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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调度员之死(1)

“嗨!下面的那个人!”

他当时正在工作亭的门边站着,手上拿着一面小旗子,旗布都在短旗杆上卷着,然后就听到了这个叫他的声音。意识到这个地方的所在,谁都觉得他肯定知道这声音是从哪儿传过来的。可是相反,他却先是把头抬了起来,看向他头顶的正上方、即我现在所站立的陡峭山路的尽头,之后才转身看向绵长的铁路线。这是种有些奇怪的反应,怎么奇怪我也没法说清。可是即便他的身影深陷在壕沟中,已经缩成了一小团黑影,我则在高处站着,笼罩在一片火红的夕阳之中,甚至必须要把怒气未消的烈日余晖用手挡住才能看到他,不过我还是注意到了这个人。

“嗨!下面的那个谁!”

他原本在看着铁路,此时将头抬起看到了我,一个在高处站着俯瞰他的人。

“这里有没有能让我走下去的路,跟你聊聊天?”

他仰着头看着我,却并未答话,我同样也低头望着他,没有急着把我那无聊的问题重复一遍,逼着他尽快作答。这时,一阵微弱的震动从空气和我脚下传来,震动随即变得强烈起来,来势之强使我踉跄得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好像有只无形的手要将我拉下山去。当疾驰而过的列车在烟雾的笼罩下从我眼前飘过、从底下的景色掠过之后,我又往下看,只见他正把那面引导火车通过的旗子收卷起来。

我把我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他似乎专注地打量了我一番,犹豫了一阵子,之后用手上卷了起来的旗子向离我二三百码的某个地方指了指。我冲下面叫了声“好”,就走向那个地方。到了那儿之后,我瞪大眼睛寻找,好不容易发现了一条蜿蜒向下的羊肠小道,就沿着这条在山壁上附着的小道走了下去。

这是条挖得很深的路,并且有着很大的高低落差。山路把一块湿冷的大石头凿穿了,越向下走就越是潮湿泥泞。我走了很长时间,时间长到能让我回想起他把这条小路指给我时那副被逼迫着的、不甘不愿的奇怪样子。

再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在刚才火车驶过的那条铁路的中间站着,好像是在等我。他左手手臂靠在胸前的右手上,手掌摸着下巴。他这种如同在警戒或预期些什么的样子,使我停了下来,奇怪地望着他。

我顺着山路接着往下走,走到了铺着碎石子的铁道上,之后就快步向他走去,眼前的这个人蓄着黑胡子,看上去脸色蜡黄,眉毛浓密让人印象深刻。我所见过的最荒凉、孤寂的地方,就是他工作的地方。湿漉漉的锯齿状壁岩立在左右两边,头顶的一线天空是唯一的景色;这座大地牢蜿蜒向前,能隐约看到一条通路;路的另一端则隐没在一道阴郁的红光里;隧道入口漆黑一片,里面无尽的黑暗显露着阴冷、蛮荒、让人恐惧的气氛,显得无比阴暗;这块方寸之地好像得不到阳光的照耀,死亡的气息从厚厚的泥土中散发而出。在一阵阵呼啸的寒风之中,我被一股寒意猛地攫住,好像我已经不在人世间了。

在他尚未有什么动作之前,我就已经走到了和他触手能及的地方。他的眼神始终和我对视着,此时朝后面退了一步,之后举起了手。

“在这种地方工作真是好寂寞啊!”我开口说道。

我一边说话,一边将眼神朝下移。我希望自己别被当成不速之客,哪怕不能被当成贵客。我想在他看来,我仅仅是个一生都在狭小的视野中活着的人,只是突然有一天灵光一闪,才将自己对此类伟大铁路事业的兴趣唤醒了。我跟他聊天确实是基于这个目的,不过措辞是否恰当我就不能确定了,一方面是我跟人搭讪的技巧从来就很笨拙,另一方面是这个人身上总有某种让我感觉恐惧的特质。

他用好奇的目光盯着隧道口边上的红灯,朝那一带扫了一眼,似乎那里的什么东西少了一样,之后把头转过来看着我。他也要管那盏灯,大概是这样吧?

“不错,你才知道?”他回答道,声音很是低沉。

仔细观察了这双凝视我的眼睛和这张忧郁的脸庞之后,我的心底产生了一种恐怖的感觉:他是鬼,他不是人。从此以后,我总是在猜测他是不是能看透我内心的想法。

此时换成我朝后退了一步。我在后退的时候,发现他的眼中也隐藏着对我的畏惧。因此,我心中的那个恐怖念头突然烟消云散了。

“你这个样子看着我,”我好不容易挤出一丝微笑说道,“似乎有些怕我啊。”

“我不清楚之前有没有见过你。”他答道。

“你见过我?在哪儿?”

他指了指刚才一直盯着的红灯。

“那儿!”我觉得不可思议。

他对我的反应好像很是警惕,没有说话,只是用点头回答了我。

“伙计,我怎么可能在那儿呢?好吧,即便我能够到那儿去,我到那里去干什么呢?你发誓你真的看到过我?”

“我想我可以确定,”他说,“是的,我敢发誓。”

他的态度现在十分明确,跟我一样。他迅速回答了我的话,并且措辞得体。他跟红灯标志有什么非常关系?是的,换言之,他承担着很多的责任,必须要做到警觉而精确,而且他还有跟其他人一样繁重的体力劳动。调整灯光、改变信号、不时将铁把手转动一下,这些事他全都要做好。而那些在我眼里好像漫长难捱的寂寞时光呢?他只说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这些已成了他平时生活的一部分。在这里他自学了一种语言(但是仅仅是会拼读简单的词汇、勉强读懂句子的意思)。他还努力学小数、分数乃至代数,不过数学这东西跟他相克。在执勤的时候,他是否必须要一直在空气潮湿的通道里待着,并且在两堵高墙之间站着,是否有不见天日之感?当然,这要看具体的情况和时间。晚上和白天的某些时间里,来往于铁道上的火车不多,若是天气好,他的确会到比这块低洼阴暗的地方稍高些的地方待着,不过因为电铃随时都可能呼叫他并且他也要随时警觉电铃的声音,所以在高处站着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惬意。

他把我带到了他的工作亭,有一个火炉、一张书桌(一本他必须要做某些记录的公务簿放在上面)以及一组有拨号盘、指针、铅字版的电报设备,还有他刚才提到的小电铃也在里面。如我所想,他做了些解释,说自己曾经受到过很好的教育,也许接受过的教育比职务所需的更好(但愿我这么说不算失礼);还说团体中像他这样的人有不少,他听说这样的日子跟警察局、济贫院乃至日子最艰苦的军队一样;他说他清楚,一个优秀的铁路员工大致就是他这个样子的。年轻时他曾学过自然哲学,相关课程还上了好几节(他怎么能期待我会相信这些呢?我坐得这么窘迫,而他甚至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可是后来不学好,大好的机会都浪费了,自此之后就一蹶不振。说到这儿时他倒没发什么牢骚。他把自己的床铺好就躺了下来。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还要把另一张床再铺好。

他平心静气讲的话都被我浓缩在这里,包括他那将炉火和我隔开的忧郁阴沉的目光。他偶尔也会忽然冒出来一句“先生”,尤其是在他说到青年时期的过往岁月时(似乎在要求我明白,他要说的是我觉得他是何等样人,他便是何等样人)。有好几次小电铃的响声把他的话打断了,让他先把讯息抄录好,之后把回答发送过去。有一回他还要在门外站着,在火车经过的时候舞动旗子,跟驾驶员说些什么话。我注意到,在工作的时候,他的确非常慎重,经常突然把话匣子关上,沉默地把工作做好。

总的来说,我觉得这个岗位上就需要像他这样的人。然而有那么两次,他正在和我聊天,忽然脸色一变就沉默了,转过头去看“沉默中”的小电铃,之后把小房间的门推开(为了阻挡不健康的潮湿空气,门经常是关着的),伸头去观察隧道口边上的红灯。这两回他回到火炉边的时候,我都注意到他神态异常,就好像一开始我们还没有交流时他带给我的那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我原本还以为碰到了一个心安自在的人呢。”说着,我就站起来准备离开。

(我大概必须要承认,这句话使他产生了误会。)

“我觉得,以前我确实就是这样的人,”就跟第一次开口说话时那样,他的声音非常低沉,“然而我现在觉得很烦躁,我很苦恼,先生。”

他要是可以,就会再重复一遍这些话。可是他仅仅说了一遍,我马上就理解了。

“你因为什么而感觉不安呢?碰到了什么问题?”

“这件事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先生。确实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要是有机会再过来的话,我想我会原原本本地跟你说的。”

“我的确准备再过来的。你觉得什么时间比较合适?”

“我早上睡觉,晚上十点钟左右起床,先生。”

“那十一点钟的时候我过来吧。”

他对我表示感谢,随后把我送到门外。“我等会儿会把白灯打开指引你,先生,”他用那特别的低沉声音说道,“直到那条路被你踩在脚下。那条路要是被你找到了,别大声说话,并且,走在路上的时候,也不要发出什么声音。”

看着他说这些话的表情,我感觉这儿好像更冷了,不过我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说:“嗯。”

“并且,你明天晚上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也别大声说话。在你走之前,我想问你个问题。你为什么在今天晚上大声喊:‘嗨!下面的那个人!’?”

“谁知道呢,”我说道,“我大声喊是想……”

“先生,我没有问你的目的。你就喊了那么几个字,那几个字的意思我懂。”

“那几个字的意思很明显。不错,我是喊了,因为我看到你就在下面。”

“还有别的原因吗?”

“还能有别的什么原因呢?”

“他们用超自然的方法对你传递什么信息,你有没有感觉到?”

“没感觉到。”

他跟我说了声晚安,就把手上的灯举了起来。我在铁轨旁走着(有种背后正有火车驶来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直到看到了那条小路。上坡路比下坡路走着轻松,我没费什么力气就回到了旅馆。

次日晚上,为了能准时赴约,远方的钟敲了十一下的时候,羊肠小道的第一道裂口就已经在我脚下了。他正在山下等我,手上举着点亮的白灯。“一路上我都没说话,”走到他身边时我跟他说,“那现在能不能说话了呢?”

“先生,当然能。”

“那么,晚上好,我的手在这里。”

“先生,晚上好,这里是我的手。”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并排往他的工作亭走去,进了亭子、关好门,随后在火炉旁坐下。

“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先生,”我们刚刚坐好,他马上就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什么事让我感觉不安的话你不用问我第二遍。昨晚我将你误认作了别的人,使我感觉很烦躁。”

“你说的那件事就是认错了人?”

“不,因为我把你当成了那个人。’

“你说的是什么人?”

“我不清楚。”

“长得跟我很像?”

“我不晓得,他的脸我都没看仔细。他用左手遮住了脸,右手始终都在挥舞——非常用力地舞动着,就像这样。”

我注意观察他的动作,这种动作是在用手势表达意思,而且情绪非常激动,意思就是:“看在上帝的分上,赶紧走开!”

“在某个明月高悬的晚上,”他说道,“我在这里坐着,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喊道:‘嗨!下面的那个人!’我起身把房门打开,朝外一看,就看到隧道口的红灯边上站着这个‘人’,他就那么挥着手,就像我刚才做的那样。他的声音好像因为吼叫而变得有点沙哑,然后又大声喊道:‘小心!小心啊!’连续起来就成了:‘嗨!下面的那个人!小心啊!’我一把把我的灯抓起来,把红灯转开,一边喊着一边往那边跑去:‘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事情发生在哪儿?’人影就在隧道深处以外的地方站着,我差不多走到了他的面前,近到使我也感觉奇怪,他干吗要用袖子把眼睛遮住?我冲上前去,伸出手想拉开他的袖子,就在这个时候,人影突然消失不见了。”

“他到隧道里面去了?”我问道。

“没有。我跟着跑到了隧道里面,跑了大概五百码就停下了。我高高地举着白灯,看到沿着石壁和拱顶悄悄滴落的水痕、看到标示实测距离的数字。我用更快的速度跑了出来,因为我平生最痛恨的地方就是那里,举着我的白灯把隧道口那盏红灯的四周环顾一番,从铁梯爬到坑道顶上,之后又下来,再跑到了工作亭里。我用两种发电报方式询问外面:‘有警报。出了什么事没有?’而我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一切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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