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个时辰,接你回京的人便要到了!”师父转过身来,将我扶起,慈祥地看着我,叹口气,说道,“自此之后,数年之内,你不会再见到为师……”
“师父……”我缓缓地抬起头,强压下心中涌起的难过,真诚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此后虽不能常见,但师父您永远是长宁最敬重的人!师徒之缘,永远也不会散尽的!只是……今日一别,徒儿便不能在师父跟前尽孝了……师父一定要保重身体!”目光瞥到书桌上两个酒坛子,又忍不住劝道,“师父,酒这东西,虽能使人忘忧,却也使人伤身,还是尽量少喝些吧!”
师父默然点点头,道,“你这孩子自小就懂事、孝顺,为师很安慰!只是……”忽然,师父话锋一转,看着我的眼睛,语重心长地道,“紫禁城,是天底下最诡诈的地方!你这孩子心思单纯,为师很是担忧啊!”
“师父……”我心下一紧,师父是说,我会陷进去?不!不会的!我一定要落选,然后全身而退!
“记住师父的话,闲事莫理,众地莫站!只有置身事外,方得一世长宁!”师父拍拍我的肩,对我点点头,说道。
“徒儿谨记师父的教诲!”我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作揖,站定之后,师父不知从哪里取出一个小竹管,郑重其事地递给我,道,“这是为师近年来精心研制的一种暗器!若你不幸到了生死关头,取出此物,对准敌人按下机括——三丈之内,针无虚发,中者立毙!但,其中只有十五枚银针,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使用!切记!切记!”
“师父……”我怔怔地接过那竹管,一时百感交集!师父神机妙算,莫非已经预料到前路凶险?大师兄的武功已经出神入化,师父就更不用说了,可他为什么还要研制暗器呢?难道是特意为我这个武功不灵光的劣徒防身用的?我猜不透,但师父的关怀,我是深深明白的。
“去吧……”师父朝我挥挥手,便转身背对着我……
我紧紧握住那小巧的竹筒,步履沉重。因为离别,也因为,那未知的将来!
“师父!”走到门口,我顿住脚步,回转身,对着师父的背影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师父……徒儿拜谢师父的大恩!保重!”
我感激地望着他的背影——师父,在我心里,早已是十分亲密的存在!
但师父没有回头,我收回目光,默然离去……我想,师父应该早已经发现我偷偷放在他书房的礼物了吧?
回到房中,永宁已经收拾好她的衣物,静静地坐在妆台前,见我进门,便迎上来,问道,“长姐,咱们今日便走,可长风哥哥还在闭关……咱们还要去向他辞行吗?”
想到长风,我的心便又沉了几分!这几年来,二师兄与我形影不离,对我关怀备至,可如今我就要走了,今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我叹了口气,道“长风哥哥在闭关,咱们就别去打扰他了……咱们去向长清哥哥辞行吧!”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场告别!所以,还是安静地离开吧!
长清师兄依旧沉默寡言,望着他那透着淡淡忧郁的脸庞,我再也看不到当年的神采了!我将怀中的一盆四季兰递给他,他愣了愣,接过,摆在窗台上,然后从书桌里取出一支崭新的长箫递给我,道,“师妹,试试这管箫!”我依言接过,吹了吹,很是满意——外表精致,音色也好,令我爱不释手,大师兄淡淡道,“这是给你的!”
……
辰时三刻,大师兄将永宁报上马车,然后转向我,道一声“珍重!”
我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方开口问道,“大师兄,你知道我为何要送你四季兰么?”
大师兄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道,“知道!”
“大师兄……”我抿抿唇,道,“有些话,我这个做师妹的不便说出口,但是……师妹真希望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师兄可以早日回来!”大师兄点点头,我也不便多说,登上马车,挥挥手,对着大师兄,对着白云观,道一声,“别了!万望珍重!”
放下帘子,在永宁身边坐下,泪水终于溢出胸口……我充实而快乐的年少时光,再也回不去了!我敬重的师父,敬爱的大师兄和亲爱的二师兄都将离我远去,也许,再也见不到了……而等待我的,是我记忆长河中来不及存下的阿玛额娘,是那座熟悉又陌生的都城,是未知的命运……
康熙三十九年八月二十日黄昏
经了半个多月的奔波,这移动的囚笼终于进入了京城的地界!
我无力地歪在坐榻上,半个多月马车上的生活差点把我的骨头给拆散了!永宁倒是精神得很,不时挑着侧帘向外张望,“糖葫芦……”她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望着她那艳羡的目光,我歉然地摸摸她的头——赶车的福叔昨日便说过,我们的盘缠已经用光了!
“两位小姐,到了!”福叔这话对我而言,简直就是赶赴刑场的犯人得到了赦免的旨意!我并不是期待回家,而是再也不想忍受马车的颠簸了!
“阿玛,您瞧,他们回来了!”
我扶着永宁下了马车之时,便听到这稚嫩而欢快的声音!
我跳下马车,便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当先迎了上来,身后跟着一名中年男子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孩童。
“永宁妹妹!”男孩径直走向永宁,然后拉着她怯生生地退开几步,指着我,低声问道,“那就是长姐?”
永宁点点头,道,“大哥,快叫长姐啊!”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方看着我,腼腆地叫了一声,“长姐!”
我微微一笑,走近他,弯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唉,我这记性本来就不怎么样,偏偏阿玛还给三个儿子起了十分相近的名字,什么伊通阿,伊松阿,我可真是傻傻分不清楚……
“长姐,大哥是伊通阿,”永宁第无数次提醒我,“二弟是伊松阿,三弟是伊灵阿!”
我尴尬地点点头,道,“好,记住了,下次不会再忘啦!”
说话间,福叔已经跑过去向那个中年男子拱手复命了,不一会儿,又小跑着回来,对我说一声,“大小姐,小的先去把这马车还了,您先跟着二小姐和大少爷进去吧!”
我点点头,左手拉着永宁,右手拉着伊通阿,一步一步,向那个中年男子走去,直到距他一步之遥。
为这初次见面,我曾打过无数次腹稿,可如今一见到正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呆呆地站着,望着他,他也站定了,默然地望着我。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沉默,也渐渐变得尴尬。
“阿玛!”永宁扑进他的怀里,甜甜地撒娇,他回过神来,将永宁抱在怀中,然后转向我,说道,“女儿……十年了……你已经长大了……”
“……”我尝试了很多次,可“阿玛”两个字还是说不出口!
“别傻站着了……”他走过来拉拉我的衣袖,道,“三天前,你额娘就开始给你们张罗好吃的了……快进去吧!”
我傻傻地跟着他们一家人走进去,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本以为额娘见了我会像贾母见了林黛玉一样搂着直叫“心肝儿”,担心自己会招架不住,但事实证明我想多了!迈进这小小的四合院,我根本没有看到一个女人!永宁问,“额娘呢?”
凌住道,“你额娘在后厨房里忙呢!”
永宁拉着我来到后院的厨房里,我一眼便看到那个忙碌的身影——竟像极了我的母亲!妈妈……想起那个瘦弱而忙碌的背影,泪水便飞流直下……
“长姐,你怎么了?”
永宁的声音传入那妇人耳中,她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走过来一把将永宁抱入怀中,声音里满是欢喜,“宁儿回来啦!”
“宁儿回来啦!”这也是妈妈常对我说的话……
她转向我,有些生涩地问道,“你……是长宁吧?”
我回过神来,望着这陌生的脸,下意识地转身向外跑去……
“长宁,你要上哪儿去?!”
背后传来凌住低沉的呵斥,我猛然顿住脚步,抬头望天……
我要去哪儿?我能去哪儿?我已经回不去了啊!!!
那种强烈的无力感再次袭上心头,脑袋一阵晕眩,我的世界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