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的自尽在赵家镇一度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然而人总是善忘的，经历了最初的惊讶、震憾，天大的事情也会湮没在时间的滚滚洪流中。
日子还是那样的日子，王梦瑶却变了很多。
王家酒庄的生意还是那样好，但跟她似乎已没有半点关系，有时她还会到那里走走，但并不是因为那是她家的酒庄，而是因为郑启航，她会静静地站在柳树下看着郑启航搬酒，有时一站就是半天，王敬之看到她总是一脸愧疚的神情，但她对王敬之始终视若无睹。
有一次她坐上马车，跟着一起去送酒，马车驶出酒庄，正好遇上王敬之从外面回来，王敬之想要对她说点什么，最后却没有说出口，也许他自己心里很明白，他欠她的再也没办法补偿，他已经失去了这个女儿。
自从那次之后，王梦瑶就再没什么顾忌的了，天天跟着去送酒。赵家镇的人看到王家的千金跟着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抛头露面，虽然觉得有点讶异，但都知道王夫人刚去世，王梦瑶出来散散心也在情理之中，既然有些事情已不可改变，但活着的人终究要活下去，总比天天闷在深闺里闷出病来要好吧！
王梦瑶自然帮不上什么忙，每天就坐在马车上或穿梭于市集，或徜徉于村野，在广阔的大地闲看飞鸟，在静谧的林间静听流水，甚至于每到一间偏远的小馆，看着郑启航托着一坛坛的酒进进出出，仿佛有种从原来的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感觉，有时她会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自己还能支持下去吗？
赵拐子本来担心王梦瑶承受不了丧母之痛，说不定哪天突然就会病倒，这个女孩子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母亲，但一天天过去，王梦瑶晒黑了不少，精神却越来越好了，倒是赵拐子自己病了。
那一天的太阳实在猛烈，赵拐子被晒得头晕眼花，当晚郑启航就察觉到赵拐子的情况有点不妙，急忙取来薄荷和陈皮煎水给他服下，然而年老体衰的赵拐子还是抵抗不过岁月的侵蚀，他中暑了。
赵拐子病了五天，郑启航为他抓药，王梦瑶为他熬粥，他终于挺过来，病好后他还要去送酒，但郑启航让他好好休息一些日子，外面的事情郑启航自己就干得来。赵拐子也明白自己的状况，这个年纪，这种身体，的确再也经受不起风吹日晒。
毕竟岁月不饶人啊！
这天早晨，郑启航装了一车酒，驱赶着马车缓缓走出酒庄，晨曦的薄雾中，王梦瑶已经在庄外等着了，她正要上车，郑启航道：“今天我不能带你去。”
王梦瑶一怔，道：“为什么？”
郑启航道：“这趟酒是送到县城的。”
太和县县城，那里是王梦瑶的伤心地，王梦瑶还是默默地坐上马车，道：“你怕我触景伤情？”
郑启航点点头。
王梦瑶道：“你说谎，县城太远，一天只能走一趟，挣不了钱，赵大伯从没接过县城的生意，那里的酒楼都是自己雇车过来的。”
郑启航道：“但我这趟酒却真的是送去县城的。”
王梦瑶道：“你去哪里也没关系，反正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
郑启航摇摇头，道：“你总不能一直跟着我送酒。”
王梦瑶沉默片刻，忽然道：“除非你带我走。”
郑启航道：“带你走？”
王梦瑶道：“是的，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我母亲留下一些首饰，虽然不多，也足够咱们做点小生意的了。”
郑启航有点惊诧她的这种想法，皱了皱眉头，道：“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浪子。”
王梦瑶道：“你认为我比你好很多吗？我有家，但却不如没有。”她说完，看着郑启航，郑启航没有回答，眼睛看着远方，忽然轻咤一声，驱马向前，叮铃铃的马铃声洒满一地。
王梦瑶笑了笑，仿佛自嘲道：“你看不上我？”
郑启航看了她一眼，道：“我是看不上我自己。”
王梦瑶道：“我知道。”
郑启航道：“你知道？”
王梦瑶点点头，道：“我当然知道，否则你有什么可能跟着赵大伯赶车送酒呢！在我们这里，年轻人情愿卖苦力也不愿给人赶车送酒的，在他们眼里，打架，争地盘才是年轻人干的，一旦做上赶车送酒这等差事，这个人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作为了。”
郑启航点点头，道：“也许他们是对的，人生在世总要拼一把。但你是什么意思？你喜欢看我去跟别人打架拼命？”
王梦瑶急忙摇头道：“我当然不是这种意思，其实直到坐在这里，跟着你们一起送酒我才体会到，这种日复一日单调平凡的工作只有经历过起落看淡了世事的人才心甘情愿去做的。可是我不明白，你一点也不比别人差，为什么自己看不上自己？”
郑启航道：“因为我怕血，我怕打架。”
王梦瑶道：“我觉得你的胆子好像并不小。”
郑启航道：“胆子小不小和怕不怕完全没有关系。”
王梦瑶道：“既然胆子小不小和怕不怕完全没有关系，你看不看得上自己和带我走又有什么关系？”
郑启航道：“有的。”
王梦瑶道：“什么关系？”
郑启航抬起头，道：“既然你也知道，赶车送酒这种差事只有经历过起落，看淡了世事的人才会做，因为这种人只想过一些平淡的生活。但你可能不知道，这样的人是不会随便做出承诺的。”
王梦瑶道：“你现在只想过一些平淡的生活？”
郑启航点点头。
王梦瑶道：“平淡的生活也可以有很多选择，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种几亩田，养一群小鸡，这样的生活难道还不够平淡？”
郑启航望着大路的远方，道：“不错，选择的确有很多。但你呢？你现在选择的却不是一种生活，你是在用自己的一辈子作赌注，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你何必说得那么深奥。”王梦瑶似笑非笑道：“我不要你的什么承诺，你不就是不愿意带我走吗？你直接说出来就行了，何必绕那么多弯子？”
郑启航被呛得说不出话，王梦瑶说得并没有错，自己何必绕那么多弯子？他又想起了马雪晴，为什么自己总是这么忧柔寡断，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像很多人那样洒脱一点？也许连郑启航自己也不知道，一个人的性格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即使多才如小李探花，也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
郑启航在心里叹了口气，道：“对不起。”
王梦瑶道：“你没有错，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不应该打乱你这平淡的生活的。”
郑启航道：“我不是不愿意带你走，只是现在这种时候，正是你一生中最脆弱的时候，有些选择是要经过深思熟虑的，太随意的决定可能会给你带来更深的伤害。”
王梦瑶抹了一下眼睛，道：“你不要再说了，本姑娘未必是你想像的那么脆弱，如果我是在用自己的一辈子作赌注，为什么赢的就不能是我？”
郑启航没有再说，王梦瑶说得很对，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场赌博，那为什么赢的不能是我？一个女孩子尚且有这种勇气，为什么以前自己就没有想过呢？自己认为对的却不一定对，错的也不一定错，当年自己远走大漠，马雪晴终于嫁给陆青云，自己当时不也认为做得很对吗？但现在回过头看只怕是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往事终不可追，又何必想太多？
走了一个时辰，离太和县城估计还有二十多里，路边的草坡上有个茶寮，阳光已十分猛烈，即使人不用歇，马却是要歇的，郑航启赶着马车驶到茶寮边的树荫下，卸下车，向店家借了个木桶，打来一桶水给马喝。
王梦瑶已坐到茶寮里，叫店家上了茶。郑启航给马喝足了水，然后坐到王梦瑶的身旁，拿起茶杯边斟茶边道：“也许不用中午就能进到城里了。”
王梦瑶道：“那又怎样？”
郑启航道：“卸完酒，吃过午饭，你喜欢的话可以随便逛逛，等到太阳西下，我们再回来也不晚。”
王梦瑶似乎提不起兴致，淡淡道：“随便。”
这时店家捧着几碟小食从木屋里走出来，这是一个农人打扮的中年汉子，太和县内这样的人很多，忙时种田，闲时便在官道边搭个茶寮，赚上几个小钱。店家将小食摆到桌子上，道：“客官是从赵家镇来的？”
郑启航点点头，道：“是的。”
店家道：“王家酒庄酿的酒的确是好酒。”
郑启航道：“酒香不怕巷子深。”
店家点点头，道：“两位一定认识王家酒庄的夫人吧！以前她到寺里上香，偶尔也会在小店这里歇脚，出手很是大方，为人也和气，有一次竟然给了我五两银子，好人那！只可惜听说上个月竟在寺里自尽了，真世事难料啊！”
这段时间几乎没人会在王梦瑶的面前提起王夫人，因为都怕她伤心。郑启航看着王梦瑶的神情，王梦瑶的神情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她忽然自袖中掏出一张十两的银票，递给店家，道：“谢谢，这是我代她给你的。”
店家感到十分惊讶，道：“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王梦瑶道：“我姓王，我是她女儿。”
店家终于明白了，无论如何赞扬别人几句总是对的，他接过银票再三道谢，又为王梦瑶和郑启航做了几道干净的素菜，郑启航吃了几口，忽然有辆马车自赵家镇的方向驶来，赶车的汉子不停歇地挥着马鞭，马车自茶寮前驶过，微风轻吹着细纱织成的车帘，阳光从另一面斜穿过车窗，将车内人的影子投在车帘上，虽然只是匆匆的一瞥，但那身形，那姿态，那发髻，郑启航却感到是那么熟悉，有些人只要见过一次，郑启航就绝不会忘记，哪怕只是一个身影。
