暂时为我保密。”
“你的意思是……”
“我这样打算的,”我说,“因为我对她仰慕已久,希望能送她一件礼物,比如她的一幅自画像,而且,我希望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突然送给她,给她一个惊喜。”
“我真服了你,你真浪漫啊!这位小姐叫什么名字呢?”
“她叫珍尼特·德·贝拉佳。”
“珍尼特·德·贝拉佳?让我想想,嗯,我好像还真没和她打过交道。”
“真是遗憾,不过,你很快就会见到她。你可以在酒会等场合遇到她。如果你见到,就这样对她说,说你要找一个模特,她恰好各方面都符合条件,她的眼睛、脸形、身材都非常合适。然后你告诉她,你愿意给她免费画一幅肖像。我敢担保她一定不会拒绝。等你把画画好后,先不要告诉她,而是把画送到我这里来。当然,我支付的画酬肯定能令你满意!”
听到这里,约伊顿脸上浮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你还有什么疑问吗?”我问,“很浪漫,对吧?”
“我想……我想要……”他嗫嚅了半天,从嘴里挤出了几个字,“双倍画酬。”
说完,约翰·约伊顿也显得有几分尴尬,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补充道:“噢,雷欧奈先生,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然,对于这样浪漫的安排,我又怎么好推辞呢?所以……价钱上……你是不是……”
“好,我答应,不过你要给我画一幅珍尼特的全身像,要比梅瑟的那张大两倍。”
“60厘米×36厘米的?”
“没错,你要她摆出站立的姿势,因为我认为那是她最美的姿势。”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能为这样一位可爱的姑娘作画,我深感荣幸。”
“谢谢,记住我们的计划,别和外人说,这可只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
目送着那个混蛋走远以后,我将门关上,兴奋得浑身发抖。我在房间里拼命地兜着圈子,真恨不得像白痴一样开心地大喊几嗓子,但我拼命地迫使自己安静下来,连续做了二十五个深呼吸。我的报复计划已经开了一个好头——最困难的部分已经布置好了。接下来,就剩下耐心的等待了。我估计,按照那个混蛋画家的速度,最快也要几个月才能完成画作。这无聊的等待让我快失去耐心了,于是我去意大利度了一趟假。
四个月后,我结束了度假,从意大利返回。回来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和约伊顿联系,令人欣慰的是,一切都如我预料的那样进行。约伊顿告诉我,珍尼特·德·贝拉佳的肖像画已经完成。他还说,已经有好几个主顾想购买这幅画作,但是都被他拒绝了,因为已经被预订了。
我听了约伊顿的话之后,非常高兴,让他立即将画送到我的家里来,当然,我也如约支付了他双倍报酬。我把画搬到了我自己的工作室,还来不及歇口气就强压着兴奋仔细审视着这幅画。只见画布上的珍尼特身着一袭黑色晚礼服,袅袅婷婷地站着,倚靠在一个沙发上,她纤细的手则随意地搭放在沙发靠背上。
凭我多年鉴赏美术作品的经验,我不禁打心眼儿里佩服约伊顿的绘画水平。这幅肖像画画得非常精心,确实不错。最关键的是,约伊顿抓住了女人最迷人的表情。只见画上的珍妮特的头略微前倾,蓝宝石般的眼睛又大又明亮,一丝笑意微微从嘴角露出。当然,珍妮特脸上的一点皱纹,以及带有一些赘肉的下巴都被技艺过人的画家掩饰得天衣无缝。
我凑近了一点儿,弯下腰来,仔仔细细地查看画中人的衣服。果然不出我所料!衣服那部分的油彩上得又厚又重,明显比其他部分要厚出许多——看来,约伊顿真的是先画模特的裸体,然后再为其添加上衣服的啊!
我决定立即进行我的第二步计划。于是,我将上衣脱在一边,找来工具,准备对这幅肖像画进行一番“改造”。
收藏、鉴赏名画是我干了多年的营生。在清理修复画像方面,我也是个行家。
在我看来,清理画像这项工作其实就是个体力活儿,只需要极强的耐心。
我熟练地向一个容器里倒了些松节油,又加了几滴酒精,我用一根小棒将其彻底混合均匀。然后我找来一只细毛刷,蘸了些混合溶液,轻轻地刷在了画像的晚礼服上。我清楚:约伊顿在画这幅画的时候,是等一层干透之后才画另一层,因此,我要想将其还原,必须一层层地将画上的颜料剥离掉。
我在画中珍尼特腹部的位置刷上了松节油,又加了点儿酒精,然后不厌其烦地刷着。终于,我看到画布上的颜料逐渐溶化了,一点点地掉了下来。
我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反复地刷着。渐渐地,外面的颜料被我刷掉了,我的毛刷子已经进入到油画更深的层次。突然,在黑色颜料的中间,显现出一点粉红色——那是黑色晚礼服下的内衣的颜色。
一个下午过去了,我一直把自己关在工作室内忙碌着。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借助稀释溶液和软毛刷,我无比耐心细致地将画中人的晚礼服给“脱”去,同时又没有破坏到内衣的颜色。
我从她的腹部开始进行,在稀释溶液的作用下,她黑色礼服的颜料逐渐被消除殆尽,礼服下的粉红色开始慢慢显露。现在我可以清晰地辨识出来,那是一件有弹性的女式束腰——戴上它可以使身材曲线更加完美。我继续沿着腰部向下处理,将黑色礼服的下部逐渐剥离,颜料下面画着的粉红色的吊袜带也显露出来了,那吊袜带一定是吊在她那丰润的肩膀上。我继续处理她的腿部,她穿得长筒袜也露出了真面目。
经过数个小时的紧张忙碌,我将她的整个礼服的下半部分用稀释溶液除去。接下来,我开始转攻画像的上半部分。我继续从她的腹部开始,向上移。通过处理,我可以看出,她那天穿的是露腰上衣,一块白皙的肌肤显露在我的面前。再向上就到达了胸部,一种更深的黑色显现出来,画面上开始出现了镶有皱褶的带子,那显然是胸罩。
到了傍晚的时候,我对画像的处理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我顾不得休息,退后一步仔细端详。原来,在庄重的晚礼服下面,是珍尼特身穿内衣的画面,她站在那里,就好像是刚出浴的样子。
画像已经处理完毕,接下来就是最后一件事了——写邀请函。我一夜没睡,连夜撰写邀请函。我总共邀请了二十二个人。他们包括本城几乎所有的名流,其中有最有地位的男人,以及最迷人最有影响力的名媛。
我在给每个人的邀请函中都这样写道:“二十一日星期五晚八时,请赏光到敝舍一聚,不胜荣幸。”
然后,我又专门写了一封给珍尼特的邀请函。我写道,我非常希望能和你再见面……我出国度假归来了……我们又可以见面叙旧了等等。
我有意要使这场晚会看起来就像是我以前经常举办的那种。因此,当我在撰写邀请函的内容时,我不难想象收到这封邀请函时那些人的表情——他们会激动地大叫:“雷欧奈要搞一个晚会,请你了吗?”“噢,太好了,他的晚会一贯都是那样奢华和隆重!”“他真是个可爱的男士。”
他们真会这样赞扬我吗?我现在开始感到怀疑了。也许他们在背地里这样议论我:“亲爱的,我也相信雷欧奈这个人还不错,不过有点儿令人讨厌,你知道珍尼特是怎样评价他的吗?”
想到这里,我心中的怒火再一次升起。珍尼特,这次我一定要你好看!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发出了邀请函。
二十一日晚上八点钟,客人们都准时到达了,他们挤满了我的大会客厅。他们在会客厅内四处走动,有的人兴致勃勃地欣赏着挂在墙上的我收藏的名画,有的人端着马提尼酒,与周围的客人高谈阔论着。女士们个个珠光宝气,身上散发着芬芳;男士们则兴奋得满面红光。珍尼特也应邀前来,她还是穿着那件黑色晚礼服。我从人群中一眼就发现了她,因为那件晚礼服我再熟悉不过了。可是在我的脑海里,她却仿佛画上穿着内衣的女人——深黑色镶有花边的乳罩,粉红色有弹性的束腰,以及粉红色的吊袜带。
作为晚会的主人,我热情地与每位来宾打着招呼,彬彬有礼地和他们聊上几句。有时候我还发表一些我的观点,活跃气氛。
不一会儿,晚会开始了,大家都向餐厅走去。
令所有宾客都感到非常诧异的是:餐厅里一片黑暗,居然连灯都没有亮。
“噢,天啊!”他们纷纷惊呼,“屋里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蜡烛,蜡烛在哪儿!”、“雷欧奈,这简直太浪漫了!”
侍者点燃了蜡烛。那是六根细长的、插在餐桌上的蜡烛,蜡烛之间的距离足有两英尺那么远。微弱的烛光只能勉强照亮附近的桌面,而房间的其他地方,包括墙壁都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这正是我故意设计的。
在微弱烛光的指引下,客人们摸索着入座,晚会正式开始。
客人们似乎都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独特的烛光晚宴,他们对这种朦朦胧胧的氛围非常感兴趣。不过因为环境太暗,他们在交谈的时候不得不提高音量。我听到珍尼特·德·贝拉佳的声音:“上个星期在俱乐部的那次晚宴真是令人不爽,到处是法国人,到处是法国人……”刚才我一直在注意那些蜡烛,它们实在太细了,再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燃尽。想到报复计划即将实现,我突然感到有些紧张,这种紧张感越来越强烈——以前从未有过。但是,我又感到一阵快感,因为珍尼特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我看到她在烛光下有阴影的脸,我的身上顿时产生一种冲动,血脉贲张,我知道,复仇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见时机到了,我站在主人的位置,大声说:“蜡烛即将燃尽了,我们需要一点灯光。玛丽,请开灯!”
我的话音刚落,房间里顿时一片安静。女仆玛丽走到了门边,只听清脆的开关声响起。顿时,宴会厅灯光大亮,刺目的灯光让客人们几乎无法睁开眼睛。这时,我却悄悄地退到宴会厅的后门,溜了出去。
迈出宴会厅的后门,我故意放慢脚步,侧耳倾听屋子里的动静。只听见宴会厅出现了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一个女人的尖叫,一个男子暴跳如雷的大喊大叫。很快,吵闹声越来越大,每个人好像都在喊着什么。这时,一个女人在大声喊叫——盖过了其他人的声音——那是缪梅太太的声音。她喊道:“快,快,向她脸上喷些冷水。”
我没有逗留,头也不回地跑到大门口。我的司机正在那里等着我,他扶我钻进了轿车。车子加大油门向伦敦城外驶去。我们前往距这里九十五英里外的另一处别墅。
现在,当我再度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的后脊梁一阵发凉,我看我真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